"可惡可惡!"明夜恨恨地用樹枝撥著火堆。


    兩天前他好不容易磨著南書清來到京郊踏青,沒想到這雨一下就沒停。他們兩人哪也去不成。傍晚後雨還越來越大,隻好躲進一間廢棄的荒廟避雨。


    "你就別氣了,先吃點幹糧。"


    明夜一抬眼:"你身上怎麽濕淋淋的?"


    "我想光吃烤肉也不成,就去馬車上拿了點幹糧。"


    "真是,我也沒想著多帶兩件衣裳來,你把衫子脫了到火上烤烤,免得著涼。"明夜將一塊還算幹淨的幔布扯下撕成布條,連結起來橫在火堆旁。


    南書清猶豫一下,將外袍與中衫脫下晾在布繩上。


    "來來來,坐這裏。"明夜將他拉到身邊坐下,"你很冷?"他的身子在微微打顫。


    "還好。"南書清笑笑。


    明夜轉過身,靠在他背上,南書清微微一僵。


    "前有火堆後有我,有沒有好一點?"


    "嗯。"


    "你怎麽還在顫?啊,你等一下。"明夜站起來,走到掛著的衣衫後。


    南書清頓覺背後涼嗖嗖地,趕緊轉過身子背向火堆。


    不一會兒,明夜從衣衫後轉出來,手裏拿了件白色絲衣。


    "你把這個穿上。"


    "這是……你的絲甲!"南書清頗覺麵熟。這正是遇歹人那晚,明夜以臂擋刀,駭得他半死後又給他看的那件絲衣。


    "你記性真好。"明夜將絲甲披在他身上,"這絲甲是以一種罕見的蠶吐的絲製的,不僅可抵禦刀劍,還可驅暑禦寒。"


    "竟有如此奇妙之物?"南書清好生驚奇。


    "我幾年前從一個怪人那兒得來的,你快穿上。"


    "那你……"


    "沒事,沒事,我有內功護體,一點寒氣算不得什麽。"明夜的臉被火光映得閃閃亮,"你要是習了內功,我就可以助你運氣驅寒。"


    南書清垂著臉,將絲甲穿好。絲衣尚有餘溫,是明夜身上的熱度,一點一滴地滲入他微涼的肌膚。


    柴火劈劈啪啪地響,像與外麵瓢潑的雨聲相應和。火光熊熊,映在他的臉上搖曳不定。他閉上眼,任憑心火起起伏伏,明明滅滅。


    "啊呀呀,好大的雨!"一道聲音傳來,明夜與南書清同時抬頭。


    廟外奔進一個人來,背上還背著一個女娃娃。來人二十二三歲,修眉俊目,身材頎長。


    他放下懷中女娃,抹抹臉上雨水,朗聲道:"打擾了,不知可否行個方便,借我們烤烤火?"


    明夜跳起來,笑咪咪地:"方便方便,這邊來坐。"他最愛熱鬧,自是百般歡迎。


    南書清起身,將自己的衣衫取下道:"正好我的衣衫幹了,你們來晾吧,小姑娘著了涼可不好。"


    來人拱手稱謝,牽著小女孩走近火堆。


    南書清剛要解下絲衣,明夜立刻出聲:"別脫別脫,穿在裏麵嘛。"


    "不,還是你……"


    "不準,你給我好生穿著!"明夜板起臉。


    南書清怔了怔,隻好將衣衫套在絲甲外。他看看正在晾衣的年輕人,攀談道:"不知閣下怎麽稱呼?"


    年輕人赤著上身,將小女孩的外衣脫下,用手撐開靠著火堆烘烤,微笑道:"在下尚輕風。敢問二位從何處來?"


    "我們從城中來踏青,可惜天公不作美,壞了好興致。我叫明夜,這是我義兄。"明夜轉轉火上的烤肉,看著嬌小的女娃娃,笑得親切不已,"小妹子,你七歲還是八歲?"


    小女娃梳著兩個棱角,胖乎乎粉嫩嫩的小臉,圓溜溜的大眼晶亮有神。


    "我快十一啦。"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煞是好聽。


    嘎?可真看不出來!


    明夜遞過烤肉道:"來,吃點熱東西驅驅寒氣。"


    "謝謝。"她露出嬌憨的笑,接到手中。


    好……好可愛!明夜向南書清身邊挨了挨。


    "幹爹,你吃。"小女娃將烤肉送到尚輕風唇邊。


    "叫大哥,你老也記不住。"尚輕風無奈地歎口氣,看著她隻穿著一件湖綠的小衣往自己懷裏鑽,"曳兒,你是大姑娘啦,不能老讓我抱!"


    "你給她抱抱有什麽關係。"明夜瞧得心癢癢的,又向南書清挨了挨。


    曳兒摟著尚輕風的脖子,同意地點點頭。


    尚輕風將手中衣衫換到另一麵繼續烘烤,道:"她若幾歲還好,我抱抱親親也沒什麽打緊,可惜她長得太快,很快就不再是小娃娃了!"他的語氣有著些許遺憾,像在慨歎時光易逝。


    曳兒神色黯了黯,接著用力摟住尚輕風,小臉埋在他微濕的黑發中。


    明夜盯著曳兒摟住尚輕風的小小手臂,忍了又忍,終於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南書清的腰,嘴裏咕噥:"誰說隻有小娃娃才能抱,大了就不能!"


    南書清有些尷尬地望過去一眼,尚輕風卻似乎不以為意地笑笑:"尊兄弟感情好得很哪。"


    "嗬嗬,那當然。"明夜放開南書清,興致勃勃地邀請,"你們要去哪裏?要是不急著趕路,明日同我們一起去林子遊玩,怎麽樣!"


    尚輕風沉默一陣,溫柔地看著曳兒小小的身軀,點點頭道:"那就叨擾了。"


    "好極,來來來,大家快些吃,吃飽了好歇著,明天一定要狠狠玩上一天。"


    四人吃了東西,明夜將兩道門板卸下,放到火堆旁,又從馬車上拿了坐墊鋪在上頭,尚輕風與曳兒睡在一邊,他與南書清擠在另一邊。


    明夜貼著南書清背後側臥:"嘿嘿嘿,門板太窄了,你將就些吧……還冷不冷?"


    "不冷。"身後的明夜似乎比火堆還熱。


    "好,我睡了,你要冷,就叫我起來添柴……"他的聲音漸漸隱去。


    南書清睜著眼,怔怔地盯著火堆。四周靜悄悄的,隻聽見柴枝燃燒時劈劈啪啪的響聲和明夜綿長均勻的氣息。還有一種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那是他極力穩住的心跳。


    夜,靜謐而沉寂。但他卻無法安然入眠。冉冉躍動的火光,挑動他心底深處時而憶起,時而刻意遺忘的某種情緒。


    他動了動,身後的人也跟著動了動。


    他知道,他之所以難眠,是因為,就算在夢裏,也有了一個人的痕跡。


    ※※※


    馬車在林中穿梭,輕快的蹄聲"的的"作響。


    陰雨過後,天清日晏。林間楊柳飛花,草木清蔥。清新的氣味沁人肺腑,說不出的暢快適意。


    明夜清越淘氣的歌聲輾轉飛揚,偶爾夾雜著曳兒嬌嬌軟軟的笑聲。


    尚輕風手執白子,與南書清對視一笑。


    車廉被"刷"地掀開,探進一大一小兩張笑臉。


    "你們也不嫌悶,下棋下了快一上午。幸虧棋子棋盤都是磁石的,不然馬車一顛,就隻顧撿棋子吧。"明夜跳下車,將馬拴在樹上道,"快出來,我去打點野味,你們兩個找個地方坐,小曳子餓啦!"


    南書清溫聲道:"你快些回來。"


    "知道了,你們也別走太遠。"說話間,人影已經消失。


    尚輕風舉袖擦擦額上的汗:"想不到下了兩天的雨,也未褪去暑氣……曳兒,你跑哪兒去啦?"


    "幹爹。"不遠處傳來曳兒軟軟的喚聲。


    兩人覓聲尋去,沒走多遠,眼前豁然開闊,竟是碧綠的湖水。


    "幹爹,好清的水,我們洗個澡好不好?"曳兒牽著尚輕風的大手,滿眼央求。


    "和你說多少次了,要叫大哥!"尚輕風看看汗流滿麵的南書清,想了想,拍拍她的頭道,"這樣,我和你書清哥哥先洗,我們洗完再換你。等你洗好,說不定飯也熟了。"


    曳兒抱著他的大腿:"我自己到那邊去洗,你們洗自己的,不用管我。"


    "你休想!"尚輕風哼了一聲,俊逸的臉上滿是了然,"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打什麽鬼主意,你給我安分些。"


    他拉著南書清走向湖邊一片極高的草叢,突然一回頭。


    "你不準偷偷跟著。"


    曳兒做了個鬼臉,跑到另一端拾了些可燒的樹枝雜草聚成一堆,又搬了幾塊大石權充座位布在柴堆旁。布置好,她歪歪頭,瞄瞄那片幾乎有一人高的草叢,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


    "曳兒,你又偷看!"尚輕風咬牙的聲音響起。


    "哎喲!"曳兒小小叫了一聲,迅速從草叢中爬起來跑回柴堆旁。


    "你們怎麽找到這個好地方的?"明夜提著兩隻山雞走近,"啊,小曳子你好乖,還拾了柴火!"


    他坐在柴堆旁,動手清理山雞羽毛。


    "咦,你額上怎麽有塊黑,誰拿泥巴丟你?"


    曳兒舉起小手抹了抹,有點委屈:"我幹爹。"


    "對了,你叫他幹爹,他卻一直要你叫大哥,幹嗎啊?"


    "我從小就叫他幹爹啊,他以前陪我玩時也常說:你要給我捉到,就讓我親一親抱一抱。可是我滿十歲後,他就說我大了,再也不肯親我抱我了。"小小的曳兒低頭玩著鮮豔的山雞翎,聲音有些悶悶的,"而且,前幾天,他突然要我改口叫大哥,我不習慣,一時還改不過來。"


    "哦,這樣啊,也是,我看他大你不過十來歲,叫什麽都沒差。"明夜手停了一下,"對了,他們兩個人呢?"


    "在那邊湖裏洗澡……明夜哥哥,一會兒你去不去?"曳兒仰起粉紅的小圓臉,笑出一對淺淺的梨渦。


    明夜呆了呆,忍住想親親她的念頭,道:"我不去。"這麽可愛的娃娃,虧尚輕風竟能忍住不抱不親。


    "為什麽?"她的小臉布滿失望。


    明夜吞了口口水,縮縮肩道:"因為我很怕水,凡是多過浴桶裏洗澡水的地方,我都是能避就避,免得淹死!"


    "啊,我幹爹說,這是一種病,叫恐水,要麽是天生,要麽是受到刺激,很難治哦。"


    "咦,這麽清楚,他是大夫啊?"


    "對呀對呀,我幹爹好厲害喲,他還能從人的外形骨架上看出是男是女。他說,男人和女人的骨架形狀是不一樣的。"曳兒一臉崇拜。


    ;"這麽厲害!"明夜驚疑不已,"從沒出差過?"


    "嗯,不知道。不過他也說,有極少數人骨架偏向中性,不大容易看。"


    "噢。"他頓了頓,看見南書清與尚輕風從草叢那邊走出來。兩人濕著發,一個溫文秀逸,一個儒雅清俊。他靠到曳兒身旁,賊兮兮地笑:"你看我義兄,像不像個姑娘家?"


    "他是男的。"


    "嘎,你說什麽?"明夜眨眨眼。


    "他剛才換衣時我有看到,他是男的。"她一臉嚴肅,重重強調。


    "什麽,你、你……"明夜沾著雞毛的手指指著她,激烈顫抖,"你居然偷看他換衣,我都沒看過……不,我是說,你為什麽跑去偷看男人換衣服?"


    "我去看我幹爹,不小心瞄到書清哥哥。"小曳兒滿臉正色,"我在研究人體。"


    明夜緊張萬分:"你千萬別說你看到他換衣,他很怕羞,要是知道後憤而投湖,我就沒人養了……啊,你在說什麽研究人體?"


    "我正在跟我幹爹學醫術,圖形和銅人都不夠真實,聽以我要看真正的人體……"


    "是啊,我是第一個倒黴鬼,每次洗澡換衣必被她偷看。"尚輕風走到柴堆旁坐下,一指躲到明夜背後的小身影,"小丫頭,你過來,我看你是欠打屁股!"


    "好。"曳兒小小的身子紮進他懷裏,"你要肯抱我,我就給你多打兩下。"


    尚輕風撫撫額,摟住她軟軟的身子,歎息聲含在嘴裏:"好吧,反正也沒什麽機會了。"


    明夜羨慕地看著,將山雞架起來。


    "義兄,你從來都不肯抱抱我。"


    南書清臉有點紅:"你又不像曳兒那麽小。"


    "哼,等我生病你就慘了。"他取出火折子,將火生起,"對了,還有誰受到小曳子眼睛荼毒?"


    "上次她偷看一個老太太洗澡,被人以為是登徒子,頭上給砸了一個包。"尚輕風忍俊不禁地揉揉曳兒的頭發。


    "小曳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老太太洗澡有什麽好看的。"明夜一臉正經。


    南書清瞥過去一眼,這小鬼又想說什麽了?


    果然他接著道:"你明夜哥哥我就不愛看。"


    尚輕風一怔,朗聲大笑:"書清,你的兄弟有見地啊!"


    南書清也忍不住失笑,一敲明夜:"你胡說什麽,教壞小孩子!"


    "我哪有講錯,當然是年輕人比較好看……啊啊,我說錯,我去洗手。"他被南書清一瞪,立刻跳起來溜之大吉。


    南書清苦笑:"見笑了,是我教弟無方。"


    "哪裏,明夜率真無偽,實是難得。"尚輕風拍拍窩在他懷裏的曳兒,"你還要不要洗?"


    "你都洗完了1"她哼了一聲,摟住他脖子。


    "乖,你去洗,看你一頭大汗。"尚輕風憐愛地撩撩她汗濕的劉海,"你洗得香噴噴的,就不會起痱子。"


    "好。"她小小聲地應,忽然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曳兒!"尚輕風板起臉。


    "我知道,我是大姑娘了,不能再親你啦。"她紅了眼,蹬蹬地跑向湖邊。


    "小曳子怎麽了,好像要哭的樣子。"明夜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與自己擦身而過的小小身形,"不會是我義兄,一定是你凶她。"


    尚輕風長長歎了一口氣,慢慢言道:"這孩子,是我搶來的。"


    明夜與南書清互看一眼,聽他接著述說。


    "我十五歲那年,和我義父在蘇州一戶人家做客,誰知出了場意外,義父被他家誤殺。我一氣之下,搶了他們的小女兒……我原想出出氣,讓他們著著急。沒料到,我一時不舍這女孩兒,晃眼間就是七年多……"他的目光幽幽地,"曳兒快十一歲了,也不能一輩子都跟著我,就算我再舍不得,也該是送她回去的時候了。"


    "所以你不再抱她親她,刻意疏遠她,是怕她與你太過親近,日後無法與家人相處。"明夜輕輕道。尚輕風與曳兒家人有隙,她夾在中間怎能好過?


    尚輕風喃喃地:"也不全是,小丫頭長得太快了。我就算想再抱抱她親親她,也不能夠啦!"


    "而且你不許她再叫你幹爹,要改叫大哥,她說她不習慣。"


    尚輕風撲哧一笑:"我那時少年心性,要她喊我幹爹,是為在口頭上占她父母便宜。論輩分,我算是她兄長。"


    "也對,她要回了家,喊你一聲幹爹,她父母怕不氣歪了鼻子。"明夜笑嘻嘻地添柴。


    尚輕風的聲音風一般的飄移不定。


    "叫什麽都不要緊了,她很快就不記得我啦……"


    "幹爹。"曳兒軟綿綿的聲音傳來。


    尚輕風回過神,轉頭一望。小小的女孩兒粉妝玉琢,嬌嫩嫩的臉蛋,水亮亮的大眼,紅菱菱的小嘴,依稀仍是多年前那個可愛逗人的三歲小娃娃。


    "你這麽快就洗完了?"


    "幹爹!"她撲進他懷中,"有魚咬我的腳趾頭!"


    "哪有,我和你書清哥哥洗時怎麽沒看見。"他笑得勉強,"你不咬它們就已經很好了。"


    咦,真精!沒關係,現在抱著她就好,管他什麽真假。


    曳兒偷偷地笑,整個鑽進尚輕風懷裏。


    "小曳兒,你明夜哥哥疼你,來,讓我抱一抱。"明夜看看曳兒圓圓嫩嫩的小臉兒,心癢癢起來。這麽可愛的娃娃,要是他,就藏一輩子,還好心送回去?


    "你又不是沒抱的。"曳兒不理他。


    "好個小丫頭,有了幹爹就一腳踢開我了,虧我這麽喜歡你。"明夜撇撇嘴,"嘖,也對,我又不是沒抱的。"他一撲身,抱住南書清。


    南書清照舊沒躲過,隻得窘然地笑笑。唉,果然像明夜所說:隻要他想抱,自己就躲不掉。


    "明夜,肉要烤焦了。"


    "哎呀呀糟……"明夜趕快放開他,將山雞轉到另一麵。


    "對了尚兄,你既是大夫,麻煩你替我義兄看看,他身子弱,需要補些什麽?"明夜將南書清推到尚輕風麵前。


    尚輕風把脈片刻,微笑道:"無須藥補。明夜,你武功不凡,何不教書清習武強身?"


    南書清立刻推辭:"不不,我看不必了。"


    "有道理,我怎麽沒想到!"明夜沉思一下,鄭重地拍拍他,"好,幫你強身健體的重責大任就交給我了。"


    南書清心中叫苦,要他做文章還成,練習武藝?豈不是存心難為他!


    "明夜,我,我怎是練武之材?再說,我馬上要入住翰林院,恐怕沒有時間……"


    "你放心、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不出一個月,保教你身強體壯,身寬體胖,身輕如燕……"明夜開始鬼扯,心裏竊笑不已。噢,呆哥哥要習武,一定好看得緊!


    尚輕風朗笑,頗有幸災樂禍之嫌。隻有曳兒好心,同情地看他。


    "書清哥哥,你好可憐!被他們兩個欺負。"


    南書清無奈地揉揉額角。看看,連小曳兒都看出來他們二人根本就是在戲弄他。


    "來來來,吃山雞肉。我帶了作料,灑在上麵,好吃哦。"明夜忙起來,動手撕肉。


    四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兩隻山雞就隻剩一堆殘骨。


    "好撐!"曳兒小手抱著肚子,"幹爹,你好久都沒陪我玩捉迷藏了。"


    "好啊,你要給我捉到,就讓我親一個。"尚輕風一拍額,"糟糕,說得太習慣,忘了我講過不再抱你親你了。"


    曳兒露出笑靨:"說話算話。"被他捉到還不容易!


    尚輕風歎在心底,習慣果然不易改,連一句話都如此,何況是朝夕相處的一個人。曳兒日後不在身邊,他恐怕真的很不習慣。


    曳兒從懷裏掏出一條手帕,要縛住尚輕風雙眼。


    明夜笑道:"好,你要捉到別人,就輪到他蒙眼。"


    南書清推拒道:"你們去吧,不用算上我。"


    明夜拉起他:"來呀來呀,人多才熱鬧!"不容他開口,已將他拽進林子。


    "開始嘍!"曳兒嬌軟的聲音響起。


    尚輕風手一探,已到南書清麵前,分明用上了武功。南書清怎能躲過,才一刹那間,身子已騰空飛起。他轉頭,看明夜攬著他的腰,繞過兩棵樹,躍到三四丈外。他這才真正見識了明夜的身手。


    原來如此。


    明夜恍然。尚輕風是由捉迷藏來教曳兒輕功,想必多年來一直這樣,才將那句話說習慣成自然。


    他早看出尚輕風表斯文,武功卻極高。自己在家中資質最佳,連叔伯都自歎不如,但與尚輕風相校,恐怕卻稍遜一籌。隻是他身法雖妙,卻略顯滯澀,想來是身上有傷。


    小曳兒有點不悅。


    "幹爹,你幹嗎不來捉我?"


    尚輕風笑道:"你這丫頭學得精啦,都會變著法子來繞我,一定想故意被我捉到。"


    "幹爹,我用你教我的九宮步,不故意踏錯,好不好?"她軟著嗓子央求。


    尚輕風猶豫一下,柔聲道:"好。"


    這小丫頭,這套步法她練得還不熟,不必故意都會踏錯。她還小,不明白他的苦心,對他的逐漸疏離很委屈,想方設法地要親近他。


    唉,這也是習慣吧,這習慣,不易變啊……


    他一怔,手中已捉到曳兒衣袖。


    "幹爹,我沒踏錯,我真的沒踏錯!"曳兒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急切。


    "對對,她沒踏錯,是我不小心撞到她。"明夜的語氣很無辜,"她還沒到十五六,你要親就趁早,不然就讓給我,我不介意她有多大……哎喲,義兄,你敲我幹嗎?"


    尚輕風忍俊不禁,明夜這少年倒真是有趣,如果可能,他頗想深交。


    "幹爹。"曳兒的小手拉拉他的長衫。


    他蹲下身,與曳兒等高,緩緩拉下手帕,眼中映入一張粉嫩嫩的圓圓臉龐,大大的眼中像罩了一層霧靄。


    唉……她都長這麽大啦!


    "幹爹?"她側過細致的臉蛋湊上來。


    尚輕風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靠過去。


    孰料曳兒等了半天,正巧轉過臉來,尚輕風的唇便正巧觸在她菱形的嘴角上,兩人均是一呆。


    "啊,賺到!"明夜興奮地偷笑。


    "幹,幹爹,我不是故意的……"曳兒結結巴巴地。


    尚輕風卻忽然擁住她,頭埋在她小小的肩窩裏。


    "曳兒,你很快就會忘了我啦!"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


    "幹爹!"曳兒害怕起來。不覺帶了哭腔。她長這麽大,看到的幹爹從來都是風趣而愛笑的,現在還是頭一遭見到他如此黯然難過。


    "呃,是我不好,我不好,惹你們傷心。來來來,罰我蒙眼捉人。"明夜最見不得這種場麵,趕緊打圓場。


    "好!"尚輕風倏地站起身,現出本性裏的瀟灑氣度。


    明夜讚賞地看他一眼,蒙上雙眼。


    "小曳子,你明夜哥哥這麽喜歡你,你都不肯讓我抱,我好不甘心啊!"他存心逗她笑。


    曳兒果然笑起來。


    "哎呀,幹爹,他摸過來啦!"


    尚輕風拉著她一退,躲到一棵樹後。


    明夜卻反手一撈,捉到南書清衣袖。


    "好運氣、好運氣,好大一條魚!"他拉掉手帕,笑得眼都眯起來了。


    南書清警覺地後退兩步:"你,你不要胡來。"話剛落地,不由低叫一聲,被明夜撲倒。


    明夜不待他喘過氣,就在他白皙的麵頰上"啾啾"親了兩口。


    "明,明夜……"他瞠目結舌。


    明夜笑得好不得意。


    "咦,咱們不是講好你要給我捉到,就讓我親一個嗎,你想抵賴?"


    誰同他講好!這小鬼簡直,簡直……


    他快要昏倒。


    "不對呀,明夜哥哥。"曳兒笑得直不起腰,"你說親一個,可是卻親了兩下。"


    "是哦。"明夜頓了一頓,"這樣好了,我叫你親回去,就算扯平,好不好?"


    "你還鬧!"南書清暗自咬牙。


    尚輕風看熱鬧看得好樂,剛才的傷感情緒早就飛到九霄雲外。


    "書清,你就依了他罷,自己的義弟,親一下有什麽關係。"他火上澆油。


    "你們……"南書清說不出話。難道脾氣太好也是錯,偏要受人捉弄?


    "明夜,你讓我起來好不好?"他柔聲哄道,正想法子脫身。明夜卻迅速站起,將他拉起來,與尚輕風對看一眼。


    ※※※


    南書清心中疑惑,卻見尚輕風將曳兒護在懷中,眼中利光乍現。


    "尚輕風,咱們找你找得快斷氣,你卻在這兒玩得樂嗬!"兩道黑色身影由遠至近,轉眼就到了跟前,"你中了毒,咱們就不信你還能躲到天邊去。"


    尚輕風哈哈一笑道:"閻氏雙傑好聰明嗬,我本要南下,你們卻北上出關,害我多等了個把月。"


    "那……那是咱們兄弟中了你的奸計!"閻大哥咬牙切齒道,"咱們知道那小丫頭是風家女兒,風家在江湖上有頭有臉,咱們不會去招惹,你若留下性命,咱們還會替你將她送回去。"


    "不必勞煩二位,尚某心領了……"感覺曳兒拉他衣襟,他一低頭,對上一對霧蒙蒙的眸子。


    "幹爹,你要送我去哪?"她已懂事,怎會聽不出?


    "曳兒,你不想爹娘嗎?"他輕問。


    "不想!"她答得清亮又大聲。


    尚輕風一怔。


    "喂,你們兩個當咱們兄弟是死人哪!"閻小弟不耐煩起來,"要動手就快。"


    明夜將南書清扯到身後。


    "兩打一不算英雄好漢啊!"


    "那就算你一個。"閻氏兄弟未曾將這十七八歲的少年放在眼底。


    "三個打一個啊?那就更不要臉了,我才不要像你們一樣無恥!"明夜笑咪咪地。


    "誰用你幫咱們,咱們是說你算他那邊的!"閻小弟氣得跳起來。


    尚輕風將曳兒送到南書清身邊,示意他們退遠一些,才又返到明夜旁側。


    他還在好心詢問:"真的不用啊?我瞧你們兩個功夫挺三腳貓的。"


    "你,你說什麽!"閻小弟指向明夜,才氣得抖了一下,就被扣住脈門,"啊……你偷襲!"


    "誰說的?明明是你先出手的,是你偷襲才對。"明夜冤枉地眨眨眼。


    "我什麽時候出手偷襲你的?"閻小弟氣憤不平。


    "你還賴,大家都有看到,剛才你指我時是不是伸手了!你還敢說你沒出手?"


    "不錯,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你既已出手,又何必否認。"尚輕風笑聲朗朗,與明夜一唱一和。


    啊?這也算!閻小弟快要跳腳:"不行,重來一次!"


    "好,給你重來。"明夜放手。


    "你別小瞧……"手剛一指出,又被扣住脈門。


    "承認吧。"明夜的眼笑得像兩彎新月。


    "什麽?"閻小弟呆呆的。


    "三腳貓啊,難道你們不承認是蹩腳的三腳貓,還能是很厲害的……"


    閻小弟搶答:"咱們當然是很厲害的。"


    他搶得極快,結果明夜的話恰巧接在後頭。


    "……四腳貓。"


    這回不隻尚輕風,連曳兒和南書清都忍不住笑出來。


    "我說四腳貓啊……"


    明夜還待戲弄他,尚輕風卻忽地提醒道:"小心,他擅用毒!"


    "啊!你不早說。"明夜擋掉閻小弟襲來的另一隻手,"你被他們兩個下毒?"


    "不,另有其人。他們兩個連趁火打劫的小人還不配。"尚輕風傲然答道,迎上閻大哥。


    "喂喂,我對毒一竅不通,要是中了毒,就找你醫,成不成?"明夜留心提防毒藥,不敢再扣住閻小弟脈門,一時竟有些手忙腳亂。


    "曳兒小心!"尚輕風喝了一聲,他中毒未愈,力道不夠,衣袖雖然拂開暗器,卻隻將其擊偏方向。那根毒針竟直向曳兒飛了過去。曳兒功力尚淺,怕是躲不開!


    不過轉瞬間,南書清已擋在曳兒身前,毒針便正刺進他腰間。


    "書清!"明夜大叫一聲,一股掌風有若排山倒海般打出。閻小弟豈能抵擋,一口鮮血噴出,飛出數丈之外。


    "還不救你兄弟!"尚輕風瞪了對手一眼。


    閻大哥也不遲疑,轉身奔到兄弟身邊,扛了就走。


    "你怎麽樣?"明夜煞白了臉,伸手拉他腰帶。


    "別別,好像沒刺到我。"南書清趕忙按住他的手,柔聲道,"你別擔心。"


    "你給我看一下。"明夜堅持,手摸到衣裏,頓了一下,"對哦,你穿了絲甲。"幸好幸好,絲甲編織極其精細,極細小的針也難以刺透,何況是製成暗器的毒針。


    "嚇死我嚇死我,少活十年!"他抱住南書清,喃喃低語。


    南書清知他擔憂,也就沒有推開他。


    尚輕風從地上拾起毒針,看了看道:"此毒雖然厲害,解法卻並不難,不過是遇唾即解,隻是方法較秘,少有人知曉罷了。"


    "是哦。"明夜放開南書清,仔細端詳這枚藍瑩瑩的毒針,"一般人若中了毒,首先便想到解藥或運功驅毒,很少有人敢直接吸毒,他們這個法子想得倒巧。"


    尚輕風丟掉毒針,拍拍手道:"我們該走啦,再留下,恐怕又會連累你們。"


    "但你身上的毒……"明夜放心不下。相處不過一日,已覺頗是投緣。


    尚輕風微笑:"不礙事,隻需花時間調養即可,何況閻氏兄弟受傷頗重,一時追不過來……多謝你們相助!"


    "別客氣別客氣,小曳子給我親親,算是報答我。"明夜立刻拉過曳兒,在她蘋果似的小臉上重重親了兩下,當真半點也不客氣。


    "書清,我有句話送你。"尚輕風別具深意地笑笑,"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你雖難免要困擾一陣子,但終有撥雲見日的一天,望你及早想通。"


    什麽?


    南書清心沉了下,他看出什麽了?


    "我言盡於此。"尚輕風牽過曳兒,朗聲道,"咱們後會有期!"


    "小曳子,你要記得想我啊,以後你幹爹要是不疼你,別忘了回來找明夜哥哥替你出氣!"明夜扯著嗓子,直到他們二人背影逐漸消失,才一回頭,看見南書清怔然的神情。


    "你怎麽啦?啊,我倒忘了,毒針雖未刺透絲甲,內勁還是有的,你是不是腰上疼……"


    "明夜,我……"南書清握住他手臂,"我……我們該回去了。"


    "啊……也是。"明夜皺著眉,"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你日後不住在府裏,我夜裏偷偷溜去瞧你。當然,我不會轟你去睡地板,大不了我睡……"


    兩人上了馬車,明夜趕車,南書清坐在車內,思緒起伏不停,像林間輾轉飄飛的落花輕葉,起起落落,沒個定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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