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長的頭發……他頭發好看,我細瞧瞧。"少年笑微微地,神情宛如一隻好奇的小雀兒。


    "明夜願與南書清大哥義結金蘭,從此禍福齊擔,生死與共,如違此誓,就叫我……一輩子難回家鄉!"少年舉起手掌,信誓旦旦。


    "你既應了我,就乖乖聽話罷,何必費力掙紮。"少年似笑非笑,溫暖的氣息在他耳畔浮動。


    "你給我一個,我給你一個,日後你要有了心上人,就將同心結送給她。"少年手執紙鳶,微笑看他。


    "義兄,隻要你說一句,我就不走。"少年溫言軟語地懇求。一向漆黑靈動的眸子裏是否黯然,他不知道,因為他根本就不敢看。


    南書清低喘一記,從深沉無邊的夢境中醒來。


    窗外鳥語花香,豔陽高照。


    明夜,已經離開快三年了。


    他側過身,慢慢坐起來,手臂扶住榻邊,露出白色絲衣的袖尾,不禁又怔愣起來。


    明夜走後不久,他派人將絲甲送到邊關,身在戰場,怎能沒有絲甲護身?孰料仆人一臉驚嚇地原樣帶回來,說是明夜暴怒不止,還差點割了他的耳朵。


    他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隻得再次穿上,從此再不離身。


    一年後,他捺不住思念與擔憂,寫了一封短信寄去,之後不久收到一隻木箱,裏麵滿滿的全是三寸來長的小紙條,每張紙條上隻有四個字──


    "我好想你"。


    這直白摯樸的四個字令他默立良久,午夜夢回時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


    如今,他已想通,並在今年端午時派人千裏快馬送去一顆小巧玲瓏的骰子。


    他的心意,明夜可知曉?


    "南大人。"外間走進一個人來,三旬左右,白麵微須。是同僚宋大人,他為人溫良重義,與南書清甚是投契。


    "新編國史幾已完成,眼下隻剩部份抄錄謄寫工作,看來咱們又要閑起來了。宋大人也準備近期回府嗎?"南書清微笑。


    "是啊。"宋大人應了一聲,看向他,欲言又止。


    "宋大人是否有什麽話?不妨直言。"注意到宋大人的神情,他不禁相詢。


    宋大人遲疑片刻道:"如今皇上龍體一日不如一日,朝野內外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這你是知道的。而如今盛傳,眾皇子為爭皇位,明爭暗鬥,手段盡出,還牽涉進不少權重位高的朝廷重臣。"


    南書清有些詫異,他向來不曾參與各個派係,對爭權奪利之事也不甚喜聞,宋大人一向知他甚深,極少談起此類事情,可今日卻……


    宋大人歎了口氣,又道:"北定王爺手握兵權,各派均想拉攏他,但他卻不為所動,因此,幾派恐他日後生變,幹脆聯手對付他,推他不動,就削減他部下勢力。"


    南書清皺起眉:"宋大人,你究竟想說何事?"


    "我和你直說了吧。"宋大人一臉凝重,"你可知,北定王爺帶領的絕大部份出征將士五日前就已回京了。"


    "什麽?"南書清又驚又喜。那明夜他……應該也回來了吧。


    "但他們一入京城,就被冠上密謀造反之名,被拿下刑部大牢,聽說你義弟也在其中……南大人?"宋大人擔憂地望著他。


    南書清手撐桌麵,驚得臉都白了。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待他好不容易想通後,以為已是撥雲見日之時,誰料卻傳來晴天霹靂!


    "南大人,我打點了刑部的幾項關卡,可允你進去見令弟一麵,但其他……可惜我無能為力!"宋大人撫慰地拍拍他的肩。


    "多謝你,我……"


    "不必言謝,你快去吧,相救之事,恐怕還要另想法子。"


    南書清鄭重地躬身一禮,匆匆出了房門。


    ※※※


    "大人,您進去瞧上一眼就得,話呢,也盡量少講,咱們是看人眼色的奴才,您心好,體諒體諒咱們,可別砸了咱們的飯碗。"獄卒在前頭領路,嘴裏絮絮地念著。


    "我明白,我隻要看看他是否平安無恙,然後就走,絕不為難你。"南書清隨在其後,輕聲答道。


    "那是最好。"獄卒打開牢門,"您請,我外邊等著去。"


    南書清點點頭,邁進門去。牢裏不甚昏暗,可清楚地看見一人腰縛鎖鏈,背對門口側臥在石床上。


    那人聽到響動,頭也不回地開口:"牢頭大哥,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能陪你喝酒賭錢啦,你自個兒找別的樂子去吧。"


    "明夜。"他輕輕喚。


    那人驀地轉頭,呆凝半晌,忽然大叫一聲,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腰。


    長思念的感覺嗬!


    他深深喟歎,忍不住伸臂擁住懷中的人,那是長久以來,第一個渴望而心甘情願的擁抱。


    良久,他禁不住呻吟一聲:"明夜,鬆手,我快喘不過氣來啦。"


    "哦。"明夜鬆了鬆臂,卻仍是不願放手。


    南書清無奈地拉開他的雙臂,溫柔地端詳他的麵孔。


    沒變!除去曬了一張小黑臉外,半點都沒變!


    明夜忽然想起來:"哪個多事的家夥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你不願看見我嗎?"他柔聲道。


    "不不,我是怕,怕你擔心!"明夜有些懊惱地拍了一下嘴巴,"真糟,我學了五天隔壁老柴的結巴話,結果真的有點結巴了。近墨者黑,近墨者黑!"


    南書清輕笑起來,這小鬼還是那麽頑皮,好端端地去學結巴講話!


    "你放心,我會想法子救你出去。"他心裏卻毫無把握,該找誰相助?北定王爺雖與明夜家人有些淵源,但仍身處邊關,卻是鞭長莫及!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溜出去……"


    "不許你胡來,我還沒想和你一起被人通緝,亡命天涯!"南書清板起臉。


    "什麽?"明夜還沒明了他話中之意,牢頭已經急急催促起來。


    "大人,您快一點,小的還要吃飯哪!"


    南書清應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在門口一轉頭:"你安分些等我消息,不準肆意行事!"


    "喂、喂,等等……"明夜欲拉他回來,怎奈腰上鐵鏈不夠長,隻得眼睜睜見牢門"-"地關上。


    "大人,方才宮裏有人傳話來,說欲救令弟,可找朱公公去。"即出牢房大門,獄卒忽然笑得詭異而噯昧,"您,知道該怎麽辦了?"


    ※※※


    大門"吱呀"一聲幽然開啟,映入一道修長的身影。他稍顯遲疑,緊握一下手中扇柄,而後緩緩踏入屋內。


    朱秋琢斜靠在暖閣榻上,一手支在耳側,眯了眼細細打量:


    年輕的書生溫文儒雅,一襲雪白長衫纖塵不染,恍若塵中煢然孑立的一株清蓮。空曠的廳中,竟似乎因有了這麽一個人而幽幽綻出一抹光暈來。


    正所謂是腹有詩書氣自華吧。他不禁讚歎起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南書清忐忑不安地望向榻上的俊美男子,看他雍容華貴,優雅微笑。年屆五旬的人,卻仿若三十多歲,真是奇了。


    他斂斂心神,此刻前來,他已做了最壞打算。


    "你躲了我七八年,今日總算自願前來。"朱秋琢慢慢坐起,招了招手,"你過來。"


    南書清依言上前兩步。


    朱秋琢不禁失笑,狹長而美麗的眸子閃著流光。


    "怕什麽,你既來了,就該知道將有何事發生。"


    南書清依舊無言,卻緩緩踏入暖閣。


    "竟願來求向來鄙視的斷袖之人,你對他,可真是情深意重。"朱秋琢一動不動,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你放心,他算是無辜受累。要救他,對我來說不難。你既肯成全我,我自會相救。"


    "多謝你。"南書清躬身一禮。


    "謝我?你是恨我瞧不起我吧,竟然趁機要挾。"他仍微笑,"但,那又如何,我傾慕你多年,現今才出手,已是手下留情,有關我的傳聞,你該聽過。"


    不錯,他是曾聽過,並且還向明夜提及,朱秋琢對要得到之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當日怕朱秋琢瞧上明夜,特意支開他,豈料朱秋琢始終隻對自己有心。


    "我……已非當時的稚真少年,你為何仍是執著不舍?"南書清有些迷惑,他不明白,為何這個外表年輕,實際已可算是老人的男子會迷戀少年人,也不明白這種迷戀是不是也算感情的一種,因為朱秋琢對他的疑纏明顯就不是僅僅以性好漁色或由於得不到才不肯罷休可以解釋得了的。


    尤其是,他不懂自己已然二十有四,早就超出朱秋琢偏好的年齡,為何他仍是疑念不休?


    會不會……是為了追尋他也曾經擁有的錦繡年華與悼念或許不為人知的苦難歲月?


    朱秋琢的眼中也透露出迷惑,他喃喃地:"我也原以為你年齡漸長,我就會死心,但沒料到……"他站起來,走向南書清,"算了,明不明白都罷,我能等到這一天就好。"


    南書清見他漸漸走近,不由僵硬如石。


    "我知道你輕視我,但幸好我麵目尚可見人,不至令你作嘔。"他紅潤的唇角微勾,竟然開起玩笑來。


    "我……並非輕視你!"南書清呐呐地。他隻是很怕而已,二十多年來,他連女子的手都沒牽過,呃……除了偶爾被明夜抱抱親親,何況現在是麵對一個男子。


    "別緊張,我畢竟已不再算是個男人。"他的語氣帶著淡淡的悲哀,"而且,這種事並不會很難過。"


    南書清撇過頭,不敢瞧他。朱秋琢是個被剝奪尊嚴的男子,但自己又何嚐不是?隻不過自己為明夜心甘情願,這一點可比他強得多了。


    朱秋琢手臂一伸,輕輕拉開南書清的衣襟,雪白長衫飄然曳地,宛如斷翼蝴蝶。


    "我好像又看見你十六歲的青澀模樣。"他附在南書清耳邊,笑聲嘶啞。


    南書清的腦中卻浮現出在綺香居那晚,明夜似笑非笑的麵孔。


    朱秋琢一手滑進南書清衣襟裏,順著他纖巧的鎖骨劃到肩頭,在他年輕而光滑的肌膚上緩緩摩挲。


    南書清恍恍惚惚地,竟似沒有知覺。


    "書清……書清!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他痛楚而絕望的低吼聲在耳畔響起,南書清茫然地轉過臉,在朱秋琢的麵上看到渴望而苦切的神情,就如同看見這三年來夜夜迷茫深想、無措掙紮的自己,不由心頭一怔。


    朱秋琢疑疑凝望他清澈卻無神的眸子,一傾身,雙唇覆上他的。南書清幽幽合上眼,手指一鬆,紙扇落地,扇柄上的玉墜墮在堅硬的青石地麵,發出清脆斷裂的聲響……


    ※※※


    "好,您請。"獄卒看過手諭,領他直進牢內長道。邊走邊忍不住偷瞄他。


    唉,這麽清俊秀雅的人,難怪朱公公會瞧上,可惜好好一個男兒,竟要被個老太監糟蹋!


    鐵門"卡啷"地打開。明夜跳了起來,見南書清走進,忙迎過去。


    "小兄弟,你可以出去啦。"獄卒上前要打開鐵鏈,明夜卻一把推開他,拉住南書清。


    "你找誰救我?"他人緣雖好,卻也從不攀什麽權貴人物,怎麽這麽快就可放他出去?


    "他去求了朱公公啦,你好福氣啊,有這麽好的兄長。"獄卒笑得曖昧兮兮。


    "什麽?你去找他!"明夜臉都黑了,手一用力,三指粗的鐵鏈"啪"地斷開。


    獄卒嚇了一跳,悄悄溜出門去,反正已有手諭下令放人,他不必阻攔,要是那小夥子發起火砸了牢房,不小心波及到他,那可劃不來。


    "我沒事,他沒對我怎樣……你,你做什麽?"南書清結結巴巴地,按住明夜扯開他衣襟的手。


    "我就不信那老不修會舍得放過你!"明夜哼了一聲,拉開他內衫。


    南書清按不住他,隻好紅了臉任他端看。


    還好還好,沒什麽痕跡,看來是真的沒……怎麽不對!明夜心念一轉,又去扯他褲帶。


    南書清慌忙抓住他的手,臉燒得像蒸蟹,"他的確沒對我如何!"他心一橫,反正早晚都要說,"他正要……時,幸虧晉陽公主及時趕到,喝止了他,問明緣由後求見皇上,才下了手諭放你出獄。"


    明夜鬆了手,卻眯起眼:"晉陽公主?你好像和她沒什麽交情吧,她為何熱心幫你?"


    "這個……"


    "想必是她見你一表人才,芳心暗動,直接召你做駙馬吧,這個晉陽公主,一定是貌美如花嘍!"明夜冷冷的笑容中帶著一絲慘淡。


    "我,我不知……"南書清有口難言,他一心牽掛明夜,根本沒正眼瞧過公主,怎知她相貌如何?


    明夜猜得半點不錯,那日晉陽公主在門外聽了半晌才進門喝止,之後她直言敬佩他重情重義,有意召他為駙馬。此事晉陽公主既已插手,朱秋琢也無可奈何,他無法可想之下,隻得應允。


    "你……你怎麽不幹脆說你已娶妻或找個理由搪塞一下!"明知他身不由己,明夜就是忍不住氣惱起來。


    他……終於要娶妻了嗎?


    南書清澀然一笑,他何嚐不想,但他怎能說他也曾直言道自己已心有所屬,但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根本不容他辯駁。


    他慢慢係上衣衫,一層一層地,像是將自己的情意重重包縛起來,不能泄露一絲一毫。


    明夜忽然望向他,眼神定定的:"我倘若不出去,你是不是不必娶?"


    南書清急起來:"明夜,你別胡鬧!"


    明夜惱得眼都紅起來,幾下將他推出鐵門:"你去娶、你去娶,你讓我老死在這裏!"


    "明夜,明夜!你別鬧脾氣,快開門!"南書清重重敲門,裏邊卻毫無動靜。


    "明夜──"


    "大人,您別喚了。"獄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等過兩天,他想通了,自然會出去,反正手諭已下,小人也不會攔他,您就當他在這暫時住好了。"


    南書清住了手,虛脫地靠在鐵門上。也罷,等過兩天,明夜消了氣,再來接他也不遲。


    "大人,您還好吧。"獄卒欲伸臂扶他,他搖搖頭,長吸一口氣,緩緩向外走去。


    ※※※


    "你查到什麽有趣的事,說來聽聽。"朱秋琢饒有興致的聲音響起。


    南書清腳步停了下,悄悄退出門外。這兩天,他簡單收拾了些東西,準備回府去。明夜氣了許久,也該是接他回去的時候了。剛進翰林院中廳大門,就聽見朱秋琢和一個小太監在裏說話,他方向一轉,還是避開為好。


    然而小太監下麵的話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個南大人,他的義弟……"小太監的聲音壓低,像是怕被人聽見,南書清不禁凝神細聽。


    "什麽?"朱秋琢的聲音充滿訝異,"陸明夜竟然是個女子?"


    南書清隻覺腦中轟地一聲,如遭雷擊,手腳都不會動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朱秋琢喃喃地,"難怪他肯來求我。女子從軍,可是死罪一條啊……"


    南書清屏住氣息,一步一步地,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鐵門"-"地被推開,明夜嚇了一跳,從石床上爬起來,南書清急匆匆進來,拉了他就往外走。


    "啊啊,我要死在這裏,你用強的也不成……"


    "住口!"南書清臉色冷冽,腳步不停。


    明夜趕忙噤口,他從沒見南書清如此凝重模樣,一時竟有些怕起來。


    來到門外,門樁上拴了一匹馬。南書清迅速解下韁繩,一推明夜:"上馬!"明夜不敢違逆,乖乖照做,南書清也隨後跨上馬背。


    "咦,你什麽時候學會騎馬了?"明夜有些詫異。


    南書清一言不發,策馬揚鞭。


    "叱!"駿馬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明夜暗暗心驚,不曉得出了什麽事,但想必異常嚴重,否則,他不會如此疾言厲色。


    一轉眼,到了南府後門,南書清翻身下馬,係好韁繩,拉著明夜穿廊入堂,直奔自己房中。


    他"啪"的落下門閂,靠在門上低喘,看明夜一臉驚愕地望著他。他一咬牙,逼近兩步。


    "你說,你……你究竟是男是女?"


    明夜傻傻地站著,腦子一時轉不過來,好一會才張了張唇。"你……你說什麽?你的臉色……都焦啦。"


    他還敢顧左右而言它!


    南書清再也按捺不住,一伸手扯開他領口。


    光滑細致的頸子上毫無突起──他根本沒有喉節!自己是瞎了嗎?那半年來幾乎朝夕相對,竟絲毫未曾注意!


    纖細秀美的鎖骨微微突出,令他心頭一緊,他立刻撇過眼,不敢再瞧。


    "我三年前就想說,可沒想到……"


    南書清一拳擊在書架上,打斷明夜的話,他一字一頓地:"女扮男裝,從軍出征,是殺頭的死罪,你知不知道!"騙他倒在其次,欺君可是天大的罪過。這小鬼,是存心駭他至死嘛!


    明夜也惱起來:"當初是誰將我掃地出門,讓我報效朝廷的?"


    南書清一窒。


    罷了,眼下不是爭論誰是誰非的時刻。朱秋琢已知內情,保住明夜才是首要。


    他疾步走向內室,包了幾件衣衫,拿了些盤纏,塞到明夜手上,想了一想,又解開自己衫子。


    明夜結巴起來:"你……你不會見我是女的,就想……就想……"可惡,他還沒有心理準備啊!


    "你胡思亂想什麽!"南書清瞪他一眼,解下絲甲遞過去,"萬一被發覺,混戰起來,也好免你損傷。"見明夜仍是傻呆呆地站著不動,幹脆脫下他袍子,將絲甲套上去,再幫他穿戴整齊。


    ※※※


    "朱公公已知你是女子,你現在就走,否則遲則生變。"


    他拉著明夜,重又回到後門。


    "快上馬。"見明夜依舊不動,他厲聲喝道,"你要我死在你麵前嗎?!"


    明夜心亂如麻,一句話也說不出,手撐鞍韉,跳上馬背。


    南書清掉轉馬頭,將包袱係在馬鞍上,明夜忽然拉住他手臂,顫聲道:"你和我一起走吧!"


    "不成,萬一有追兵來,我去求晉陽公主,興許還可擋一陣子。"


    "書清……"明夜的聲音竟然有了哭腔。


    南書清抬起頭來。那可是他一向熟知的明夜?


    明夜從來都是神采飛揚、生氣勃勃的,可眼前的明夜卻是如此脆弱而悲傷,漆黑的眸中哀哀切切地,失了往日光彩。


    南書清喉頭一哽,嗓子脹痛起來,連呼吸都不順了。他深深地望著明夜,心意鬆動起來,手掌反扣住明夜的手臂。


    如果三年前他就想通,可會是今天這個局麵?他若早日正視自己的心,又怎會弄成眼前的別離?


    究竟是何時動了情,又是何時將雙眼緊閉,不看不想不靠近,卻終是無法躲避。


    是來得及,還是已經遲了?倘若真的留下明夜,能否有轉圜餘地?


    駿馬忽地打了個響鼻,南書清一震,如夢初醒,不,他怎能心軟去冒萬一之險?明夜絕不能出事!


    他狠下心,鬆開五指,慢慢要掙脫明夜的手,明夜哀哀地望著他,固執地緊握不放。他緊咬牙關,手臂用力緩緩從明夜掌中滑脫,從臂至肘,從肘至腕,再至掌至指,一寸一寸,似要將血骨生生抽離。


    疑怔凝視,待指尖間也有了距離,南書清忽然心中劇痛,向前一探,緊緊握住明夜汗水浸濕的手。


    到底,是誰依戀不舍,糾結著不願放手?又是誰的情意纏繞著誰,逃也逃不脫?


    "書清!"


    明夜切切地喚,拉回他的神誌。


    他吸氣,再吸氣,猛地甩開手,一拍馬背。


    駿馬長嘶一聲,絕塵而去。


    遠了,遠了,馬上的人仍在回頭遙望。他腿一軟,坐在地上。這回,方是浮生若夢了嗎?


    他閉目一笑。


    所謂蒼天弄人,不過如此!


    ※※※


    "大人,您就別固執啦,好好的駙馬不當,偏找罪受!"獄卒苦口婆心地勸說。


    這個年輕的翰林學土倒真是奇怪,別人求也求不來的好姻緣,他卻往外推,結果觸怒龍顏,被打入天牢,這是何苦來!


    南書清沉默地望著石壁,動也不動。


    明夜走後一個月,他估量風波已過,於是麵見聖上,堅持退婚。聖上勸說無果後一怒之下將他打人天牢,要治他違旨之罪。但現已近九個月,倒是平平靜靜,既未用刑,也未下詔定罪,想來仍是望他回心轉意。


    朱秋琢並沒將明夜女扮男裝從軍出征之事泄露出去,但他卻未後悔將明夜送出京城。這件事非同小可,絕不可存一絲僥幸之心。


    至於晉陽公主那裏,雖是先應允而後反悔,但原本就是無奈之舉。明夜怎可犧牲於他人政鬥之中!於此,他也並未生有愧疚之心。皇權大如天,從不肯慮及他人感受,如今到了這個地步,不過是自感顏麵無存,遷怒泄憤而已。


    他隻恨造化弄人,明明可以相知相守,卻轉眼失之交臂。


    "哎,他還是不肯點頭?"粗魯的聲音響起,牢頭汙言穢語地發著牢騷,"來來來,把他給我拷起來,我就不信,是他的骨頭硬,還是我的鞭子硬!"


    勸說的獄卒大驚失色:"這怎麽行?他可是……"


    "你懂什麽,邊兒上去!"牢頭不耐煩地推開他。宮裏已傳了話,倘若能讓這硬氣書生點頭,用點刑也是無妨的,隻盼他快些應允,好挽回些皇家顏麵。事情已拖了大半年,再無結果,恐怕會成為天下笑柄。


    南書清被鎖在牆上,看著牢頭高高舉起的皮鞭,卻是淡淡一笑。


    軟的不成,就來硬的嗎?這逼婚行徑,還真是可笑!


    "啪"的一鞭落在他身上,他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可不是當日穿著絲甲替明夜擋鞭之時了,沒有絲甲護身,怕是皮開肉綻了吧。


    他傲氣頓起,竟是吭也不吭,硬生生挨了十幾鞭。


    "住手。"優雅威嚴的聲音打斷了行刑者的狐假虎威,"誰準你們刑囚的!"朱秋琢冷冷的目光登時澆熄了一幹凶神惡煞的囂張氣焰。


    牢頭等人撲通跪下,"給朱公公請安!"


    朱秋琢抓過皮鞭,手臂一揚,牢頭臉上頓時出現一道血痕,他嚎叫一聲,掩麵磕頭。


    "鑰匙拿來,你給我滾。"朱秋琢瞧也不瞧他一眼。


    "是!是!"牢頭抖著手掏出鑰匙遞過去,帶著一幹人迅速退出。


    "卡卡"兩聲,鐵鎖應聲而開,南書清頓失憑借,身子軟軟委向地麵。朱秋琢連忙上前扶持,卻被毫不領情地拂開。


    "嗬嗬,我曾聽說,骨頭硬的未必是那些刀裏來劍裏去的草莽賊寇,反倒多為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文人。今日一見,果然並非虛傳。"聲音緩慢清晰,聽不出是讚是諷。


    南書清雙手支地,費力掙紮,好半晌才挪動身軀,背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聊以緩解胸前火辣作痛的鞭傷。牽動傷處,又不由悶哼一聲。


    朱秋琢望著麵前的白袍書生,雖然麵容有些憔悴,但眸光依然清朗堅定,心裏不禁微微讚歎。


    "我去取些藥來給你敷上。"


    "不必了,多謝你費心。"南書清依舊溫文有禮,也是依舊拒他於千裏之外。


    他有些悲哀地笑笑,歎了口氣:"你倒是硬脾氣,但你可知,倘若你再不低頭,七天後,就將被判晉陽宮前斬首示眾。"


    南書清身子微微一僵,慘淡微笑:"終究是到了這一關!"


    "解救的法子不是沒有,看你想不想活罷了。"朱秋琢語氣愈加輕柔,聲音在密壁四封的牢裏形成奇異的回旋。


    "假使,你願留在我身旁,我自會保你周周全全。當然,我並不貪心,用不上一輩子,甚至都不必等我入棺,隻須三年就好。三年之後,我會還你自由,絕不食言!"緩緩地,他走到南書清麵前,單膝跪地,執起他一手,放在頰邊輕輕摩挲,"陪伴我的日子並不難過,你可以想做就做什麽,悠遊自在,豈不甚好?"他輕閉雙目,靜靜等待。


    這,簡直就是相求了!


    南書清淡然一笑,將手掌抽回。


    "書清,但求一死。"


    "嗬嗬,我早料到你會如此選擇。"這麽傲氣的書生,怎會甘心與一名宦官為伴?


    朱秋琢直起身子,麵上笑容淒然,他話題一轉:"你不肯迎娶晉陽公主,想必是牽掛著那個結義兄弟吧,啊,應該是妹子才對。"說到此,心中忍不住隱隱酸澀起來。這世間就是如此:你對他人念念不忘,他卻偏對別人一往情深。


    南書清微仰起頭,望向石牢牆壁,目光卻穿過厚重的石牆,遙迢越過萬水千山,飛向不知名的遠方,那裏,有他心心念念記掛的人。


    恍惚間,眼前晃來晃去的,盡是明夜頑皮的笑臉……驀地,一句詩幽幽滑過心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朱秋琢曾坦言為他傾戀多年,而他又何嚐不是為了明夜沉吟至今!


    明夜……明夜……


    他心裏反反覆覆低喃,似要將這兩個字深深烙在心底,牢牢嵌進血骨裏一般。


    朱秋琢怔怔呆立,看著南書清目光溫柔,凝神疑想,欲開口卻已無話可說,立半晌,悄然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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