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崇德殿中,殿門敞開,冷氣悄無聲息的滲透了進來。


    不停燃燒的火爐迅速將冷氣驅散。


    可即便如此,坐在正殿長榻上的李承乾依舊披著厚厚的披風。


    麵前桌案上放著的一杯熱茶,已經被李承乾喝幹,倒是側麵矮幾上的那一杯,還是滿滿的,隻殘留一點熱氣。


    “殿下,漢王來了。”李安儼的身影出現在殿門處。


    李承乾抬頭,就看到穿一身紫色蟒袍,和他差不多年紀,長相也有點相似,但神色中卻帶著不經意的漢王李元昌進入殿中。


    “臣,漢王元昌,參見太子殿下。”李元昌瞬間收斂神色,肅然拱手。


    “王叔來了,坐!”李承乾有些疲倦的抬手,神色依舊溫和。


    “多謝殿下。”李元昌走到了左側矮幾後坐下,看著眼前的茶杯,好奇的問道:“殿下,剛才誰來過了嗎?”


    “是蔣王。”李承乾笑笑,說道:“他代替吳王任安州都督,因為遠,啟程的早一些,所以回來的也就早一些。”


    蔣王李渾,李承乾的七弟,十六歲,去年時,代替李恪任安州都督。


    那是個性子懦弱的孩子,後來被人誣告謀反而自殺,他的兒子李煒和李賢走的近,後來被連累流放而死。


    李承乾收回思緒,看向李元昌說道:“孤本來親迎王叔的,但王叔也知道,這幾日,不少宗室王族從地方回來,在拜見過父皇之後,都來孤這邊探望,荊王,韓王都已經來過了。”


    年底之時,起碼有上百位地方大員會回到長安,陛見述職的同時,也會來拜見李承乾整個太子。


    尤其是宗室在地方任職的,都會在請示皇帝之後,來拜見李承乾。


    同樣的,皇帝也會允許。


    因為很多事情,他們不會對李世民講,卻會對李承乾這個太子講。


    有些話,皇帝也會通過李承乾傳達下去。


    ……


    “殿下辛苦。”李元昌忍不住笑了兩聲,然後看向李承乾,拱手道:“臣本來也應該早走一些的,不過臨走前突然有了靈感,所以就作畫一副,今日恰好給殿下送了過來。”


    說著,李元昌從袖子裏麵湊出一副畫軸遞給李承乾。


    李承乾接過的同時,李安儼已經在一旁給李元昌倒好茶湯……


    畫卷在李承乾的麵前緩緩的展開,一副妙絕的奔馬圖出現在李承乾的眼前。


    構圖嚴謹,用筆沉著,線條流暢。


    畫中的駿馬或肥壯矯健,神態安詳,或仰首嘶鳴,奮蹄欲奔,神情昂然。


    “國初以來畫鞍馬,神妙獨數漢賢王。”李承乾驚歎的點點頭,看向李元昌道:“王叔,這幅畫怎麽不呈送給父皇?”


    “殿下,你知道的,陛下總是喜歡扭住人的小錯不放。”李元昌神色之中有些無奈。


    李元昌才二十歲的年紀,在地方任職刺史的時候,行事太過隨意,竟然會傷害到百姓和地方世家的利益。


    消息傳到長安,皇帝自然是從來不會慣著他的。


    下詔斥責是常有的事情。


    “要孤來說,王叔要麽辭掉刺史之職,回京到國子監,或者崇文館任何閑職,要麽就躲得遠遠的,益州,荊州,揚州,或者冀州,隴州終究是近了些。”李承乾微微抬手,神色認真。


    所謂小杖受大杖走。


    後來勸李承乾謀反的,李元昌是第一個,這裏麵未嚐沒有現在這些事情的原因。


    這個人,李承乾本該立刻徹底遠離,隻是他現在還弄不清楚,李元昌的背後是否有人在操弄。


    當年李元昌勸李承乾造反,唯一的條件,就是要皇帝身邊一個琵琶女。


    李承乾曾經查過,這個琵琶女是不是和李元昌有什麽關係?


    但他當時的主要精力在別的地方,所以也沒細查,最後結果什麽都沒查出來。


    如今重新審視,他總覺得有些蹊蹺的地方。


    ……


    “殿下說的是。”李元昌很是認真的點頭,大倒苦水的說道:“臣不止一次上奏,但陛下就是不許,隴州那地方,山野貧瘠,文風薄弱,連個正經說的人都沒有。”


    “王叔。”李承乾稍微認真了一些,然後說道:“江南文風鼎盛,王叔的性子或許更適合到江南為官,但孤的看法,是王叔最好還是暫時的收斂一下性子,好好的體會一下百姓疾苦,然後學習治理之法,作出成績,這樣才好南調。”


    李元昌微微愣了。


    李承乾這話怎麽和皇帝那麽像,不過似乎有些不同的地方,似乎有些道理。


    “暫時受苦和未來享樂,王叔自己選。”李承乾搖搖頭,誠懇的說道:“若不如此,王叔的日子恐怕會越來越難過。”


    李元昌徹底的沉默了下來,甚至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後,李元昌認真拱手道:“多謝殿下教誨,臣謹記在心。”


    皇帝那種訓斥性的教誨,李元昌很難聽的進去,反而是李承乾這種認真誠懇的勸解,他反而能夠聽進一些來。


    畢竟皇帝和太子都是一個意思,誰都要認真考慮。


    李承乾笑笑,說道:“今日孤倒是想和王叔多聊一會……安儼,現在誰在外麵?”


    “回殿下,是吳王。”李安儼拱手。


    “吳王來了,那麽臣便先告辭。”李元昌下意識的就要站起來。


    吳王李恪,皇帝第三子,母為賢妃楊氏,隋煬帝楊廣之女,身份之貴重,僅在於諸嫡之下。


    “不必,不必,三郎來了,怎麽能讓王叔走呢,都是自家人。”李承乾看向李安儼,抬手道:“請吳王請來,正好王叔的問題,他之前也遇到過,正好探討一二。”


    李元昌微微挑眉,隨即緩緩坐下道:“是!”


    ……


    一身紫色長袍,頭戴進賢冠,行走間氣質溫潤的吳王李恪從殿外走了進來。


    李恪身形挺拔,然後認真的拱手上揖道:“臣弟吳王恪,參見太子殿下。”


    “三郎免禮。”李承乾微微抬手,說道:“三郎見過漢王叔。”


    “見過王叔。”李恪再度行禮。


    “吳王!”李元昌拱手回禮。


    “好了,三郎坐。”李承乾示意李恪在右側上首坐好,然後才開口說道:“孤剛才和王叔在說,了解民間疾苦之事。”


    李恪神色嚴肅起來。


    他在三年前被禦史彈劾遊獵過度、損壞莊稼,最後被免安州都督。


    “孤在想,每位宗王任地方刺史,都有自己的職田,孤隻是覺得,是否可以讓宗室寺,介入諸王親耕職田考核諸事,畢竟就連父皇,每年也要去先農壇,親耕一畝三分地。


    諸王不用太多,親耕三畝地,如此,知曉百姓辛勞,行事便會謹慎許多。”


    稍微停頓,李承乾認真的說道:“宗室諸王,年長者有,年幼者更多,讀書易得,親躬難行,難才知苦,知苦方懂體恤。”


    李恪和李元昌相互對視一眼,神色驚訝,隨即兩人齊齊拱手道:“臣等謹遵殿下教誨。”


    “這樣,安儼,通知於師一聲,寫本奏章,王叔和三郎一起副署……年後吧,從中書省呈送上去,正好年後諸王都還在。”李承乾看了李安儼一眼,李安儼立刻拱手,然後轉身而去。


    “多謝殿下。”李恪和李元昌同時肅然拱手,隻是低頭之間,眼底疑惑很重。


    ……


    “這是孤根據木偶捕醉仙,改造而來的不倒壽翁,有各種姿態十八種,不過多數要進獻父皇,隻能拿出一種來送給諸王。”李承乾笑笑,說道:“王叔和三郎帶回去,或送人,或留用,總是孤的一種祝願。”


    不倒壽翁。


    不倒太子吧!


    李恪深深的看了李承乾一眼,拱手道:“臣謝太子殿下。”


    “三郎和王叔慢走,孤腿腳不便,就不送了。”李承乾微微點頭。


    “臣等告退。”李恪和李元昌同時肅然拱手,李承乾看向李安儼,說道:“替孤送送。”


    “喏!”李安儼拱手,然後引領李恪和李元昌朝崇德門而去。


    等到三人的背影消失,李承乾才低頭看向桌案上的這本奏章。


    “宗室!”李承乾神色嚴肅起來。


    天下宗室,不說其他旁支,從祖父李淵開始,就有諸子十餘人如今在天下任刺史。


    便是他的父親李世民,也同樣有諸子六七人在地方任刺史。


    更別說還有隴西郡王李博義、渤海郡王李奉慈,淮南王李神通,河間王李孝恭,江夏王李道宗等諸脈王族和子嗣。


    裏裏外外三四十位地方州郡刺史。


    還有他們的母族,妻族,友朋,師長,裏外勾連上百位天下刺史。


    若是能夠得到他們當中,哪怕是一部分人的認可,對李承乾穩固自己的位置都非常有用。


    宗室王族,豪族世家,還有中樞長官。


    這些人當中,哪怕有三分之一認可李承乾賢明,哪怕便是皇帝有心要廢了他,也要好好的掂量一下後果。


    掂量一下,廢了他這個腿腳有傷的太子,究竟劃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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