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總覺沒有家鄉的藍。


    也許是因為人太多,很熱鬧,也很嘈雜。吵得心裏頭不靜,說不上來的微微煩燥。


    又也許,不是因為人多而煩燥,而是因為……


    唉,她也弄不清楚。


    溜到外麵躲了一上午清靜,想到回去必然麵對時漢庭的不悅神色,她就不愛往回走。這裏多好,有河有樹有鳥,鳥兒啁啾,樹茂葉翠,河麽……


    河裏什麽也沒有。


    護城河,這樣平靜,河水汨汨,流淌不息。


    再也不會出其不意地,將個活生生的人,送到麵前來。


    那個寒冬臘月,多冷的天啊,大哥身上隻有一件單衣,冰碴嶙嶙,硬得像河底的岩石,摸一下,寒氣直滲到骨子裏……


    仿佛身臨其境,感受到當時的森森冷意,她不由自主打個寒顫,趕快晃了晃頭,拒絕再回想。


    看看天,實在不早了,磨蹭再磨蹭,還是該回去了。


    慢吞吞踱在街上,左邊小攤看一看,右邊小攤站一站,整條街的小攤子都被她逛遍了,最後總算進了街尾客棧。


    “佟姑娘回來了?時進士上午就找您來著。”


    小二匆匆擦身而過,好心告知她。


    她認命地上樓,走到時漢庭房門口敲了敲門框,才一進門就見他陰沉著臉,真想……轉身就走啊。


    “你到哪裏去了?”


    果然又是訓斥開頭,她忍耐著,瞟向桌子上的茶壺,走了一上午,嗓子好幹。


    接下來十成十是說些:“明明知道這幾天很多人來,不幫忙招呼,還有閑心到外麵亂走……”之類,她打算默默聽過就算,辯駁什麽的也不必,唉,她竟連話都不想和他說了。


    哪知時漢庭隻是盯著她,神色有些奇怪,沉默良久也不出聲,讓她以為今天也許福星高照,說不定免她一番耳根折磨。


    正想說“沒事的話,我先回房了”,時漢庭終於開口:“你可知道,今天誰來了?”


    燭雁怔了下,“誰來了?”想一想,“我爹麽?”愛熱鬧的阿爹捺不住寂寞溜到京城來了?


    “是白大哥。”


    “哎?”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時漢庭接著冷淡道,“他說要接你去他那裏。”


    燭雁腦裏恍了恍:“大哥?”


    “你想問他現在怎麽樣,過得好不好是不是?”


    “唔……”


    “他很好,至少我看是相當不錯。輕裘玉帶,一身貴氣,比起在村裏,天壤之別。”


    燭雁瞧著時漢庭,他似是逐漸激動,冷冷哼著,“你說他家裏人來,尋了他回去,他還來幹什麽!接你過去?他嫌這裏簡陋,住不得嗎!他家裏有什麽大富大貴,架子抬得倒高,滿眼裏放不下人了!”


    “你在說些什麽?”燭雁皺眉,“大哥什麽時候來的,有沒有留話給我?”


    “留話?我看他明天也會來,還留什麽話。你要去就盡管跟他去,這裏廟小容不得大菩薩,我也不必多費一份心,整天追著你問去了哪裏,這麽久才回來……”


    “喝杯水罷。”


    一隻茶杯遞到眼前,止住時漢庭略帶怒氣的話,他愣了愣、不自覺接過。見燭雁也自倒了一杯喝下,淡淡道,“你總是這樣牽七扯八,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說什麽,生什麽氣。你喝杯水冷靜一下,我先回房了。”


    “你……”


    燭雁說完,不再理他,轉身出房。


    時漢庭眼見著她出去,站了半晌,慢慢坐到椅上,兀自怒氣未平,喃喃撫額:“哈,我生什麽氣,我生什麽氣……”


    ※※※


    在椅子呆坐一陣,在床上呆躺一陣,心裏惱了半天,早知道不出去就好了,也不會見不到。


    大哥是胖了還是瘦了,在京城住得慣不慣,他家裏人待他好不好,每日裏做些什麽,這麽久,怎地連封信都沒有……


    當初大哥剛走時,她並不是很擔憂,沒來由信著他會來瞧她和爹,可是沒有,整一年都沒有。她也會想的,她也會生氣的,所以無聊時就去訓大黃,大黃現在一見她就怕,很蔫地縮在狗窩裏不出來,連耗子也不抓了。


    直到有一天,阿爹很難過很誇張地在她麵前嗚咽,“到底不是咱們家的人……”她才驚悟,大哥本就並非斬不斷血脈的親人,他一去不回,也沒什麽奇怪。


    惱恨地半宿未眠,默念著“不回來就不回來,誰稀罕!”第二天一早,竟發現兩眼都腫了,恨恨地去敷眼睛,誰要為這種混蛋大哥哭!到銅鑼前查看眼瞼,忽然注意到自己淺淡未畫的眉,怔了半天,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滾下來……


    再也沒有人給她畫眉了——


    再也不會回來了——


    再也見不到了——


    “啊不想不想,都過去了。”深吸口氣,揉揉發燙的眼眶,才不要丟臉地又掉眼淚,“誰讓你接啊,混蛋大哥!”


    春夏交替,外麵陽光明媚,客房裏卻蔭冷得待不得人。燭雁抱抱臂膀,決定到外麵曬太陽。


    客棧旁邊有條小巷子,午後的陽光斜斜射進去,清靜無人,正是偷閑打盹的好地方。從店裏借了個竹椅拎到巷子裏,在陽光和陰影間找個恰當位置,既能沐浴到大半陽光,又不至曬到臉上。


    雙臂上舉,很滿足地伸個懶腰。手臂還沒放下,驀地被人從後攔腰拖起,她乍驚,刹那機變轉身,臂肘橫掃。那人卻極快,將她高高拋起,於是她頭暈眼花地跌下來,正被那人接在懷裏。


    頭頂輕輕溢出一聲笑,燭雁忘了掙紮:“大哥?”


    “嗯。”他應著,也不放下燭雁,就這樣抱著她,隨意坐進竹椅裏。


    燭雁掙一掙坐起來,側過身麵對他,才一年沒見,卻像隔了不知多久,大哥的臉都有點陌生了,仔細認一認,看還識不識得。


    本以為見了會氣、會罵、甚至掉幾滴眼淚也說不定。


    但隻是笑,你看著我笑,我看著你笑,白岫高高興興地瞧著她,她高高興興地瞧著白岫,胸腔裏快活得怦怦跳,想要拉著他轉幾圈,大叫幾聲,到街外瘋瘋地跑上一跑。


    這樣快樂,這樣快樂,連白岫抑不住湊近來親了一下也沒惱,反倒嘿地一聲笑出來,用力摟了摟他頸子,耳鬢挨著耳鬢蹭了又蹭。


    “大哥,你好像有點胖了。”仔細端詳他臉孔,笑眯眯用手摩挲著他下巴道。


    “我瘦了。”


    “不會呀,京城怎樣也比咱們家裏吃得好住得舒服,你胖一點是應該的。”


    “我瘦了。”白岫堅持道。


    “為什麽會瘦,東西吃哪裏去啦!”


    “我想你了。”他輕聲道,定定地凝視過來。


    說到這個,就該算帳了!燭雁氣咻咻掐他,“想我,怎麽連封信都不寄回來?”


    “我還在生氣。”


    “生什麽氣?怪我叫你回京城來?”燭雁不在意道,又打量他身上。他的衣袍不知是什麽精繡緞料,又滑又軟,淡月色澤,領襟袖口綴著精致手工滾邊。旗人貴族的服飾,就是這樣華麗錦繡。想起時漢庭說他什麽輕裘玉帶、一身貴氣雲雲,不覺莞爾一笑,“大哥,你現在這一身,比原來更俊些呢。”


    聽得燭雁由衷讚他,白岫心情又愉悅起來,想要抱怨的話都莫名消散了,隻是思念地用力抱一抱她單薄的身軀,貪婪地攫取她身上熟悉的清淺氣息,如果可能的話,還想、還想……


    “大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上午不是回去了?”


    “我怕你一會兒就回來,如果走了,還要等到明天才能見。”他稍有些不甘道,“我到對麵茶樓坐,遇到同僚,他拉我說話的一陣,就不知你什麽時候進門了,直到你再出來,我才看見。”


    “同僚?”燭雁忽略他話裏急著見她的迫切,注意到一個很陌生的詞,“做什麽的同僚?”


    白岫有些遲疑:“我現在在宮裏當職,同僚是碩王府的三貝勒,他平日很照顧我,常常指點我一些不熟的事項。”


    當職、王府、貝勒……聽起來好遙遠啊,遙遠而陌生的京城貴胄。


    燭雁注視兄長一陣,真是不習慣他和這些遙不可及的稱呼、人物扯上關係。


    “你……記得從前的事了嗎?”


    白岫搖搖頭,很不高興:“他們非說我是融雋,所有見過我的人都說是,可是我什麽也不記得,他們又攔著不許我離開京城。”


    “那、那個誰,你去見了沒有?”


    “哪個誰?”


    “烏雅。”燭雁幾不可聞地歎息,“大哥,你很久以前娶過妻的,阿齊亞不是跟你說過。”


    “我不識得她,那些人說的,我不信。”白岫垂眸,固執地說道:“成過親什麽的,我都不信,阿齊亞和我打了好幾架,要我去見她,不過他打不贏,所以我一直都沒去。”


    燭雁隻能歎氣,“那麽,你現在也不住在他們說的關家是不是?”烏雅既在那裏,大哥必不去的,他誰也不記得,京城對他來說全然陌生。他又不若尋常成年人能適時熟悉適應,這處處陌生的一年,他是怎樣過來的?


    “皇上送我座小院,離宮裏很近,又安靜。你過去和我一起住。”他微微笑了一笑,“我出不了京城,但留意了榜上有漢庭名字,想著你大概會來,所以輪了班後,馬上就過來接你。”


    “連皇帝都見到了啊……”燭雁喃喃道,“還送你院子住,看來阿齊亞說皇上當年很喜愛你,果然不假。”


    “你別和漢庭一起住客棧,隻有你和他……”白岫頓了一頓,壓下一股酸酸的澀意,勉強道,“你是姑娘家,住客棧不方便。


    燭雁認真考慮一下,“倒也是,不過呢,他一定又會囉哩囉嗦地不高興,剛才就大發脾氣,我若真的不住客棧,豈不是白白送上去叫他訓……”


    白岫靜靜地注視她,看她煩惱猶豫地左思右想,忽然開口道:“燭雁,我記得你說不想嫁漢庭,是麽。”


    “啊?”


    “你還說,希望我做主,替你駁了婚約。”


    “呃、那個……”這麽久了,虧得大哥還放在心上。


    “現在,我可以為你做主,退掉你與漢庭的婚事。”


    燭雁愕然,看向兄長,那認真的眼神,不再如孩子般的口吻,讓她忽覺有些不安起來。


    ※※※


    躡手躡腳地上樓,迎麵過來的店夥計剛要張口招呼“佟姑娘回來了”,被她及時擺手示意噤聲。回房須經過時漢庭房間,他一向晚睡,叫他聽到動靜,少不了又要給她臉色瞧。


    下午和大哥聊得太久,竟沒注意天都黑了,又一起快快樂樂地去吃飯。大哥今晚就要接她過去,她哄得千辛萬苦,才勸了兄長先行回去,她在哪裏住的問題,過幾日再說。


    哪知時漢庭的房門卻開著,她隻得硬著頭皮經過,希望他專注讀書,沒有留意門外才好。


    “燭雁。”


    時漢庭的喚聲打破她的奢想,不由暗暗腹誹,家裏阿爹都沒有他管得嚴。


    “什麽時辰了,才回來!”他隱怒地走出來,“一個年輕姑娘,天黑還在外頭逛,成何體統!”


    燭雁沉默聽他訓斥,盡量把話轉聽為“天這樣晚,遇了危險怎麽好”,唔、他是擔心,訓她也是為她著想。


    責怪完畢,時漢庭又道:“你進來,我有事和你說。”


    她隻好隨他進去,看他皺著眉,像是思慮重大事項。踱了很久,才突然道:“我們兩個,盡快把婚事辦一辦,過幾天我叫人帶信回家,回去辦還是在這裏辦,問一下父母的意思。”


    燭雁一怔:“這麽快?”


    “一則我們孤身在外,長久下去難免惹人閑話;二則……”時漢庭猶豫地瞧她一眼,躊躇半晌,低聲說:“戶部王大人有意許婚,我說我已訂親,他卻不很死心……”


    燭雁心裏微跳,“哦,那個、你年輕有為,受人垂青也不奇怪。”


    “所以,我想,我們盡早成親,也省了許多口舌推卻。”


    “推了多可惜,嶽丈做官,對你的仕途應該很有幫助。”她偷偷檢討自己,是不是建議得太有誠意了一點?她似乎應表現得很惶恐很擔心時漢庭變心才對罷?


    “什麽對仕途有幫助!負義忘貧、拋棄糟糠,傳出去我怎麽做人!”他惱怒道,“你放心,時漢庭不是寡廉之輩,既然我們已有婚約,就絕不會棄你別圖。”


    “可是,你並不喜歡我。”燭雁忍不住輕聲實言,“你怕被人指點,說你貪圖富貴,悔婚另娶,你並不在意娶的是誰,你隻是維護你的氣節傲骨,不想被別人唾笑輕視。”


    時漢庭震動地瞪著她,半天才艱難道:“胡說,誰說我、我不……”


    燭雁就站在眼前,那個和他一同長大的、潔淨明秀的小女孩,有些倔強有些不聽話的鄰家姑娘。要說與她成婚,他是願意的,所以雙方父母提起這事時,他便毫無異議地點頭。


    他讀了這許多年書,少年懂事,穩重內斂,怎比白岫一般,孩子氣地,喜歡不喜歡隨口而出。


    隻是,燭雁道明他怕被指點議論,怕被人不屑唾罵,卻讓他無法斷然否認。


    沒錯,他絕不會讓人說他負心背約,貪戀權勢富貴。但,愛惜名節,潔身堅定,有什麽不對!


    “如果你擔心被人指責,可以由我家先提出退訂,我去和我爹說,不會讓你被時叔時嬸責怪。”


    燭雁輕輕籲了一口氣。


    ——終於說出來了!讓她煩惱鬱結多時的心事,原來要鼓起勇氣提出來,並不是想像的那麽難。


    與其讓大哥來替她添亂,不如索性她自己解決。


    “你、你說什麽?”時漢庭驚疑不已,上一次她提起退婚,還可當成是氣話,但這次,她這樣平靜,從容淡然,不像是賭氣,也不像是……故意試探。


    他軟下語調:“你別多心,我和你說王大人許婚一事,隻是那邊一頭熱而已,我絕沒有別的心思,也不是不……”舌尖微僵,‘喜歡’一詞就是難以出口,這話、這話如此尷尬,怎能隨意掛在嘴邊上?


    “我沒有多心,我隻是,很不開心。”


    燭雁幽幽歎氣,想起這一兩年的氣悶滯鬱,夜裏也睡不穩。


    “你是個很好的人,可是,我就是不開心。”


    她不看他,徑自瞧著地麵淡淡苦笑,“自小在一起寫字,即使坐得近,也總覺得你很遙遠。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明明所有的鄰居裏,我和你往來最多,卻從來不想和你聊天說笑。你是隔壁家的漢庭哥,偶爾教我學幾個字,和我說幾句話,最多,看不慣我言行,告誡我這樣不對那樣不應該。但是,卻從來不是我想要嫁的人。”


    時漢庭深吸口氣道:“你是怪我,責斥你太多,你不高興?”


    “不、不止。你讀的書多,凡事謹慎穩重,得體有禮,我卻不能,也做不到。但更多的,是你做不到的。”她遙遙想著,漫聲道,“比如坐在炕邊一起烤火聊天,一起洗衣煮飯,一起在山坡上跑、捉野兔麅子樺鼠,一起大笑玩鬧,河裏踩水林裏射箭。你隻會說,這樣有失分寸這樣胡鬧,燭雁,你大了,該曉得端莊要成體統。”


    “我……”


    燭雁蹙著眉頭,很認真地想了又想,最後搖首歎笑,“但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即使你能做到,我卻並不想和你在一起。”


    時漢庭心神恍亂,燭雁一句“不想在一起”讓他腦裏瞬時有些空白。兩人婚約雖是父母所定,但長久以來,一直覺得理所應當就是這樣。燭雁從來也不曾出現一絲厭他、有嫌隙的跡象,怎會時至今日,突然才道出什麽“不想嫁”的話來。


    “不要胡鬧,你不是個不定性的姑娘,婚姻大事,怎能如此草率。”


    他艱難澀聲,第一次覺得自己在燭雁麵前不知所措,眼神惶亂飄忽,不知定在哪裏好。


    忽然掃過燭雁腰間,那裏拴了條墜子,有些眼熟——


    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下午見過他了?”


    “什麽?”


    “你還瞞什麽!”額際突地一熱,想也不想上前一步,扯下那條精致掛墜,冷冷質問,“這是他身上的罷。”


    燭雁被他嚇得一驚,那是和大哥聊天時,她隨口說笑比掛煙袋好看得多了,大哥就欣欣然拴在她腰上留給她玩的。


    “是大哥的。”她捺住怒氣,伸出手,“還給我。”


    時漢庭盯著她纖細白淨的手,五指秀巧,掌紋清晰。這樣近在眼前的一雙手,他從來都沒有碰觸過,如今,這雙手卻伸在麵前,向他討要另一個男人的東西。


    “難怪你突然說什麽不想嫁,不想在一起,果然是為了他!”


    他握緊掛墜,冰涼的玉石硌得他手心發疼。


    “就算頭甲前三,也要從六七品的修選編修做起,何況是二三甲的進士,入學翰林三年後,才不過授與低品小官。怎比他天生貴胄,生下來就享受富貴,無所事事也好,遊手好閑也罷,旗人子弟,不必辛苦勞累也能堂而皇之步入朝堂!”


    時漢庭憤然悲笑,恨這世上如此不公。


    “我讀再多的書有什麽用,他輕巧一步,就是三品正職,我要熬多少年,才能與他的位置等齊,難怪要棄我而選他,倒是人之常情。”他冷笑愴忿,“隻是沒有想到,山村裏原本清淨無垢的好姑娘,也是貪圖富貴之輩,是我看錯人了……”


    “你夠了沒有?”


    燭雁臉色微峻,清冷冷地看他。


    “你讀了一肚子書,卻不可理喻,我不想嫁你,與大哥何幹,大哥做官也好,一輩子在山裏做獵戶也好,同你我婚約有什麽關係。我今日不提,總有一日忍不住會提,隻怕那時太遲了,我一世都不快活,恨我當初得過且過,以為可以將就此生。”


    “得過且過?將就此生?你嫁我,就這麽委屈?”時漢庭怒得臉色微赤,恨恨低吼,“你既不願,初定婚的那時為什麽不說!”


    “我為什麽不說?”燭雁困惑地想了又想,喃喃道,“我若說不願,你們也一定會問為什麽不願;我若說不喜歡,又一定會被問為什麽不喜歡,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可是我又沒有——都是你們在說在問,我能有什麽辦法……”


    而今日,她終於不能忍,時漢庭又有更佳可選,一切順理成章,不像當初,想拒絕卻沒有理由。


    “說來說去,不過還是為了白岫,與他無關?我又不是癡兒,任你們哄弄擺布!”他氣急,口不擇言,“自他進京,你就盼他回來尋你罷,如今當真是得償所願,我倒要賀你攀上枝頭,隻可惜聽說他娶妻多年,你便過去,怕也隻是名妾室……”


    “啪”的一聲,燭雁手掌按在案上,時漢庭知她自小習武,幾乎要以為她要惱起來掀了桌子。但她隻是慢慢抬眼,很自嘲地歎聲一笑:“我果然不能與你將就過一輩子,憑你今日這些話,我就不能忍,倘若真不回頭,我不到三年就氣悶死了。”


    她冷淡道:“你好好讀你的書謀你的前途去罷,我在你心裏既然是貪圖富貴輕佻薄性的人,離了你,你該慶幸才是。天不早了,不打擾你歇著啦。”


    見她要走,時漢庭心緒翻騰,又是悲涼又是憤怒,一探手拉住她,看著她倔強的眼,“你、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那麽乖巧、溫順、笑起來幹淨柔和的燭雁啊,兩人之間,怎麽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看錯了,我從來都是這樣的。”


    燭雁輕輕掙開他,頭也不回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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