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爾後,他會背衝著我若無其事地走開吧……這是明擺著的事。那麽,我豈不是太慘了嗎?


    在這痛苦的兩者擇一麵前,我曾冥想苦思,煩惱了好幾個月,這又會有誰知道呢?自四月下旬天理的春季大祭祀起至五月、六月…漫長的梅雨天氣,七月。八月……酷熱的夏季,爾後九月,怎麽回事,我競想再次體驗一下丈夫彌留之際曾體驗過的那種可怕的、激烈的肯定。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啊!……


    在這裏,悅子的思考突然轉變了。


    她又想:盡管如此,我是幸福的。誰都沒有權利否定我是幸福的。


    ……她佯裝費勁似的,從和服袖兜裏掏出了兩雙襪子。


    “這個,給你。這是昨天在阪急百貨公司給你買來的。”


    三郎一時摸不著頭腦,認真地回頭看了看悅子的臉。所謂“摸不著頭腦”,毋寧說是悅子的臆測。他的視線裏不過是含著單純的詢問而已,毫無疑惑的成分。因為他不理解這個平素冷漠的年長婦女怎麽會突然送襪子給他……然後,他覺得長時間沉默等於很不禮貌。於是,他微笑著把沾滿泥巴的手在臀部上擦了擦,然後將襪子接了過來。


    “謝謝。”


    三郎說著,把蹬著運動鞋的雙鞋後跟並攏,敬了個禮。他敬禮有個毛病,就是腳後跟很自然就並攏在一起。


    “對誰都別說是我給的呀。”悅子說。


    於是,他把新襪子隨隨便便地往褲兜裏一揣就走開了…僅此而已。什麽事也沒有。


    難道從昨晚起悅子所渴望的,就是這丁點兒事嗎?不,不會是這樣的。對悅子來說,這些細節猶如安排儀式一樣,是計劃周全的,布置緊密的。這些小事,是會在她內心引起什麽變化的……雲朵飄忽而去。原野上籠罩著陰影,風景簡直變成另一種意義的東西……


    人生,乍看似乎也存在著這種變化,隻要稍微改變看法,就可能變成另一種東西。悅子十分傲慢,她甚至確信自己即令深居簡出,也可能產生這種變化。歸根結蒂,人的眼睛倘使不化為野豬的眼睛,是完成不了這種變化的……她依然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我們隻要還有人的眼睛,無論看法怎樣改變,終究隻會得出同樣的答案。


    ……然後,這麽一天突然忙碌起來。這是離奇的一天。


    悅子穿過栗樹林,來到了小河畔的草叢茂密的土堤上。近旁架著一座通往杉本家門口的木橋。小河對岸是竹林子。這條小河與沿著靈園流淌的小溪相匯台,立即形成直角,改變水路,向西北的一片稻田流去。


    瑪基俯視著河麵吠叫起來。原來是衝著涉水撈鯽魚的孩子們吠叫。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咒罵這隻塞特種毛獵狗。盡管看不見,卻想象出牽狗鏈的人,照搬父母背地罵人的話,大罵年輕寡婦如何如何。悅子在土堤上一露出身影,孩子們就揮舞著魚籃跑到對岸的土堤上,狼狽地躥進了陽光明媚的竹林子裏去。在明媚的竹林深處,竹子下邊的竹葉含有什麽意義似地在搖曳著。也許他們還躲藏在那附近呢…


    於是,竹林子那邊傳來了自行車的鈴聲。不大一會幾,郵差出現在木橋上,他從自行車下來,推著車子走了過來。這個四十五六歲的郵差有索取物品的毛病,大家都覺得膩味。


    悅子走到橋那邊,把電報接過來了。郵差說:沒有圖章就簽字吧。即使在這鄉村,簽字程度的英語也已經普及了。所以,郵差直勾勾地盯著悅子掏出來的鉛筆型的細長圓珠筆。


    “這是什麽筆?”


    “圓珠筆。是便宜貨呀!”


    “有點特別嘛。讓我瞧瞧。”


    他一個勁地讚賞,幾乎到了張嘴索要了。悅子毫不可惜地將筆送給他,然後拿著彌吉的電報登上了石階。她覺得挺可笑的。給三郎微不足道的兩雙襪子竟這麽困難,而把圓珠筆給了這個好索要東西的郵差卻這麽容易。她想:……理應如此嘛。隻要不存在愛的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能輕鬆自如。隻要不存在愛的話……


    杉本家的電話早已連同鋼琴一起賣掉了。以電報代替了電話,沒什麽急事也從大阪發來電報。杉本家的人,即使深夜接到電報,也是不會感到吃驚的。


    但是,彌吉展開電報一看,臉上立即露出了喜色。發報人宮原啟作是國務大臣,是彌吉的晚輩,是接他班的第二代關西商船公司社長,戰爭結束後才步入政界的。此刻他為競選遊說,正在九州旅行途中。他有半天小憩,傍晚將要來造訪彌吉三四十分鍾…令人震驚的是,訪問日期就在今天。


    趕巧彌吉的房間來了客人,是農業工會的幹部。在中午時分還覺得鬧熱的天氣裏,這客人卻隨便把工作服當作薄睡衣披在身上,他是來查核交售糧食物資的。被青年團所占據的前任幹部十分腐敗,所以今年夏天改選了幹部。這客人是新當選的幹部之一,他是專程前來聆聽舊地主們的高見的。這地方尚屬保守黨的地盤,他確信當今這樣的處世方法是最合時宜的。


    他看見彌吉讀電報時喜形於色的情形,就詢問彌吉有什麽佳音。彌吉有點躊躇,好像是這一可喜的秘密,不願讓人輕易打聽到了似的。結果,還是不得不坦白出來。過分的克己,對老人的身體是有害的。


    “電報說那位叫官原的國務大臣要來訪問。是非正式的訪問,所以希望不要告訴任何一個村民。他是來休養身心的,倘使興師動眾,讓他感到煩惱,我就對不住他了。宮原是我高中時代的低年級同學,他進入關西商船公司比我晚兩年呢。”


    ……客廳裏擺設著兩張沙發和十一把椅子,很久沒有人坐過了,活像等得不耐煩的婦女,潔白的麻布椅套現出的是無可挽回的感情的枯竭。但是,一站在這房間裏,不知怎的,悅子就感到心神安寧。晴天裏,早晨九點將這房間的所有窗戶全部打開,這是她的任務。這麽一來,朝東的窗戶一齊透進了上午的陽光。在這季節裏,陽光大致要照射到彌吉的青銅胸像的臉頰周圍這才勉強止住。剛到米殿村時,一天早晨,悅子打開這窗戶,不禁愕然。花瓶裏養著的油菜花中竟有不計其數的蝴蝶飛了出來。它們仿佛一直屏住氣息就等待著這一瞬間,窗扉一敞開,它們便一齊振翅爭先飛向戶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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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悅子和美代一起仔細地撣去灰塵,用白蠟抹布揩了揩,再將裝著極樂鳥標本的玻璃盒子上的灰塵拂去。盡管如此,滲在家具和柱子上的黴氣還是拂除不掉。


    “不能設法將這種黴氣除掉嗎?悅子子一邊用抹布揩拭胸像,一邊環視了四周,然後這樣說道。


    美代沒有回答。這半迷糊的農村姑娘蹬在椅子上,無表情地撣去匾額上的塵土。


    “這氣味真大啊!”


    悅子再次用明確的口吻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美代依然站在椅子上麵向悅子這邊答道:“是,是真大啊!”


    悅子惱火了。她想:三郎和美代兩人這種土氣的遲鈍的應對能力是相同的,為什麽表現在三郎身上時,悅子感到心靈上的安慰;而表現在美代身上時,悅子就覺得惱火呢?不是別的,正是因為美代同三郎,比自己同三郎更為相似,這才惹惱了悅子。


    悅子估計傍晚時分彌吉定會落落大方地勸大臣坐在這張椅子上的。於是,她試坐了坐這張椅子,浮想聯翩,從她的表情裏可以看出,她在想象著大臣這個大忙人夾雜著憐憫和大方的表情,環視著被社會遺忘了的前輩的客廳的表情,似乎大臣將他分秒必爭的、帶有拍賣價值似的一天中的幾十分鍾,作為這次訪問的惟一禮物帶來,大概要把它親手莊重地交給主人吧。


    “這樣就行,不需要準備什麽了。”


    ——彌吉裝出一副幸福似的陰沉麵孔,對悅子反複地這樣說道。不禁令人想到,說不定這位身居要職的大臣此番造訪會給彌吉帶來一個出乎意料的東山再起的開端呢。


    “怎麽樣,請你再度出馬行嗎?戰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飛揚跋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不論政界還是實業界,經驗豐富的老前輩重整旗鼓的時代到來了。”


    經他人這麽說,彌吉的嘲諷、他戴上自卑麵具的嘲諷,無疑會立即插上雙翅,大放光彩。


    “我這號人已經無濟於事。這般老朽,不中用了。就是務農,也會被人說是耄耋還逞能?要說我這號人能幹些什麽,充其量隻能擺弄盆景罷了但我並不後悔。我已經很滿足了。在你麵前說這話,或許不大合時宜。不過,我覺得在這個時代,最危險的莫過於飄浮在時代的表層。這樣,隨時都可能被翻倒,不是嗎?這個世界一切的一切都隻注重外表。要是和平是外表,那麽不景氣也是外表。這樣看來,要是戰爭是外表,那麽好光景也是外表。許多人生生死死在這外表的世界上。因為是人,生死是理所當然的。這是當然的事。然而,在這僅是外表的世界裏,卻找不到足以豁出性命去幹的事,不是嗎?為‘外表’而豁出性命,那就太滑稽了。而且,我這個人不豁出性命就幹不了活兒。不,不僅我如此。假如想要幹一番事業,一番真正的事業,不豁出性命來是幹不成的。我是如此認為的。這樣,應該說如今活躍在社會上的人們太可憐了,他們沒有足以豁出性命去幹的事,卻又不得不去幹。唉,就是這麽一回事…這且不說,我已老朽,來日不多,權作不服老,硬充好漢,請別生氣。我已老朽了。是無用的東西了。是取酒剩下的、隻能做酒糟的渣滓。再沒有什麽比要從這種渣滓中再榨二煎酒似的更加殘忍的了。”


    彌吉要讓大臣嗅的鼻藥,叫做“悠悠自在”,這名稱使人聯想到:聞名利欲皆徒然。這種鼻藥能保證什麽樣的效益呢?那就是,大概會給彌吉的隱居生活賦予社會的評價吧。會讓人對厭世的老鷹那隱藏起來的爪牙之鋒利作過高的評價吧。


    朝飲木蘭之墜露


    夕餐秋菊之落英


    這是彌吉喜歡的《離騷》中的對白,他在匾額上親自揮毫,掛在客廳裏。一代富豪能達到如比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說,隻是一種天生的乖僻培養了他的審美觀,那麽這種佃農式的乖僻也許會在什麽地方製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這樣的風流韻事的。


    12


    杉本一家忙極了,一直忙到下午。彌吉一再說,迎客沒有必要大肆鋪張。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說去做,他肯定會不高興的。謙輔獨自悄悄躲在二樓上,逃避了勞動。悅子和千惠子很輕鬆地就預備了豆沙糯米飯團和菜肴,並著手準備萬一必需的晚餐,連秘書官和司機的份兒也都準備好了。大倉的妻子被叫來宰雞。身穿碎白道花紋布夏裝的她,向雞窩走去。淺子的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尾隨其後而去。


    “別去!我不是早就說過不許你們去看宰雞嗎?”


    房子裏傳來了淺子的叫喊聲。


    淺子不會烹飪,也不會裁縫,卻自信有足夠的才能向孩子們傳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於從大倉的女兒那裏借來紅皮漫畫書,淺子都非常生氣,並且把漫畫收走,然後將英語圖解的連環畫給了孩子。信子用藍色蠟筆把玉女亂塗一氣,以示報複。


    悅子從櫥櫃裏把春慶漆的食案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揩拭幹淨。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等著聽挨刀的雞的嗚叫聲。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氣,又揩了揩。米黃色的漆。由朦朧而變為晶亮,把悅子的臉都映在上麵了。在這不安的反複的動作中,她想象著宰過雞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與廚房後門連接。羅固腿的大倉老婆提拎著一隻雞走進了堆房。下午的陽光,隻照到堆房內的一半地方,陰暗部分顯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鍛鐵的反射劃出來的輪廓,才能勉強辨別出放在進深處的鎬頭和鋤頭之所在,有二三塊開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牆上,有畚箕,有給柿子樹噴射殺蟲劑硫酸銅用的噴霧器。大倉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節般的膝蓋之間,緊緊地挾住掙紮著的雞翅膀。這時,她才發現緊跟著自己前來的兩個孩子,在堆房門口定睛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媽媽罵的呀。到那邊去吧。小孩兒可不能看喲。”


    雞在使勁嗚叫。雞窩那邊的友雞聽見動靜,也應聲嘁嘁地嗚叫起來。


    在逆光的陰影中,隻見信子和她牽著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裏,目光炯炯,驚訝地注視著大倉老婆的動作。她低著頭,淩駕在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振翅掙紮的雞之上,不耐煩似地把雙手伸到雞脖頸處。


    ——片刻,悅子便聽見混亂的、不知怎麽嗚叫才好的、敷衍一時的、聲嘶力竭的、令人煩躁的雞的嗚叫聲。


    彌吉竭力掩蓋著因客人不來而泛起的焦灼情緒,佯裝出一副並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不過,這種姿態充其量也隻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光景。庭院的楓樹下的陰翳變得濃重時,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開始直率地流露出來。他異乎尋常地抽了大量的煙絲。爾後,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園去了。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著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這是彌吉喜歡的《離騷》中的對白,他在匾額上親自揮毫,掛在客廳裏。一代富豪能達到如此的情趣,是很不容易的。如果說,隻是一種天生的乖僻培養了他的審美觀,那麽這種佃農式的乖僻也許會在什麽地方製止住他的野心。出身好的人,是甚少這樣的風流韻事的。


    杉本一家忙極了,一直忙到下午。彌吉一再說,迎客沒有必要大肆鋪張。可是,大家都知道,如果按他所說去做,他肯定會不高興的。謙輔獨自悄悄躲在二樓上,逃避了勞動。悅子和千惠子很輕鬆地就預備了豆沙糯米飯團和菜肴,並著手準備萬一必需的晚餐,連秘書官和司機的份兒也都準備好了。大倉的妻子被叫來宰雞。身穿碎白道花紋布夏裝的她,向雞窩走去。淺子的兩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尾隨其後而去。


    “別去!我不是早就說過不許你們去看宰雞嗎?”


    房子裏傳來了淺子的叫喊聲。


    淺子不會烹飪,也不會裁縫,卻自信有足夠的才能向孩子們傳授小市民式的教育。每次信子從大倉的女兒那裏借來紅皮漫畫書,淺子都非常生氣,並且把漫畫收走,然後將英語圖解的連環畫給了孩子。信子用藍色蠟筆把玉女亂塗一氣,以示報複。


    悅子從櫥櫃裏把春慶漆的食案拿了出來,一個個地揩拭幹淨。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等著聽挨刀的雞的嗚叫聲。她在食案上哈了哈氣,又揩了揩。米黃色的漆,由朦朧而變為晶亮,把悅子的臉都映在上麵了。在這不安的反複的動作中,她想象著宰過雞的堆房的光景。


    堆房與廚房後門連接。羅圈腿的大倉老婆提拎著一隻雞走進了堆房。下午的陽光,隻照到堆房內的一半地方,陰暗部分顯得更加昏暗了,要靠深灰色的鍛鐵的反射劃出來的輪廓,才能勉強辨別出放在進深處的鎬頭和鋤頭之所在,有二三塊開始腐朽的木板套窗靠在牆上,有畚箕,有給柿子樹噴射殺蟲劑硫酸銅用的噴霧器。大倉的老婆坐在小桎木椅上,在她那像粗木節般的膝蓋之間,緊緊地挾住掙紮著的雞翅膀。這時,她才發現緊跟著自己前來的兩個孩子,在堆房門口定睛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這可不好啊,小姐。要挨媽媽罵的呀。到那邊去吧。小孩兒可不能看喲。”


    雞在使勁嗚叫。雞窩那邊的友雞聽見動靜,也應聲嘁嘁地嗚叫起來。


    在逆光的陰影中,隻見信子和她牽著手的小夏雄一直站在那裏,目光炯炯,驚訝地注視著大倉老婆的動作。她低著頭,淩駕在使盡渾身解數企圖振翅掙紮的雞之上,不耐煩似地把雙手伸到雞脖頸處。


    ——片刻,悅子便聽見混亂的、不知怎麽鳴叫才好的、敷衍一時的、聲嘶力竭的。令人煩躁的雞的嗚叫聲。


    彌吉竭力掩蓋著因客人不來而泛起的焦灼情緒,佯裝出一副並沒有不耐煩的樣子。不過,這種姿態充其量也隻能維持到下午四點光景。庭院的楓樹下的陰翳變得濃重時,他那焦躁不安的神情才開始直率地流露出來。他異乎尋常地抽了大量的煙絲。爾後,又匆匆忙忙地拾掇梨園去了。


    為了他,悅子走到墓地門前的公路盡頭,看看有沒有朝杉本家駛來的高級轎車,她憑倚橋桁,眺望著緩緩蜿蜒遠去的公路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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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悅子從一端眺望著:鋪設到這裏就終止的尚未完成的公路、行將收割的豐收在望的莊稼、林立的玉米地、叢林及掩映在其中的小池沼、阪急電車的軌道、村道、小河,還有穿梭於上述地方之間、目力所及的汽車公路。這麽一來,她似乎覺得有些神誌不清了。她想象著一輛高級小轎車,沿著這公路一直駛到她的身旁戛然停住,仿佛超越了空想,甚至接近於奇跡。她向孩子們探聽,據說晌午在這裏停泊過兩三輛小轎車。然而,現在卻無此可能。


    她想:對了,今天是秋分。可是,這是怎麽回事?為了不讓眼睛尖的孩子亂攪和,上午做好了的豆沙糯米飯團,裝在多層漆盒裏以後就放在櫥櫃內了。現在大家忙得誰也想不起這件事來了。


    我曾在佛壇前叩拜過。但也和平日一樣,隻是上上香而已,成天價地隻顧盼著活人來訪,都盼得不耐煩,誰的心都把死者忘得一千二淨了。


    悅子看見前來掃墓的一家人,按先後順序熱熱鬧鬧地從服部靈園的門口走了出來,他們是一對常見的中年夫婦,偕同四個孩子,其中一個是女學生。孩子們輕易不成群結隊,他們時而不斷折回頭,時而又跑到最前麵。仔細一瞧,原來他們是在可供繞車的圓形草坪上玩捉蝗蟲的遊戲。誰不踏人草坪而又捕捉最多的就贏。草坪漸漸籠罩上暮色。門口可以望及的深處是墓地,葳蕤的小樹林和草叢,恍如飽含水分的棉花,漸漸融在陰影裏。惟有遠處的丘陵斜坡上的墓地,還殘留著落日的餘輝,在墓石和常綠樹上閃閃爍爍。也惟有這斜坡在靜靜的落日餘輝的照耀下,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張人的臉。


    這對中年夫婦對孩子們全然漠不關心,隻顧一邊走一邊微笑,相互談論著什麽。悅子覺得這種情形,未免有點不通人情。按照她的傳奇式的想法,丈夫一定是見異思遷之徒,妻子一定是深受折磨的人,中年夫婦要麽覺得厭倦,懶得張嘴;要麽互相怨恨,懶得啟齒;二者必居其一。然而,紳士身穿花哨條紋上衣和款式與眾不同的褲子,夫人穿著淡紫色西服裙,拎著一隻購物袋,暖水瓶從中探出頭來,他們簡直像是與故事毫不相幹的人。這些人是屬於這樣的人種,即把人世間的故事當作茶餘飯後的話題,隨後就會忘得一幹二淨了。


    夫婦倆來到橋畔,揚聲呼喚了孩子們。爾後,不安地掃視了一遍前後寥無人影的公路。最後,紳士走近悅子身邊,謙恭地探詢道:“請問從這條路怎麽去阪急岡町站?”


    悅子告訴他一條捷徑,通過田園,穿越府營住宅小區就可以到達。這時候,夫婦倆昕了悅子正確的、東京靠山高級住宅區的人所使用的語言,不由地瞠目而視。不覺間,四個孩子也圍攏過來,仰望著悅子的臉。一個約莫七歲的男孩兒在她的麵前悄悄地將拳頭伸了出來,稍稍鬆了鬆拳頭,說:“瞧!”


    從男孩兒的小指縫間,可以看見一隻蜷曲著身子的淡綠色的蝗蟲,在指頭的陰影下,時而慢慢伸展腿腳,時而又將腿腳縮了回去。


    大女孩兒從下麵粗暴地打了男孩兒的手。這一巴掌,使男孩兒不由自主地張開了手掌,趁機飛出來的蝗蟲落在地上,蹦了幾下,就鑽進路旁的草叢裏,不見蹤影了。


    姐弟倆開始爭吵起來。雙親邊笑邊責備。他們一行人向悅子行了個注目禮,又按老樣子繼續他們悠悠自在的行軍,從草叢茂密的田問小徑遠去了。


    悅子忽地想到自己身後是不是停著一輛杉本家急盼的小轎車呢?於是,她回頭環視了一圈,公路上仍然沒有小轎車的影子。路上的陰影越發濃重,天變得昏暗了。


    直到大家就寢時刻,客人還是沒有來訪。全家籠上了沉悶的空氣,他們模仿著焦灼得不願說話的彌吉,無可奈何地裝出一副估計客人可能還會來的樣子。


    自從來到這個家,悅子不曾見過舉家在如此等候過一個人。也許彌吉忘卻了,他嘴裏沒有吐露過彼岸節的秋分祭祀之事。他在等待著,在繼續等待著,希望與絕望交替地折磨著他,猶如過去悅子盼望丈夫回家一樣,處在毫無目標的、將所有東西都置之不理的狀態之下。


    “還會來的。不要緊,還會來的。”


    誰都害怕說這句話。因為要是這麽一說,反而覺得客人真的不來了似的。


    13


    悅子多少理解彌吉的心情,但她並不認為彌吉今天整日所充滿的希望,僅僅是獲得高升機會的希望。毋寧說,更加感到傷心的,不是受到了自己企盼的人所背叛,而是被竭力輕蔑的人所背叛,這是捅到脊背上的一把匕首。


    彌吉後悔不該讓農業工會的幹部看那份電報。這家夥一定是借此機會給彌吉貼上他是“被唾棄的男人”的標簽了吧。這幹部硬說一定要看大臣一眼,就在杉本家一直呆到晚上八點左右,勤懇地幫著幹這幹那。因而他一覽無遺地目睹了彌吉的焦灼、謙輔的背地裏嘲弄、舉家歡迎的準備情形、逼近而來的傍黑、疑惑以及行將肯定喪失的希望。


    悅子呢?她從這天所發生的事情中吸取的教訓就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能期待。與此同時,她對希望破滅了的彌吉那種千方百計地設法不使自己的心受到傷害的苦苦掙紮,竟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親愛的感情,這是到米殿村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也許那封惡作劇的電報,是彌吉在大阪的眾多知交中的一個,趁宴席即興時,在半醉半醒的狀態下隨便亂寫出來的吧。


    悅子對彌吉間接地表示了溫存。她警惕著不讓他誤認為是同情,采用了一種不引人注目的穩定的辦法。


    晚上十點過後,心情沮喪的彌吉帶著前所未有的謙卑的恐懼,思考了良輔的事。他在心靈的一角上,玩弄著一生中不曾想過的所謂罪惡的觀念。他覺得這種觀念增加了分量,若咀嚼它,舌頭會嚐到苦楚的甘味,任憑怎樣對待,也可能是討好心靈似的。它的證據,就是看起來今晚悅子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格外的美。


    “秋分祭祀終於在熱熱鬧鬧中度過了。待到良輔忌日,咱們一起去東京掃墓吧。”他說。


    “讓我去嗎?”悅子通過詢問的方式,用聽起來充滿喜悅的口吻說。頓了片刻,又說,“爸爸,您對良輔的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他活著的時候,早已不屬於我了。”


    此後兩天,陰雨連綿。第三天,即九月二十六日,天放晴了。


    一大早全家就忙著洗滌積壓下來的穢衣物。


    悅子在晾曬彌吉打滿補丁的襪子(他會因為悅子替自己買新襪而生氣吧)的時候,忽然惦掛起三郎不知怎樣處理那兩雙襪子。今早照麵時,他依然是赤裸著腳直接穿上那雙破舊的運動鞋,而且,增添了些許親近感,臉帶微笑地招呼說:“少奶奶,您早!”從運動鞋的破口處可以窺見他那肮髒的腳脖子上留著幾道似是被草葉劃破了的小傷痕。


    她想:或許是留待出門再穿的吧。又不是什麽昂貴的物品,農村少年的想法可謂……


    但是,她又不好去問他為什麽不穿襪子。


    廚房前的四棵大柯樹的枝椏縱橫交錯地係著麻繩,上麵掛滿了洗淨的衣物,迎著穿過栗樹林刮來的西風而招展著。拴著的瑪基衝著在頭上飄揚著的這些白色影子戲耍,好幾次變換著蹲坐的姿勢,像是又想起來似地斷斷續續地吠叫起來。悅子晾曬完畢,在晾曬衣物之間轉了轉。這時,風越刮越烈,把還濕漉漉的白色圍裙猝然刮到了她的臉頰上。這清爽的一巴掌,扇得悅子的臉頰火辣辣的。


    三郎在哪兒呢?


    她合上眼睛,想起了今早看到的他那留有傷痕的肮髒的腳脖子。他的小脾氣、他的微笑、他的貧窮、他的衣服破綻,這一切悅子都很愜意。尤其他的可愛的貧窮!因為貧窮,所以在悅子的麵前,他扮演著一個替角,即他雖是男子漢,卻有處女所珍惜的羞澀。


    她想:或許他正在自己的房間裏認真地埋頭閱讀武俠小說呢?


    悅子用圍裙的下擺擦了擦雙手,從廚房橫穿過去了。廚房後麵的木門旁邊放著一隻垃圾箱。這是美代平時扔殘羹剩飯和爛菜幫子的汽油桶。垃圾滿後,她就倒在挖成兩鋪席寬的坑裏去造肥……悅子在汽油桶裏發現了意外的東西,戛然駐止腳步。是從發黃了的菜葉和魚骨下麵露出來的色彩鮮豔的一塊新布。這深藍色,她很眼熟,便輕輕將手指伸進去,把布拽了出來。原來是襪子。一雙深藍色的,下麵還露出一雙茶褐色的,全無穿過的痕跡。百貨商店的商標上麵依然釘著金屬絲線。


    這是出乎意外的發現,她在這麵前佇立了良久。襪子從手上落下,躺在垃圾箱中汙穢的殘羹剩飯上。大約過了二三分鍾,悅子環顧四周,宛如要埋葬胎兒的女人似的,急匆匆地將兩雙襪子埋在發黃的菜葉和魚骨的下麵。她洗了手。洗手時,她一邊用圍裙再揩手,一邊在繼續尋思。思緒紛繁,難以集中。未整理集中之前,一股無以名狀的怒火湧上了心頭,決定了她的行動。


    三郎在三鋪席寬的寢室裏剛要換下工作服,就發現悅子出現在凸窗的前麵。他有點驚慌失措,扣上了襯衫扣子,端端正正地跪坐下來。袖扣還沒有扣上。他瞥了一眼悅子的臉。悅子還不想開腔說什麽。他把袖扣扣好。依然沉默,不言不語。看見她的臉毫無表情,三郎不禁愕然。


    “前些日子給你的襪子怎樣處置了?能讓我看看嗎?悅子格外溫柔地說。聽者卻可以聽出這種溫柔帶有過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弦外音。悅予惱怒了。說不清是什麽原因,她竟主動地將這種從感情一角偶爾產生的怒氣擴大、表露無遺。沒有這種衝動,就不可能果敢地提出這樣的質問。對她來說,惱怒隻是由於眼前的需要才產生的切實而又抽象的感情。


    三郎小黑狗似的眼睛裏露出了動搖的神色。他將扣好了的左袖扣解開,又再扣上。這回,他一直沉默不語。


    “怎麽啦?怎麽不說話呀?”


    悅子將胳膊橫放在凸窗的欄杆上。她帶嘲笑似地,直勾勾地盯著三郎。她惱怒,卻可以品嚐到這瞬間的快樂的滋味。這是怎麽回事!過去,這是無琺想象的。自己竟能這樣以勝利者的驕傲心情,貪婪似地望著那耷拉下來的柔韌的健康的淺黑色的脖頸,那鮮明的剛刮完臉的青青的印痕……悅子的話裏,不知不覺地充滿了愛撫的口氣。


    “算了,用不著那麽惶恐。扔在垃圾桶裏了,我全都看見了…


    是你扔的吧?“


    “是,是我扔的。”


    三郎毫不遲疑回答了一句。這一回答,使悅子感到不安了。


    她想:一定是在庇護什麽人。不然,總該露出哪怕是蛛絲馬跡的猶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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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悅子聽見從自己背後傳來了啜泣聲。原來是美代用對她的身材來說過長了的舊灰嗶嘰布圍裙,捂住了臉,抽抽搭搭地哭了。嗚咽聲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了這樣的話聲:“是我扔的!是我扔的!”


    “這是怎麽回事?有什麽可哭的?”


    悅子對美代說著,抽冷子望了望三郎的臉。三郎的眼睛露出了焦躁的神色,似乎要對美代說些什麽。這一發現,促使悅子從美代的臉上把圍裙拉下來的動作幾乎近於殘酷了。


    美代嚇得緋紅的臉,從圍裙後麵露了出來。這是一張平常的農村姑娘的臉。可以說,這張被眼淚弄髒了的臉,幾乎近於醜陋了。


    活像個熟柿子一捅就破的、漲得通紅的胖臉,上麵配搭著稀疏的眉毛、什麽都不會表達的遲鈍的大眸子、毫無情趣的鼻子…隻有嘴唇形狀稍稍使悅子感到煩躁。悅子的兩片柔唇,比一般人的單薄。


    然而,美代嗚咽而顫動的、被淚水和清鼻涕濡濕而發亮的嘴唇,恍如桃子似的四周框著汗毛,具有適當的鮮紅的針包般的厚度。可以說,是小巧可愛的唇。


    “你說說是什麽原因嘛。扔掉一雙襪子算不了什麽。隻是不明白什麽原因才問你的嘛。”“是……”


    三郎攔住了美代的話頭,他那敏捷的遣辭,與平素簡直判若兩人。


    “真是我扔的,少奶奶。我覺得自己穿起來有點不相配,是有意把它扔掉的。是我扔的,少奶奶。”


    “這種話不合情理嘛,你說了也白搭。”


    美代想象著:三郎的行為經悅子的口告訴彌吉,三郎一定會挨彌吉的痛斥的。不能再讓三郎袒護了。於是,她打斷了三郎的話,這樣說道:“是我扔的,少奶奶。三郎從少奶奶那裏接過襪子以後,馬上讓我看了。我說,少奶奶不會平白無故地就送這些東西給你,是我固執,表示了懷疑…這樣,三郎生氣了,他說:那就給你吧。說著把襪子放下就走了…我覺得男人的襪子,女人怎麽能穿呢,也就把它扔了。”


    美代又拿起圍裙捂住自己的臉……要是這樣,還台乎情理。除去“男人的襪子,女人怎能穿呢”這句話可愛的牽強的理由以外。


    悅子似乎明白了個中原因。她用無精打采的口吻說:“算了吧。沒什麽可哭的。讓千惠子她們看見了說不定以為發生什麽事情了。區區一兩雙襪子,也不值得這麽大鬧嘛。好了,把眼淚擦幹吧。”


    悅子故意不看三郎的臉。她摟著美代的肩膀,把她從這裏帶走了。她仔細端詳了自己所摟著的那副肩膀,那略微齷齪的領口,還有那沒梳理好的頭發。


    她心想:這種女人!居然把這種女人……


    在睛朗的秋空點綴下,柯樹枝頭上落下了似乎今年才聽到的白勞鳥的啁啾。美代被這鳥語所吸引,她的腳不慎踩進了雨後積存的水窪中,泥水飛濺在悅子的衣服下擺上。悅子“啊”地一聲,把她的手鬆開了。


    美代抽冷子像小狗似地蹲在地上,然後用自己剛才擦過眼淚的嗶嘰布圍裙,細心地揩拭著悅子的衣服下擺。


    這種無言的忠實的舉止,映現在默默地立著任憑美代揩拭的悅子的眼裏。與其說這是農村姑娘天真的計策,毋寧說帶有某種慪氣的殷勤的敵意。


    ——天,悅子看見三郎穿著那雙襪子,若無其事似的天真地會心微笑了。


    ……悅子感到生存的意義了。


    14


    從這天起至十月十日不祥的秋祭日出事止,悅子都是生活得很有意義的。


    悅子決不期望救濟。對這樣的她來說,能感到生存的意義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一個具有幾許敏感的感受性的人,考慮人不值得活下去是容易的。因此,不考慮不值得活下去反而是困難的。正是這種困難,才是悅子的幸福的根據。不過,對她來說,在人世間,所謂“生存的意義”——就是我們探索生存的意義。在尚未探索到其意義的時候,好歹是活著的。如果說企圖通過溯及探索到的生存的意義,將這種生存的兩重性統一起來這種願望,就是我們的實體,那麽所謂生存的意義就是不斷出現在眼前的這種統一的幻覺,或者隻不過是以一種試圖溯及不該溯及的生存意義中產生的生存的統一的幻覺。


    ——對悅子來說,這種意義上的所謂“生存的意義”,是毫無緣分的龐然大物。在悅子身上萌生的、意料不到的、奇特的、植物般的“生存的意義”,就是她嚴格區別想像力和幻覺的判斷,毋寧說這是屬於想像力的範疇的東西,而想像力對悅子來說,是受過良好訓練的危險,是完全忠實於目的地和到達時間的冒險飛行。她具有這樣一種才能,即宛如乞丐的靈巧的指頭,可以把自己衣服上的虱子一隻不漏地掐死一樣的才能,這種才能直接驅使她的想像力,去蓖集促使她不考慮生存無意義的所有資料——就是說,盡管她不考慮生存無意義是有根據的,而這根據就是這所有資料使她的生存變得無意義一悅子為此,表麵上多少也流露出了希望,精心地把所有欺騙的事物完全消滅。這種想像力如同法警會把希望推翻,在它後麵貼上封條,再加蓋封印。不可能再有超過它的熱情。因為這人世間的熱情,隻有通過希望才能被腐蝕。


    至此,悅子的本能類似獵人的本能。偶爾看到野兔的白尾巴在遠方的小草叢中晃動,她的奸智立即變得敏銳,全身血液奇怪地沸騰起來,筋肉躍動,神經組織緊張得像一支疾飛的箭被捆綁著一樣。在沒有這種生存意義的悠閑的日月裏,乍看猶如變成另一個人的狩獵者,送走怠惰的日日夜夜。他除了在爐外打盹以外,別無所求。


    對某些人來說,生存確是很容易的。而對另一些人來說,卻又是很困難的。對於比種族歧視更甚的這種不公平,悅子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抵觸。


    她想:肯定是容易的好。為什麽呢?因為生存容易的人,不會把容易作為生存上的辯解。可是,生存困難的人,會馬上把困難作為生存上的分辯。因為生存困難這類事,是沒有什麽可自豪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在生存中發現一切困難的能力,這種能力也許會有益於使我們像普通人一樣生存得容易些。為什麽呢?因為對於我們來說,如果沒有這種能力,生存就會完全變成不困難、也不容易的、滑溜溜的、沒有腳蹬的真空球。盡管這種能力是阻礙那樣看待生存的能力,是決不那樣看待生存的、屬於容易生存人種的、不知保留的能力。但這並不是什麽特殊的能力,它隻不過是日常的必需品罷了。糊弄人生的秤稈,過分地假造分量的人,將來在地獄裏是要受到懲罰的。何必那樣弄虛作假?生存猶如衣裳一樣,是不會被意識到分量的。穿外套而覺得肩膀發板的,是病人。我所以必須穿比別人沉重的衣裳,隻是出於偶然,因為我的精神是在雪國產生,因為我住在那裏的緣故。對我來說,生存的困難隻不過是護衛我的鎧甲而已。


    ……她的生存的意義,就是不再使她感到明天、明後天、一切未來都是沉重的負擔。這種沉重的負擔,本身雖然沒有改變,但重心的一些微妙的轉移,使悅子能夠輕鬆地麵向未來。是不是由於有希望了呢?決不是的……悅子終日監視著三郎和美代的行動。他們會不會在某處的樹蔭下親吻呢?他們會不會在深夜遠離的寢室與寢室之間拉著什麽線索呢?……明知這種發現隻能折磨她,但事情的不確定給她帶來的痛苦會比這更多,因此悅子下定決心,為了尋找這兩人相戀的證據,要敢於采取任何卑劣的行動。僅從結果來看,她的熱情令人生畏地確實地證明:人為了折磨自己,可以傾注的熱情是無限的。正因為喪失了希望,才能傾注如此的熱情。它是人類存在的表現形式,也許這種形式不管是流線型還是穹窿形,都是某種存在形式的忠實模型。所謂熱情,就是一種形式。正因為如此,它才能成為一種媒介體,使人的生命十全十美地發揮到那種程度。


    沒有人發現悅子的目光在監視著這兩人。毋寧說,悅子的舉止顯得比平時還沉著。


    這期間,悅子也像以往彌吉所做的那樣,趁三郎和美代不在的時候,檢查了他們的房間。沒有發現任何的證據。他們兩人不屬於記日記之類的人種。他們沒有書寫情書的能力,肯定也不會懂得優美的合謀,要把愛一刻一刻地留在記憶裏,以作紀念;也不會懂得現在早該關心以追憶的美,來表現愛的合謀。他們役有留下任何紀念和任何證據,隻有兩人在場的時候,眼與眼對視,手與手、嘴唇與嘴唇、胸脯與胸脯…爾後,說不一定還有那個地方與那個地方……啊!多麽容易啊!多麽直截了當的美麗而抽象的行動啊!不要語言,也不要意義。那種姿態那種行動,猶如參賽運動員是為了投標槍而采取的姿勢,是為了單純的目的而采取必要的姿勢,這就足夠了…所有的這些行為,都是遵循著多麽單純的、抽象的、美麗的線條而進行的啊!這種行為,能留下什麽證據呢?如同瞬間掠討原野的燕子那樣的行為悅子的夢想,屢屢自由馳騁,在她仿佛坐在宇宙的黑暗中的惟一一隻大幅度搖擺的美麗搖籃裏的一瞬間,它甚至馳騁到了正在猛烈搖晃著這隻搖籃的閃閃發光的噴泉的水柱上。


    在美代的房間裏,悅子所看到的東西,有鑲賽璐璐的廉價手鏡、紅色的梳子、廉價的雪花膏、薄荷軟膏,隻有一件帶箭翎狀花紋的外出用秩父絲綢衫,皺巴巴的腰帶、嶄新的和服內裙、仲夏穿的不合身的連衣裙及襯裙(夏天裏,美代就是靠穿著這僅有的兩件衣服,滿不在乎地上街購物),還有每頁都打卷兒而且肮髒得簡直像紙花般的舊婦女雜誌、農村朋友寄來的哀訴信…此外,幾乎在每件東西上都粘著一兩根紅褐色的脫發。


    悅子在三郎的房間裏所看到的東西,隻是更為單純的部分生活用品而已。


    悅子心想:難道他們兩人趕在我探索之前,就先做好了用心周到的布置了嗎?抑或是從謙輔那裏借來閱讀的愛。倫坡某小說所描寫的那樣,“被盜竊的信”明明插在最容易看見的信插裏,反而從我的過於仔細的搜尋下漏過了?


    ……悅子剛從三郎的房間裏出來。恰巧遇見了從走廊上往這邊走過來的彌吉。這房間坐落在走廊的盡頭。彌吉若不是到這房間裏來,是沒有理由從這走廊上走過來的。


    “原來是你在這兒啊!”彌吉說。


    “嗯。”


    悅子應了一聲,但她無意辯解。於是,兩人折回彌吉的房間時,盡管走廊並不太狹窄,可老人的身體總是笨拙地碰在悅子身上,恍如母親牽著磨人的孩子一邊走一邊不由地碰撞一樣。


    兩人在房間裏平靜下來以後,彌吉問道:“你到那小子的房間幹什麽?”


    “去看日記唄。”


    彌吉不明顯地動了動嘴巴,就這樣不言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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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十日是這鄰近幾個村莊的秋祭節日。三郎應青年團的年輕人的邀請,日落前做了準備就出門了。祭日人聲雜遝,攜帶幼兒上街是危險的。於是,為了不讓想看熱鬧的信子和夏雄出門,淺子便同意和孩子一起留守家中。晚飯後,彌吉、悅子和謙輔夫婦帶著美代,趕到村社去看村裏的祭祀。


    黃昏時分,遠近早已傳來了大鼓的咚咚聲,夾雜著像是呼喚聲叉像是歌聲,隨風送了過來。這些流貫在黑夜的田園的叫喚,這些猶如在森林裏相互呼應的夜鳥和走獸的歌一般的叫喚,沒有打亂夜的寧靜。毋寧說,還起到了加深寧靜的作用。縱令此地距大都市不太遠,可農村的夜晚竟是如此的深沉。隻聞蟲聲稀稀,彼伏此起。


    謙輔和千惠子做好了出去觀察祭祀的準備後,一度把二樓的窗戶全部敞開,傾聽四方傳來的大鼓聲。那多半是車站前的八幡宮的大鼓聲。顯然是即將前往村社的人們敲打的大鼓聲。大概是鼻子上塗上白粉的孩子們在鄰村村公所前輪番敲打的大鼓聲。這聲音最稚嫩,且斷斷續續。


    盡管這對夫婦這樣興致地爭著猜測,可是一旦意見分歧,就又開始爭吵,這種勃勃生機,簡直使人覺得他們這不是在演戲嗎?他們的對話使人不覺得,這是一個三十八歲和一個三十七歲的夫婦間的對話。


    “不,那是岡町的方向。是車站前的八幡宮的大鼓聲。”


    “你也夠逞強的。在這兒住了六年,連車站的方位都鬧不清?”


    “那麽,請你把指南針和地圖拿來。”


    “這兒可沒有這些玩意兒呀,太太。”


    “我是太太,你卻隻是個當家呀。”


    “那敢情是噦。盡管隻是個當家人的太太,但並不是誰都能當的喲。社會上一般的太太,都是諸如局長的太太,魚鋪老板的太太、吹小號者的太太,如此之類。你是個幸福的人啊。盡管隻是個當家人的太太,可卻是太太中最有出息的人哩。作為雌性,卻能獨占雄性的生活呐。對雌性來說,難道還有比這更有出息的嗎?”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也隻是個平凡的當家人。”


    “平凡才了不起呐。人類生活和藝術的最後一致點,就是平凡嘛!蔑視平凡的人,就是不服輸的;害怕平凡的人,證明他還很幼稚。因為不論是芭蕉。以前的談林風。的俳諧。,還是子規。以前的平凡的俳諧,都充滿了平凡的美學。這平凡的美學並未泯滅時代的生活力啊!”


    “提起你的俳句,可謂平凡的俳諧之最啊!”


    ……這種格調的、猶如腳跟離開地麵四五寸飄浮在空間般的對話,冗長地繼續進行著。不過,當中有一貫的感情的主題,這主題就是千惠子獻給丈夫的“學識”的無限尊敬之情愫。十年前,東京的知識分子當中,像這樣的夫婦並不稀奇。至今還遵奉這種良風美俗的他們,猶如過時的婦女發型,在農村卻依然可以裝成很時髦的樣子。


    謙輔倚在窗邊點燃了一支煙,抽了起來。煙霧繚繞在靠窗邊的柿子樹梢上,宛如漂浮在水麵上的一束白發,緩緩地流向夜的大氣中。良久。謙輔說:“老爸還沒有準備停當嗎?”


    “是悅子還沒有準備好哪。公公大概在幫她係腰帶吧。也許你不會相信,悅子連內裙帶子都是讓公公給係的。換衣服的時候,她總是把門關嚴,一邊嘀咕一邊動作,別提花時間了…”


    “到了晚年,老爸還學會這麽放蕩啊!”


    兩人的談話自然落到三郎的身上。不過,最近悅子變得沉著冷靜,他們甚至得到這樣的結論:她大概對三郎感到絕望了吧。謠傳一般總比事實說得合情合理,而有時事實反而比謠傳更像是虛假的。


    15


    前往村社必經房後的林子,從今春賞花的鬆林岔道,向鬆林的相反方向走不多久,就通過覆蓋著燈心草和菱角的池沼畔,下了陡坡就看見成排的人家。神社就坐落在這村莊的眾戶人家的對麵半山腰上。


    美代打著燈籠走在前麵,謙輔在後麵打著手電,照亮腳下。在岔道處遇見一個叫田中的耿直的農民。田中也是在趕祭祀的途中,跟隨在這一行人的後邊。他攜帶笛子,一邊走一邊練習。出乎意料的巧妙的笛聲,節奏輕快,反而使人感到悲涼。因此,以燈籠為光導的這一行人就像送殯的行列似的,沉靜無聲。為了活躍氣氛,每吹奏一節,謙輔就鼓掌一次,大家也跟著鼓了起來。掌聲傳到池沼的水麵上,引起了空蕩蕩的回響。


    “走到這兒一聽,大鼓聲反而遠了。”彌吉說。


    “那是地形的關係嘛。”謙輔從隊伍的後麵這樣答道。


    這時,美代絆了一交,險些摔倒。謙輔替她打著燈籠走在前麵。


    因為讓這個迷糊的姑娘帶路太不合適了。躲閃在路旁的悅子親眼看見美代把燈籠遞給謙輔的情形。也許是燈籠的光的緣故,美代的臉色有點蒼白,目光無神。也許是心理作用,她仿佛連呼吸也覺著困難似的。


    燈籠由一隻手遞到另一隻手的瞬間,燈光映出了美代的上半身,悅子是從這一瞬間捕捉到這種情形的。近來悅子的眼睛觀察事物愈發熟練了。


    然而,這種發現很快被遺忘了。因為一行人爬陡坡時,看見那家家戶戶的屋簷下掛著的祭祀大燈籠的美麗焰火,都異口同聲地讚歎不已。


    村民們大部分都趕去參加祭禮,家中無人留守。無留守的村莊闃然無聲,隻有燈籠在閃著亮光。杉本家的人們,從架在流經村莊的小河上的石橋走了過去。白天裏在河麵上浮遊、夜間關進籠裏的鵝群,被這一意外的人流的雜遝聲驚動了,不禁叫喚起來。彌吉說,這叫喚有點像夜啼郎的哭聲。大家不由地聯想到夏雄和她的邋遢的母親,覺著有點滑稽可笑。


    悅子望著身穿惟一的好衣服箭翎狀花紋和服的美代,她警惕著自己的眼睛會不會無意識地流露出凶惡的神色。這種警惕,並不是顧忌杉本家的人,而是警惕著接受這種視線的美代會嗅到自己的妒忌。她想象著要是讓這樣一個迷迷糊糊的農村姑娘察覺出自己的妒忌,即使僅僅是想象,也就足以撕碎自己的自尊心了。今晚不知美代是臉色不佳,還是她身穿秩父絲綢箭翎狀花紋和服的緣故,不能說她一點也不美。


    “這個社會也變得靠不住噦!”悅子尋思,“至少在我的童年時代,女傭除了穿條紋布衣以外,是不準許穿和服的。美代身為傭人,競穿上這身鮮豔的箭翎狀花紋和服,這是破壞常規、攪亂社會秩序的嘛!母親已故,倘使她尚健在,對這樣無法無天的女人,當時就會打發她回老家的。”


    不論從下往上還是從上往下看,階級意識這種東西,都可能成為妒忌的代替物。悅子對待三郎不一定從未抱過這種陳舊的階級意識,這是顯而易見的。


    悅子身穿農村不常見的帶散菊花圖案的和服,罩上一件定做的稍短些的香雲紗短外褂,抹上了一點珍藏的香水,隱隱地透出一股芳香。這種香水,與農村的村祭是很不相稱的,顯然是為三郎而塗抹的。不了解此情的彌吉,隻顧將香水噴霧器對準她低著頭的脖頸噴灑。那些似有若無的肌膚色的汗毛,沾上了細微的一滴滴香水,閃耀著珍珠色的光,簡直其美無比。悅子的肌膚本來就細膩潤澤,這任憑彌吉占有的奢侈部分,與那沾滿泥土、骨骼粗大的手肌似的實質部分,簡直是矛盾的形態。盡管如此,這兩部分卻無所畏懼地聯係在一起。不久,那雙沾滿泥土的手。將漫無邊界地、任意地連續伸向她那芳香的胸脯。在彌吉看來,或許製造這種人工的矛盾,才能把自己引進“真正占有了她”這樣一種心情上的平靜吧。


    一行人從大米配給所的拐角處拐進了小巷裏,突然嗅到乙炔燈散發的異臭,這才看見被乙炔照亮了的夜攤的熱鬧景象。有糖果鋪、有風車檔,他們把風車柄插在稻草捆上叫賣。賣花紙傘貼鄰的攤鋪,在出售已過季節的焰火、紙牌和氣球。每逢祭祀季節,這些小商小販就用便宜的價錢。從大阪的粗點心鋪采購賣剩的商品。他們肩挎帶背帶的洋鐵桶,在阪急梅田站內走來走去,逢人便搭訕,探詢今天在哪個站下車可以遇上祭祀集會?有的人看見岡町站著的八幡宮院內早已被競爭對手占去了地利,就向第二候補地——村社院內奔來。他們本來是抱著能賺一筆的過大奢望,如今半失望,覺得再搶先也無濟於事,便邁著懶洋洋的步伐,三五成群地沿著原野上的路來了。也許是這個緣故,這兒的攤販多半是老頭和老太婆。


    孩子們圍成圈子觀看著玩具汽車,劃著橢圓形在奔跑。杉本家的人逐攤逐檔地窺視了一遍,他們為給不給夏雄買一輛五十元的玩具汽車而掀起了一場議論。


    “太貴,太貴了。倒不如在悅子上大阪的時候,托她買呢,這樣會便宜些。再說。這些攤檔出售的物品,淨是今天買來明天壞的。”


    彌吉大聲嚷著,下了這個結論。玩具攤的老頭滾圓那雙可怕的大眼睛瞪著彌吉。彌吉也瞪了他一眼。決勝負的結果。是彌吉獲勝了。玩具攤的老頭隻好死了心,又以孩子為對象吆喝起來了。離開了老頭之後,彌吉像孩子般地陶醉在勝利的喜悅之中。他穿過一個牌坊,登上了石階。


    事實上,米殿的物價比大阪高。隻有在不得已的時候,才在米殿購物。試舉一例,比如人糞肥料,據說“大阪的人糞肥價錢好”,冬季裏有時一車是二千元。有些農民用牛車從大阪買來,彌吉硬著頭皮把它買了下來。大阪的人糞肥比這一帶的質量高,效力大。


    大家一登上石階,就感到像潮水般的轟鳴聲劈頭傾襲而來。石階上空的夜空四處飛濺著火星子。叫喊聲中夾雜著竹子的爆裂聲,強烈地搏擊著耳鼓。透過古杉的樹梢上,可以望及淒涼地映現出躍動著的篝火火焰。


    “從這兒登上去,不知是不是可以走到村社正殿?”謙輔這樣說道。


    於是,一行人便從石階的半途上,取曲折的小徑,迂回地繞虱前殿的後頭。眾人來到前殿的時候,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最明顯的不是彌吉,而是美代。美代用粗大的手掌,不安似地搓擦著自己蒼白的雙頰。


    前殿的前麵,宛如艦橋般的情形,船頭正駛向焰火和叫喚的轟鳴的漩渦之中。無法進入漩渦的婦女和兒童就站在這裏鳥瞰著前院的紛擾。石階和石階欄杆在這紛擾中。好容易地護衛著他們。但是,他們不言語是有道理的。因為火的影子和遮掩著火影而過的人影,不斷地從這裏的人們的臉上、他們扶著欄杆的手上、石階上,很不穩定地疾馳而過。


    有時,篝火的火勢甚烈,火焰擺弄著如在踢著大氣似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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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看熱鬧的婦女和兒童的臉上——杉本家的人們也加入人群之中——通過鮮明的反映和渲染,活像係著掛在房簷的風鈴上的舊布條,正麵接受著夕照餘輝。染成了深紅色。有時,影子又活像跳躍起來,不斷地升,舔盡了這瞬間的光輝。於是,板著麵孔、一聲不吭的黑魃魃的人流,都停止在石階上了。


    “簡直如瘋似狂啊!三郎也在裏麵哪。”謙輔眺望著眼下亂作一團的人群,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他瞧了瞧旁邊,看見悅子的短外褂腋下有點綻線,悅子自己卻沒有察覺。今晚的悅子怎麽競這般嬌媚‘他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了。


    “喲,悅子,你的短外褂綻線啦。”


    說不該說的事。這是他一貫的作風。


    這時,碰巧又掀起了一陣新的叫喊聲,無用的忠告沒有傳到悅子的耳朵裏。看上去她那副映照在篝火中的悲劇式的側臉,比平時稍許嚴肅,稍許莊重,又稍許有點冷酷無情。


    前院的人流不斷瘋狂地湧向三方麵的牌坊,亂作一團。乍看似乎毫無秩序的這種動向,竟被一頭獅子頭所控製著。咬牙切齒的獅子,抖動著綠布製的鬃毛,恍如破浪前進似地馳騁。舞獅子的人很快就渾身汗淋淋,隻好由三名身著夏季單和服的年輕人輪流替換著。獅子後麵,追隨著上百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個高舉白紙燈籠在追趕著,不時地把獅子團團圍住。燈籠連同身體互相碰撞,亂作一團。不久,獅了像發怒逞狂似的,甩開眾人,衝另一處牌坊跑去。


    它後麵又有上百的年輕人尾隨而來。依然亮著火的燈籠稀少了,多半都破了,有的隻剩下一根把柄,手持者卻沒有察覺而仍在高高地舉著。並且,不斷地聲嘶力竭地呼喚著。前院正中央佇立著矮竹,在竹子下焚火,火勢蔓延到矮竹邊上,發出爆竹的響聲。被火包圍著的竹子一倒下來,人們又豎起新的矮竹。從火勢來看,設在庭院四個角落上的篝火,比起這瘋狂般的焚火更為平穩。


    平素與冒險無緣的村民們成群結隊不知厭倦地追趕著去觀看那些不顧落在身上的火星子、追隨獅子擠來擠去的年輕人那近乎衝動的過激的行動。這些群眾,在乍看似是平靜的內部,卻始終洋溢著一種帶粘附力的波動。他們的相互擁擠,險些把最前排的遊客向前推倒在亂作一團的年輕人中間。那些手拿團扇的年長管理人,插入了這兩個集團之間,兼管著防止年輕人的煽動和整理遊客的交通,他們把嗓子都喊啞了。


    站在前殿的石階上觀看這場麵的全貌,隻覺得仿佛有一巨大的、微暗的、處處閃爍磷光的蛇體,在篝火的周圍痛苦地翻滾著。


    悅子把視線投向眾多白紙燈籠互相猛烈碰撞的那一帶地方。在她的意識裏,彌吉、謙輔夫婦和美代早已不存在了。這叫喚的本體,這瘋狂的本體,這可怕的激越的運動的本體……悅子的直觀由於模糊不清、酩酊恍惚而飛躍起來,其本體就是三郎。她認為理應是三郎。她覺得這狂飛亂舞著的生命力的無益的浪費,似乎如光輝的閃爍,她的意識就置在這危險的混沌之上,簡直像置在砂鍋上的冰塊溶化了。悅子覺得自己的臉,偶爾被焚火或篝火的火焰無情地照亮了。這使她突然想起為了將丈夫的靈柩抬出去而開了門,並從這敞開的門投射進來了十一月的陽光,猛烈得像山崩一樣。


    千惠子看破悅子的目光是在尋找三郎。但是,不用說她連想也沒想過悅子所尋找的是比這更高的東西。她用天生的親切口吻這樣說道:“啊!多有趣啊!咱們也擠到裏麵去看看好嗎?光站在這兒,怎麽能體會到農村粗獷的祭祀氛圍呢?”


    妻子以目示意,謙輔體察到妻子這番話的內涵。反正彌吉是無法跟上來的,這種建議倘能對彌吉進行小小的報複。則是一舉兩得啊。


    “對吧,鼓起勇氣去看看嘛。悅子也不去嗎?你還年輕嘛。”


    彌吉裝出一副常見的陰沉的麵孔。這是一副以細膩的表情的變化來左右別人的、男子漢充滿自信的陰沉麵孔。過去,他憑借這張陰沉的臉,甚至能夠讓董事提出試探性的辭呈。然而,悅了不瞧彌吉這張臉一眼,便立即做出反應說:“嗯,我陪你去。”


    “爸爸呢?”千惠子說。


    彌吉沒有回答,卻將那張陰沉的臉轉向美代,意在讓美代接受應該同主人一起留在這裏。


    “我這兒等著……盡量快點回來。”他沒有望悅子一眼,就這麽說道。


    悅子和謙輔夫婦手拉著手下了台階。他們就像手牽著手鑽人大海裏一樣,擠進了吵吵嚷嚷的人群。這些遊客,比在台階上望見的,顯得更加無拘無束地流動著。穿過聚集著的一張張張開嘴巴微微發呆的、有氣無力的麵孔的人流,向前走去,並不十分費事。


    燃燒著的竹子爽朗的炸裂聲,傳到了悅子的耳邊。此時此刻,也許任何不悅的音響傳到了她的耳邊,都會變得爽朗吧。她的柔軟的耳朵本來尋求的隻是能震裂鼓膜的危險聲,而對於這區區小事已無法動彈了。如今,它卻反而一味傾聽蘊藏在自己內心的感情的同一旋律。


    獅子頭突然露出金色的牙齒,從人們的頭上波浪式地扭動著,轉移到另一個牌坊那邊去了。刹時引起一片混亂,人潮分左右流動。令人眼花繚亂的一群人,從悅子的眼前通過。這群人是在焰火映照下的半裸的年輕人。有的頭發蓬亂,有的將裹在腦門上的白頭巾的結子挪到後腦勺,他們異口同聲地發出了野獸般的吼叫,卷起了一陣蒸發似的熱風,從悅子的身邊飄逸而過。這一瞬間,隻見粟色的半裸軀體忽然在互相撞擊,結實的肌肉與肌肉互相碰撞,發出了沉重聲,被汗水濡濕的皮膚與皮膚相貼又分離的明朗的吱吱聲,充滿在周圍的空氣中。在黑暗中互相糾纏著的他們的赤腳,恍如無數別的生物在蠕動,實是令人生畏。難道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知道自己的腳是哪雙腳嗎?


    “不知三郎在哪兒呢?打著赤腳,誰是誰都分辨不出來啦!”謙輔說。他為了不致於被衝散,把手搭在妻子和弟妹的肩上,他的手動輒就從悅子滑溜的肩膀滑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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