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確是啊!”他自我附和地繼續說,“人一旦赤身****,就會懂得所謂人的個性的根據是薄弱的。就說思想型吧,有四種足夠了,諸如胖子的思想、瘦子的思想、高個的思想和矮子的思想。就說臉龐吧,不論看哪張臉,都隻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不會有獨眼的毛孩子。連最能夠表現個性的臉龐,充其量隻能起到與他們有別的記號的作用。就說戀愛吧,也隻不過是一種記號戀上另一種記號罷了。一旦進入發生肉體關係階段,就已是無記名與無記名之戀了。這隻不過是混沌與混沌、無個性與無個性的單性繁殖而已。


    那就沒有什麽男性或女性,對吧?千惠子。“


    就連千惠子也覺著討厭,隨便附和兩句了事。


    悅子不禁發笑了。那是這男人不斷在耳邊嘟噥著的、毋寧說像失禁似的思考力。對了,可以說這是“腦髓的失禁”。這是多麽可悲的失禁啊!這男人的思想,恰似這男人的臀部一般的滑稽。但是,最根本的滑稽,是他這種獨自的節奏,與眼前叫喚的、動搖的、氣味的、躍動的、有生命力的節奏完全不合拍。倘使有哪位指揮,不把這樣的演奏家從交響樂團中攆出去,我倒想見見這位指揮呢。然而,偏僻地區的交響樂團往往容忍這種走調,照樣運營…


    悅子睜大眼睛。她的肩膀輕易地擺脫了謙輔那隻搭在上麵的手。


    原來她發現了三郎。三郎平素寡言的嘴唇,由於叫喚而明顯地張開著,露出了成排銳利的牙齒,在篝火火焰的映照下,閃爍出漂亮的白光…


    悅子在他那決不張望自己的瞳眸裏,也能看見映照在他的眼裏的篝火。


    這時候,剛覺得獅子頭再次從群眾中高高揚起來睥睨著四方的時候,它又突然瘋狂般地轉移方向,抖動著綠色的鬃毛,擠進了遊客的人流裏了。它向前殿正門的牌坊跑去,半裸的年輕人雪崩似的尾隨其後。


    悅子的腳,掙脫了她的意誌的羈絆,緊跟在這夥相互簇擁的人群之後。在她後麵的謙輔呼喚著“悅子,悅子”。這呼喚聲還夾雜著不愧為千惠子的喧囂的笑聲。悅子沒有回頭。她感到裏麵的一種東西,從朦朧的不安定的泥濘中冒出來,衝出她的外麵,形成一種幾乎像膂力似的肉體的力量,閃現出它的光華。好幾次的一瞬間,她確信人世間什麽事都是有可能發生的。這一瞬間,大概人可以瞥見平日肉眼所不能看到的許多東西,而這些東西曾一度沉睡在忘卻的深層,此後偶爾接觸又會複蘇,再次向我們暗示世界的痛苦和歡樂是令人驚愕的豐饒。然而,誰也不能回避命運的這一瞬間,所以誰也無祛回避這種人把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東西全都看了的不幸…一若論現在,悅子沒有任何一件事是辦不到的。她的臉頰,火辣辣似的。她被無表情的群眾簇擁著,跌跌撞撞地向正門牌坊的方向走去。這時候,她幾乎走到了隊伍的最前列。係著攬袖帶子的管理人的團扇即使碰在她的胸脯上,她對這種打擊也是毫無感覺。這是一種麻痹狀態和激烈的興奮在撞擊著的狀貌。


    三郎沒有察覺悅子。他的肌肉格外發達的淺黑的脊背,恰巧向著擁擠而來的人群,他的臉衝著中心的獅子頭,一邊叫喚一邊挑戰。他的胳膊輕鬆地高舉著的燈籠已經熄滅,這燈籠同別的燈籠一樣,破得不成樣子,可他卻沒有發現。他的躍動著的下半身昏昏暗暗,而看上去缺乏躍動的脊背,完全昕任火光和影子在上麵亂舞,有點令人目眩,肩胛骨周圍的肌肉,也如搏擊著的翅膀的肌肉在躍動著。


    悅子一味祈盼著用自己的手指去觸摸它。不知道這是屬於哪種類型的欲望。打比喻來說,她覺得他的脊背恍如深沉莫測的大海。


    她盼望著投身到裏麵去。盡管那是近似投海自殺者的欲望,但投海自殺的人所翹盼的不一定就是死。繼投身之後而來的,是有別於過去,好歹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就行了。


    這時候,群眾中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波動,把人們推向前方。半裸的年輕人卻逆人潮而動,追隨變化無常的獅子的移動,倒退到後麵了。悅子被後麵的人群推推搡搡,險些絆倒在地,這當兒從前邊擠追過來的熱火般的脊背襲擊了她。她伸出手去擋住了它。原來是三郎的脊背。悅子的手指有一種觸感,體味到他的背肌仿佛是一塊放置了好幾天的粘糕,體味到一種莊嚴的炙熱…一後麵的群眾再次推搡而來,她的指甲尖銳地紮了一下三郎的肌肉。三郎太興奮。不覺得疼痛。他不想了解在這瘋狂般的互相擠撞中,支撐著自己的背部的女人是誰…悅子隻覺得他的血滴落在自己的指縫裏。


    看樣子管理人的製止毫無效果。亂作一團的瘋狂的群眾,擁到前院的正中央,走到不斷發出聲音的旺盛地燃燒著的矮竹附近了。


    焚火被踐踏。連光腳板的人們也已經感覺不到炙燙了。火包同著矮竹,把古杉的樹梢照得通紅,火星子揚起紅色的煙霧。燃燒著的竹葉。呈現一片黃色,猶如迎麵接受落日的餘輝。抖動的炸裂的細細火柱,活像桅杆夫幅度地左搖右擺了一陣子,突然傾倒在擁擠的群眾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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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悅子仿佛看到了一個頭發著火的大聲狂笑的女人。此後就沒有確切的記憶了。好歹她已經逃脫出來,站在前殿的石階前了。她浮想起映現在她眼裏的夜空充滿著火星子的一刹那。但她並不覺得害怕。隻見年輕人又爭先恐後地向另一處牌坊奔去。群眾似乎忘卻了剛才的恐怖,又成群結隊緊跟在他們的後麵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悅子為什麽獨自在這兒呢?她驚奇地凝望著前院地麵上不斷飛舞的火焰和人影的交織。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悅子的肩膀。這是像粘住了似的謙輔的手掌。


    “你在這兒呀!悅子,叫我們好擔心啊。”


    悅子不言語,毫無感情地抬頭望了望他。他卻氣喘籲籲地接著說:“告訴你不得了啦。請來一下。”


    “發生什麽事了嗎?”


    “唉,請來一下嘛!”


    謙輔拽著她的手,大步登上了台階。剛才彌吉和美代所在的地方圍成了人牆。謙輔撥開人流,把悅子領了進去。


    美代仰躺在並排兩張的長條凳上。千惠了站在一旁,貓腰準備給她鬆腰帶。彌吉閑得無聊,叉開雙腿站著阻擋圍觀者。美代的和服穿得很不服帖,露出了鬆弛的胸脯,她微微張開嘴巴,昏厥過去了。她的手像扭著耷拉下來,指尖夠著石階地上。


    “怎麽啦?”


    “她突然暈倒了。大概是腦貧血,要不就是癲癇吧。”


    “得請醫生來啊。”


    “剛才田中已經聯係過了。據說要把擔架抬來昵。”


    “要不要通知三郎來?”


    “不,不必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謙輔不忍直視這臉色刷白了的女人的麵孔。他把視線移開了。


    他是個連小蟲了也不敢殺生的男人。


    這時候,擔架抬來了。由田中和青年兩的青年兩人把她抬了起來。下台階是危險的。謙輔打著手電把路照亮,大家一個個地從曲折的小路迂回而下。手電的光偶爾照在美代緊閉雙眼的臉上,看上去像一具能樂的麵具。成群結隊跟來的孩子們看見這番情景,半開玩笑半起哄地發出了驚叫。


    彌吉跟在擔架後麵,不停地在嘟噥著。他嘟噥什麽,不言自明。


    “…真丟臉。給人提供了製造流言蜚語的材料。真是意外的、當眾出醜的病人。居然趕在祭祀高xdx潮時…”


    幸虧醫院坐落在一個角落上,不用穿過攤販街就可以到達。擔架穿過一處牌坊,走進了一條黑魑魃的街衢。病人與陪同都進了醫院。醫院門前的圍觀者也不離散。因為祭祀儀式重重複複,沒完沒了。他們都看膩了。毋寧說,他們更想了解這裏發生的事情的結果。


    這些人一邊踢著石子兒,傳播小道消息,一邊愉快地等待著。這樣的事件,是預料之中的祭祀副產品之一。多虧有了這事件,此後十天他們不至於無閑聊的話題,這是一種最好的餘興。


    醫院也換屆了,由年輕的醫學士來擔任院長。這個架著金絲眼鏡的浮薄才子,嘲笑亡父和所有親戚的鄉巴佬習氣,惟有杉本一家的別墅人種的氣質,成了他的眼中釘,盡管在馬路上相遇也和藹可親地打打招呼,可心中卻閃爍著猜疑。要說是什麽猜疑心,那就是生怕人家識破自己虛有其表的城裏人架子的猜疑心。


    病人被送進了診療室。弼吉、悅子和謙輔夫婦被領進了麵對庭院的客廳,讓他們在這兒等候著。網人都不怎麽開口說話。彌吉時而突然聳動幾下那對活像文樂。的白太夫麵具上的掃帚似的眉毛,仿佛眉毛上落滿了蒼蠅似的;時而又大口吸人空氣,通過臼齒的空洞,發出了特大的聲音。他後悔自己無奈,有點驚慌失措了。要是不去叫田中,事態肯定不會鬧大。也不會將擔架抬來。其實隻要在場發現的人料理料理就可以了。記得有一回,他一走進農業工會辦公室,正在談笑風生的職員戛然緘口不言了。其中一人就是大臣理應來訪的那天,早早就來到杉本家的職員…光那件事就被當作笑柄了。這次事件則更糟糕……一定會成為更具惡意臆測的材料,這種危險性是很大的……


    悅子低頭望著自己並排放在膝上的手的指甲。一個指甲上還牢牢粘住早已風幹了的暗棕色的血跡。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將這指甲舉到自己的唇邊。


    身穿大白褂的院長站著把隔扇門拉開,對杉本一家顯露出多少帶點莊重的豪爽,若無其事地說:“請放心。病人已經蘇醒過來了。”


    對彌吉來說,他一向不關心這種報告,所以他冷淡地反問道:“病因是什麽?”


    醫學士把隔扇門關上,走進房間裏,他介意自己的西裝褲的褶痕,慢吞吞地落坐下來,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微笑說:“是懷孕了。”


    17


    悅子對良輔久已遺忘了的記憶。在祭祀節晚上那可怕的難以成眠的最後,又重新泛起,做了一個關於良輔的夢,以致再次威脅著她的日常生活。但是,這影像與他死後不久、她在感傷的月暈中所望見的影像不大相同,那是裸露的、有害的、甚至是有毒的影像。


    在這影像裏,她與他的生活竟改變了’麵貌,變成在秘密房間裏舉辦的可疑的學校,講授摸不著邊際的課業。與其說良輔愛悅子。不如說是教育悅子。與其說教育,不如說是訓練。這就好像江湖藝人給不幸的少女以各式各樣的絕技訓練一樣。


    在這錯倒了的可惡而殘酷的授課時間,被迫做無數的背誦、挨鞭子和懲罰…這一切教給了悅子奸智,即“隻要禁絕妒忌,沒有愛也是可以生活的”。


    悅子全力以赴地使這種奸智變成自己的東西。她使盡了渾身解數,然而卻無成效……


    要是沒有愛也可以生活的話,那麽這種冷酷無情的課業,將使悅子得忍受任何痛苦的折磨……這種課業教給了悅子奸智的處方…而且,這處方由於內中缺乏幾種藥而無效。


    悅子認為這幾種藥就在米殿。她找到了。她放心了。萬沒想到它竟是巧妙的膺品,是無效的藥物!……它原來是膺品啊。一直擔驚受怕的事,一直畏懼不安的事終於又發生了。


    ——醫學士露出了一絲淺笑,說“是懷孕了”的時候,悅子的心感到莫大的痛楚。她覺得自己的臉色刷白了,極度的口渴甚至催她欲吐。不能裝模作樣了。她望著彌吉、謙輔和千惠子流露出來的與其說是不嚴肅、不如說是猝然發瘋的驚愕的表情。不錯,在這種場合,是驚愕。不得不驚愕。


    “唉,真討厭。她張著的嘴就是不閉上。”千惠子說。


    “提起近來的姑娘,真令人吃驚啊!”彌吉竭力操著輕快的口吻附和了一句。


    這是對醫生來說的,音外之意就是得給醫生和護士多少堵嘴錢。


    真令人吃驚啊!悅子。“千惠子這樣說道。


    “嗯。”悅子露出了呆滯的微笑。


    “你這個人呀,就是這麽個性格,遇事不怎麽驚愕。真是泰然自若啊。”千惠子補充了一句。


    本來就是嘛。悅子毫不驚訝。因為她是在妒忌。


    若說謙輔夫婦,他們對這個事件頗感興趣。沒有道德的偏見,是這對夫婦值得自豪的長處。正是這種自命的長處,使他們從瞧熱鬧落到僅是缺乏正義感的存在。雖說誰都喜歡觀看失火現場,然而不能說站在晾台上看就比站在路旁看更為高級。


    難道會存在沒有偏見的道德?這種具有近代趣味的理想之鄉,好歹是讓他們忍耐寂寞的農村生活的夢。為了實現這個夢,他們所持的惟一武器,就是他們的忠告,他們擁有專利權的親切的忠告。


    這樣,他們至少在精神上得到滿足,做著忙碌的思考。精神上的忙碌,實際上是屬幹病人的範國。


    千惠子由衷地讚賞丈夫的學識之淵博。其一例就是謙輔懂希臘語,卻不向任何人炫耀。這在日本至少是鮮見的。他還能諳記拉丁語二百一十七個動詞的變化,一無遺漏地識別許多俄國小說的登場人物的長長的名字,同時還能滔滔不絕地說出諸如日本的能樂是世界最高的“文化遺產”(這句話是他最喜歡的)之一,“其洗練的美意識可以與西歐的古典相匹敵”等等。這就像著書全部賣不出去、卻自詡是天才的作者一樣,雖然無人邀請自己去作講演,卻自信自己的學說是為世人所不接受的學說。


    這對知識分子夫妻確信,隻要稍下功夫,總會使人生起變化的。這是一種旁觀者的確信。思索著謙輔那種退伍軍人似的自負是從哪兒訓練出來的。或許反正是來自謙輔所最輕蔑的杉本彌吉的遺傳吧。隻要聽從他們既無偏見又無私心的忠告行動就是好;否則違背其忠告,招致失敗就會被認為完全是出於被忠告者的偏見所喜歡的招數。他們夫婦具備可以責備任何人的資格,其結果卻陷人不得不寬恕任何人的不如意的境地。不是嗎?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人世間沒有任何一件是真正重要的事。


    以他們自己的生活來說吧。隻要稍下功夫就可以輕易地改變的,可眼下他們卻懶得下功夫。他們與悅子的不同點。就是他們可以輕易地愛上他們自己的息惰。


    所以。觀賞祭祀後的歸途中。謙輔和千惠子在雨雲低垂的路上稍落後於他人,他們邊走邊緊張地期待。相互猜想著美代妊娠的來龍去脈。最後決定美代今晚留住醫院,明早才回到家裏。


    “至於是誰的孩子,肯定是三郎的。這就不用議論了。”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對於妻子毫無懷疑自己,謙輔感到相對的寂寥。在這點上,他對已故的良輔多少懷著一種妒忌心。話裏有話似地說:“要是我的,怎麽辦?”


    “我可不願意聽到這種玩笑。我的性格是不能容忍這種齷齪的玩笑的。”


    千惠子像童女似的,用雙手的指頭緊緊按住雙耳。爾後大搖擺著腰身,耍起脾氣來。這個真摯的女人,是不喜歡世俗的玩笑的。


    “是三郎的。肯定是三郎的嘛。”


    謙輔也是這麽想。彌吉已經沒有平時的能力了。隻要觀察一下悅子,就會找到確鑿的根據。


    “事態將會發展成什麽樣子呢?悅子的臉色非同平常啊!”——他望著距他五六步的前方與彌吉並肩而行的悅子的背影,壓低嗓門說。從後麵可以看見悅子稍端著肩膀走路的模樣,她無疑是忍受著什麽感情的折磨。


    “這樣看來,她還愛著三郎鑼。”


    “是啊。在悅子看來,是很痛苦的啊!她這個人為什麽這樣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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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像習慣性流產一樣,這是一種習慣性失戀哪。神經組織或什麽部位出了毛病,每次戀愛一定落人失戀的苦境喲。”


    “不過,悅子也很聰明,她會很快設法控製自己的感情的。”


    “我們也親切地參與商量吧。”


    這對夫妻猶如穿慣了成衣的人懷疑裁縫店的存在的理由一樣,在懷疑釀成悲劇的人的存在,盡管他們對已經發生的悲劇頗感興趣。對他們來說,悅子依然是難以解讀的文字。


    十月十一日從早就下起雨來。風雨交加,把一度打開的木板套窗義關上了。而且,白天停電。樓下每個房間都像泥灰牆倉庫一樣,黑魃邋的。夏雄的哭聲以及信子和著這聲調的半開玩笑的哭聲,實在令人討厭。信子沒能去看祭祀,一直在鬧別扭,今天不肯去上學了。


    為此,彌吉和悅子難得地來到了謙輔的房間。二樓沒有裝上木板套窗,玻璃窗做得格外堅固。雨刮不進來,可是走去一看,一處漏雨。緊挨這處擺了一個放上搌布的鐵桶。


    這次訪問是劃時期的。高築的門檻,把自己圍在狹窄的世界裏生活的彌吉,從未曾造訪過謙輔和淺子的房間,在自己的家中,自然而然地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禁區。其結果是,殷勤周到的謙輔看見彌吉走進來,便竭力擺出一副惶恐的感激的姿態,同千惠子一起忙不迭地備好了紅茶,這給彌吉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不用張羅了。我隻來‘會兒避避難。”


    “真的,請不用張羅。”


    彌吉和悅予先後這樣說道。他們像是孩子玩公司遊戲,扮演來訪部下家的社長夫婦一樣。


    “悅予的心真叫人摸不透啊一幹麽總是躲藏似地坐在公公的後麵呢‘”事後千惠子說。


    雨密密麻麻地下著。把四周閉鎖在其中。風稍稍平穩了,惟有雨聲還是那樣淒厲。悅子移開視線,瞥見雨水順著漆黑的柿予樹幹像墨汁似地流淌下來。這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情簡直是被閉鎖在單調的殘忍的壓倒一切的音樂中。這雨聲不正像是數萬僧侶念經的聲音嗎?彌吉在說話。謙輔在說話。千惠子在說話。……人的話是多麽無力,多幺狡猾,多麽徒然。粗魯、微不足道,盡管如此,卻還拚命地向某處伸展。多麽繁忙啊!……任何人的話,都敵不過這殘忍而激越的雨聲。睢有不受這種語言困擾的人的呐喊,惟有不懂語言的單純的靈魂的呼喚,才敢同這雨聲相抗衡。才敢衝破這雨聲的死亡的牆.悅子想起被篝火的火焰照亮、並從自己眼前疾馳而過的一群薔薇色的裸形。還有他們年輕圓潤的野獸般的吼聲…


    隻有這種吼聲,隻有它才是重要的。


    悅子驀然醒悟過來。彌吉的聲音高昂。原來他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對象是三郎的話,該怎樣處置美代昵?我覺得這個問題得看三郎怎樣噦。得看他道義上的態度怎樣來定噦。假設三郎堅持回避責任,那麽就不能讓這樣一個不仁不義的漢子留在這個家中,要把他解雇,隻留下美代…一不過,美代必須馬上墮胎。又假設三郎認真承認自己的不是,要娶美代為妻,那就算作罷,讓他們作為夫妻按老樣子留下來。二者擇一。你看怎麽樣?也許我的意見有些偏激,但我是以新憲琺的精神為準則的。”


    悅子沒有回答,隻在嘴裏輕輕地說了聲:“這……”她那雙端麗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在空中某個毫無意義的焦點上。雨聲允許了這種沉默‘盡管如此,謙輔望著這樣一個悅子,不免感到她有些地方簡直像一個瘋女。


    “這豈不是叫悅子無法表態嗎?”


    謙輔助了她一臂之力。


    18


    然而,彌吉對這種說法非常淡漠,不予理睬。他焦灼萬分。彌吉所以在謙輔夫婦的麵前提出了這二者擇一的辦法,其內心的打算是:試探一下悅子。這是相當切實的希求,是籌劃周全的詢問。如果悅子袒護三郎,就隻好容忍他們結婚,或者相反。如果她在眾人前有所顧忌而違心譴責三郎,就隻好同意把三郎攆出去。如果彌吉過去的部下看到他玩弄這種謙虛的詭計的場麵,恐怕也會懷疑自己的眼睛吧。


    彌吉的妒忌確是貧乏。要是壯年時代,他看見別的男人奪走妻子的心,是會用粗野的一記耳光,讓其從妄念中醒悟過來的。死去的妻子幸好是個隻顧將彌吉施以上流社會式的教育來作為可愛的妄念的女人。她並沒有生起那樣的機靈的妄念。現在,彌古老矣。這是從內部帶來的老,猶如從內部被白蟻蛀食的雕鳥標本那樣老…


    盡管彌吉直感到悅子悄悄地愛著三郎,可他不能訴諸比上述辦法更強硬的手段。


    悅子看到這老人的眼睛裏閃爍著的妒忌,是那樣的無力,那樣的貧乏,便產生了一種對誰都自豪的心情,不斷地感受到自己的妒忌的能力,自己內心貯藏著的取之不盡的“痛苦的能力”。


    悅子直言了。痛痛快快地直言了。


    “總之要見見三郎查詢真實的情況。我覺得這樣比老爸直接談會好些。”


    一種危險把彌吉和悅子放在同盟關係上。這種同盟的關係的基礎不像世界上一般的同盟國是基於利益,而是基於妒忌。


    此後,四人無拘束地閑聊到晌午。回到房間進餐的彌吉,差使悅子將約莫二合。的上等茅栗送到謙輔的房間裏。


    悅子準備午飯時,打破了一隻小碟子,還微微燙傷了手指。


    隻要是軟和的菜肴,不論什麽彌吉都說好吃;而堅硬的東西,不論什麽他都說不好吃。他欣賞悅子的烹調,不是在於味道,而是在於柔軟。


    雨天裏,簷廊邊的木板門關上了。悅子下廚房燒菜。為了保溫。


    她沒有將美代煮好的飯盛在飯桶裏,就原樣放在鍋裏。美代燒好飯後,不在廚房裏了。紅火炭已經燃盡。悅子從千惠子那裏要來了火種。移到炭爐裏,在這當兒,她的中指被火燙傷了。


    這種疼痛,使悅子感到煩躁。不知怎的,假使她叫喚。她總覺得聞聲而來的絕不可能是三郎,而是匆匆跑來的彌吉,從敞開衣襟的和服下擺露出難看的皺巴巴的茶色小腿,並且大概會問聲“怎麽啦”吧。三郎是決不會來的……如若悅子突然發出瘋狂般的笑聲。


    聞聲而來的,恐怕還是彌吉吧。他定會狐疑地將眼睛眯成三角形,而不會同她一起笑,自己隻顧努力探求她笑的意義…他已經不是能跟女人齊聲開懷大笑的年齡了……而且他是她——還決不能說她是個老嫗——的惟一的回聲,惟一的反響。


    在十六七平方米的廚房的土間裏,一部分地方被流進來的雨水弄成淤水窪,水窪中怠惰地描劃出玻璃門的灰色光線的反射光線。


    悅子一直站在濕漉漉的木屐上,一邊用舌尖舔著燙傷的中指,一邊呆呆地凝望著這些反射光線,腦子裏裝滿了雨聲…-盡管如此,所謂日常生活運營是十分滑稽的。她的手仿佛能鬆開活動了。她將鍋坐在火上,注入水,加進糖,再放人切成圓片的甘薯今天午餐的菜譜就是煮甘薯糖水,用黃油炒從岡町買來的肉末和蘑菇,還有山藥泥這些菜肴都是悅子在恍惚之中充滿熱情地做出來的。


    這時候,她活像下廚的女傭無休止地徘徊在夢想裏。


    她想:痛苦尚未開始。是怎麽回事?痛苦真的尚未開始。因為痛苦會凍僵我的心髒,顫抖我的手,捆住我的腳…我就這樣做菜。算是怎麽回事昵?為什麽要做這種事昵?…冷靜的判斷,射中靶心的判斷,情理兼有的判斷,所有這些判斷,還有許許多多,不,一直到未來,我仿佛也可以做到的……美代妊娠,我的痛苦理應到頭了。還會欠什麽呢?難道還必須付出更可怕的代價才能完成嗎?


    “…我首先聽從我的冷靜的判斷吧。對我來說,看三郎已經不是我的喜悅,而是我的痛苦了。但是,不看三郎,我就無法活下去。


    三郎不能離開這裏。正因為如此,就必須讓他結婚。同我?這是多麽錯亂啊。同美代?同那農村姑娘?同那滿身爛西紅柿味兒、滿身尿臭味的笨姑娘?是!這樣一來,我的痛苦就會到頭。我的痛苦就會成為完整的東西,就會成為沒有餘韻的東西…這樣一來,我多半就會釋下重負吧。短暫的、虛假的安心也會到來的。把它拽住吧。相信這種虛偽……


    悅子聽見窗框上的白臉山雀的啁啾嗚囀。她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望著小鳥在整理它那被打濕了的翅膀的姿態。小鳥又白又薄的眼臉似的東西,使它那兩隻烏黑閃光的小眸似隱若現。喉嚨處少許劈裂的羽毛在不停地動,就從這兒流泄出了這種令人煩躁的鳴囀“悅子看見自己的視野盡頭,有個明亮的龐然大物。天空下著毛毛細雨。庭院盡頭的栗樹林子明亮起來,就好像在黑暗的寺院裏打開了金光閃閃的神龕一樣。


    下午,雨過天晴。


    悅子跟隨彌吉來到了庭園。薔薇的支棍被雨水衝走,他們把倒下的薔薇扶正了。有的薔薇把頭伸進泡著生草的混濁的雨水裏,花瓣仿佛經過一番痛苦掙紮之後似地散落在水麵上。


    悅子將其中一株扶正,然後用發繩係在立著的支棍上。幸虧沒有折斷。她的指頭觸感到濡濕了的花瓣的重量,這重量裏存在彌吉的自豪。悅子入神地望著這漂亮的鮮紅花瓣,手指觸摸這花瓣時有著清爽的感觸。


    操持這種作業的彌吉卻無言,無表情,像是慪氣似的。他腳登長統膠鞋,身穿軍褲,彎下腰來,把一株株薔薇扶起來了。帶著這種沉默、幾乎無表情的神色從事的勞動,是血液裏沒有喪失農民氣質的人的勞動。這個時候的彌吉,也是悅子所喜歡的。


    趕巧三郎從悅子跟前的石子小路經過,他招呼說:“我沒有注意,對不起。我剛才做了些準備工作,讓我來做吧。”


    “行了,已經都弄好了。”彌吉說,他沒瞧三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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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見三郎那遮掩在麥秸大草帽f的淺黑色的圓臉,向悅子微笑著。破舊的麥秸帽沿斜斜地耷拉下來,夕陽在他的額頭上畫出明亮的斑點。他笑時嘴邊露出了成排潔白的牙齒。悅子看見這恍如被雨水衝刷過的新鮮的雪白。好像蘇醒過來,站立起來了。


    “來得正好。我有話跟你說,請跟我一起到那邊去。”


    過去悅子在彌吉麵前從未曾用這樣開朗的語調對三郎說話,即使是無需避忌彌吉的光明正大的話。如今這些話擺脫了羈絆,甚至讓聽者也能領會到是帶有露骨的引誘。悅子全然不顧隨之而來的殘酷的任務,她以半陶醉的心情,說出了剛才自己所說的深深喜歡的話。所以她的聲調裏飄逸著一股不期而然的、難以壓抑的甘美。


    三郎困惑地望了望彌吉。悅子已經推著他的胳膊肘,催促他向通過杉本家門口的方向走下去。


    “你打算站著把話說完嗎?”


    後麵傳來了彌吉半驚訝的招呼聲。


    “是啊。”悅子說。


    悅子急中生智,她這下意識的一招,使彌吉失去了竊聽她同三郎談話的機會。


    “你剛才想到哪兒?”


    悅子首先詢問的,就是這種無意義的事。


    “是,正想去寄封信。”


    “寄什麽信。讓我看看。”


    三郎老老實實地把手中握著的卷成圓筒的明信片遞給悅子,讓悅子看了。這是給家鄉友人的信。字跡非常幼稚,隻寫了四五行。


    簡單敘述了近況:昨日這裏過祭祀節。我也是一名青年人,出去鬧騰了一陣子。


    今日實在太累了。不過。不管怎麽說。鬧騰一陣還是痛快的、愉快的。


    悅子縮了縮肩膀,搖晃著似地笑了起來。


    “是封簡單的信嘛。”


    悅予說著把信交還了三郎。三郎聽她這麽說,顯得有點不服氣。


    沿著石板小路的楓林,把雨後的水滴和夕照的水珠灑滿在鋪石上。一些樹已經披上了紅裝,下麵的滿是紅葉的枝椏在風中微微地搖曳。他們來到了石階處,剛才被楓樹梢占據了的天空豁然開闊,可以望及了。此刻兩人才發現蒼穹布滿了濃雲。


    這種無可言喻的愉悅,這種無以倫比的沉默的豐饒,給悅子帶來了不安的心緒。為了了結自己的痛苦,自己把許可的僅有的閑暇全都花在享樂上,這是會遭人懷疑的。難道自己不是準備這樣漫無邊際地繼續閑聊下去嗎?難道自己不是準備不把關鍵的棘手的話題談出來而了結嗎?


    19


    他們兩人過了橋。小河的水位上漲了。在奔流著的呈泥土色的河水裏,無數的水草順著流水方向漂流,透過水麵可以望及恍如若隱若現的新鮮的綠色豐盈的頭發。他們穿過竹林,來到可以了望見大片水淋淋的雨後的莊稼地的小路上,三郎駐足,摘下了麥秸帽。


    “那麽,我走了。”


    “去寄信嗎?”


    “是。”


    “我有話跟你說哪。呆一會兒再寄嘛。”


    “是。”


    “到大街上,熟人很多,碰見太麻煩。咱們就到公路那邊去,邊走邊談吧。”


    “是。”


    三郎的眼睛裏泛起了不安的神色。平素那麽疏遠的悅子,今天對自己競如此的親切,他感到悅子不論是話語還是身體都這樣貼近自己,這還是頭一遭。


    他窮極無聊,把手繞到背後。


    “背上怎麽啦?”悅子問道。


    “哦,昨晚祭祀結束後,脊背受了一點輕傷。”


    “痛得厲害嗎?”悅子皺著眉頭問道。


    “不。已經全好了。”三郎快活地答道。


    悅子心想:這年輕人的肌膚簡直是不死之身嘛。


    小路的泥濘和濕漉漉的雜草,把悅予和三郎的赤腳給弄髒了。


    走了不一會兒,小路愈發狹窄,不能容納兩人並肩而行了。悅子稍撩起和服下擺走在前麵。突然,一陣不安襲上心頭,她想:三郎是不是沒有在自己的後麵呢?她想呼喊他的名字,但又覺得呼喚名字或回過頭去都是不自然的。


    “那不是自行車嗎?悅子回頭這麽說道。


    “不是。”


    三郎不知所措似的神情曆曆在目。


    “是嗎?剛才好像聽見了鈴聲。”


    她垂下了視線。三郎的粗壯的大赤腳和她的赤腳一樣都被泥濘弄髒了。悅子感到滿足了。


    公路上依然沒有汽車的影子。而且,混凝土的路麵早已幹了,隻在這裏那裏留下了倒映著渡狀雲的水窪,好像是用白粉筆描畫似的一道鮮明的線,隱沒在頂著淺藍色黃昏天空的地平線上。


    “美代懷孕的事,你知道了吧?”悅子一邊與三郎並肩行走,一邊說。


    “哦,聽說了。”“聽誰說的?”


    “聽美代說的。”


    “是嗎?”


    悅子感到心跳加速了。她終於不得不從三郎的嘴裏聽到了對自己來說是最痛苦的事實。在這決心的底層仍然存在著錯綜複雜的希望,這促使她尋思:也許三郎掌握了確鑿的反證呢?譬如,美代的對象是米殿村的某青年,這男人是個臭名昭著的流氓;譬如,盡管三郎屢次忠告美代,可美代就是不肯聽這種忠告…一又譬如,同有婦之夫的農業工會職員犯的錯誤;等等。


    這些希望與絕望,以現實的姿態交替地浮現在悅子的眼前。她畏懼於這個姿態的精神狀態,促使她眼前的質問無限期地推遲觸及核心的問題。這些東西,宛如潛藏在雨後清爽的大氣中的無數快活的微粒子,宛如急於向新的結合雀躍的無數的元素。她的鼻腔裏都嗅到這些東西透明的動向,盡情地領略開始發燒的臉頰肌膚的氣息。兩人沉默良久,繼續在渺無人影的公路上行進。


    “……美代的孩子…”悅子冷不防地說,“美代的孩子的父親是誰?”


    三郎沒有回答。悅子等待著他的回答。他還是沒有回答。沉默到了一定程度,勢必帶有某種意義。對悅子來說,等待這帶有某種意義的瞬問,是難以忍受的。她閉上眼睛,又睜開了。毋寧說,不正是她自己被問住了?……悅子偷看了一眼低頭的三郎的側臉。他的側臉在麥秸草帽下形成頑固的半麵陰影像。


    “是你嗎?”


    “是。我想是的。”


    “你說‘我想是的’,是‘也許不是’的意思嗎?”


    “不。”三郎緋紅了臉。他強作的微笑隻擴展到某一角度就收住了,“就是我。”


    麵對這不盡興的回答,悅子咬緊了嘴唇。她以為三郎的否定,哪怕是笨拙的謊言,一時的否定,也是對她應有的禮貌。在這難以取睫之中,她失去了自己所寄托的僅有的希望。悅子的存在,倘使在他的心中占有一定的位置,那他就不可能如此明目張膽地坦白交代出來。根據謙輔和彌吉的斷定,她也大致認定這是一目了然的事實了。可是,她想知道的,不是三郎是孩子的父親這個事實,而是想把更多的賭注押在可能否定這個事實的三郎的羞怯和恐懼上。


    “是嗎?!”一悅子疲憊似的說,話語有氣無力,“所以,你是愛美代的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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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郎最難理解的是這句話了。對他來說,這句話仿佛是距自己很遙遠的、特別定做的、屬於奢侈的詞匯的。這句話裏似乎有什麽剩餘的東西,不切實的和超出限度的東西。雖說他和美代聯結在一起,是一種切實的關係,但不一定是永恒的關係。正因為這種關係是被放置在一個半徑裏才不得不互相聯結在一起,一旦脫離半徑之外,就會像再也不能互相吸引的磁石一樣。在這樣的關係中,他覺得愛這個詞似乎太欠妥了。他估計彌吉可能破壞美代和自己的關係。然而,這種關係並沒有使他感到痛苦。即使他被告知美代懷孕了,這個年輕的園丁也全然沒有自覺到自己要當父親。


    悅子的追問,迫使他勾起了種種回憶。他記得悅子來到米殿村約莫一個月光景,一天,美代遵彌吉之命到堆房去取鐵鍬。鐵鍬夾在堆房的緊裏首,怎麽也拔不出來。她就去把三郎喚來,三郎去把鐵鍬拔了出來。這時,美代大概是打算幫在使勁拔鐵鍬的三郎一把吧,她把頭鑽到三郎的胳膊下,支撐著架在鐵鍬上麵的舊桌子。在夾雜著黴味的臭氣中,三郎嗅到了美代塗抹在臉上的雪花膏的強烈的香味兒。他要把拔出來的鐵鍬遞給美代,美代沒有接受,呆呆地仰望著他。三郎的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過去把美代抱住了。


    那就是愛嗎?


    梅雨行將過去。在像被壓迫的俘虜般的季節即將結束之時帶來的悶熱的焦躁引誘下,三郎一時衝動,打著赤腳從窗口跳進了深夜的雨中。他繞過房子的半周,叩響了美代的臥室的窗。他的習慣於黑暗的眼睛,清楚地辨認出玻璃窗裏明顯地浮現出了美代的睡臉。


    美代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正在從窗外窺視的三郎那背光的臉,和那排潔白的牙齒。平日動作緩慢的這個少女,現在卻敏捷地把臥具推到一旁,躍起身來。睡衣前襟敞開,露出了一隻rx房。這隻猶如拉滿的弓似的rx房,甚至令人聯想到是不是由於rx房的力量才把睡衣前襟敞開的。美代小心翼翼,不發出聲響地把窗戶打開。照麵的三郎默默地指了指沾滿泥濘的腳。她便去拿來了抹布,讓他坐在窗框上,親自給他擦腳.這就是愛嗎?


    在這一刹那問,三郎吟味著這一係列的回憶。他覺得自己雖然需要美代,卻不是愛。他成天價地考慮的事,就是預定到地裏除草啦,做著如果再次爆發戰爭自己就誌願當海軍的冒險的夢啦,空想著關於天理教各種預言的實現啦,想象著天降甘露在甘露台上的世界末日啦,回憶著愉快的小學時代馳騁於山野的情景啦,盼著吃晚餐啦等等。思考美代的瞬間,占不了一天當中的幾百分之一的時間。就連需要美代這種事,一想起來,也變得朦朧了。它與食欲幾乎是同一格式的東西。這種同自己的欲望作憂鬱的鬥爭的經驗對這健康的年輕人是無緣的。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三郎對這難以理解的質問,略作沉思之後,懷疑似地搖了搖頭。


    “不。”


    悅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


    她喜形於色,臉上的光彩使人覺得簡直是充滿著痛苦。三郎好歹實實在在地被那可以望及的掩映在林間疾馳而過的阪急電車所吸引,沒有望望這時悅子的表情。倘使看見,他定會驚愕於自己這句話的不可解給悅子帶來了劇烈的痛苦,就會趕緊改變話頭的。


    “你說不是在愛……”悅子說著,仿佛在慢條斯理地咀嚼著自己的喜悅。


    “這……你……是真的嗎?……”悅子邊說邊費心地不斷誘導三郎再重複一遍,確實地說個“不”字,以免三郎翻改前言,……


    不是在愛,倒無所謂。不過,你不妨談談自己的真實心情嘛。你不是在愛美代對吧?


    三郎沒有留意這重複多次的話。“是在愛嗎?不是在愛嗎?”…。啊!這是多麽無意義,多麽煩人啊!這種區區小事,少奶奶卻當作翻天覆地的大事掛在嘴邊。三郎深深插在褲兜裏的手,觸及了好幾片昨日祭祀節酒宴的下酒菜魷魚幹和墨鬥魚幹。他想:“在這裏,假如嚼起魷魚幹來,少奶奶會擺出一副什麽樣的麵孔呢?”悅子的鬱悶,激起他想逗樂的情緒。三郎用手指掏出一片魷魚幹,輕快地往上一拋,像調皮的小狗那樣,用嘴把它接住,天真地說:“是,不是在愛。”


    愛管閑事的悅子即使到美代那兒傳話,說三郎不是在愛你。美代也不會吃驚的。因為這對感情真實的戀人,本來就沒有交談過愛或是不愛這樣繁瑣的話。


    20


    過於久長的苦惱會使人愚蠢。由於苦惱而變得愚蠢的人,再也不能懷疑歡喜了。


    悅子站在這裏盤算著一切,不覺地競信奉了彌吉自己一派的正義。她尋思:正因為三郎不是在愛著美代,所以就必須同美代結婚。


    而且,將隱藏在偽善者的假麵具下,“讓非自己所愛的女子懷了孕的男人的責任。就是要同她結婚”這樣一種道德的判斷,強加給三郎,並以此作為樂事。


    “你這個人,表麵上看不出是個壞蛋啊!”悅子說,“讓非自己所愛的人生孩子,你就必須同美代結婚!”


    三郎猝然用敏銳而漂亮的眼神。回望了悅子一眼。為了撞回這種視線,悅子加強了語氣。


    “不許你說不願意。我們家一直是理解青年人的。這是我們的家風。但是,也不許行為不檢點啊。你們的婚姻是老爺作的主,你就得結婚。”


    三郎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瞠目而視。他原以為彌吉肯定會拆散他和美代兩人的關係。不過,要結婚倒也可以。隻是,他有點顧慮愛挑剔的母親會有什麽想法。


    “我想同家母商量以後再定。”


    “你自己有什麽想法呢?”


    悅子非要說服三郎答應結婚不可,否則就不能心安理得。


    “既然老爺作主,讓我娶美代,我就娶唄。”三郎說。


    對她來說,結婚或不結婚都不是什麽大問題。


    “這樣我也就卸下重擔了。”悅子爽朗地說。


    問題就這樣非常簡單地解決了。


    悅子被自己製造的幻影所蒙蔽,她陶醉在幸福的事態中,由於自己的強迫,使三郎出於無奈,隻得同美代結婚。在這酩酊之中,難道就沒有類似身負戀愛創傷的女人喝悶酒的成份嗎?與其說這是醉的心情,莫如說是尋求茫然的自失;與其說是夢的心境,莫如說是尋求盲目。難道還不是故意為尋求愚蠢的判斷而痛飲的酒嗎?這種強行的酩酊,難道不是出自為回避身受刨傷而下意識地設計出來的故事情節嗎?


    顯然,悅子對結婚這兩個字是很害怕的。她想把這種不吉利的文字處理,委於彌吉之手,讓彌吉負發出專製令之責。如同想看可怕的東西卻躲在大人背後怯生生地窺視的孩子一樣,在這點上她得依靠彌吉。


    在岡町站前向右拐的路上與公路交叉的地方,他們兩人遇見了兩輛豪華大轎在駛入了公路上。一輛是珍珠色,另一輛是淺藍色的四八年型的雪佛蘭。車子發出天鵝絨般柔和的音響,劃著一道曲線,從他們兩人身旁擦過。前麵的車,滿載著興高采烈的青年男女。


    從悅子身邊疾馳而過的時候,駕駛台的收音機傳來的爵士音樂久久地飄蕩在她的耳邊。後麵的車,是日本司機駕駛。微暗的車廂後座裏,坐著一對似猛禽類配偶的、金發的、目光銳利的初戀夫婦,紋絲不動……


    三郎微張著嘴,驚歎地目送著它們。


    “他們大概是回大阪去的吧。”悅子說。


    於是,悅子覺得由大都會各種音響交織而成的遠方的噪音,突然乘風而來,搏擊著自己的耳朵。


    她明白,即使到那邊去,也不可能有什麽意義。對悅子來說,她沒有理由像鄉下人憧憬大都會那樣向往它。誠然,所謂大都會總有些誘人的離奇的建築。倒不是這些奇聳的建築吸引著她。


    她渴望著三郎挽著自己的胳膊。她在遐想:自己倚在他那滿是金色汗毛的胳膊上,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直到遠遠的、遠遠的地方。


    於是,不知什麽時候,兩人來到了大阪,站在那錯綜複雜的大都會的正中央,不知不覺地被人流簇擁而行。她察覺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好愕然地環視了四周。也許從這一瞬間起,悅子才開始過真正的生活…。


    三郎會挽住自己的胳膊嗎?


    這個漫不經心的青年,對這個同自己並肩而行的沉默不語的年長寡婦感到厭倦了。他哪裏會知道,她為了讓自己看,每天早晨都精心地梳理發髻。可自己隻是出於好奇,對這梳理精巧、芬香、不可思議的發髻一瞥了之。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個看上去特別冷淡的、特別驕矜的女人的內心。竟然盤旋著諸如想與自己挽胳膊之類的少女般的幻想。他抽冷子止住了腳步,然後拐向右邊。


    “這就回去嗎?”


    悅子抬起哀訴的目光。那朦朧的眼色,仿佛反映著黃昏的天空,輝耀著略帶藍色的光。


    “已經很晚了。”


    兩人意外地來到了很遠的地方。遙遠的森林深處,杉本家的房頂在夕照中閃爍。


    兩人走了三十分鍾光景才到達那裏。


    ……從此以後,悅子開始了真正的痛苦。萬事俱備的真正的痛苦。唉!人世間就有這種時運不濟的人,奮鬥終生,事業好不容易獲得成功時,竟患了不治之症而痛苦地死去。旁觀者看來,著實分辨不清他嘔心瀝血一生的努力,究竟是為了事業的成功,還是為了住進高級醫院的特等病房痛苦地死去?


    悅子本來打算費些時日,執拗地、幸災樂禍地等待著看到美代的不幸,猶如黴菌繁衍而腐蝕著她的身軀。耐心地等待著看到沒有愛情的婚姻的結局,如同當年自己的情況一樣陷入破滅…‘(假如能親眼看到那種情景,哪怕耗盡自己的一生也在所不惜。假如需要,就等待到白發蒼蒼,也心甘情願。)……她準備盯住不放,一盯到底。她不一定期望著三郎的情婦就是悅子。總之,隻要能夠看到美代在悅子的眼前呈現失敗、苦悶、煩惱、疲憊、頹唐就可以了……


    然而,不久這種打算明顯地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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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彌吉根據悅子的匯報,把三郎和美代的關係公開了。每當遇到那幫碎嘴的村裏人尋根問底時,他就公開說:他們早晚會結成夫妻的。為了維持家中的秩序,這兩人的寢室雖然照舊隔開,但允許他們一周共寢一次。二周後,十月二十六日,三郎前去參加天理教秋季大祭祀時,將同他母親商量,一俟談妥,就由彌吉充當媒人,舉行婚禮,這一切都安排停當了。彌吉帶著某種熱情來監辦這一切。


    他一反常態,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厚道老頭兒般的微笑,以有點過分通情達理的態度,寬容了三郎和美代的交情。毋庸贅言,在彌吉的這種新的態度中,總是將悅子的存在放在意識之中。


    這是多麽難熬的兩周啊。悅子回想起從晚夏到秋天的無數個難以成眠的黑夜,丈夫連續外宿,使她深受痛苦的折磨,那種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白天裏,她對傳來的腳步聲悉感煩惱,準備去掛個電話,卻又躊躇不決,失去了時機。她數日不進食,喝了水就伏在床上。一天早晨,她喝了涼水,感到一陣冰涼傳遍全身,這時驟然生起服毒的念頭。一想到有毒的白色結晶體和水一起靜靜地滲透到體內的組織裏引起的快感,就陷入一種恍惚狀態中,毫無悲傷的熱淚滂沱而流了…


    出現了同那時候一樣的征兆,那就是難以名狀的寒冷的戰栗,發作起來連手背都起雞皮疙瘩。這種寒冷,不就是監獄中的寒冷嗎?這種發作,不就是囚徒的發作嗎?


    如同當年良輔不在悅子深感痛苦一樣,如今她親眼看到三郎,就感到痛苦。今年春上,三郎去天理的時候,他的不在。遠比眼前看到他更能給悅子帶來親密的感情。然而,如今她的雙手被束縛,連一個指頭也不許觸摸一下,隻能眼巴巴地盯視著三郎和美代縱情地親密。這是一種殘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罰。她怨恨自己沒有選擇攆走三郎,勒令美代墮胎的做法。悔恨幾乎使悅子看不見自己的安身之處。沒料到不願放棄三郎的這種當然的欲望,竟變成正相反的可怕的痛苦報應…——但是,在這種悔恨中,難道就沒有悅子的自我欺騙嗎?果真是期望和“正相反”的痛苦嗎?這不正是她預期的當然的痛苦、她自己早有思想準備的、毋寧說是她祈求的痛苦嗎?……就在剛才,希望自我的痛苦變成沒有餘蘊的東西的,不正是悅子嗎?十月十五日在岡町舉辦果市,要把優質的水果送往大阪,幸虧十三日是晴天,大倉一家也參加,杉本家的人們為收獲柿子而忙煞了。今年的柿子勝於其他果樹,獲得了豐收。


    三郎爬到樹上,美代在樹下等著更換掛在枝椏上的裝滿了柿子的籃筐。柿樹猛烈搖擺,從下麵往上窺視,透過枝椏縫隙,可以望及的耀眼的碧空,仿佛也開始搖晃起來了。美代抬頭望著掩映在葉隙的三郎的腳在來回移動。


    “裝滿了!”三郎說。


    裝滿閃爍著亮光的柿子的籃子,碰撞著柿樹下方的枝椏,落在美代高舉的雙手上。美代無動於衷地把滿籃子柿子放在地上。她穿著碎白花紋布紮腿式勞動服,叉開雙腿,然後將倒空的籃子送到枝頭上。


    “爬上來呀!”


    三郎這麽一呼喚,美代立即應聲:“好哩。”


    話未落地,她已經以驚人的速度爬到樹上了。


    這時候,悅子頭裹手巾,係著挽袖帶,抱著一摞空籃子從這裏經過。她聽見了樹上的嬌聲。三郎攔阻正在爬上來的美代。豈止如此,他還跟她開玩笑,硬要把她的雙手從枝椏上掰開。美代一邊驚叫,一邊想抓住耷拉在她眼前的三郎的腳脖子……他們的眼裏,沒有映現出躲在樹叢間的悅子的姿影。


    這時候,美代咬了咬三郎的手。三郎開玩笑地吵罵起來。美代一口氣爬上了比三郎所在的枝椏還高的枝椏上,佯裝要踢他的臉的樣子,三郎把手伸過去按住她的膝蓋。這動作之中,樹枝不斷地猛烈搖擺著。柿果累累、枝葉繁茂的樹梢仿佛在微風中搖曳,把微妙的顫動傳到了近鄰的樹梢……


    悅子閉上眼睛,離開了那裏。一股冰也似的寒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瑪基在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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