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普”是鎬木信孝的奇特愛稱,他以前很喜歡阿曆克桑達,波普的詩歌,就把“波普”作為自己玩耍時的名字,慢慢地不知來由的人們也能叫順口了。信孝和“貿基”是老朋友。十幾年前,兩人在神戶的“東方賓館”相遇。在一起住過兩三次。


    在這種聚合上,遇上什麽意想不到的人,悠一已經練就了一套處事不驚的本領。這個社會將外部社會的秩序解體,將外部社會的a、b、c給胡亂拆散,再重新排列組合,如排列成c、x、m、q、a等等,這個社會招這種能力當成拿手好戲。


    可是,鎬木前伯爵的換裝,著實讓悠一感到意外,他遲遲沒有去接“波普”伸出的手,實際上信孝的吃驚勝過悠一。他用醉漢目不轉睛盯住一樣東西看的視線,緊緊盯著美青年說:


    “是你!是你呀!”


    又回頭對“賈基”說:


    “你看我呀,多年的直感不靈驗,這個人可是第一次。首先,這樣年輕就有太太.第一次是在他結婚典禮上看到他的呀。那悠一君原來就是赫赫有名的阿悠哇!”


    “你說阿悠有太太?”“賈基”做了個優美的像外國人那樣的“昏撅”動作,“嘿——,這還是第一次聽到哇。”


    就這樣,悠一的一個秘密痛痛快快地泄露了。不出十天,他有妻子的消息會一絲不漏的傳到這社會的各個角落了吧。自己住在兩個世界,什麽時候互相的秘密一個一個衝突起來,他對那穩穩的速度,抱著恐懼感。


    他鼓起勇氣,回望了一眼鋼木前伯爵,想得到一種逃出恐懼的依靠。


    那心神不定渴望的視線,老是依靠在探求美麗同類的探究欲之上。就像衣服上的汙點,怎麽探也擦不掉似的,信孝的風度上漂蕩著某種令人討厭的東西;那說不清的不愉快的柔弱和厚顏無


    恥的混淆,拚命擠出來的尖利說話聲,按什麽完整計劃而施行的自然模樣,這一切,都是同類的印記和假麵具式的努力。悠一留在記憶裏的所有片斷的印象,忽然找到了一定的脈絡,’成了一個確定的典型。這個社會獨特的兩個作用,解體作用和收斂作用,以後可以十全十美地發揮出來了。鎬木信孝就像在逃犯人做整容手術一樣,在他一直對外的臉下邊,巧妙地藏著一張鮮為人知的肖像畫。貴族自有一番韜晦的功夫。隱藏惡德的趣味在施行惡德的


    趣味之前,說信孝找到了貴族式的幸福也未嚐不可。


    信孝推著悠一的背。“賈基”把兩人帶到空著的長椅子上。


    五個穿著白製服的少年,在人群中穿梭來往,搬來裝洋酒的杯子和麵包吐司的盤子。這五個人都是:“賈基”的“寵妾”。真奇怪,這五個人都有某一部分和“賈基”有些相像,看上去好似五兄弟。一人是“賈基”的眼睛,一人是鼻,一人是唇,一人是背影,一個人是額頭。把他們組合起來,一幅“賈基”年輕時候的畫像,無與倫比地出現了。


    那幅畫像在壁爐架上,由別人送來的花、桂樹葉、一對蠟燭護衛著,華麗的鏡框圍著;水彩色有些灰暗,看上去富有性感的橄欖色裸體像浮現在畫麵上。這是“賈基”19歲的那年春天,溺愛他的英國人,以他為模特兒,親手畫的;這年輕的“巴格斯”像上,他惡作劇般地笑著,右手高舉著一個香擯酒的酒杯。額頭上纏繞著長春藤,赤裸的頸子上,鬆鬆地套了根綠色的領帶,坐在桌子上,左臂用力緊緊壓住僅遮蓋到腰的白桌布,像一枝槳壓著


    白色的波浪,撐起醉醺醺黃金船體般身體的重量。


    這時舞曲變成了“桑巴,”跳舞的人們退至牆壁,往上去的樓梯蓋著的葡萄酒色天鵝絨帷幕讓燈光照亮。推幕激烈地搖晃起來;一個半裸的少年,打扮成西班牙舞女的樣子出現了,他是個十八九歲妖治的紉長身子蜂腰的少年。猩紅色的頭巾紮著頭發,金絲編織的猩紅色乳罩,遮蓋了他的胸。他跳著舞。那清別的肉感,與女人肉體的幽暗陰柔不同,它是由簡潔的線條,充滿光澤的柔淘構成的,看得人抨然心動。少年跳著舞,臉朝後仰;又恢複過來


    的時候朝著悠一清清楚楚地送了個秋波。悠一擠了擠眼呼應他。於是,默契達成了。


    這個眼色,沒逃過信孝的眼睛。剛才第一次把“阿悠”與悠一對上號,他的心所包容的整個世界就全給悠一占住了。顧慮自己在社會上的形象,“波普”從未去過銀座邊上那個店。最近耳朵裏老刮進“阿悠”的各字,“波普”想像那不過是此道中常見的美少年,多少帶有些掙掙鐵骨味的少年罷了。一半是為了好奇心,他托“賈基”給他介紹。沒曾想那人竟是悠一。鎬木信孝可是個誘惑的天才。43歲的今天,還到處結識少年,那數字,不管怎麽數也不下千人。吸引他的究競是什麽呢?美不能勾起他“漁色”的欲望。倒是恐怖、戰栗俘虜了他。此道中的快樂,到哪裏都糾纏著一種甘美的不調和,正如西鶴所吟詠的風情那樣:“男子相耍在花問,宛如相伴狼人眠。”信孝老是要尋求新的戰栗。如此說來,隻有新的東西才能讓他戰栗起來。他不記得自己把美做過精密比較與品味。他決不把眼前所愛的人,他的容姿與以往喜歡過的人做比較。就像一條光線=樣,欲念在某一時間、某一空間照射出來。這時的信孝感到:我們所定的生的延續以外,有某種新鮮的裂痕,正如引誘自殺者的斷崖一般,他難以抗拒那裂痕的誘惑。


    “這家夥危險。”他心裏暗暗說,“今天以前,在我心目中,悠一隻是個溺愛妻子的年輕丈夫。他隻被人看做拂曉在世間尋常街道上專心致誌朝前跑的年輕奔馬,看到他,誰都會覺得心裏安穩。即使魯莽,也從不會去想把這匹奔馬引入到自己的小路上來。可剛才,突如其來的發現,悠一已經在小路上了,我的心震撼了。這是危險的閃電。我可是碰到過的。以前,剛開始看到進人此道的年輕人時,相同的閃電照亮過我的心。我真地被迷住了。被迷上。之前,我知道有預感。那以後二十年,我今天才第一次看到相同強度的閃電。和這閃電比較起來,在其他一千人身上感到的閃電,可以斷言那隻是香火一類的東西了。第一次心跳,第一次戰栗、來決一勝負吧。無論如何我得盡早和這個青年上床。”


    可是,對愛的觀察技術,長期以來,他的視線裏已具有了透視力,他的語言中潛藏讀取對方心思的本領。看到悠一的那一晚起,信孝已看透了侵犯這無與倫比美貌青年的精神毒素。


    “啊——,這青年已經隻對自己的美服軟。他的弱點就是美貌。


    他意識到了美的力量,他的背上殘留著樹葉的痕跡。盯住這一點。形信孝站起身,去找在陽台上醒酒的“賈基”。正在這空檔,同車來的金發年輕外國人和另一個上了點年紀功外國人爭相跑過來邀悠一跳舞。


    信孝招了招手,“賈基”立刻跑進來。冷空氣吹到了信孝的鄰子上


    “有什麽話要說嗎?”


    “恩。”


    “賈基”陪過去的朋友到“中二樓”的酒吧,那裏看得到海。窗角的牆邊放著落地台燈,在銀座酒店邂逅的結實的招待,挽起袖子充當酒吧侍者。左邊可以望見遠遠海角上一閃一亮的燈塔。院子裏枯樹枝擁向星空和海景。窗子上冷暖空氣夾擊,充滿霧氣,剛擦去又罩上了。兩人開玩笑地要了女人喝的雞尾酒汽水飲料。


    “怎麽樣?很不錯吧。”


    “真是漂亮的孩子。隻有那孩於實在沒見到過呀。”


    “老外也都很吃驚喲。可還沒有誰能拿下他。像是特別討厭老外。那孩子大概也弄了十個二十個人了吧,可全都是比他小的孩子呀。”


    “越是困難越有魅力呀。最近的孩子大多不揀對象呀。”


    “是嘛。那你就試試看嘛。總之,此道中的小夥子們都感到難對付,叫苦連天呢。‘波普’試試身手瞧瞧。”


    “我想先打聽一下。”前伯爵把抓在右手指的雞尾酒杯子換到左手,托在掌上端詳著說。他看著什麽的時候,有一種像被誰看著似的風騷勁兒。老是一個人演兩個角兒,既是演員又是觀眾。“ol,…怎麽說呢,那孩子有沒有委身於自己不想要的人吧。這呀,


    說起來就是…ooo怎麽說呢?他有沒有完全委身於自己的美呢。給對方的愛情也好,欲望也好,隻有一點點,不能單純委身於自己的美吧,是這個理吧。……用你的話來說,那孩子隻有那麽大的器量,還沒有那樣多的經驗吧。”


    “我所聽說的呢。有太太的話,和太太睡覺那是憑著情麵的吧。”


    信孝垂下眼睛,思索著老朋友這句話裏的暗示。想事的時候,他也要裝腔作勢,讓別人盯著他思索時的好模祥。爽快的“賈基”慫恿他,無論如何試試看,還趁著醉意,和信孝打賭,明天早晨lo點以前拿下的話,就把自己小指上那豪華的戒指給信孝;要是10點以前拿不下,那麽“波普”就把鎬木家收藏的室町時期


    描金畫的硯盒輸給他。


    那厚厚的描金畫,從“賈基”去鎬木家拜訪起,他就一直垂涎三尺,卻不可能到手。


    兩人從中二樓下到了大客廳。不知什麽時候,悠一已經和剛才那跳舞的少年一起跳上了。少年已經換上了西裝,喉嚨口打著個可愛的領結。信孝一下子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齡。“蓋”的地獄和女人的地獄在同;個地方。那就是所謂的“老”。信孝懂了,就是求上帝,也絕對不可能發生那個美青年愛上自己的奇跡。這樣一想,他完全知道他的熱情從一開始就是枉然的,那是無限接近於理想主義的熱情。誰隻要愛理想,那他一定也期待被理想所愛吧。


    悠一和少年才跳了半個曲子就停下了。兩人消失在葡萄酒色的帳幕後。“波普”歎了口氣說:


    “啊——完了,一起去二樓了。”


    樓上有三四個隨時可以使用的小房間,裏邊隨意地放著睡床躺椅。


    “一個兩個你就當沒看見吧,波普。那般年輕,不要緊。”


    “賈基”安慰著。他把眼睛轉向一角的裝飾櫃,想著從信孝那裏贏來的硯盒往哪兒擱。


    信孝在等著。一小時後悠一又出現了,可機會還是遲遲不來。夜深了。人們跳累了。可就像不斷添柴的火維,總有幾對換來換去地跳著。


    靠壁的小椅子上,“賈基”的一個“寵妄”露出天真爛漫的臉,打著瞌睡。一個外國人向“賈基”使了個眼色。寬容的主人笑著點點頭。外國人輕輕抱起唾著的少年,把他搬到中二樓門裏深處帳幕裏放著的躺椅上。睡著的少年嘴唇輕輕地合開,長長睫毛掩映下的眼睛好奇地眨動著,悄悄盯著那倔強搬運手的胸脯。從襯衫安開的縫裏,他看見了金色的胸毛,他覺得像是讓一隻巨大的黃蜂抱住了似的。


    信孝等待著機會。聚會的人們大多都是以前就認識的,過一夜絕不缺少話題。可信孝想著悠一。所有甜美的或者淫亂的想像苦惱著他。“波普”可是大有不在臉上表現出一絲紊亂感情的自信。


    悠一的眼睛這時停在新來的客人身上。那少年是清晨兩點以後,和四五個外國人從橫濱來的。他從鑲拚式大衣領子上摘下紅黑相間豎條紋的圍巾。笑起來,整齊的牙齒潔白如玉。頭發像小平頭那樣剃進去,那發型與飽滿雕刻般的臉很相稱。他不熟練地抽著煙,那夾香煙的手指上戴著個怪裏怪氣大寫字母的純金戒指。


    這野性十足少年的身上讓入覺得有一種與悠一肉感上的沉穩優雅相呼應的東西。把悠一看成雕刻中逸品的話,那麽這個少年身上有一種毛坯雕刻的味道。他身上有不少地方與悠一相像,簡直像模仿製作出來的。“納爾西斯”為了誇耀自己的無與倫比,有時也會喜歡毛坯的鏡子。毛坯的鏡子至少免去了嫉妒。


    新來的客人與先到的客人交歡起來。悠一和少年並排坐著。兩人朝氣蓬勃的眼光交織在一起,立刻達成了默契。


    可還當兩人攙著手站起來的時候,一個外國人來請悠一跳舞。悠一沒有拒絕。鎬木信孝不能再讓這個機會逃過了,他靠到少年身邊請他跳舞。邊跳邊問:


    “你忘了我呀,阿亮?’


    “哪會忘了你呢,波普先生。”


    “你還記得以前聽我的話沒吃虧吧。”


    “波普先生的落落大方,我可是真佩服的呀。大家都讓你的氣度迷住了喲。”


    “好了別撿好聽的說了。今天怎麽樣?”


    “沒有異議。和你的話。”


    “馬上就去呀!”


    “馬上就去?……”


    少年眉心暗起來。


    “可……我……”


    “比上次多給一倍也可以。”


    ’“喂,可現在不想;到早上還有的是時間嘛。”


    “說什麽也得現在,過時不候喲。”


    “可剛才和人已經約好了呀。”


    “一分賺不到也算約好了嗎?”


    “我呀,看到真正喜歡的對手,所有家產都用在他身上也心甘情願的。”


    “全部家產,說大話吧。好了,給你三倍。再加上千元,湊足一萬。然後再把它給你心上人不好嗎?”


    “一萬元?”少年的眼睛眨巴了好一會兒。


    “你對我有那麽好的印象啊。”


    “很好啊。”


    少年故意虛張聲勢地大聲說:


    “你喝醉了吧。波普先生,那故事說得太離譜了吧/


    “你也把自己看得太賤了。真可憐。再提高提高你的自尊心。來,先給你四千元,剩下的六千元幹完了再給。”:


    少年讓慢狐步舞的急性拍子催著,心裏暗自盤算起來。四千元先到手,萬一有個閃失,六千元拿不到,也決不是壞買賣。讓悠一往後排,那時候他會怎樣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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