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輔那時說的話,久久縈繞在悠一的心裏。他想忘了。可越想忘,就越牢牢地擋在他的眼前。


    梅雨怎麽也停不下來,康子的生產也推遲了,已經比預定的;日子晚了四天。不僅如此,康子那樣健康度過的孕期,到最後階段卻出現些令人擔憂的症狀。


    血壓超過150,腳也看到輕輕的浮腫。高血壓和浮腫往往是妊娠中毒症的前兆。6月30日下午最初的陣痛發生。7月1日深夜,每隔15分鍾襲來一次陣痛,血壓達到190,她還說有劇烈的頭痛,醫生擔心是“子癇”的症狀。


    經常就醫的那個婦科部長,幾天前讓康子住進自己大學的醫院,陣痛過了兩天,還未見分娩。尋找原因,這才發現康子恥骨的角度比別人小。在婦科部長的主持下,決定實行“鉗子分娩術”。


    7月2日放晴,像是梅雨時期偶然造訪的盛夏前鋒。一大早,康子娘家的母親就開車來接悠一,因為悠一以前說過,分娩當天要在醫院裏守著妻子的話。親家母互相彬彬有禮的寒喧過後,悠一母親說,實在自己也想跟去,但帶病之身,在旁邊反倒添亂,就不去了。康子母親是個胖胖的健康的中年女人。


    坐上了車,她那乎日的習慣,讓她耍弄起悠一來。


    “康子常說,你是個理想的丈夫,我也就此長了不少見識呀。我要是年輕些,不管你有太太還是沒太太,可不會放過你的呀。老是讓人找上門來討厭吧。我隻有一個請求:請圓滑地騙騙康子。騙的一方笨嘴笨舌那就是真的沒有愛情了。我可是守口如瓶的人,對我說說真情吧。最近有什麽有趣的事吧?”


    “不行喲,我可不上當。”


    這個像朝陽裏躺著的牛似的女人,要是向她坦白“真的事”,她會產生怎樣的反應叼,這危險的想法忽然在悠一的腦子裏升起來;這時忽然又被眼前夫人的動作嚇了一跳:她伸過來的手指去碰他額上垂下來的頭發。


    “啊呀,我還當是白頭發呢,原來是頭發在發光呀。”


    “真的嗎?”


    “所以我也吃了一驚。”


    悠一看著外麵灼熱的亮光。這上午大街的的一角,康子正受著陣痛的折磨。這時,悠一的周圍能清楚看見那明確的痛苦,‘他覺得手掌上能掂量出那痛苦的分量。


    “不要緊吧。”女婿問了一聲。康子的母親像是瞧不起這份不安似地回答說:“不要緊的。”她知道隻有用這種樂天的自負才能讓這個年輕而又沒有經驗的丈夫放心,女人的事隻有女人最清楚。


    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的時候,聽到了“嗚鳴”的警報聲。一看,爽朗得簡直像童話色彩和光澤的鮮紅耀眼的消防車開過灰色的煤煙熏汙的街道,飛馳而來。車體跳躍著,車輪輕輕地擦著地麵,周圍轟響著,騰空飛起來似的。’


    消防車從康子母親的車旁掠過,兩人從開動起來的車子後窗,找著會失火的地方,可沒看到失火.


    “真傻喲,這種天氣會失火。”


    康子的母親說。這樣的炎炎烈日之下,即使身邊著火也不可能看到火焰的。說是這麽說,肯定有什麽地方確實著火了……悠一進了病房,給受著煎熬的康子擦去額上的汗,在臨近分娩時間之前,自己跑來醫院,他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定是什麽近似冒險的快樂,誘惑他前來的吧。不管去哪裏,他不可能從康子的痛苦中擺脫,一定是對她痛苦的那種親近感驅使年輕人奔赴到妻子身邊的吧。平時那樣不想回家的悠一,像“回到自己家”似地來到妻子的枕邊。


    病房裏很熱。通陽台的門開著,白色窗簾擋著光線,那窗簾不過偶然地讓風鼓起來一下。昨天為止,雨和涼氣持續著,所以也就沒開電風扇。母親一踏進病房,趕快又跑出去打電話讓家裏送電風扇來。護士有事去了也不在房裏。剩下悠一和康子兩個人。年輕的丈夫擦擦頭上的汗。康子深深吐了口氣睜開了眼,緊緊抓、住悠一的手稍微鬆開了一點,手心裏全是汗。


    “又稍微疼得好些了。現在又不疼了。這可堅持不了多久。”


    她像剛才注意到了似地,打量了一下周圍。——“怎麽這麽熱呀?”


    康子舒服的樣子讓悠一看了害伯。安定下來時她的表情裏,悠一比什麽都害怕的日常生活的片鱗又蘇醒了。年輕妻子讓丈夫幫她拿麵鏡子過來,她用手指梳理著因痛苦揉亂了的頭發。沒有化妝、發青的、還有些浮腫的臉上,有一種她自己怎麽也無法讀出痛苦祟高性質的醜陋。


    “很難看,真對不起。”她用隻有病人才會有的自然令人同惰的神態說:“不久,我會漂亮起來的。”


    悠一從上往下看著這張讓痛苦折磨過的娃娃臉。“怎樣來說明呢?”他想著。正是因為這種醜與痛苦的緣故,他才能夠這樣靠近妻子,沉浸在人類的感情裏。在充滿愛,自然的美與和平時候的妻子,反而會讓他遊離人類的感情,隻讓他想起自己那沒有愛的靈魂。這些怎麽能夠說明清楚呢?不過·,悠一的謬誤在於他頑固地不相信,自己現在的體貼中,也混雜了世上一般丈夫的體貼。


    母親和護士一起進來了。悠一把妻子交給兩個女人自己跑到陽台上。三樓陽台往下看得到院子,隔著院子看得到許多病房的窗,樓梯道的大玻璃窗映人服簾,能夠清楚地看到穿白衣的護士正在下樓梯。樓梯田著玻璃窗描畫出大膽傾斜的平行線。上午的太陽從相反的角度斜切了這些平行線。


    悠一在耀眼的光線中聞到了消毒藥的氣味,他想起俊輔的話。你不想用這雙眼睛清楚地確認一下自己的無罪吧。“……那老人的話裏總有什麽誘人的毒素哇他是說你看吧;從確實討厭的對象身上生出你自己的孩子。他看透我是做不到的。那殘酷而巧妙的勸誘裏,有一種洋洋得意的自信吧。”


    他把手抓著陽台的鐵欄杆上。生了鏽的鑄鐵,讓太陽曬暖,溫熱的手感讓他忽然想起新婚旅行時,他解下領帶拚命抽打旅館陽台上的欄杆的事。


    悠一心裏鼓起一種難以名狀的衝動。俊輔在他心裏聳立起來,那種鮮烈的痛苦與一起勾起回憶的厭惡,讓青年人了迷。他要反抗厭惡,勿寧說要向厭惡複仇,幾乎與他委身於厭惡是同義的。想要判斷厭惡根源的熱情裏,有一種很難分清是否是相當於探尋快樂之源的那種肉欲、受命於性感的探究欲望的東西。一想到這些,悠一的心顛抖了。


    康子病房的門開了。


    白衣服的婦科部長打頭,兩個護士推著一台擔架車進來了。這時,康子又讓陣痛攫住了。她叫著跑過來握住她手的年輕丈夫的名字,像是呼喚著遠方的人似的發出高叫。


    婦科部長蕪爾一笑: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讓人一眼就能感到信賴的是他那頭美麗的白發。對這白發、這資曆、這光明正大國手的善意,悠一也抱著敵意。對妊娠、對有那麽多不尋常困難的分娩、對該出生的孩子,所有的擔心,所有的關心都從他身上消失。他隻想著看看那個。


    ‘痛苦的康子被搬上擔架床時閉著眼睛。汗大顆大顆從額頭上滲出。她那柔軟的手又在空中找著悠一的手。青年握住那手。褪色的嘴唇,貼近俯下身子的悠一的耳朵:


    “跟著來,你不在我身邊,我沒有生寶寶的勇氣。”


    還有比這更赤裸裸、更動心的自白嗎?一陣奇怪的想像向他、襲來:妻子像是看透了他心靈深處的衝動,伸出手來助他一臂之力吧;那一瞬間的感動真是無與倫比,作為一個感到妻子無私信賴的丈夫,就是旁人也能看出,過於激烈的感動,出現在他的臉上。他仰起臉看著婦科部長的眼睛。


    “她說什麽?”


    “我太太說讓我跟進去。”


    博士一把抓住這個純情而又無經驗丈夫的胳膊。在他耳邊用有力的低聲說:


    “常有年輕太太這麽說。當真可不行。做這種事,以後你和太太都會後悔的。”


    “可是我太太,我不在的話……”


    “太太的想法我知道,隻要能做個母親,就夠讓孕婦受鼓舞了。你到場,作為丈夫的你要在場看著,簡直豈有此理。首先有這種想法,將來也一定會後悔偽。”


    “我決不後悔。”


    “別的丈夫都要避開。你這樣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醫生,求你了。”


    演員的本能讓這時的悠一演出了天真的形象:擔心妻子,不忍分別的年輕丈夫,誰也說服不了。博士輕輕地點點頭。兩人的對話讓康子母親聽了去大吃一驚。“喝醉酒啦,我可要遭殃了。”她說:


    “還是算了吧。一定會後悔的。還讓我一個人留在外麵,太殘酷了。”。


    康子的手沒有鬆開悠一的手。忽然覺得那手被強有力地拉過去了,原來兩個護士報起了擔架車,’跟去的一個人打開門,把擔架車引導到走廊上。


    圍著康子擔架車的行列坐電梯上了四樓。車子在走廊地板冰冷的反射上徐徐滑動。地板接縫處輕輕絆了一下擔架車的車輪,閉著眼的康子,那潔白柔軟的下巴毫無抵抗地點了一下。


    分娩室的門左右打開。康子母親一個人圖在室外,門又關了。母親在門關上之前又對悠一說:


    “真的,悠一,要後悔的。半當中害怕了可趕快出來呀。真的。我在走廊上的椅子上等著呢。”


    悠一聽了笑笑,那笑臉簡直和麵對自己危難的笑臉差不多;實在很滑稽。這個體貼妻子的年輕人確信自己的恐怖。


    擔架車靠到手術台旁。康子的身子被搬了上去。這時,護士將架在手術台上的簾子拉上了,在產婦胸口上拉的這道簾子擋住了器具和手術刀那殘酷的光。


    悠一握著康子的手站在枕頭邊。在這裏,他可以看到康子的上半身,和康子自己看不到的下半身。


    窗子朝南,風輕輕地吹過。年輕人,脫了上裝隻穿著襯衫,領帶讓風吹翻過來貼在肩上。他把領帶的一角插進口袋裏。那個動作恰如熱衷於繁忙工作人的敏捷。然而,現在悠一能夠做的就是不讓打滑緊緊撮著妻子汗涔涔的手。這痛苦的肉體與不痛苦緊緊盯著的肉體之問,有一種任何行為都無法聯係的距離。


    “再忍一忍,馬上開始了。”


    護士長在康子的耳邊說。康子的眼睛緊緊閉著。妻子沒看著自己,讓悠一感到了自由。


    洗過手的婦科部長,卷著白衣的袖子,後邊跟著兩個助手出現了。博士沒瞥一眼悠一。用手指向護士長做了個手勢。兩個護士把康子睡的手術台下半部分卸掉。在床上半部分的下端,,裝上個像角一樣左右叉在空中的奇怪器具,康子腳按那形狀叉開,被固定好了。


    胸口低垂的帷幔是為了不讓產婦看到她自己的下半身讓這祥一個物質,一個客體變樣成淒慘的樣子。另一方麵,上半身康子的痛苦由客體改變的無邊的痛苦,幾乎變成了與下半身的事件無關的純粹精神的痛苦。握著悠一手的那股手上的力,也不是女人的力,是抽出康子自身存在那樣旺盛痛苦倨傲的力。


    康子呻吟起來。風一停,籠罩著熱氣的室內,呻吟聲就像無數蒼蠅拍著翅膀似的在空中漂浮。好幾次想挺挺身子,動不了,身體又落到堅硬的床上,閉著眼睛的臉,朗左右兩邊轉來轉去。悠一想起來了。去年秋天和萍水相逢的學生,白天在高樹街旅館裏過的時候,似夢非夢地聽到消防車的警報聲。那時悠一這樣想:


    “……既然我的罪要成為火決燒不盡的純粹東西,那麽我的無辜不是有必要先鑽進火去嗎?我對康子完全無辜……我曾經為了康子,難道沒有希望脫胎換骨嗎?現在呢?”


    他看看窗外的風景,讓眼睛休息一下。夏日的太陽,在“省線電車”軌道那頭,大公園的森林裏燃燒著。那邊看得到一個橢圓的運動場,像是個光亮的遊泳池。那裏一個人影也沒有。


    康子的手又一次強有力地拉了一下美青年的手,那手的力量仿佛是為了喚起他的注意,他不得不看著護士送給博士的手術刀翻動著鋒利的光。這時候,康子的下半身已經顯示出如嘔吐的嘴那樣的動靜,那兒貼著的布像帆布那樣的質地,導尿管導出的尿和塗滿的紅藥水水滴都順著那塊布流下去。


    貼在塗滿紅藥水彤紅的裂口處的帆布發出大量流出的聲音。局部麻醉的注射開始了。手術刀和剪子把裂口再撕大,那血濺到帆布上的時候,康子血紅的錯綜複雜的內部,毫無殘忍之處暴露在年輕丈夫的眼前。悠一曾覺得像陶器般無緣的妻子的肉體,今天看到剝了皮膚暴露出內部,他再也不能把它看成物質的了,連他自己也吃驚。


    “必須君。無論如何,得看下去。”他覺得要嘔吐,可心裏念叨著:“那些發光的,無數紅紅的濕碌碌寶石般的組織,皮膚下讓血浸泡的柔軟的東西,蜿蜒彎曲的東西……,外科醫生對這些東西該是立刻就習慣的吧,我也不是不能當外科醫生的。妻子的內體對我的欲望來說隻是陶器而已,那同一肉體的內側也不該是除此以外的別的東西。”


    他感覺的正直立刻背叛了這種表麵勇敢。妻子的肉體翻出來讓他害怕的那部分,事實上是陶器以外的東西。他對人類的關心,要比對妻子的痛苦所感到的共同感覺更深,麵對無言的鮮紅的肉,見到濕漉漉的斷麵,簡直就像不斷強迫看看他自己一般,痛苦不超出肉體的範圍。“這就是孤獨。”育年想。可是,暴露的鮮紅的肉不是孤獨的。因為它與悠一內部確實存在的鮮紅的肉連結著,即使隻是在旁觀者的意識裏,也肯定會轉瞬間傳播開去的。


    悠一又看到清潔的閃著銀光的器具讓博士拿在手裏了。這是一把像是折了支點巨大剪刀形的器具。相當於剪刀刃口的部分,是彎曲的一雙大匙的形狀,一頭先深深地插入康子的內部,另一頭交叉地插進去,然後把支點裝上,成為一把鉗子。


    年輕的丈夫如實地感到:已的手撫摸著的妻子肉體的遠端,這個器具粗暴地闖入,這雙金屬的手為了抓住什麽東西,擺弄運動著。他看到了妻子咬著下嘴唇的潔白前齒。他承認,即使在這痛苦的高xdx潮中,世上可愛的信賴表情仍然沒有從妻子臉上消失,但他並沒有親吻。青年連這樣溫柔的接吻都沒有因衝動而自然產生的信心。


    鉗子在血的泥濘中,摸到了柔軟的嬰兒的頭。夾住了頭。兩個護士一左一右推著康子蒼白的肚子。


    悠一隻顧一個勁兒地相信自己的無辜。不如說念念不忘更合適。


    可這時,悠一看看痛苦絕頂的妻子的臉—,又看看曾讓他當做厭惡之源的那個部分鮮紅地燃燒起來,悠一的心改觀了。委身於所有男女的讚歎,悠一曾想過難道自己隻是為了讓人看才存在的嗎?”而今天,悠一的美貌,第一次恢複那機能,是為了“看”而存在。“納爾西斯”忘了自己的臉。他的眼睛轉向鏡子以外的東西了。甚至他盯著慘烈的醜陋,能和他看著自己一樣了。


    以前,悠一的存在意識全部是“被人看”。他感到自己的存在畢竟是感到他“被人看著”。如今不是“被人看”而是確實的存在,這新的存在意識讓年輕人陶醉了。也就是說,他自己看到了。’


    多麽透明輕盈的存在本體啊!忘記自己臉的“納爾西斯”,甚至可以想到這張臉不存在。苦痛到忘我境地的妻子的臉,哪怕一瞬間也好,隻要睜開眼看一看丈夫,她一定會很容易發現與自己同一世界裏的人的表情。


    悠一放開了妻子的手。像是要觸摸一下新的自己似的,他的兩手摸了摸汗涔涔的腦門。他掏出手絹,擦擦汗。然後,他注意到妻子的手還捏著空空留下的悠一的手跡,他趕忙往那鑄型裏伸進自己的手,緊握住那隻手。


    …羊水滴下來了。閉著眼的嬰兒頭已經出來了。康子下半身周圍的作業,像抵抗風暴的船員作業一般,相當於齊心合力的體力勞動。那不僅僅是力,是人力拖拽著一條生命。悠一看到婦科部長的白衣皺紋上也有運動著的筋肉的動作。


    嬰兒從桎梏中解放滑了出來。那是紫色隱約泛白的半死的肉團。有什麽嘀咕聲湧出來。不一會兒那肉團哭叫起來,隨著哭叫,漸漸泛出了紅潮。


    剪斷臍帶,護士抱著嬰兒給康子看。


    “是位小姐喲。”


    康子像沒聽明白。


    “女孩子。”


    又說了一迫,她才輕輕地點點頭。


    這時,她不做聲地睜開眼。那眼睛並沒看丈夫,也沒看抱出的嬰兒。就是見了臉上也沒浮起微笑。這無感動的表情,正是動物的表情,人類很少能夠浮起的表情。與此相比,人類任何喜怒哀樂的表情,不過是像假麵一樣的玩意兒,悠一心中的“男人”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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