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的孩子取名溪子。合家高興。盡管如此,還是與康子的願望相背,生了個女孩子。產後一周,康子住在醫院裏,她心滿意足,常常熱哀於解一個水遠解不開的謎:為什麽生的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呢?“希望生個男孩子,是搞錯了吧。”她想著,“讓那個和丈夫一模一樣的男孩兒俘虜的高興,原來是空歡喜一場哇。”雖然不清楚,但一看那嬰兒的相貌,總覺得,比起母親來,女兒長得更像父親。每天給溪子稱份量。秤就放在產婦床的旁邊。產後恢複很好的康子自己記下每天上升的份量,畫了個曲線圖。一開始,康子還覺得自己生的嬰兒,是個還未成人形的怪模怪樣的東


    西;可第一次出乳的刺痛,又經過連續地幾乎是不道德的痛快之後,她不能不從心底裏愛上這個奇怪的有著不高興臉蛋的分身。而且,周圍的人們,探望的人們,硬要把這個現在尚還不能稱作“人”的存在,當成人來看待,用她絕對不懂的話來逗弄她。


    康子把二三天前嚐到的那可伯的肉體上的痛苦與悠一給她的長長的精神上的痛苦作了比較。前者過去後立刻平和了,後者還長得很,難以恢複,然而她心裏卻發現了希望。比誰都早覺察到悠一有變化的不是康子而是悠一的母親。這個直率的無修飾的靈魂,天生的單純,最早看透兒子的變化。聽到平安生產,她讓阿瑤留下來看家,叫了輛車,一個人跑去了醫院。打開病房的門,康子枕邊的悠一跑過來抱住母親。


    “危險,我要倒了喲。”——她一邊掙紮,一邊用小拳頭捶著悠一的胸口。


    “你可別忘了我是病人呀。啊呀,你眼睛這麽紅,哭過了嗎?“太緊張了,我累極了。生的時候我也跟著在旁邊。”“跟著在旁邊?”


    “是呀。”扇子母親說,“任你怎麽拉,悠一這孩子就是不肯聽。


    康子拉著悠一的手也不肯鬆。”


    悠一的母親來到床前看看廢子。康子虛弱地笑了笑,臉也沒見紅。視線轉了一圈,母親又重新看看兒子。那限裏在說:“奇怪的孩子。看到那可怕的東西後,你開始和康於像真正的正妻了,你臉上有兩人分享快樂秘密的表情。”


    悠一比什麽都害伯母親的這種直感。相同的東西康子卻一點也不害怕。她在痛苦平息之後,自己也驚異讓悠一看著她生產,竟沒讓自己感到任何羞恥。康子也許會朦朧地感到,隻有做了那樣的事,才能讓悠一相信自己的痛苦。


    進人七月以後,除了幾個科目的補課以外,悠一的暑假可以說已經開始了,白天幾乎都在醫院裏度過,晚上必去哪兒遊逛成了他的功課。不與河田會麵的晚上,他還改不了壞習慣,找俊捕所說的“危險的朋友”尋開心去。


    “魯頓”以外,好幾個此道中的酒店,悠一成了主顧。有一個酒店,九成都是外國客人。其中還有穿女裝的現職憲兵呢。他把婦女的披肩圍在肩上,對客人中的誰擠眉弄眼地走過去。


    酒店橢圓吧台上,幾個男妓朝悠一點頭招呼了一下。他也朝他們點點頭,不禁自嘲起來。“這就是危險的朋友哇!和這些無聊柔弱的家夥們交往。”


    梅雨從溪子誕生的第二天起,又斷斷續續地下起來,有個酒店在裏街,泥濘道路的深處。客人大多已經喝醉,褲子上濺滿泥漿地.出出進進。有時,室內地上有一角浸了水。粗糙牆壁掛著的幾把雨傘,讓那水量增高了。


    美青年不做聲地麵對粗糙的萊看,裝滿非上等酒的小酒壺和小酒盅。酒在小酒盅裏差一點就要溢出來,透明的淺黃微微在碗邊上顫抖著。悠一盯著那酒盅,這是任何幻影都不許有介入餘地的一個酒盅。這是個酒盅。除此以外,它什麽也不是。


    他奇怪地想著。他覺得過去好像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同樣的酒盅,曾經在悠一描繪的幻影、悠一心裏發生一切事情所反映出的距離上,老是被看作如同屬性般帶有這些反映;現在酒盅在很遠,隻是作為一個物象存在著。


    狹小的店裏有四五個客人。如今,不管去哪個此道的酒店,不體會點冒險的滋味,悠一是不回家的。比他年長的說著甜言蜜語靠近他,比他年輕的朝他擠眉弄眼。今晚,悠一的身邊有個和他差不多年紀心情爽朗的青年,不斷為他倒酒。他愛著悠一,可以從他那頻頻朝向悠一側臉的眼睛裏看出來。


    青年的眼神很美,微笑很清潔。那算是什麽呢?他希望被愛,那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希望。為了把自己的價值告訴悠一,他長長地講了自己讓許多男人追的故事。多少有些煩人,但這種自我介紹是“蓋”(男色愛好者)的癖好,這種程度的事還不足以責難他的打扮挺好,身材也不錯,指甲剪得幹幹淨淨,胸前能看到白色的內衣,內衣很幹淨……可這又算什麽呢?


    悠一抬起灰暗的眼睛,瞧著酒店牆上貼著的拳擊選手的照片,失去光輝的惡德要比失去光輝的美德無聊幾百倍;也許惡德被叫作罪惡的理由,在於一刻也不允許自我滿足的偷安,這反複的無聊之中。惡魔的寂寞隻是因為惡行膩煩了所要求的永遠的獨創性。悠一知道全部過程。假如他向青年表示出同意的微笑。那麽,兩人會平靜地幹杯,直到深夜吧。兩人到店關門從那兒出來,裝著醉熏熏的樣子站在旅館的大門口。在日本,通常兩個男人同居一室,並不是怪事。兩人聽著附近深夜貨車的汽笛聲,鎖上二樓一間屋子的房門吧。長長的接吻代替寒喧,脫衣服,燈關掉,可窗玻璃上偏閃著明亮的廣告訂,老朽的彈簧雙人床,發出可憐今今的“吱呀吱呀”聲,擁抱和性急的接吻、汗幹燥後的裸體的肌膚最初的冰涼撫摸,頭油和肉的氣味,充滿無底焦躁的、相同肉體滿足的摸索,背叛男人虛榮心的小聲叫喚,讓發油弄濕的手、……


    於是淒慘地假裝滿足、大量汗的蒸發,在枕邊摸索著香煙和火柴,微微發光的濕潤的白眼,決口般開始的沒頭沒腦的長談,然後暫時失去欲望,隻是兩個男人孩子氣的嬉戲,深夜甜手腕,模仿摔交;此外各種各樣傻乎乎的事…


    “縱然和這青年一起出去”,,悠一盯著酒盅想,“明擺著沒有新東西,依然滿足不了獨創性的要求。男人之間的愛為什麽這樣不果敢呀。而且,事後結束在單純清淨之友愛上的那種態度,不就是男色的本質嗎?情欲未了,互相回到同性個體的孤獨狀態;難道就是為了虛構這種狀態才被賦予了不同一般的情欲嗎?這個種


    族是想做到因為雙方是男人才互相愛慕的;但實際上,說得殘酷些,不就是從相互愛慕才開始發現對方是男人的嗎?愛之前這些人們的意識裏,有什麽極其暖昧的東西。這種欲望,與其說是肉欲,不如說更接近於形而上學欲求的東西。這又是什麽呢?”


    總之,他在到處發現的是厭離穢土之心。詩人西鶴的男色戀人們,除了出家、殉情沒有別的歸結。


    “要回去了嗎?”悠一讓青年結賬,青年問。


    “恩。”


    “從神田車站嗎?”


    “神田車站。”


    “那我和你一起去車站。”


    兩人走過泥擰的小道,繞過街角下滿是酒店的小胡同,慢慢地向車站走去。晚上10點,小胡同熱鬧正酣。


    停了的雨又下起來了。相當悶熱。悠一穿著白色翻領汗衫,青年穿著藏青翻領汗衫提著文件包。路很窄,兩人鑽進一頂傘。青


    年說想喝些冷飲,悠一讚成,兩人進了車站前小小的咖啡館。青年用快活的口氣說著話。自己的父母親,可愛的妹妹,家裏的買賣是東中野街上相當大的鞋店,父親希望他成為什麽啦,他自己還有些存款什麽的……悠一瞧著青年那張相當美的小市民麵孔聽著他說。隻有這樣的青年是為了平庸幸福而生出來的男人。若是要支撐這種類型的幸福,悠一的條件幾乎是完全具備了。隻有一樣,誰也不知道,極其無罪的、秘密缺點除外!這白玉微瑕讓他的一切瓦解,具有諷刺的是,這平庸的青春臉龐,他自己競無意識,簡直像讓高級思想的煩惱弄得很疲倦似地,給予了一種形而上學的陰影。假如他沒有這微瑕呢?他二十歲上就有了第一個女人,已經像四十歲男人感到自身滿足。以後他直到死,會一直繼續不斷地咀嚼相同的滿足。


    ‘電風扇在兩人的頭上,自甘墮落地旋轉著。涼咖啡裏的冰一下子就溶化了。悠一的香煙抽完了,問青年要了一根,他想像著假如兩人相愛,在一起生活將會是怎樣一副圖景啊,他覺得可笑起來。男人和男人,不會大掃除,家務馬馬虎虎,除了相愛就是整天抽香煙的生活。…煙灰缸立刻就會裝滿的吧……


    青年打了個哈欠。大大張開的幽暗光滑的口腔,鑲著一排好牙齒。


    “對不起。…不是什麽無聊沒勁……可是啊,一直在想從這個社會出來洗手不幹了。(這不是脫離‘男色’的意思,而是快點找一個固定對手,進入穩定生活的意思吧,悠一想。)…我呀,有那護身符哇。給你看看吧。”


    他以為放進上裝了,手插進胸口的口袋。忽然又想起來說是沒穿上裝時放進包裏拿著走的。包放在青年的膝邊,側麵皮革有些起毛,鬆鬆垮垮。急性的包主人慌慌張張地打開搭鉤,不小心把包裏的東西,烯裏嘩拉地掉得滿地都是。青年趕忙去撿。悠一沒去幫忙,借著熒光燈,把青年撿起的東西一五一十看得清清楚楚。有麵油,有化妝水,有頭油,有梳子,有柯隆香水,還有什麽別的雪花膏的瓶。…想著在外過夜,把早上起來梳洗的東西都帶來了。


    “又不是演員,隨身帶化妝用品,真是沒有先例的悲慘醜陋,”


    一想。那青年沒注意悠一的表情,把柯隆香水高高舉到燈下,看看瓶有沒有打碎,一看到肮髒的瓶裏僅剽了三分之一,悠一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青年把掉出來的東西全部收進包裏。用疑惑的眼光看看悠一,想著他怎麽不來幫著撿。然後,似乎自己又想了想,為什麽要打開包呢?剛剛一直低著頭,臉上充血了,紅到耳根,他又俯下通紅的臉,從皮包中放小東西的口袋裏,‘取出個極小的黃東西,紅色的絲帶穿在尖尖上。他拿起來在悠一眼前晃著。’


    悠一拿過來一看,那是隻用黃線編織的穿紅鼻緒的小草鞋。


    “這就是護身符?”


    “恩,問人家討來的。”


    悠一不客氣地看看表說,該回去了。於是兩人出了店。在神田站售票處,青年買了張到東中野的,悠一買了張到s站的票。兩人乘的是同向的電車。電車開近s站時,悠一準備下車,青年認為那是羞於兩人去相同地方的意思,他很沮喪。他緊緊抓住悠一的手。悠一想起妻子那痛苦的手,他冷冷地甩開那手。青年自嘲心受了傷,可他還是把悠一這樣的沒禮貌動作想成開玩笑,強作笑顏。


    “無論如何得在這裏下車嗎?”


    “恩。”


    “那我也跟著去。”


    閑散的深夜,他和悠一一起在s車站下了車。“我也跟著去啃”,青年裝著酒醉,糾纏不休。悠一生氣了。突然腦子裏閃過個念頭,有個應該去的地方。


    “和我分手你去哪裏?”


    “你還不知道吧。”悠一冷冷地說,“我有老婆。”


    “呢?”——青年臉色發青站住了,“那你以前在耍弄我呀?”


    他站在那裏哭起來,走到長椅子邊,一屁股坐下,把包抱在胸前哭著。悠一沒看清這樣的喜劇結尾,他快步逃開那地方,登上台階,也沒注意後麵有沒有追過來。出了車站,在雨中,他幾乎一直跑著,直到眼前篡地出現靜悄悄睡著了的醫院大樓。


    “我想來這兒呀。”他誠懇地想,“看到那家夥包裏掉出來的東西時,我突然想上這兒來了。”


    本來,現在是該回家,母親一個人等他回來的家裏。他不能在醫院裏過夜。可是他覺得不到醫院彎一下,回家肯定唾不著寸大門值班的還沒唾,在下象棋。那昏黃的燈老遠都能看見。掛號處的窗口,升起一張幽暗的臉。幸虧還記得悠一的臉。妻子生


    產時守在旁邊的丈夫,醫院裏幾乎人人知道。悠一牛頭不對馬嘴地找了個借口,說是有一樣要緊東西忘記在病房裏了。值班的說:


    “你妻子已經睡了吧。”可是這年輕的“愛妻家”臉上的表情打動’了他。悠一沿著燈火幽暗的樓梯跑到三樓。他的腳步聲在深夜裏的樓梯上格外清亮。


    康子還沒唾著,她聽到包著紗布的門栓上有旋動的聲音,是做夢吧?忽然一陣恐懼襲來,她趕快翻身坐起扭亮台燈。那光夠不到的地方站著個人影,是丈夫;比發出鬆口氣的歎息更早的是說不出的過於激動的高興,敲打著她的心。悠一穿翻領汗衫那雄


    健的白胸脯,移動過來,停在康子麵前。


    夫婦倆三言兩語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丈夫為什麽會深夜前來,康子還有些聰明,知道沒有必要打聽。年輕丈夫把台燈對著溪子睡著的小床。半透明、清潔的小鼻孔,一本正經地打著鼻息。悠一讓自己的感情迷住了。這種感情,過去在他身體裏睡著了;這感情的宣泄,找到了這樣安全、確實的對象,競讓他醉倒了。他溫柔地與妻子告別。今夜他有足夠的理由睡個好覺了。


    康子出院回家第二天早晨,悠一一起床,阿瑤就來道歉。說著悠一打領帶時一直使用的鏡子,大掃除時不慎弄掉在地上打碎了。這樁小小的事故讓他微笑起來。也許這是美青年從鏡中故事的魔力中解放出來的標記吧。他想起去年複天,k町旅館裏那麵


    漆黑的姬鏡台;自從俊輔的讚美毒化了他的耳朵起,他就與隱秘的鏡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在那以前,悠一遵從男性的一般習慣,自己禁止感到自己的美。今晨,鏡子碎了後,他又回到這個禁忌去了嗎?


    一天傍晚,“貿基”的家裏為一個即將回國的外國人開送別會。悠一這兒也傳話來受到招待。悠一的出席是那晚上盛宴的重要部分。他來的話,對許多客人來說,是給“賈基”撐麵子。悠一聽說後猶豫了好多時候,結果還是答應了請求。


    一切都和去年聖誕節的“80yparty”(蓋聚會)一樣。受招待的年輕人在“魯頓”集中等著。他們都穿著夏威夷襯衫,那襯衫與他們很相稱。與去年相同成員有阿英、“奧阿西斯”的阿君他們一夥,外國客人一改去年的成員,這些新成員很是新鮮的。人群中也有新麵孔。阿健、阿勝等都是。前者是淺草巨大的鰻魚店老板的兒子,後者是出名固執的銀行分行行長的兒子。


    雨也播撒著悶熱,把冷飲放在麵前說著無聊的話,一行人等著外國人車子來接他們。阿君說了個有趣的事。新宿一家大水果店的老板,拆掉戰後的木板房,要蓋個兩層樓的建築,他作為社長參加了“鎮地祭招”。他裝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捧著楊桐樹枝,跟著他的年輕美男子專務也棒著楊桐樹枝。旁人摸不透這個沒什麽稀奇的儀式有什麽醫院,實際上那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舉行的“秘密結婚典禮”;在這以前兩人一直是“戀人關係”’一個月前社長收拾完了離婚的手續,從這個“鎮地祭祀”之晚開始,兩人進人


    了“同居生活”。


    穿各式漂亮夏威夷襯衫露著臂膀的年輕人們,各按所好的姿態,坐在他們走熟酒吧的椅子上。每個人頭頸都刮得很幹淨,每人的頭發都散發出強烈的香油氣味,‘每個人的皮鞋都像剛穿上似地探得油光發亮。一個人把胳膊伸到燈底下,嘴裏哼著流行的爵士樂,把個鬆開線口的皮碗蓋起來,又打開;做出帶大人氣的倦怠,滾動著二三個黑底上刻著紅、綠點的小段子。


    他們的未來應該刮目相看!他們讓衝動逼迫,或是受到無彩的誘惑步人這個世界,他們中真正隻會有幾個人,踏著順當的道,抽中意想不到去國外留學的簽子;而剩下的大多數人,不久就台受到浪費青春的報複,抽中意外提早衰老的簽子。他們年輕臉上耽溺的好奇心和無間斷的刺激欲求,已經有了掃荒而去的眼睛看不見的頹廢痕跡。17歲就學會喝的杜鬆子酒,問人要來的外國香煙的味道,維持不知恐懼天真假麵的那種放蕩,決不留悔恨果實種類的放蕩,大人們給的額外的零用錢,零用錢的秘密用途,不幹話讓人灌輸的消費欲望,想打扮自己的本能覺醒……而且,這


    種快活的墮落裏沒有影子,什麽樣的形狀都有,青春完全地自足,他們不管到哪裏,都不能從肉體的純潔中逃出。要問為什麽,那是因為失去純潔常常讓人感到一種完成;他們不帶完成感的青春,讓他們不會有失去一樣什麽東西的感覺。


    “不正常的阿君。”阿勝說。


    “瘋顛的阿勝。”阿君說。


    “冤大頭的阿英。”阿健說。


    “混帳東西。”阿英說。


    這種小市民的吵架就像玻璃籠子裏的小狗們互相嬉鬧。


    天很熱。電風扇吹來的風像溫熱澡堂裏的熱氣。正當大家對今晚的出遠門有些倒胃口時,來接他們的外國人的車到了。兩台都是撐上篷的敞篷車,一下子又吊起大家的胃口。坐這車子去大譏的兩小時裏,一邊吹著含雨氣的夜風,一邊能夠興致勃勃暢談


    了巴。


    “阿悠,你真來得好哇。”


    “賈基”抱著天生的友情,熱烈擁抱了悠一。他穿的夏威夷襯衫上畫著帆船、鮫魚、椰子和海,這個比女人還具有敏銳直感的主人把悠一引到海風吹來的大客廳,趕快湊近他耳朵問:


    “阿悠,最近有什麽事吧?”


    “老婆生孩子了。”


    “你的?”


    “我的。”


    “這敢情好哇。”


    “賈基”大笑起來,他們互相敲擊著杯子的邊緣,為悠一的女兒幹杯。可這微妙的玻璃摩擦,有什麽東西讓兩人感到了現在居住世界的距離。“賈基”依然如故,住在鏡子房間,那些“讓人看”人們的領地裏。也許他到死都是這裏的居民吧。在那裏他即使生下自己的孩子,孩子也會在鏡子背後,隔著鏡子和父親一起生活吧。所有人類的事件,對他來說,完全缺乏其重要性。…


    樂隊奏起流行的曲子,男人們揮汗跳舞。悠一從窗子往下望著花園,吃了一驚。草地上東一堆西一攤有很多灌木叢。那一個個灌木叢陰影裏,有一對對互相擁抱的影子。影子中閃著點點香煙的火光。不時擦亮的火柴,照亮了外國人臉上的高鼻子。就是在這處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悠一看到院子角上映山紅的樹叢裏,穿船員藍條海魂衫的人站起來。對手是個穿黃色襯衫的人。站起來的兩個人輕輕地接吻,然後用貓科動物般矯健的動作,分頭向不同方向跑去。


    不一會兒,悠一看到那穿藍條海魂衫的年輕人,裝出剛才一直在這兒的樣子靠著一扇宙子。小巧精悍的臉,無表情的眼睛,撒嬌孩子的嘴,還有橙黃色的臉色……。


    “賈基”站起來,走到他旁邊,若無其事地問:


    “吉克,剛才去哪兒了?”


    “理查雖說頭疼,到下麵藥店給他買藥去了。”


    一望便知他是為了讓對方苦惱而故意吹牛的,那青年一張勻稱的嘴裏看得見菲薄的白牙齒,曾經聽人說起過,所以他一聽那“藝名”就知道這個青年是“賈基”牽掛的人。“賈基”問完,兩手捂著放了許多冰塊的威士忌杯子,走回悠一的身邊,在他耳邊


    說:


    “你看見那吹牛的家夥在花園裏幹了些什麽吧?”“……”


    “看見了吧。那家夥無所謂的,也不挑地方,在我家花園裏還模仿做那種事。”、


    悠一瞧著“賈基”額上出現的苦惱。


    ‘賈基’可真寬大呀。”


    “愛的人總是寬大的,被愛的人總是殘酷的。阿悠,就是我,對迷上我的人比那家夥更殘酷呢。”———於是,到了這把年紀的”賈基”,娘娘腔地吹噓起幾個比他年長的老外怎麽向他大獻殷勤的事來。


    “讓人們最感殘酷的就是被愛這種意識喲。因為知道不被愛的人的殘酷。譬如,阿悠,人道主義那玩意兒,肯定是難看的家夥。”


    悠一正要對他的苦惱表示敬意。“賈基”卻搶先親自對那苦惱施上一層虛榮心的白粉化妝。把苦惱喬裝成什麽半不郎當的、暖昧的一種奇形怪狀的東西。兩人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說起京都鎬木伯爵的近況。伯爵現在仍在七條內浜界限的此道酒店裏露麵。


    “賈基”的肖像畫依然讓一對紅蠟燭守護著,那裸體在壁爐架上泛著模糊的橄欖色。裸露頸子上鬆鬆垮垮繞著條綠領帶的年輕“巴格斯”嘴邊,有一種什麽所謂不朽的逸樂,不滅.的快樂般的表情。那右手上拿著香檳酒的杯子絕不會幹涸。


    那一晚,悠一不顧“賈基”的挑唆,回絕了許多向他伸手的外國人,和一個他喜歡的少年上床了。少年長著圓圓眼,還沒生胡須的豐腴的臉頰像果肉一樣白。事一完,年輕的丈夫就想回家。已經是夜裏一點了。正好有個外國人也非得在今晚回東京去不可,他提出用自己的車送悠一回去。悠一對這個建議表示十分感謝。


    作為當然的禮貌,悠一坐到為自己開車的外國人旁邊。這個中年赭色臉孔的男人是德意誌係的美國人。悠一讓他殷勤親切地接待,他說起自己家鄉費城的一些事。還說明“費爾特拉裴亞”一詞的來源。那是承襲古希臘小亞細亞的一個城市名,“費爾”是希臘語“費萊奧”,意思是“愛”。“特拉裴亞”是“特萊夫斯”,’意


    思是“兄弟”。也就是說自己家鄉是“兄弟愛”的國度。深夜,無人的汽車路上,小汽車飛馳著,那外國人一隻手脫開方向盤,握住悠一的手。


    那手又放回了方向盤,忽然把方向盤一個勁兒地向左打。車子折人幽暗沒有人煙的小道。又往右拐,車在嘈雜夜風的樹林邊停下了。外國人的手臂一把抓住悠一的手臂。兩人對視著,披著金毛的粗大手臂和年輕人讓勒緊的光滑手臂互相拉拽著暫時對峙著。巨漢的臂力是驚人的。悠一到底敵不過。


    熄了燈的車廂裏,兩人扭在一起倒下了。不久,悠一先坐起身來;正當他把剛才氣力用盡,讓對方拉下的白內衣、淡藍色夏威夷襯衫拉拉好的時候,美青年裸露的肩膀又讓充滿熱情的男人嘴唇用力地覆蓋了。習慣於肉食的巨大而又尖利的犬齒在年輕而有光澤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悠一高叫了一聲,一條血跡傳到年輕人雪白的胸口上。他翻了個身站起來。可車棚低,背後擋風玻璃傾斜著,他根本站不直。他一手捂著傷口,為自己的無力感到屈辱,臉色鐵青;他向前彎著腰站著,直把眼睛瞪著對方。


    被悠一瞪著的外國人,眼睛從欲望中醒來,忽然,他變得很卑怯,看到自己行為的標記,他讓恐怖攢住了,渾身顫抖著哭起來;更傻的是,他拚命吻起掛在胸前的銀色小十字架來,沒穿衣服靠在方向盤上祈禱起來。然後,他絮絮叨叨向悠一懇求原諒,愚蠢地說起自己平時的良知和教養,在這般“鬼迷心竅”麵前,顯得多麽乏力呀。‘這些話裏有一種自以為是的滑稽。他那令人恐怖的努力征服悠一的時候,悠一肉體的乏力在一瞬間使對方精神的乏力正當化了,也許隻能這麽說。


    悠一說,你還是趕快把襯衫穿起來吧。外國人這才注意到自己光著身子。於是穿好了衣服。注意到自己光身子這樣花時間,當然注意到自己乏力也需要時間羅。發生這樣瘋狂的事件,讓悠一團到家裏時已是早上了。肩上一點點咬的傷痕不久就好了。可是,見到這傷痕的河田嫉妒了好一陣,又想人非非,怎樣能在不傷害悠一情緒時,也讓自己在他身上弄個傷痕出來。


    悠一有些畏懼與河田交往時的困難了。河田把社會的矜持與愛的屈辱高興嚴格區別開來,這種做法讓還沒有現實地了解社會的年輕人感到困惑。河田可以親吻他所愛人的腳後跟,卻不允許他所愛的人染指他的社會矜持。這一點,應該說他和俊輔是相反的。


    俊輔不是青年人有益的老師。他深入骨髓的自我厭惡和侮蔑現成事物的做法,還有所謂悔恨越深越能覺得現在一瞬是最興奮時刻的教理,都讓悠一的青春老是強化眼前的滿足,進而奪走青春中移變時的力量,正如把人生員湍急的時期弄得像死一般靜止。他拚命要讓人覺得塑像般不動的存在。否定是青年的本能。可是肯定決不如此。自己有的某個東西,為什麽俊輔否定,偏要悠一必須肯定呢?俊輔稱之為“美”的這個青春空虛的人工特權真的存在嗎?


    俊輔將青春的理想主義奪走據為已有,作為交換,則對以內體形式存在的悠一的青春課以苦刑。這對一般青年來說不認為是苦刑的反理想主義,令這美青年不得不借助於鏡子,無可奈何地成為自身鏡子的囚徒,隻對感性捕捉到的現實,有一種犧牲所有一切的忠實態度。譬如感覺的放姿,把我們吹得像落葉般四處亂飛的性感之力,相對性中漂著的現實奇形怪狀的種種變易之相,在俊輔看來,隻有代替倫理,人的完全形態和樣式的美,才能夠解救並控製這些;對自身形態完美的悠一來說,那就是不借助於鏡子看不到的東西,青春否定的本能有時以自殺方式作最直接否定嚐試的東西,沒有俊輔所謂的“生活裏的藝術行為”不自然介人就連存在都很難相信的某種東西。這就是悠一自身的肉體的意思。這可能意味著如同一個詩人的詩才一般。


    現在在悠一的眼裏,河田那種滑稽的社會矜持,滑稽是滑稽但是一種必不可少的裝飾。學會一次修整邊幅,對男人來說,比什麽都要緊;好比對女人來說什麽能和寶石和皮上裝相比的呢。這一點上,河田單純的虛榮心也比傻輔更單刀直入地觸動,了青年的心。俊輔曾對學生之身悠一的內心,灌輸過這種虛榮心的愚劣和無意義;可迂闊的老作家卻看得了一點,把這個想成愚劣因此讓青春的潔癖顯眼的力量,除了精神支柱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了。教給悠一蔑視精神的他,對蓖視精神的本能和特權隻讓一個人精神中擁有的時候,他有一種故意熟視無睹的傾向。


    悠一年輕而又正直的心毫不費力地完成了知道愚劣仍然愛愚劣的複雜過程。這樣容易做到是因為精神的錯綜複雜與肉體單純的本能不相適應的關係。就像女人希望得到寶石那樣,青年體內也萌生了社會的野心。他和女人不同的隻是在認識上,知道這世上所有寶石的無意思。


    悠一有幸福的天賦,能忍耐認識的苦楚,侵擾青春的認識那種令人生厭的東西。由於俊輔的啟蒙,悠一對諸如:名聲、財富、地位之虛無,人類必須拯救的蒙昧和無知,尤其是女人存在的價值,生的倦怠所形成的一切熱情的本質等各種各樣現成的認識睜開了眼;但是,在少年期裏他已經發現過伴隨人生的醜陋,他的性感傾向,讓他習慣於不管怎樣的醜陋或無價值,他都作為自明的東西來忍耐;正因為這種平靜的純潔,認識才會免除其苦楚。他所看到的生存恐懼感和腳下洞開黑暗深淵的那種眩目感,隻是為了在康子生產時做個“見者”的一種健康的準備運動,好比在藍天下競技者明朗的肉體鍛煉一樣。


    另外,悠一所抱的社會野心,是青年式的,多少有些自以為是孩子氣的東西。前麵已經講過,他有理財的本領。悠一受到河田的刺激,想成為一個事業型的人物。


    悠一覺得,經濟學是極好的人類學問。它能不能直接地深深地連結上人的欲望,這一體係具有的活力也產生強弱的變化。在自由經濟的發生期,它曾經與興起的市民階級的欲望即利己心緊密連結著,由此發揮了自律的功能。今天,在它這衰退期裏,因為機構離開欲望機械化了。以至於欲望衰弱下去的關係。新的經濟學體係必須發現新的欲望。全體主義和共產主義以各自不同的形式,試圖讓民眾的欲望再發現:但前者是捧著人為興奮劑似的哲學,在市民階級衰弱的欲望上點起火,試圖讓它蘇醒並集結起來。納粹深深理解衰弱。對納粹的人工神話、隱蔽起來的男色原理,集中美育年的黨衛隊,集中美少年的納粹青年團組織,悠一不能不發現關於這種衰弱的淵博知識與深深智慧的共同感覺。另一方麵,共產主義著眼於衰弱欲望底部留下的想一元化的被動欲望,和資本主義經濟結構的矛盾越來越尖銳化的貧困的新強烈願望。就這樣經濟學尋找著種種原始的欲望,追溯一傾向的恐怖心,在美國,帶來了本能的、無價值精神分析學的流行。這流行的自慰之點就是相信探尋欲望的源泉,對此分析,由分析而使之解除。


    可是,作為經濟學係學生悠一這樣漠然的思考中,由於他性感宿命的傾斜,滲進來不少宿命論的氣味。他隻把舊社會機構的各種矛盾和以後產生的醜惡,作為生的矛盾和醜惡的投影來看,他看不到機構醜惡的投影造就了生的醜惡。比社會的威力他更多感到了生的威力。因此,他情願把相信人性惡的各部分和本能的欲望看成同一個東西。這就是這個青年所謂反論的倫理關心。


    善和美德衰落了,近代發明的許多市民的德性歸於瓦礫,在民主社會無力的偽善橫行跋扈的今天,諸惡再一次供給其能量的好機會到來了。他相信自己見的醜的力量。把這種醜放在許多民眾的欲望旁邊。共產主義新的道德準則,在民主社會死去的市:民道德旁特別顯眼,而革命的無數手段的惡,除了貧困的憤怒產生的複仇欲望之外,從他們隻依靠自己相信是正確的目的意識一點來看,不是最高的惡。最高的惡一定在無目的的領域裏、在為理由的欲望中……因為以子孫繁殖為目的的愛,以利潤分配為目的的利己心,以共產主義為目的的勞動階級革命的熱情在各自的社


    會都是一種善。


    悠一不愛女人。然而女人生了悠一的孩子。那時的他,看到了非康子意誌,生的無目的欲望的醜。民眾大概也是不自覺地依據這樣的願望生出來的。悠一的經濟學就這樣發現了新的欲望,他抱著野心,要親自化身為這樣的欲望。


    悠一的人生觀裏,沒有與他年輕不相稱的“尋求解決”的焦躁。他看到社會矛盾和醜,他抱著奇態的野心,要讓自體變成那些矛盾和醜。生的無目的欲望和自己的本能相混淆,他夢想著作為實業家的種種天賦,成了幹庸野心的俘虜,俊輔聽了一定會掉轉臉去的吧。這個過去讓“被愛”弄慣了的“美麗的阿魯基比阿特斯”’就這樣也成了虛榮的英雄。悠一想利用河田。


    夏天到了。還不滿一個月的嬰兒,睡了哭,哭了吃奶,沒多少事


    情。可是單調的生活看了也不厭,受孩子氣好奇心驅使的父親,很想看看嬰兒緊握著的線疙瘩,便硬要研開嬰兒緊根著的小拳頭,每次都讓母親責備。


    悠一的母親,實現了盼望已久的理想,喜出望外,病也好了:大半似的,分娩前危危乎乎康子的種種症狀,產後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圍著悠一的合家幸福,令他不痛快。


    康子出院的前一天,溪子命名整一周,娘家人送來了祝賀禮服。粉紅的皺紗用金線縫著南家“酐漿草”的家微,禮服上還附著淺粉色的帶子,和繡著家徽的紅緞子荷包。這還是禮品的先驅呢。各方親戚朋友紅綢白綢送來了,“嬰兒全套用品”送來了,還有特製的雕著家徽的小湯匙。溪子會和文字上所寫的:“銀匙入口”一樣成長起來的吧。裝在玻璃罩子裏的“京娃娃”送來了,“禦所娃娃”送來了,“寶寶服”送來了,幼兒用的毛巾也送來了。


    一天,從百貨公司送來一輛煙脂色的大童車,很豪華的車,讓悠一的母親大吃一驚。“誰呀,送這樣的禮物。扼,不認識的人嘛。”她說。悠一看了一眼送者的姓名卡。上麵寫著河田彌一郎。


    讓母親叫去,悠一去大門口一看到那車,立刻一個不愉快的記憶蘇醒了,敲打著他。去年妊娠診斷後,夫婦倆去了康子父親的百貨公司,在四樓櫃台前,康子停下看著一輛童車;那童車和眼前的童車幾乎一模一樣。


    因這個禮物的關係,他必須對母親和妻子,適當地說說自己與河田交往的大致情況,母親一聽河田是傻輔的學生一下子就想通了,悠一有讓有名前輩歡喜的人品嘛,她又重新擺出一副滿足的樣子。於是夏天第一個周末,他接受了河田讓他去葉山一色海岸別墅的邀請,倒是母親力勸他去的。她說:“向那邊的太大和家眷們請個安。”她天生注重禮節,硬是讓兒子拿了份點心去作為謝豐l。


    花園裏草坪將近二百坪的別墅,房子並不怎麽大。悠一三點鍾到,看到打開玻璃門走廊的椅子上,與河田相對而坐的老人競是俊輔,他吃了一驚。悠一一邊擦著汗;像海風吹起來般地,笑盈盈沿著回廊走近他倆。


    河田在人麵前,—老是裝模作祥地克製感情。他故意不看悠一地說著話。可是當悠一拿出母親盼咐帶來的點心時,俊輔戲弄了幾句,這才讓三人的心輕鬆如常了。


    悠一看到桌上冷飲杯子旁攤開的黑白格棋盤。”那是國際象棋的盤。棋盤上放著國王、皇後、相、士、車、卒等棋子。


    “下一盤嗎?”河田問。俊輔是從河田那兒學習國際象棋的。悠一回答“不下。”於是河田提議說:“那麽趁風正好,早早難備一下出門吧。”河田與俊輔約好,等悠一來了,三人一起驅車去逗子銀招的遊艇港,去坐河田的遊艇。


    河田打扮得很年輕,穿一件時髦的黃襯衫。老俊輔也在白襯衫上打了個領結。悠一換下汗濕的襯衫,穿了一件蛋青色的夏威夷襯衫。


    到了遊艇港。河囚的海馬五號遊艇叫做“依波利特號”。這個名字以前沒說,實在是河田招待的一部分,讓俊輔和悠一大感船趣。那裏還有美國人所有的遊艇“gomennasai”號。還有一艘叫“no.mo(喝吧)”的遊艇。


    雲很多,但下午的太陽也夠厲害的,隔海相望的逗子海岸上有許多周末外出的人群。


    悠一的前後左右,無疑都已是夏天的樣子了。遊艇港鋼筋水.泥的壩閃著耀眼的光,斜插進水裏,一直浸在水裏的部分,含著些半化石的無數貝殼和細微的泡沫,覆蓋著易滑的青苔;停泊在港內的許多遊艇,桅杆微微搖曳著,船脂鋪開波紋的閃光,讓細細的還稱不上波浪的小水波拍打著;外海通過低矮的防波堤湧來的水波,並沒有讓這小港內的水麵波動起來。悠一把穿的衣服全。脫下扔進遊艇,就穿一條遊泳褲,腿浸著水,把依波利特號推了出去。他感到了陸地上感覺不到的低低的海風,傳過海麵,輕輕拂著他的臉。遊艇出港了。河田借助悠一,把插在船中央的鍍鋅重重的鐵錨放進水裏。河田擅長駕遊艇。操縱帆的時候,河田的麵部神經痙攣比平時厲害得多.,真讓人擔心嘴裏牢牢叨著的煙鬥會不會掉海裏去。煙鬥沒掉下去,船向西往江之島駛去。這時,西邊的天空,高高掛起莊嚴的雲彩。數條金光刺破雲層,像古代


    戰爭畫上那樣的光芒,末端刺向這邊。俊輔向來不大與自然親近,他展開想像的眼睛,在深藏青色蜿蜒起伏的海麵上,仿佛看到了死屍累累的幻景。


    “悠一君變了嘛。”


    俊輔說,河田答道:


    “是呀,要真能變倒好了喲。還是老樣子呀,。隻有這樣在海上時,看上去還挺放心的……最近(還是黃梅天的時候),和他一起去帝國賓館吃飯,後來又在酒吧喝酒;有個外國人帶著個美少年進來,那裝束競和阿悠一模一樣哇。從領帶到上裝,後來仔細一看,連襪子都一樣。兩人暗暗使了個眼色,一看就知道他們心情壞起來。…啊,阿悠,風向交了,把那根繩索向那邊拉。對了……還有心情更不好的呢。我和那個不認識的外國人,稍微眼睛瞄一瞄,‘互相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了。這時阿悠的裝束可不是我的興趣哇,他無論如何要那樣穿著,於是訂做了美國趣味的西裝和領帶,從那時起,大概已經和那美少年合計好了,計劃兩人出門時穿相同的衣服了吧。真是奇怪的偶然,不巧在各自大哥的麵前碰到,那裝束成了阿悠和美少年自己坦白他們有關係的形式了。美少年潔白,是出眾漂亮的孩子,那眼睛的清純和微笑的可愛,給他的美貌平添了一層格外生機勃勃的力量。您也知道,我心裏可是嫉妒得要命,整整一晚上心情壞透了頂。你想呐,我和那外國人,就在眼前讓人背叛,心情是一樣的羅……阿悠大概也知道越辯解越讓人多心,他也就像石頭一樣不做聲。一開始我可是激怒連著苦衷,最後可是輸個精光,反過來我去討他的好了。老


    是一樣的發展,一樣的結果。有時還要影響我的工作,該清醒的判斷也罩上一層陰雲,真害怕別人會用什麽樣的眼光來看我。先生,您知道吧,像我這樣的實業家,要對龐大的機構、3個工廠、6000個股東,5000名雇員,年產8000輛卡車的生產能力“等等全部給以影響;我這樣的人,私生活中如果有一個女人的影響,還能夠讓社會理解。可我呢,如果讓人知道我受一個二十二三是學生擺布,這樣秘密的滑稽,恐怕要讓世人哈哈大笑了吧。我們對惡德不感到羞恥。可是對滑稽感到羞恥。一個堂堂啟齒製造公司的社長,竟是個‘男色愛好者’,這是聞所未聞的事,就和當今百萬富翁


    有做小偷的癖好,絕代佳人放個臭屁那樣的滑稽。人到某種程度的滑稽,反過來利用這個滑稽,能提供人們被愛的工具;可超過限度的滑稽,就不允許他人來笑話這個滑稽了。先生知道德國克魯帕鐵工廠的第三代經理在上次大戰前為什麽自殺了嗎?這


    讓所有價值顛倒的愛,根除了他的社會黔持,毀掉了他在社會中支撐的平衡……”


    這樣長長的抱怨,從河田嘴裏出來,像一本正經的訓示和演說,俊輔連找個說“恩”的空兒都很難。說這個破滅故事的時候.遊艇在河田操縱下,眼看著輕輕地回到了那均衡狀態往前進發。悠一光著身子躺在船頭,眼睛直盯著船前行的方向,反正他知道後麵的談話是說給他聽的,但他還是背朝著中年的說話者和老年的聽話者。那有光澤的背脊也許是映照著日光的關係吧,還沒曬黑的大理石年輕的肉體散發著夏天青草的芬芳。


    隨著接近江之島,北麵的鐮倉市街,閃著光遠遠地拋向背河田將依波利特號向南繞過去。兩人的對話始終與悠一有關,把悠一扯到其他地方去了。


    “總之,悠一君變了。”


    俊輔說。


    “我可不覺得有變化。你為什麽說他有變化?”


    “說不清楚。反正是變了。我看人的眼睛可是夠厲害的。


    “他現在做父親了。可他還是個孩子。本質可是什麽也沒變:


    “這個成不了理論。關於悠一君你可比我知道得多哇。”俊輔小心冀翼地把帶來的駱駝毛護膝裹在神經痛的膝上,不讓海風吹著,他狡猾地轉移了話題:“剛才你說人的惡德和滑稽的關係,我倒也頗感興趣。現代,曾經那樣極精細的關於惡德的教養已從我們的教養中根絕排除了。惡德的形而上學死去了,隻留下滑稽讓人譏笑,就是這個道理。滑稽的病擾亂生活的平衡,但惡德隻要是祟高的,是不破壞生活平衡的。這個道理不可笑吧。祟高的東西在現代是無力的,隻有滑稽的東西有野蠻的力,。這不就是一種淺顯的近代主義的反映嗎?”.


    “我可沒有要求惡德被看得崇高。”


    “你覺得有平庸的最大公約數的惡德吧。”俊輔‘變成十幾年前教壇上的口吻,“古代斯巴爾塔的少年們,為了訓練戰場上的敏捷,出色完成的盜竊是不用受罰的。一個少年偷了條狐狸。可是他失敗了,被逮著了。他把狐狸藏在衣服裏否認做了壞事。狐狸把少年的腸子咬裂開來。他還是繼續否定,沒有痛苦地叫一聲就死去了。這段故事一度傳為美談,因為克己比盜竊有道德,也許可以說抵償了一切。其實井非如此。他敗露了,把非凡的惡德墮落為平庸犯罪當成了恥辱才去死的。斯巴爾塔人的道德是古希臘例中不可漏去的審美意識。精妙助惡比租雜的善更美的道德。古代道


    德單純而強有力,崇高總是在精妙一側,滑稽總是在粗雜的一例。


    可是現代,道德脫離了美學。道德根據卑賤的市民原理,站到了平庸、最大公約數的一方。美成了誇張的樣式,變得古色古香,是崇高還是滑稽,哪邊都可以。這兩樣,在現代隻能是相同的意思。和剛才所說的那樣,無道德的假近代主義和假人性主義散布祟拜人類缺陷的邪教。近代藝術自唐·吉河德以來,傾向於祟拜滑稽。身為汽車製造公司的社長,你的男色癖好之滑稽,你認為被祟拜了就可以了嘛,就是說,既然滑稽就是美,如果你的教養對此也沒有抵觸的話,世間就會讓你更快活。你能夠打破的話,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現象。”


    “人性的!人性的!——”河田自言自語道。“我們惟一的避難所,惟一的辯護根據就在此了。假如不互相牽扯出人性,自己連‘人’這個頭緒也抓不住,這樣不還是錯的嗎?真的呢,’人既然是人,那麽就得像世上普通的做法,授用人以外的東西,諸如神、物質、科學的真理等等,這樣不是更具人性嗎?恐怕所有的滑稽都有那種我們主張自己是人,而把自己的本能辯護成人性的地方吧。可是作為聽眾的世上的人們,各管各的,不會抱有興趣的吧。”


    俊輔淺淺地一笑說:


    “我可是抱有極大興趣的喲。”


    “先生是個別的。”


    “是啊,因為我是叫作藝術家的猴子;”


    船頭水聲大作。一看,原來悠三跳進海裏遊泳去了,大概他讓撩在一邊,膩味聽那些無聊的對話吧。柔軟的波濤間,柔軟的背部筋肉和嬌美的手臂,輪番露出水麵,閃耀著光輝。遊泳者不是沒有目標的。遊艇右邊百米左右的地方,有個小島;剛才從蹬招能望到的浮在海麵奇特形狀的“那島”;“那島”是個稀稀拉拉岩石連成一串,好容易沒被海淹沒的低矮橫長的島。說到樹的話,不過隻有一株發育不良彎彎的鬆。這是個無人島,可奇怪的是島中央超過水平線的岩石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牌坊,牌坊還沒有完成,周圍有幾根大繩索拉著。


    牌坊在剛才那雲間的光芒之下聳立著,連接上那些繩索的影子,構成了一幅意味深長的剪影。沒有工人的影子,牌坊後邊該有的神社,也還在建造中看不見。‘所以,牌坊麵向哪個方向無法判斷。看上去牌坊本身對此事並不關心。像是模仿無對像膜拜的形式,它在海上靜靜地位立著。它的影子黑黑的,周圍是讓西邊太陽照得閃閃發光的大海。


    悠一攀著一塊岩石上了島。他讓孩子的好奇心驅使,產生了去牌坊那邊看看的衝動。他讓岩石遮住,又攀上岩石。來到牌坊,那美麗塑像的線條,讓西邊天空的烈焰,燒灼者,描繪出一張精采的裸體青年剪影圖。他一手扶著牌坊,另一隻手高高舉起,向遊艇上的人招呼。


    為了等遊回來的悠一,河田把依波利特號開到“那島”附近,近到差一點就要觸到暗礁了。


    俊輔指著牌坊旁年輕人的影子問:


    “那個滑稽吧。”


    “不。”


    “那個怎麽樣?”


    “那家夥很美。雖然可伯,但沒辦法。”


    “那麽,河田君,滑稽又在哪兒呢?”


    河田那決不低下的額,微微低下了:


    “我必須救救自己的滑稽。”


    聽了這話,俊輔笑了起來。這沒完沒了的笑越過海水傳到悠一耳朵裏去了吧。美青年順著岩石跑去依波利特號停泊的海岸。一行去到森戶海岸前,沿海岸折返鎔招,把遊艇停泊好。乘去去逗子海岸的海浜賓館用晚餐。這裏的賓館是小型避暑用的賓


    館,最近才被解除接管。接管中遊艇俱樂部的許多個人的遊艇也被接管去供住宿的美國人遊覽用。賓館解除了接管後,前邊的海岸,從今年夏天開始拆除了讓人們怨聲載道的柵欄,提供一般公眾使用。


    到了旅館時已經是傍晚了。草坪花園裏放著五六隻圓桌和椅子。穿過桌子豎立的各色海濱傘,已經像柏樹一樣收束起來。到海岸來的人群還不少。豎著“r口香糖”廣告塔的擴音器裏,嘈雜地反複播送著流行曲。播放的間隙,還插播丟失孩子的啟事:


    “有個走失的孩子。有個走失的孩子。是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戴著的水兵帽裏寫著健之的名字。哪位是孩子的父母,聽到廣播後,請到‘r口香糖’廣告塔底下來。”


    吃過晚飯,三人圍坐在暮色籠罩的花園草地桌子邊。海岸的人群已經消失,擴音器也不響了,隻有波濤的聲音漸漸高漲起來。


    河田離開了位子。剩下的老人和青年之間,陷入了已經互相習慣的沉默中。


    終於,俊輔開口了,


    “你變了嘛。”


    “是嗎?”


    “肯定是變了。我很害怕。我預感到會有什麽的。你總有一天會變得不是你的,有這樣一種預感。要說為什麽,因為你是鐳,是放射性物質。想起來,我一直害怕這事情。……可現在,總之你還有幾分是過去的你。也許還是趁現在分手的好吧。”


    “分手”一詞,讓青年啞然失笑。,


    “說什麽分手,。簡直像先生和我以前有過什麽關係似的。”


    “確實有過‘什麽’。你懷疑這個嗎?”


    “我隻懂低級的詞。”


    “瞧,這樣的說法,已經不是過去的你了。”


    “那麽,……我就不說話了。”


    悠一根本不知道,這樣貌似若無其事的對話,老作家是經過怎樣長久地猶豫、深深的決斷才講出來的。俊輔在傍晚的幽暗中歎息。


    檢俊輔身上有一種自己製造出來的深摯的迷憫。‘這個迷茫抱著深淵,擁著廣野。若是個青年的話,大概該盼望早一天從迷惘中醒過來的吧。可是在俊輔的年齡上,覺醒的價值已令人懷疑。蘇醒本身不也是更深刻的迷憫嗎?向哪裏,為了什麽,我們希望醒過來嗎?既然人生是一種迷惘,那麽,不負於這錯綜複雜結果的迷惘中,隻有經常構築起樹立秩序、添加理論的人工迷憫,才是更聰明的覺醒吧。不願醒來的意誌,不能治愈的意誌,眼前正支持著俊輔的健康。


    他對悠一的愛,就是這樣的。他煩惱、痛苦。關於作品美的形成所周知的諷刺,為描繪平靜線所耗費的靈魂苦惱的內心混亂,終於在所描繪的平靜線上,自己發現苦惱和內心混亂的真實自白的那種諷刺,在這個場合也起作用。由於他對最初打算的平靜線很固執,所以他得有自白的權利和機會。假如愛奪去了自白權利的話,不能自白的愛對藝術家來說是不存在的;


    悠一的變化,在俊輔敏感的眼裏,描繪出了這種危險的預感。“總而言之,很痛苦的事……”——俊輔幹巴巴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對我來說是無法表現的痛苦,”……我大概、阿悠,不再和你見麵。你也是閃爍其詞,不願再來見我的。那是你不願見我。這回可是我不見你。……但是如果你有必要,無論如何有必要和我見麵的話,我會很高興地見你。現在大概相信不會有那樣的必要吧……”


    “恩。”


    “是這樣想的吧……”


    俊輔的手碰到了擱在扶手上的悠一的手。雖說是盛夏,可那


    手好涼哇。


    “無論如何,沒有必要不再見麵。”


    “就這樣吧,既然先生這麽說了。”


    海麵上漁火點點,兩人覺得也許不再有機會品嚐了吧,又回到令人窒息的習慣了的深深沉默中去了。端著放啤酒和酒杯銀盤子的白衣招待走在頭裏,河田襯衫的


    黃色也走近了。俊輔做出什麽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河田對又翻出的先前老套子議論保持著諷刺家的快活應酬著。胡亂的議論最終弄得不了了之,漸漸升起的涼氣,把三人催到室內的休息廳。那晚河田和悠一在旅館過夜,河田勸俊輔也住下,可他堅決拒絕這親切的提議。於是河田無可奈何命司機將俊輔一人送回東京。—車裏,駱駝絨的護膘包著老作家的膝蓋,劇烈地疼痛起來;司機聽到申吟聲吃了一驚,把車停了下來。俊輔說沒關係,讓司機繼續走。他從內側袋裏掏出帶來的嗎啡“帕比納爾”吞下去。鎮痛劑的藥性沒這麽快,反倒讓老作家巧妙地擺脫了精神痛苦;他心裏什麽也不想,隻是毫無意識地數著窗外沿街的燈。這頗極不英雄的心忽然想起:拿破侖在行進中,不是非得騎在馬上數沿街的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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