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所住的四角以及他們父母家裏又被搜查了三遍。每搜查一次,母親們就寄過來夾帶著她們病痛的信。埃德加的父親不來城裏了,他母親的信由郵局寄過來。埃德加的父親在邊上寫了一句話:你傷透了你娘的心。


    我的房間也被搜了。我走進四角的時候,女孩子們正在收拾東西。我的床單、床墊和睫毛煙炱丟在地上。我的箱子打開了放在窗下。專利長筒襪到了箱子蓋上。襪子上麵擱著一封我母親的來信。


    有人大叫:是你逼死了蘿拉。我撕開信,用腳合上箱子蓋,說:你們把我和體育老師搞混了吧。有人壓低嗓門說:恰恰沒有。蘿拉是用你的腰帶上的吊。我撿起睫毛煙炱,朝屋裏扔去。擊中了桌子上的玻璃罐,裏麵插著幾枝冷杉枝條。枝條的尖尖觸到了牆上。


    我開始讀信。母親的腰痛後麵寫著:


    有三位先生開著車到過這裏。兩位把家裏翻了個底朝天。第三位隻是個司機。他跟祖母說話,這樣她就不會去打攪另外兩位了。司機講的是德語,不僅講高地德語,還講施瓦本方言。他是鄰村人,不肯說是哪個村子的。祖母誤以為他是你父親,要給他梳頭。他拿走了她的梳子,然後她就唱起歌來。他很吃驚她唱得那麽動聽。有一支歌他還跟著一起唱:


    孩子們快快回家


    媽媽已經吹滅燈啦


    他說,他熟悉的調子跟這有點不一樣。他唱得跟祖母差不多,隻是唱錯了。


    自打這些男人走後,祖父就不得安寧。淺色的王後不見了。他哪兒都找過了也沒有找到。他心疼極了。要是找不到,他就無法下棋了。他一直都小心看管著這些棋子。它們躲過了戰爭還有戰俘營,幸存到今天。如今卻偏偏在自個兒家裏丟了王後。


    祖父讓我寫信告訴你,別人去鼓掌賺錢。你可不能再傷你祖父的心了。


    下雪了。飄落到臉上的雪,到了柏油路上就成了水。我們的腳冰冷。夜晚令街麵的光亮飛升到樹上。街燈在光禿禿的樹枝間漂浮、交融。


    噴泉前,戴黑色領結的男人還站在腳下的倒影裏。他仰望著監獄街。雪滯留在幹枯的花束上和他的頭發上。時間不早了,載囚犯的巴士早已回到監獄。


    盡管埃德加、庫爾特、格奧爾格和我走的是另一個方向,風還是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灑落下來。我們想找個暖和的去處。可是酒館裏吵得太厲害。我們一行去了電影院,那裏正上映當天的最後一場。電影已經開始了。


    銀幕上是一個嘈雜的工廠車間。當我們適應了黑暗後,埃德加開始數座位上的黑影子。放映廳裏除了我們還有九個人。我們在最後一排落座。庫爾特說:這裏可以說說話。


    銀幕上的工廠黑沉沉的,我們誰也看不見誰。埃德加笑了起來,說:我們清楚自己在亮光下是副什麽模樣。格奧爾格說:有的人並不清楚。他從衣兜裏摸出牙刷,塞進嘴巴裏。銀幕上麵無產者肩扛鐵釺穿過車間。開爐放鐵。熔鐵發出的光投向放映廳。我們互相瞧著對方的臉笑。庫爾特說:拿走嘴裏的牙刷吧。格奧爾格將它放進兜裏。你這個施瓦本鳥人,他說。


    庫爾特說:我夢見我去了我們理發師那兒。隻見一些女人坐在理發店裏織毛線。我問:她們在這裏幹什麽。理發師說:等她們的男人。他向我伸過手來說:我不認識您。我以為他指的是那些女人,可他卻看著我。我說:您可是認識我的呀。那些女人哧哧地笑起來。我說我是大學生。沒見過,理發師說,剛才我還琢磨呢。我認識一個像您這樣的,可您我就是不認識。


    觀眾在放映廳裏吹起口哨來,大叫:野狼,操她,野狼,操她呀。一轉眼又是白天,工廠大門口,被吻的女工帶著一個小孩。


    我正要在鏡子前麵的椅子上坐下來,庫爾特說,理發師搖了搖頭:不行。我問:為什麽。他用手指敲了敲鏡子。我看見自己臉上有xx毛。


    格奧爾格拉了一下我的胳膊,將夏屋的鑰匙擱到我手中。該放到哪裏去呢,我問。


    銀幕上,一群孩子從校門口湧出來,跑到街上。父親野狼在學校前迎接被吻女工的孩子。他親了親孩子的前額,幫他拿書包。


    格奧爾格說:我學校裏成績很差。我父親說:是給校長縫件衣服的時候了,最好做一條褲子。第二天我母親買了料子、貼邊帶、口袋布料和紐扣,還有褲襠開口處的扣子,因為店裏隻有紅顏色的拉鏈。我父親到學校叫校長來量尺寸。他已期待多時,一叫就來了。


    校長站在縫紉機旁邊。我母親從他的鞋跟量起。腿放鬆一些,校長先生,她說。她問:多長,再長一點兒。多寬,再窄一點兒。要翻邊嗎,校長先生。她順著他身上穿的褲子仰臉問:褲兜呢,校長先生。量到褲襠開口處,她深深吸一口氣問:您那個東西一般吊在哪一邊,校長先生。他說:一直在右邊。那麽前門呢,她問,您要紐扣還是拉鏈。您說呢,校長問。拉鏈方便,不過紐扣更顯個性,我父親說。校長說:紐扣。


    從電影院出來,我去找我的裁縫。她的孩子已經睡了。我們待在廚房。我頭一回這麽晚上門。她並不詫異。我們吃了煎蘋果。她抽著煙,腮幫子吸進去的時候,臉像祖父的王後棋子。那個混賬東西現在到了加拿大,她說,今天我碰到他妹妹了。裁縫的丈夫是遊多瑙河逃走的,走前一句話都沒有。我給裁縫講了深淺王後,講了祖父的連隊理發師,也講了祈禱、唱歌的祖母。還講了父親的蠢草、母親的腰痛。


    在我看來,你的兩個祖母就像你祖父的兩個王後,她說。祈禱的那個像深色的王後,唱歌的那個像淺色的王後。祈禱永遠是深色的。


    我沒有反駁,可我認為恰好相反。


    唱歌的祖母是深色的。她知道,人人都有一個心獸。她搶走了另一個女人的男人。這個男人愛的是另一個女人,不愛唱歌的祖母。但她得到了他,因為她想得到他。不是他,而是他的田產。她霸占著他。他不愛她,然而當她說你的心獸是一隻老鼠時,就能夠把他製得服服帖帖。


    後來,一切都成枉然,因為戰後土地收歸國有了。


    驚駭之餘,祖母開始唱歌。


    裁縫並沒有覺察到,她對我知之甚少。知道我是大學生,不係腰帶,這對她來說似乎就足夠了。


    我把夏屋的鑰匙放在裁縫的窗台上,把它忘在那裏。心想,誰也不會扔掉鑰匙的。


    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認為裁縫不可靠。我說:你們之所以起疑心,是因為你們的母親是裁縫。我得答應他們,絕不把裁縫扯到跟我們相關的事情中來。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容許鑰匙忘在窗台上的。他們要是起了疑心,常常會念一首詩:


    每朵雲裏有一個朋友


    在充滿恐懼的世界朋友無非如此


    連我母親都說這很正常


    別提什麽朋友


    想想正經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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