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夜步行回學生宿舍。路上碰到三個衛兵,他們不想為難我。他們在忙自己的事,像白天一樣吃著青李子。


    城裏如此靜寂,我聽得見他們的咀嚼聲。我輕手輕腳地走著,不想打攪他們吃東西。真想踮起腳尖來走路,不過這樣會引起他們注意的。我讓自己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像個影子,誰也抓不住我。我走得不緩不急。衛兵手中的青李子烏黑如夜空。


    過了兩周,我下午早早去了裁縫那裏。她馬上說:你忘了鑰匙,我第二天才發現的。整整一天我都在想,深更半夜的,你進不了宿舍。


    裁縫的脖子上掛著皮尺。不是宿舍的鑰匙,是家裏的,我說。心想:她掛著皮尺就像脖子上係著一根腰帶。


    壺裏的茶開了。她說:我看著自己的孩子一點一點長大,希望他們以後用家裏的鑰匙用得比你們多。她把糖灑到了我的茶杯外。你能理解嗎,她問。我點點頭。


    因為恐懼,埃德加、庫爾特、格奧爾格和我每天都在一塊兒。我們一塊兒坐在桌邊,可恐懼還是獨自滯留在各人的腦子裏,這跟先前我們攜著它來碰頭時一模一樣。為了在別人麵前掩飾恐懼,我們沒少笑。可是恐懼會脫軌亂跑。你管住了你的表情,它就溜到聲音裏去了。你成功地將表情和聲音都死死控製住了,它甚至會離你的手指而去。它高臥在你的身外。無拘無束地盤踞在你的周圍,你可以在近旁的物件上看見它。


    由於我們相識已久,我們看得見,誰的恐懼在什麽地方。我們時常無法忍受對方,因為我們互相依賴。我們隻有互相傷害。


    瞧你這施瓦本的忘記性。瞧你這施瓦本的猴急相或慢性子。你這施瓦本的數錢癮。施瓦本粗胚。打施瓦本嗝或施瓦本噴嚏,施瓦本襪子或施瓦本襯衫,我們如是說。


    你這個施瓦本討厭鬼,你這個施瓦本怪胎,你這個齷齪的施瓦本梳子袋。我們需要由令人生分的長長的詞語合成的憤怒。我們發明了這些類似咒語的詞,以便拉開彼此之間的距離。笑聲很硬,我們在痛苦上麵鑽洞。這一切來得很快,因為我們了解彼此的內心。我們知道,什麽會傷到另一個人。他痛苦,我們覺得很刺激。必須讓他在這種粗野的愛之下崩潰,體驗一下自己的承受力有多差。傷害一個連著一個,直到當事者不再吭聲為止。過一會兒再來那麽一下子。過一會兒言詞又向他沉默的麵孔砸落,猶如一群蝗蟲飛落到被啃得光光的農田裏。


    我們在恐懼中,一個人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本來這是不可以的。正是基於這種長期的信賴,我們需要意想不到的轉折。仇恨允許踐踏,允許毀滅。親密無間的人允許割愛,因為愛會像深草一樣重新長出來。一聲原諒就能立刻收回傷害,好比嘴裏留不住空氣。


    找人鬥嘴總是有意為之,隻有傷害屬於失誤。每次發完火就說愛,也不創什麽新詞兒。愛是永遠都在的。不過愛在爭執之際有一副利爪。


    一次,埃德加給我夏屋的鑰匙時說:瞧你這副施瓦本傻笑的德性。我感到了利爪,可我不知道當時何以啞巴了,沒有回敬他一句。在準備以牙還牙的那些天裏我倍感冷落,以致想不出反駁的話來。或許是我的嘴巴變成了一個秋熟的豌豆莢。我想象著我的嘴唇又幹又窄,是我所不願有的樣子。一副施瓦本傻笑的德性,就像我無法選擇的父親,就像我不願擁有的母親。


    當時我們也是在電影院裏,坐在最後一排。當時銀幕上也是一個工廠。一個女工正把毛線夾到針織機上。另一名女工手裏拿著一個紅蘋果走過來,站在一旁觀看。女工把針織機上的毛線撫平了說:我想,我愛上了一個人。她從另一個女工手中拿走蘋果,咬進去。


    在看這部片子的時候,庫爾特把他的手擱在我的肩膀上。當時他也講了一個夢。夢中有一夥男人在理發店裏。一麵牆的上方掛著一塊石板,上麵可以做填字遊戲。所有男人手裏都拿著衣架子指向空格並報出自己想填的字母。理發師站在梯子上填字母。庫爾特坐到鏡子前麵。那些男人說:解開字謎前,沒得理發。我們是先來的。當庫爾特站起來要走時,理發師衝著他的背影喊道:明天把您家裏的刀帶過來。


    我怎麽會夢見這把刀的呢,庫爾特在我耳朵邊上問,雖然他明明知道為什麽。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沒有刮胡刀了。它們從上了鎖的箱子裏不翼而飛。


    我和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在河邊耽擱的時間太長了。再逛一圈吧,他們說,仿佛這是一次無憂無慮的河邊漫步。慢走和疾行、躡手躡腳或拚命追趕,我們都還會。閑逛,我們荒疏了。


    母親想采摘園中最後的一撥李子。可是梯子上的一根橫木鬆了。祖父買釘子去了。母親在樹下等著。她穿著一件有大口袋的圍裙。天漸漸暗了下來。


    祖父從衣袋裏摸出棋子擺到桌子上,唱歌的祖母說:李子等著呢,你倒是跑到理發師那邊下棋去了。祖父說:理發師不在家,我這才去了田裏。明天一早我就去買釘子,今天我也就四下裏隨便逛了逛。


    庫爾特走路時鞋子朝裏歪著,他把一根棍子扔進水裏,說:


    每朵雲裏有一個朋友


    在充滿恐懼的世界朋友無非如此


    連我母親都說這很正常


    別提什麽朋友


    想想正經事吧


    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時不時地吟誦這首詩。在酒館,在亂蓬蓬的公園,在電車或電影院裏。也在去理發店的路上。


    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常常一塊兒去理發店。走進店門,理發師就說:一個一個地來,兩個紅頭發,一個黑頭發。庫爾特和格奧爾格總是比埃德加先理。


    這首詩來自夏屋的某一本書。我也會背。但隻是在腦子裏背,為的是給自己提個醒,倘若不得不跟四角裏的女孩們在一起的話。當著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的麵,我羞於背誦。


    有一次,我在亂蓬蓬的公園裏試著背了一下,隻背了兩行就背不下去了。埃德加故意卷著舌頭背完,我從濕漉漉的地上撿起一條蚯蚓,拉開埃德加的後領,把這條冰冷的紅蟲扔進他的襯衫裏。


    城裏總是有一朵雲或空空的天空。總有我的、你的或他的母親寫來的沒話找話的家信。這首詩暗藏著帶笑的冷。這跟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說話的聲音挺配。機械地背誦比較容易。然而每天要留住這種帶笑的冷卻很難。也許正因為如此才必須常常吟誦這首詩。


    不要輕信虛假的友情,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警告我說。寢室裏的女孩無孔不入,他們說,寢室裏的男孩也一樣。他們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意思是:你要外出多長時間。


    皮埃勒上尉,他和他的狗同名,第一次審訊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就是為了這首詩。皮埃勒上尉有一張紙,上麵寫著這首詩。他把紙揉作一團,皮埃勒狗汪汪叫了起來。庫爾特被迫張開嘴巴,上尉把紙團塞了進去。庫爾特必須把詩吃下去。吃的時候他哽住了。皮埃勒狗一躍而起,向他撲過來兩次。它撕破了他的褲子,抓傷了他的腿。第三次撲過來的話,皮埃勒狗肯定就咬人了,庫爾特認為。不過,這時候皮埃勒上尉懶洋洋地說了一句:皮埃勒,夠了。皮埃勒上尉抱怨腰子痛,他說:遇到我算你走運。


    埃德加不得不在角落裏站一個小時,一動都不能動。皮埃勒狗就蹲坐在他麵前,盯著他看。還吐著舌頭。我心想,讓我在這狗嘴上猛踹一腳,把它踹倒在地,埃德加說。狗感覺到了我在想什麽。埃德加哪怕隻是動一根手指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站得穩一點,皮埃勒狗就從喉嚨裏發出咕嚕嚕的威脅聲。稍微動一動它就會跳將起來,埃德加說。那我就沒命啦,我一定管不住我自己。那將會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大搏殺。


    放埃德加之前,皮埃勒上尉抱怨腰子痛,皮埃勒狗把埃德加的鞋子舔得幹幹淨淨。皮埃勒上尉說:遇到我算你走運。


    格奧爾格必須將肚皮貼在地上,胳膊交疊在背上。皮埃勒狗嗅他的鬢角和後頸。然後又舔他的手。格奧爾格不知道這樣持續了有多久。皮埃勒上尉的桌子上放著一盆仙客來,格奧爾格說。格奧爾格進門時,仙客來隻開了一朵花。放他走時,開了兩朵花。皮埃勒上尉抱怨腰子痛,他說:遇到我算你走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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