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勒上尉對埃德加、庫爾特和格奧爾格說,這首詩煽動逃亡。他們說:這是一首古老的民歌。皮埃勒上尉說:如果這是你們當中某個自己寫的,還好一些。雖然也夠糟的,但現在更加糟糕。過去,這類歌可能是民歌,但時代不同嘛。資產階級、地主階級的政權早已被推翻了。今天我們的人民唱的是另外一些歌。


    埃德加、庫爾特、格奧爾格和我在河邊走著,順著那些樹,順著我們的談話。埃德加把夏屋的鑰匙還給了那個從來不引人注意的男人。書、照片和本子我們幾個人分了。


    呼吸從每個人的嘴巴裏爬到冷空氣中。一群動物紛紛從我們麵前逃跑。我對格奧爾格說:瞧,你的心獸跑出來了。


    格奧爾格拿拇指頂起我的下巴:又是你的施瓦本心獸。他笑了起來。唾沫星子濺到了我的臉上。我垂下目光,看見下巴底下格奧爾格豎起的手指。他的指關節發白,手指凍得發紫。我擦掉頰上的唾沫星子。蘿拉管睫毛煙炱裏的唾沫叫猴油。為了給自己解圍,我說:你是木頭做的。


    我們的心獸如耗子一般逃跑。一邊紛紛向後甩掉身上的毛皮,逃得蹤影全無。如果我們接連說很多話,它們在空氣中就待得久一些。


    寫信的時候別忘了寫日期,每次都要夾一根頭發,埃德加說。要是頭發不見了,就知道信被拆過。


    一根根的發絲,我心裏想,坐著火車周遊全國。深色的是埃德加的,淺色的是我的。紅色的是庫爾特和格奧爾格的。他倆被學生們稱作金童。一句話裏出現指甲剪表示審訊,庫爾特說,鞋子表示搜查,感冒表示監視。稱謂後麵永遠用感歎號,麵臨死亡的威脅時隻寫一個逗號。


    岸邊的樹一直垂到水裏。是頭柳和沼澤柳。當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植物名稱知道我做的那些事的原因。這些樹卻不知道埃德加、庫爾特、格奧爾格和我為什麽在河邊行走。四周的一切都散發出離別的氣息。我們誰也沒有說出這個詞來。


    有個孩子很怕死,還在拚命吃青李子,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麽。孩子站在園子裏,在植物中尋找著原因。植物和莖葉也不明白,為什麽這孩子要動用手和嘴巴吃著跟自己的生命過不去的東西。隻有植物的名稱知道為什麽:水生三葉草、羊胡子草、白乳飛廉、公雞腳、手指草、黑色蘇珊娜、國王蠟燭、懶惰樹、刺蘋果、鐵帽子。


    我是最後一個撤離學生宿舍的。當我從河邊回來,四角中女孩子們的床已經光了。她們的箱子不在了,壁櫥裏隻掛著我的衣服。擴音器啞了。我開始收拾床鋪。沒有枕頭的枕套是個裝頭顱的袋子。我把它疊好。裝睫毛膏的盒子放進大衣袋裏。沒有被子的被套是個裝屍袋,我把它疊起來。


    我掀掉被子正要扯床單,發現床單上躺著一隻豬耳朵。這是女孩們的臨別贈物。我抖了抖床單,耳朵仍附在上麵,原來它像紐扣一樣被縫在了正中間。我看見針腳和黑線穿過發藍的軟骨。我連惡心的力氣也沒有。比豬耳朵更讓我害怕的是壁櫥。我把衣服一股腦兒全抱出來扔進箱子裏。眼影、眼線筆、粉餅和唇膏躺在箱底。


    我不知道四年是什麽。不知道這四年是掛在我心裏還是衣服上。最後一年是掛在壁櫥裏。我這一年裏每天早上都化妝。越不想活就越愛化妝。


    我疊好床單,耳朵在裏麵。


    走廊盡頭,枕套、被單、床單堆積如山。一個穿著淺藍大褂的女人站在前邊。她正在數枕套。我把床上用物遞給她時,她停了下來。她用鉛筆搔著癢,我報上自己的姓名。她從褂子口袋裏抽出一份名單,找了一會兒,在上麵打了個叉。她說:你是倒數第二個。最後一個,我說,倒數第二個死了。


    那天蘿拉原本會穿著薄霧連襪褲上火車。第二天,那個從雪地裏趕著羊群回家的人,會以為他姐姐大冷天是光著腳丫子下火車的呢。


    我拎著箱子走出四角前,肯定在空落落的壁櫥前又佇立了一回。稍前,我又一次打開了窗戶。天邊的雲宛如犁過的地裏一攤攤的積雪。冬天的太陽有牙齒。我在窗玻璃中看到自己的臉,等待著太陽將城市從它的光亮中拋出去,因為天上已有足夠的雪和泥。


    當我拎著箱子走到街上,那心情就像是要立刻反身回去關上櫥門。窗戶大開著。櫥門也許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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