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哪,喂,伊蓮娜說。


    她夠不到他的肩膀,因為他一站起來,實在太高太重了。


    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醉漢沒有反應。左搖右晃地。


    你住哪兒,說呀,你住哪裏,我帶你回去。


    他臉型瘦長,半張著嘴,看著伊蓮娜的眼睛。


    上帝啊,我住哪兒?住馬堡。他說。


    伊蓮娜大笑起來,歎了口氣。她抓住他的褲腰,因為他太重了,還晃來晃去的。何況他比她年輕不少。何況他的鞋裏灌滿了沙子。何況街道彎彎曲曲的。


    回馬堡吧,伊蓮娜說。


    他不耐煩地擺擺手。


    不,不去馬堡。


    不去馬堡,伊蓮娜說。回旅館。你的旅館在哪兒?


    海邊有高高的樓群。那是供外國人看海的旅館。窗戶視野開闊。那裏是不準伊蓮娜進的。


    醉漢找到了旅館。找到了鑰匙。找到了電梯。值夜班的門房在打電話。伊蓮娜按照鑰匙串上的數字找到了房間,打開燈。開關就在門旁邊。


    桌子上放著一本書:《山上的魔鬼》。


    醉漢一把推開窗戶。伊蓮娜把他扶到兩張床中的一張上麵。


    你叫弗蘭茨?孩子們都這麽叫你。


    他不明白這個問題的含義,沒做聲。灰色的眼睛,牙齒頂著嘴唇,犬齒的邊緣就像一片薄薄的白色鋸子。


    我喝醉了。可你居然講德語。你沒喝醉,怎麽倒講起德語了?


    伊蓮娜走到窗邊,向外看。


    這個我明天再告訴你。


    之後,弗蘭茨不省人事。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睡著了,也不知道自己睡覺的時候還張著嘴。他的嘴巴很幹,嘴唇像海岸的碎石一般粗糙。伊蓮娜看著落地窗簾,呆呆地望出去,望著海天之間的黑色平麵。弗蘭茨的手在睡夢中動了動。他睡著了,如此光彩照人,以至於那張臉在白色的床上顯得若即若離。伊蓮娜感到一股強烈的欲望。可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種無機物的狀態。來自石頭,海水,貨運火車,門,電梯,那些移動著的東西。


    外麵黑色的平麵上,鋪陳著深夜的軌跡。


    臉上吹過的風,讓伊蓮娜感覺到房間位置很高。星星刺進她的額頭,海水向腳下很遠處澎湃而去。不,伊蓮娜對著窗外說。她走到洗手池旁,用手捧著喝涼水,然後關了燈,像弗蘭茨一樣,和衣睡在另一張床上。她感受到房間如何從通向窗戶的狹長小道裏鑽出來,鑽進空空的地麵。那裏的黑暗更凝重。伊蓮娜在黑暗中哭不出來。


    伊蓮娜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直到天光將眼皮打開。


    弗蘭茨光著身子從浴室裏走出來。一道光斑順著牆麵,一直灑到床邊。弗蘭茨坐到了床沿上。


    昨晚,他說。


    你怎麽來這兒的?


    我記不大清楚了。


    我也不大清楚,伊蓮娜說。我遞交了出國申請。


    這是最後一個夏天了。我在等護照。


    弗蘭茨點點頭。


    我把你拖回來的,伊蓮娜說。你可真沉。


    弗蘭茨摩挲著伊蓮娜的手指。


    這片海,弗蘭茨說。


    伊蓮娜看著房頂,摸著床邊的那道光斑。


    弗蘭茨把伊蓮娜的手指從光斑裏拉回來,吻她。他看看自己那張空蕩蕩亂糟糟的床。然後半歪著腦袋望向窗外。太陽很大。


    村裏人吃什麽?


    魚。


    早上呢?


    魚。


    孩子們呢?


    魚。


    伊蓮娜感覺到她睡時流過的眼淚怎樣滑進了耳朵。


    我想洗個澡,這總比哭好。我身上還帶著昨天的味道。


    弗蘭茨撲倒在她身上:


    我想和你睡。


    那道光斑移動著,閃爍著。接著,伊蓮娜的腦袋關閉上了,眼睛也合上了。她的目光在整個身體裏搜尋著內部通道。她在感受弗蘭茨,感受他的骨骼,仿佛那骨骼是她的。


    身體滾燙,散發出它特有的語言。當伊蓮娜說話的時候,整個身體都在跟著思考。


    之後,伊蓮娜跟弗蘭茨來到了火車站。弗蘭茨坐車回馬堡。


    伊蓮娜的兜裏有張紙,上麵是他的地址。伊蓮娜的腦子裏有一幅沙子拚成的圖。弗蘭茨放楊樹葉的地方,是馬堡;弗蘭茨放石頭的地方,是法蘭克福。


    伊蓮娜不願去想離別。


    然後,火車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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