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眾人都喝了個酩酊大醉,次日醒來,梳洗完畢,已是巳牌時分。


    眾人收拾行囊,準備離開客棧,才發現黑桐早已悄悄離去。李九兒以手肘頂


    了頂曾遂汴,曾遂汴點頭示意,即向門口喊道:「盯著我們不放,所為何事?」


    原來,他們早就查覺有個小二一直站在門口,一直在看著他們更衣洗臉、整


    理行囊。隻是一個小二而已,也沒什麽了不得的,原本便隻是任著他去看,但看


    久了,終是不大自在,李九兒示警後,曾遂汴這才出聲。


    小二聽了曾遂汴出聲,在門口道:「黎大人有事要找諸位英雄……」


    「黎大人?」李九兒望向曾遂汴、曾遂汴又看著石緋、石緋轉視王道、王道


    再將眼光投注在尤構率身上,尤構率竟又反過頭來盯著李九兒。


    五人麵麵相覷 ̄黎大人是誰?我們都不認識,找我們作啥?


    坐在凳上、悠哉遊哉調琴弦的君聆詩也不置一語,終是懷空說道:「那是京


    兆尹(長安市長),黎幹大人。」


    「京兆尹?」曾遂汴瞥頭想了會兒,才道:「那可是大官,你認識?」


    懷空搖頭,他昨晚自落地後第一次喝酒,喝的便是善釀這等醇酒,至今仍然


    十分頭疼,隻納罕道:「這中央官員,於先師都有些交情,隻是於我卻不熟。」


    「他找我們作啥?」李九兒向門口喊道。


    門外小二應道:「小的不清楚,黎大人吩咐,不要擾了諸位梳洗,待有空時


    ,才來進稟。」


    「有請。」眾人仍在思量,君聆詩在後出了聲。


    既是君聆詩出聲,那便一捶定音,無人再有異議。


    小二推開房門,立即有名身著大紅官服的官員走了進來,他手持一卷黃絹、


    又穿紅衣,體態微胖,實是顯眼得很,曾遂汴見這『黎大人』頭上直冒汗,微笑


    道:「天很熱,尹兆京大人還穿成這樣,真是盡職。」


    「是京兆尹……」李九兒糾正道。


    「隨便啦!」曾遂汴揚揚手,一副無所謂模樣。


    京、兆,都是數字,尹,有管理之意,京兆,是誇飾首都的人口,京兆尹,


    便是『千萬人的管理者』,反過來說成『尹京兆』,變成了『管理千萬人』,的


    確也是無什差別。


    黎幹任著汗水橫流,也不揮袖剔汗,隻展開了手上黃絹,低聲道:「聖上有


    旨:召請王道、曾遂汴等人,即刻赴掖庭宮麵聖。」


    眾人聽了,皆是一怔,你望我、我望你,大感莫名其妙。王道麵上露光,訝


    然道:「進宮耶!可是……掖庭宮?那是啥?該不是收藏叁千佳麗的後宮吧?」


    懷空搖頭道:「那不是後宮,皇上不會隨意在後宮見人。那是太極殿的副殿


    ,就在太極殿旁邊而已。」


    倒是君聆詩麵帶微笑,將雕手素琴收進琴囊,一邊說道:「宣讀聖旨,未要


    我等下跪接旨;旨中又言『召請』,看來當今皇上,可對我等一幹草民武夫重視


    得緊哪。」


    黎幹放低聲量,道:「實不相瞞,今日那赤心渾身包裹著重重紗布上朝,雖


    然他沒出聲,聖上卻看出有問題了。下朝後,聖上召了下官前去問話,昨日諸君


    於朱雀大街上與赤心比武、進而敗之,為我大唐掙得了偌大麵子,下官都一一麵


    稟了。聖上立即要下官前來宣旨,請諸位英雄進宮會麵。下官前腳才走,聖上又


    叫住下官後腳,吩咐說『不可叨擾幾位英雄,須待其有了空閑,方可宣旨……對


    對!近幾年來,聽說綠林好漢中出了一名「天賦異才」,必得請到。還有,千萬


    不可用強!』」


    眾人聽了,都把眼光定到了君聆詩身上,君聆詩背起琴囊,輕描淡寫地說道


    :「沒想到,連宮中也聽聞了這虛名。」


    黎幹終於舉袖拭汗,道:「諸君是否願意入宮麵聖?須知諸君不去,聖上固


    然失望,下官也不好作人……」其實,何須皇帝吩咐?這黎幹也是極有自知之明


    ,用強?他手下一班衛士膿包之極,他本人的座騎給回紇人搶去非止一二回了,


    衛士打人家不過,又有何奈?其實昨天朱雀大街的比武,早在交手時,他便已有


    所聞,京城朱雀門外舞刀弄劍,形同造反,成何體統?但他卻拚著皇上怪罪,也


    不予製止,希望發生的事情,果然真正發生了!


    赤心慘敗,被打得遍體鱗傷,這可是幫他這不爭氣的京兆尹大大出了口氣!


    他怎可能對這些恩人用強?更何況,用強,也打不過人家啊!


    既然不能用強,隻好用哀兵攻勢。官場打滾,曆來如此。


    君聆詩目視眾人,道:「你們的意思如何?」


    「我去!」王道立即喊道,聲音大了,牽動傷口,他吃痛『咿』了一聲,但


    臉上仍滿是興奮神色。


    「皇宮也算是風景吧。」石緋笑道。他來中土,原就是打算來遊山玩水為先


    ,既有機會入皇宮,自是機不可失。


    曾遂汴聳肩,道:「我隨便。」


    李九兒亦無可無不可地答道:「我也無所謂。」反正,無論去與不去,他們


    也打算要啟程回襄州了。


    今天已是七月一日,每年七月十五的丐幫大會,素為武林盛事,每每有牽動


    武林走勢的大事在會中作下決定,那是不能不去的。


    尤構率想了想,道:「唔 ̄能讓我牽牛入宮嗎?」


    黎幹一聽,傻了 ̄牽牛?入宮?宮中一向隻有死牛,那是盤中的牛肉,怎可


    能有活牛在宮內走動?


    但再想了想,聖上對這幾人如斯重視,讓一條牛入宮,似也無啥所謂,了不


    起便是讓衛士處理些牛糞罷了。於是慨然應道:「沒問題!」


    「謝了!謝了!」尤構率笑道:「那我也去。」


    「還有一馬一鴨呢……」懷空在後說道。


    這次,黎幹毫無猶豫,牛都有了,再有馬鴨又有何妨?隨即道:「那都是小


    事,下官擔得起!」


    「聖上怪罪,你擔得起?」君聆詩似笑非笑,問道。


    黎幹一怔,愣了,才發現自己的那微不可見的語病,竟在瞬間便給這似乎弱


    不禁風的骨幹書生給挑了出來。


    皇帝是權力的頂點,皇帝若然生氣,要砍人的頭,管你是誰,也都砍了。如


    果牛肉麵、海鴨、玄聖這一牛一鴨一馬在宮中到處拉屎,那可是大不敬,這罪名


    要砍人是綽綽有餘了,黎幹一個四品京兆尹,真能擔得起?


    是故,實情應該是『皇上不會介意』,而非『下官擔得起』。黎幹這看似無


    什緊要的一句話,其實是在諸人麵前充起了胖子,卻給君聆詩一言戳破。


    君聆詩原本就討厭這種官腔!


    可是,在場也無人聽出其中奧妙,隻黎幹本人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後


    才訥訥問道:「還沒請教……閣下……?」


    「適才說過了。」君聆詩微笑道:「不才姓君,名聆詩,草字無憂。」


    黎幹愣了,呆然道:「原……原來是天賦異才……原來你這麽年輕……這真


    是……這真是……」


    君聆詩向身旁諸人掃視一眼,失聲一笑。


    那意思是說:在這些人之中,我年歲最長了!


    黎幹支唔了一陣,又道:「君先生,可願隨下官入宮一趟?」


    「帶路吧。」君聆詩淡然道。


    長安朱雀門。


    這是天底下最大、最富麗、最宏偉的一扇門,丹朱漆、金黃柱、紫騮珠、翠


    玉把、青璧龍雕、珊瑚鳳舞……


    昨兒隻是眺望,今日便站在門前細看,且衛士也不會上來攔阻,王道看癡了


    、石緋看傻了、尤構率、曾遂汴、李九兒都呆呆望著這大門。


    他們都在想:辛苦了兩個月,所賺來的萬多兩銀,原本以為已是極多了,但


    似乎並不夠建得起這麽一扇門!


    一瞬間,他們都被這朱雀門映得渺小了。


    黎幹例行式的向衛士打了招呼,便領著七人一馬一牛一鴨向內行去。


    朱雀門以內,僅是皇城外城,京兆尹大人要領人進入,那是不需盤查的。


    進入朱雀門,便是皇城中道,僅僅中道,便有百步之寬,左邊依序是鴻臚寺


    (即接待外族官員、使臣所在)、司天禦史宗正(天文官)、司農寺、中書外省


    ;右邊是太常寺(司禮樂)、太仆太府、尚書省、門下外省。走過這長千步的鋪


    石步道之後,眼前便是寬叁百步的橫街。黎幹領著他們向左拐彎,直走到永安門


    外,道:「進去便是大殿,不可讓牲畜進入了。」有君聆詩在,他不敢大敕敕的


    拍胸脯作啥保證了。


    尤構率無奈,隻得將牛肉麵交給了衛士;王道也將玄聖的韁繩遞給另一名衛


    士,懷空則將海鴨放到了牛肉麵頭頂。跟著,黎幹出示聖旨,道:「這幾位客人


    ,是皇上召來的。」


    衛士長驗旨無誤,當即放行。


    一行人穿興仁門、經中書省、過肅章,這裏已是皇宮內城,王道等五人仍不


    時指指點點,宮中官員也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可不知是你指我多、還是我點你繁


    ?黎幹至此才擺起了官架子,挺著肚皮一路向前。


    過肅章後,行叁百步外,左手邊又是一扇門,但比朱雀門小上許多。


    黎幹回頭向眾人道:「這是嘉猷門,裏頭便是掖庭宮了。諸位稍候,本官去


    找內侍總管大人稟報皇上。」說完便走了,留著一行七人站在原地。


    除君聆詩、懷空以外,其餘眾人仍在四處張望。


    這就是皇宮……


    懷空的腦袋仍在一抽一抽地陣痛著,君聆詩閉著雙眼,毫無動作、呼吸也很


    淺……


    懷空見了,問道:「無憂前輩,有哪兒不對頭嗎?」


    眾人聽此一問,立時靜下來了。


    這皇宮內院,除去寥寥幾名太監四處走動,實是安靜、太安靜!安靜的詭異


    !若是平常,他們必然提高警戒,慎防有人襲擊,但如今身處皇宮內院,又是皇


    帝親自宣旨詔人,哪會有何問題?是故都沒提防,如今懷空一問,才引起了他們


    的戒心。


    難道赤心告狀,皇帝受脅不過,才答應宣旨將他們誘入宮來,跟著衛士四出


    ,將他們團團包圍,就地砍了?


    眾人立即向四周巡視、探勘,但一切都很好,除了安靜之外,無什異狀。


    於是人人都將眼光遞到君聆詩身上。


    就在他們看君聆詩看到快沒耐性的時候,君聆詩才泰然淡然地啟齒說道:「


    那赤心大敗於朱雀大街,是於國體有損的大事,他不可能會找我大唐的皇帝告狀


    。更何況,若要治我們的罪,讓我們帶著兵器進入正殿太極殿,更可羅織『意圖


    刺帝』的罪名,但我們並非身處禁帶兵刃的太極殿。是故,『請君入甕』是不會


    發生的事情,不需擔心。」


    話是這樣說,但他的表情仍不開朗,懷空遂又問道:「那麽,無憂前輩為何


    麵有憂色?」


    君聆詩搖頭不語。


    皇帝想見見挫敗外族銳氣的本朝英雄,那是合理;他尊重英雄,那也是很合


    理;為了避回紇耳目,不在太極殿、而在偏殿掖庭宮相見,更是合理!


    乃至於那黎幹前去找內宮近侍稟報皇帝,皇帝不免需要更衣替冠出來相見,


    得花上些時間,更是合理到不能再合理了。


    但,這一切怎會如此合理?這些合理之中,卻使君聆詩感到異常。


    是哪裏不對勁?君聆詩說不上來,他有的,僅是感覺。一種很詭怪的感覺。


    這是直覺,天才的直覺,亦可謂之『先知先覺』。其餘人自是懵然無覺。


    君聆詩在腦中不斷作著組織、思考、臆測、評判,但卻無法將腦中的許多片


    段整理出一個完整的形式來。


    正在此時,一個頗帶娘腔的聲音朗聲喚道:「聖上召君聆詩、王道等七人入


    宮!」


    君聆詩睜眼,搖了搖頭,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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