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作戰第一日。


    “——還沒打過來?”


    揉著肚子從洗手間裏一出來,老鐵就低聲問。武澤低頭看看自己右手裏的手機,無言搖頭。


    “哦,時間還早吧。”


    老鐵在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肚子怎麽樣了?”


    “唉……拉了好幾回,還是不見好啊。鬼知道貫太郎這家夥到底在麵條裏放了什麽東西。”


    這是上午十一點,武澤和老鐵坐在一家小小咖啡店的一角,麵向縱貫足立區、連結琦玉方麵和都心部的國道四號線,小口啜飲咖啡。他們在這兒等貫太郎的電話已經等了三個小時了。


    “老武你沒事?”


    昨天夜裏,五個人連夜召開作戰會議,一宿沒有合眼,雖然狀況無比緊張,但頭腦怎麽也無法保持清醒。大腦好像被裹在蒸籠裏似的,有一種迷迷糊糊的感覺,不管喝冰水還是喝咖啡,那種感覺都揮之不去。


    “一會兒怎麽樣?”


    老鐵好像有點不放心。武澤揮揮手,應了一聲“沒事”,視線轉向旁邊的窗戶。來往車輛很多。向都心方麵開去的車流之中,也有許多空駛的出租車。這樣看來,貫太郎來電話的時候,應該可以立刻跟上吧。


    “不過,出租車司機會幫咱們跟蹤嗎?”


    “會的。不願意的話,多給點兒錢就是了。眼下到處都不景氣,他不會拒絕的。”


    “是嗎?”


    “是哦。”


    武澤微微點頭,視線落回右手的手機。


    貫太郎還沒來電話。


    這時候貫太郎正蹲在斜坡上,身子躲在一人高的雜草叢裏,目不轉睛地盯著下麵的小路,時不時吃一口八尋讓自己帶的爆米花。他已經盯了三個小時。


    但是從大約三十分鍾之前開始,貫太郎有了一個很大的問題——他被迫麵對一個昨天夜裏作戰會議時沒人想到過的極其嚴重的事態。


    便意。


    猛烈的便意,此刻正在折磨著貫太郎。


    他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塞進嘴裏。也許有人會想,明明已經忍不住要大便了,還繼續吃東西,這簡直是自殺的行為,但貫太郎並不這麽想。人不是氣槍,不是說上麵塞了東西進來,下麵就會有東西出來。從物理上說,兩者其實完全沒有關係,而且不如說攝取食物會有緩解便意的作用。原因很簡單:沒有人會在吃東西的時候排便。從道理上說,嘴巴咀嚼食物吞咽下去的刺激,會引起某種條件反射,使得目前感覺到的便意被認作“弄錯了”而被忽略。所以想要消除便意的時候,還是吃點東西為好。這是最具效果而且起效最快的緩解便意的手段——然而這隻是貫太郎的一廂情願,實際上越吃爆米花,貫太郎的下腹越是窘迫。他的額頭滲出冷汗,發出無聲的嗚咽,手腳逐漸麻痹,稍不留神就會精神恍惚。每到此刻,貫太郎隻能拚命搖頭,無聲怒斥脫力的肛門括約肌。


    不能離場。自己被分配的任務必須完成。為了八尋和真尋。為了雞冠。還有,為了武澤和老鐵——雖然他們經常會抱怨,但還是收留了無處可去的自己——可畢竟沒聽說能忍住便意的。貫太郎仿佛都聽到屁股傳來“忍不住了”的聲音。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這聲音合著心髒的跳動,無數次無數次地重複,變大。貫太郎又抓了一把爆米花塞進嘴裏,咯吱咯吱地嚼了一會兒咽下去。忍不住了。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拉了算了。


    懷著殉道者一般的心情,貫太郎這樣想。拉出來就舒服了。自己的任務是在這裏一直等著那些家夥,一旦出現,就聯絡武澤他們兩個,告知這邊的情況。這並不是什麽困難的工作。臭氣也好,做人的尊嚴也好,都不會妨礙到這項工作。拉嗎?拉嗎?——拉吧。


    在近乎覺悟的感情中,貫太郎的一隻手動了起來,像是被操縱的木偶一樣,他把爆米花的盒子橫放在草叢裏,手搭上褲子的皮帶,但是——


    就在這時,傳來了低低的發動機聲。貫太郎頓時停住手,凝神細望斜坡下麵。透過茂密的雜草,尖尖的葉片群上,慢慢出現了白色的轎車身影。


    來了——貫太郎在心裏暗暗叫了一聲。終於來了。武澤和老鐵的推測沒錯。那些家夥果然來了。又來這兒了。


    一個人一邊打量周圍,一邊從司機的一側下了車。是那個整理人。在昨天夜裏的作戰會議中,來的那個男人不知怎麽就被叫成了整理人。貫太郎趕緊打開手機,調出武澤的號碼,正要按下呼叫鍵——


    “哎……”


    他忽然低低喊了一聲。從轎車上下來的不隻整理人一個,後麵還有一個人。副駕駛位置的門開了,彎著身子下來的是一個猩猩一樣相貌和身材的大個男人,右手還拿著一根長長的東西。那是什麽?是管子嗎?不對——貫太郎的手機舉到一半,眯起眼睛,仔細分辨猩猩手裏的東西——然後他不禁大吃一驚。


    那是高爾夫球棒。貫太郎對高爾夫球所知不多,不過也知道那是所謂的鐵頭球棒。頭的部分是用金屬做的,略有傾斜,所以叫這個名字,主要用途是在高爾夫球場擊飛高爾夫球。好像是更重視控球,犧牲擊球距離的時候會用這個,但偶爾在高爾夫球場以外的地方也會使用。比如說,黑社會小流氓毆打對手的時候。


    烏賊一樣眼睛的小個子整理人離開汽車,走到住處的玄關前,毫不猶豫地按下門鈴。小型緊急鈴一樣的聲音,隱約傳到貫太郎這邊。整理人等了一會兒。裏麵沒有回音。這是當然的。因為裏麵已經沒人了。提著鐵頭球棒的猩猩站在整理人旁邊,在寬闊的肩膀上不停敲擊球棒,像是按摩肩膀一樣。兩個人似乎在說什麽,內容當然聽不到。突然傳來整理人嘶啞的高音尖笑。他一邊笑一邊後退,來到圍牆外側,向周圍打量了一圈,然後招呼了猩猩一聲,緊接著的一刹那,猩猩沒有絲毫的猶豫,猛然舉起肩頭的鐵頭球棒砸向房門。一次。又一次。然後又一次。不知道砸了多少下,球棒砸在門上聲音開始變了。用膠合板和貼麵做成的便宜房門似乎被鐵頭球棒砸破了。猩猩的一隻手伸進新破的洞裏。這時候整理人也走了回來,手搭在門把手上。猩猩扭開門鎖。房門毫無抵抗地打開了。兩個人一邊說著什麽,一邊向室內走去。


    “哎……哎……”


    昨天老武對自己說的可不一樣啊。躲在斜坡上,看看那些家夥會來玩什麽把戲——武澤是這麽給貫太郎布置任務的。那時候他說過:“萬一被他們發現也不用害怕。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家夥絕對不會直接施加暴力。我知道他們有這條底線。所以萬一被發現的時候,隻要大喊大叫,撒腿逃跑就行了——”


    可是老武完全想錯了。


    不管怎麽看,現在這兩個人不是正在施加赤裸裸的暴力嗎?


    家裏傳來某種堅硬的東西被打碎的聲音。貫太郎屏住了呼吸,不行。不行。作戰不成功。自己的想法太簡單了,明明不了解對手,卻被攛掇著攬下了這份活。


    但是,總而言之,此刻的貫太郎隻有先把交付自己的任務完成。他重新舉起手機,按下武澤的號碼。電話那一頭立刻接通了。


    “是住一晚嗎?”


    服務生這樣問的時候,真尋不知道怎麽回答。她瞥了旁邊的八尋一眼。向服務生豎起兩根手指。


    “先住兩個星期吧。”


    服務生臉上刹那間閃過驚訝的表情,隨即又立刻恢複了工作式的微笑,她敲擊手邊的鍵盤,眼望液晶屏幕說:


    “那麽是五位客人住兩周是嗎?好的。有行李嗎?”


    “有的,在外麵。”


    八尋拿拇指指指身後。五個人的行李全都堆在玻璃自動門的外麵。那是塞在出租車後備箱還有座位之間運過來的。


    這是距離上野站很近的一處商務旅館。從今天開始,這個旅館的某個房間,就是真尋她們的作戰本部了。


    服務生報出房價。


    “原則上是預付費,可以嗎?”


    服務生來回打量真尋和八尋,視線落在年長的八尋身上。八尋點點頭,向真尋說:


    “用了也沒問題吧。”


    真尋在回答之前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推翻昨晚思考了一夜的答案。


    “事到如今,再想太多也沒用了哦。”


    現在是該用的時候了。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決定的。


    真尋把掛在肩頭的旅行包的拉鏈拉開,又打開裏麵的白色塑料袋,從裏麵拿出一萬塊的紙幣,數出服務生報的金額。服務生接過錢,消失在裏麵的事物室。收銀機似乎是在那裏麵。真尋的目光一直追隨者她手中的那幾十張一萬元的紙幣,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裏麵為止。這是七年時間裏她們所痛恨的對象不斷送來的錢。也是第一次拿來用的錢。


    真尋和八尋向武澤他們坦白錢的事,是在昨天夜裏的作戰會議中。作戰計劃需要一定的資金,大家在討論該從哪兒弄錢,坐在抱起胳膊喃喃自語的武澤和老鐵身邊,真尋偷眼向姐姐望去,姐姐也正看著她,兩個人在想同一件事。


    “我們出……”


    插嘴進來的是真尋。


    “非常對不起,我們一直瞞著你們。其實我們身上有很多錢……”


    也許是為了盡可能消除武澤他們的驚訝,八尋仿佛演戲一樣誇張地俯首致歉。武澤和老鐵先是一怔,然後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緊接著一同發出“哎”的一聲。


    “你們?有很多錢?”


    老鐵瞪大雙眼,顯得非常吃驚,那樣子簡直像是故意做出來的一樣。


    “為什麽又……那個……”


    武澤則是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說什麽。


    “請允許我們在這裏解釋。”


    像是在演獨角戲一樣,八尋繼續說:


    “我們手裏的錢,和接下來要反擊的高利貸組織有關,事情發生在大約七年前……”


    然後,八尋把所有一切都毫無隱瞞地說了——關於兩個人的錢是怎麽來的。


    “我領你們去房間。”


    緊緊盤著頭發的年輕服務生走過來,伸手指向電梯示意。雖然是商務旅館,倒也會對大主顧提供領路服務。真尋和八尋進了電梯。


    “行李會由搬運工送到房間。”


    “啊,貫貫的吉他盒小心一點兒。裏麵放了各種東西。”


    “遵命。”


    服務生麵帶親切的笑容點頭,伸手去按電梯的關門按鈕——正要按上的時候,八尋突然抓住她的手。“嗯?”服務生不解地望向八尋,八尋飛快伸出另一隻手攔住了正要關上的門。


    “說是遵命,可關了門就沒意義了吧?好好去告訴那邊的搬運工啊。貫貫的吉他盒。”


    “啊,是……抱歉。”


    服務生慌忙出了電梯,向門口同樣年紀的搬運工交代過行李的事情才折回來。


    “十分對不起。”


    “裏麵放的都是貫貫很寶貝的東西,要小心哦。”八尋瞪了服務生一眼。


    姐姐真是從心底喜歡貫太郎啊。


    真尋感受著電梯上升過程中短裙底部傳來的振動,一邊悄悄探手伸進旅行包。塑料袋裏母親留下的零錢和記事貼。現在裏麵還放了雞冠戴的紅色項圈。零錢和四方形色子堅硬的觸感傳到真尋的手上。隔著塑料袋,真尋悄悄握緊那些遺物。


    “咱們好像猜錯了。那些家夥沒打算繼續玩下去啊。”


    掛上貫太郎的電話,武澤立刻把內容告訴了桌子對麵的老鐵。


    “說是砸壞了玄關的門,闖進家去了。而且不但是整理人一個,還有個體形粗壯像隻猩猩的家夥也和他在一起。”


    老鐵的表情頓時變得僵硬起來。


    “那可怎麽辦,老武……放棄嗎?”


    “不,”武澤搖搖頭,從椅子上站起來。


    “照計劃行動。走完這一步,再討論是不是繼續。目前沒時間改計劃。”


    把咖啡錢放在收銀台上,武澤出了店門。老鐵落後一步跟在後麵。麵前是交通繁忙的國道四號線。武澤向右邊張望,等待空駛出租車開過來。


    “來了——老鐵,上車吧。”


    坐上出租車。武澤首先遞給司機一萬元的紙幣,請他在這裏先等一會兒。司機頭發花白,看起來很耿直,沒有顯露任何困惑的表情。理所當然地接過紙幣收進口袋。武澤扭過身子,注視後窗外麵,等待據貫太郎所說的剛剛從住處離開的整理人和猩猩開的車。


    “會從這兒過吧,老武?”


    “不從這兒過就沒轍了。作戰失敗。不過我想不會。雖然不知道他們事務所在哪兒,不過從咱們的住處出來,不走這條四號線,應該哪兒也去不了。”


    白色的轎車,首先應該會經過這裏,應該超過這輛出租車。


    “那個,客人,還要再等——”


    “再有一會兒。”武澤攔住司機的話,“再等一小會。不好意思。”


    “哎,這個,等倒是沒什麽關係,但是在路邊停的時間太長,會影響到其他車輛。萬一被撞到也很麻煩。”


    “來了!”


    老鐵叫道。


    “司機,追那輛白色轎車!低車身、黑色窗戶的那輛。”


    “哎,要追車?追那輛?”


    司機的表情驟然一變。恐怕是因為剛剛從旁邊開過去的轎車看上去有點像是政府機關的車輛吧。


    “拜托了,快。”


    “可是——”


    “快!”


    司機猶豫不決地放開手刹,打開方向燈,駛入車流中,轎車已經開了很遠。武澤湊到窗戶上查看對方的位置。好像他們沒有變更車道,順著車流一路往前。


    “司機,再幫忙開近點,追上去。”


    司機沒有回武澤的話,那雙不安的眼睛透過後視鏡掃了武澤一眼。明顯是在猶豫。就在這時,老鐵以沉著的聲音說:


    “老武,把我們的身份告訴司機把。請他幫我們保密就行了。”


    “身份——”


    “我們是在秘密搜查,請不要告訴任何人。今後我們也絕不會給您添任何麻煩。”


    老鐵飛快說完,從上衣的內側口袋掏出黑色的筆記本在司機麵前一晃。司機的臉朝著前麵,隻用眼睛掃了一眼。


    “啊,警察——”


    “請追那輛車。拜托了。”


    老鐵迅速收起筆記本,用事務性的語氣說。司機好像終於下定了決定,雙手用力,緊緊握住方向盤。


    “知道了。”


    打起方向燈,踩下油門,駛入旁邊的車道,加快了速度,一看到旁邊車流出現空隙就穿插進去。這樣來回變換了好幾次車道,出租車終於慢慢接近了轎車。老鐵轉向武澤,微微一笑——奇怪,他是什麽時候準備好警官證的?生意做到現在,還從沒有偽裝過警察。武澤向老鐵投去疑問的眼神,老鐵悄悄從口袋裏掏出筆記本,把封麵朝向武澤。那隻是個黑色的普通筆記本。老鐵又攤開手掌給武澤看。越過窗戶的光線,掌心裏有顆金燦燦的星星閃爍。那是老鐵從公寓的黑煙裏搶出來的聖誕節的星星。


    “還帶著那玩意兒啊。”武澤小聲說。老鐵撅起長長的嘴,有點害臊地縮了縮脖子。


    雖然如此,也是幸虧司機不懂行。如今真正的警官證,表麵並沒有櫻花的紋章。


    “我還真不知道,你們警察互相說起話來也都是叫綽號的啊。”


    好像是一路的跟蹤讓司機意氣風發,他的聲音裏頗有歡欣鼓舞的氣氛。


    “’老武‘,’老鐵‘什麽的。”


    “嗯,我們都是這樣。”老鐵含糊地應道。


    “’工裝褲‘,’花格布‘什麽的,不是也有叫那種的嘛。嗯,以前電視上放過的吧。”


    “咱們還有就叫’肥肉‘的。”


    “’肥肉‘可真胖啊。”


    “還有叫’雞冠‘的,殉職了。”


    前方的白色轎車沿著右車道筆直前進。出租車在左車道稍後的地方開著。他們會去哪裏?會乖乖返回事務所嗎——剛這麽想的時候,轎車突然在一個大十字路口前麵亮起了右車燈,開進了右轉的車道。


    “啊!”司機叫了一聲,想要跟著換道,但被別的車擋住了,隻能朝前開。


    “對不起,警察先生,那車突然拐彎——”


    “糟糕,老鐵,怎辦嗎?說不定被發現了。”


    “哎呀,我想不至於,又不是緊跟在後麵。”


    “右轉過去是什麽地方?”


    “司機,先停下車。”


    依照老鐵的指示,司機把車停到路邊。


    “在那邊轉過去,是文京區和豐島區。現在我們是在台東區。”


    司機似乎認為跟蹤失敗是自己的過錯,搶著連比帶畫地解釋。


    “文京區,豐島區……”


    他們的事務所在那一帶嗎?還是說,是去那邊辦點什麽事?武澤和老鐵對望了一眼。


    “怎麽辦?”


    “嗯……”


    毫無頭緒地過了兩分鍾,老鐵的手機忽然響了。看到屏幕上的顯示,老鐵咋舌道:


    “是貫太郎,這時候打來幹什麽——喂?”


    老鐵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不耐煩地喊。


    “哎,什麽?所以讓你聯係真尋她們,去旅館啊。不是說過了嗎?現在那輛車……哎呀,跟丟了。突然拐了個彎。嗯,現在出租車就停在繼續往前的地方……貫太郎,是不是你被他們發現了?哎呀,我們這兒應該沒有。”


    老鐵說了一會兒,突然發出奇怪的聲音。


    “嗯……啊?……啊!”


    突如其來的大叫,讓武澤和司機都朝老鐵望去。


    “什麽?老鐵,怎麽了?”


    “那邊那邊那邊!在那邊!”


    老鐵的食指直直指向窗外。在他指的地方,是那輛白色的轎車。回到四號線了。剛才拐彎過去,好像隻是在那邊有點什麽事情。


    “司機,繼續跟上,快!”


    武澤一說,司機似乎覺得這是自己挽回失敗的機會,興奮地踩下油門,連方向的都沒打就衝進了車流裏。


    “好你個’肥肉‘!多虧你的電話,敵人又回來了!”


    老鐵高興地叫著,掛了電話。出租車再度開始跟蹤。雖然多少有些風險,不過這次武澤還是請司機緊跟在後麵。之後,轎車沿著四號線徑直前進,一直來到秋葉原附近,然後又向右轉去。出租車也跟著轉彎。武澤和老鐵在車裏低下頭。


    “這前麵是新宿方向啊。”


    司機的話讓兩人對望了一眼。


    “他們還把事務所設在新宿嗎?”


    好像確實如此。之後轎車又轉了好幾個彎,終於離開大路,最後在新宿小巷裏的一處舊樓前停了下來。稍微往前開了一點兒,出租車也停下來。


    武澤和老鐵通過後視鏡盯著轎車。首先是一個大個男人從副駕席上慢吞吞地下來。貫太郎在電話裏說過,確實是像猩猩。猩猩走進微暗的樓門。整理人沒有下車,他發動汽車,向旁邊的升降式停車場開去。在入口處的軋機插進一張磁卡一樣的東西,前麵的鐵門便向左右打開,轎車像是被吸入一樣消失在裏麵。過了一會兒,整理人弓著身子,一隻手顛著鑰匙走出來,按下軋機控製盤上的按鈕,關上鐵門。接著他走回大樓,進了門裏。


    從窗戶的數目看來,這棟樓一共十層,好像每層四戶的模樣。入口處有個混凝土拱門,上麵裝腔作勢地刻著花體拉丁字母“maisondeshinjuku”。


    “maisondeshinjuku是?”


    “新宿之家。maison是家的意思。”


    “真是個裝腔作勢的名字,而且這麽舊。”


    “那些家夥用不著太好的事務所吧。”


    這樣說來,七年前武澤用自己的住民票簽合同的時候,也全都是舊樓的一室戶。


    武澤和老鐵付過錢正要下車,司機把一萬元的紙幣遞了過來。


    “你們既然是警察,剛才的這個錢我就不能要了。不好的。”


    “沒事。”


    “不行不行。”


    “這是我們的業務經費。”兩個人最後還是硬把錢塞回給司機,下了車,向大樓走去。在采光不足的入口左邊,隻有一部電梯。本來隻要看過表示電梯位置的燈,就能知道那些人的事務所在幾樓,但是現在電梯好像在整理人上去之後又被別人用過了,燈是向下的。老鐵不禁小聲抱怨。


    “都是那個司機浪費了時間。”


    “哎,這也沒辦法——喂,來了。”


    電梯接近了一樓,武澤和老鐵躲到郵箱旁邊的空間裏。門開了,出來的是一個一身夜店裝束的年輕女郎。身材纖細,五官端正,長得很不錯,不過現在不是看美女的時候。


    “怎麽找房間號?”


    “看郵箱……哎,也搞不明白啊。”


    排得密密麻麻的郵箱上沒有像樣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入住者都不用心,基本上每個郵箱上麵都沒寫名字。


    武澤和老鐵出了大樓,向剛才整理人停車的升降式停車場走去。軋機旁邊有個簡易廁所大小的預製裝配房,開著的小窗裏麵有個臉頰消瘦的老人在抽煙。來看上去像是停車場的管理員。


    “請教個事情。”


    武澤搭話道。老人像是嚇了一跳,把煙放到從窗戶看不見的地方。煙順著工作服的胸口冒上來。


    “剛才有輛白色轎車往這兒開進去了,是旁邊那幢樓裏的人吧?”


    “哦。”老人應了一聲。他把堵在喉嚨裏的痰咳下去,然後接著說:


    “是啊……”


    “知道是幾室的嗎?”


    武澤這麽一問,老人立刻顯出為難的神色,嘴皺得像個荷包一樣,又拿出剛收起來的香煙抽了一口。


    “知道是知道,我是這兒的管理員嘛。不過啊,最近出來了一個個人什麽……什麽什麽保護法的東西,對吧。可不能隨便告訴你,不能哦。”


    老人在手邊打開了某份登記冊,嘩啦嘩啦地翻著。那上麵應該寫了簽約人的住址吧。


    “我們有事找他們。”


    “有事?”


    “我們車被撞了。”


    “啊,撞車,哎呀呀,這可糟糕。”


    老人的表情顯得頗感興趣,探出頭來。是太悠閑了吧。這老人的表情還真豐富。


    “可是我剛才也說了,因為有個什麽信息什麽什麽的東西啊,而且那個什麽,那輛車的車主不像正派人啊。”


    “哎,是嗎?”


    武澤做出吃驚的神情。老人誇張地挺直身子。


    “是啊,看見汽車就知道人品。那人是黑社會的。所以有點那個啊。”


    “黑社會確實有點那個。”


    武澤和老鐵一起應道。


    “不過還是告訴我們一下吧。幾樓幾室的。”


    “確實不行。有個什麽什麽規定。”


    “真的嗎?”


    砰的一聲,老人把手邊的登記冊合上了。


    “求你了管理員。其實之前我們自己去查過,可是忘記了。隻記得是那邊大樓的二樓,二〇幾就記不得了。”


    “二樓?”


    老人露出不解的神色,再度翻開手邊的冊子,然後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副老花鏡,仔細查找。


    “不是二樓吧……”


    “哎?那,是我把那邊的數字看錯了嗎?”


    武澤裝作比畫門牌號的樣子。


    “看上去寫的是’2‘啊。數字’2‘。”


    老人顯出猜謎一樣的表情,用右手食指在自己左手上慢吞吞地寫字。“2”……“10”……“2”……“10”……分辨出老人的動作,武澤“啊”的喊了一聲。


    “不對,不是二樓,是十樓。”


    老人抬起頭,露出一副“是吧”的表情。


    “想起來了。十樓二號,一〇〇二。”


    老人的嘴角微微揚起。


    “不是,是四號。”


    老人的表情沒有變化。


    “不對不對,終於想起來了。是了,三號室,一〇〇三。”


    還是沒有變。


    “好了,管理員,想起來了。麻煩您了。”


    老人像是要說什麽,武澤已經催著老鐵離開了。


    “十樓一號吧。”


    “應該就是了。一〇〇一室。”


    老鐵和武澤一踏進商務旅館的房間,不禁驚訝地挑起眉毛。


    “這房間很不錯啊。是吧老武。”


    “好像都有點浪費啊。”


    五張床,兩張寫字台。房間門的裏麵大概是洗手間吧,小小的碗櫥上麵放著電水壺之類的東西,旁邊還有綠茶和紅茶的茶包,還有速溶咖啡的小袋。


    “歡迎回家。”坐在床頭的真尋抬頭說。開了窗在抽煙的八尋也回過頭。


    “情況怎麽樣?”


    八尋的聲音裏半帶不安,半帶興趣。


    “嗯,很好——哎呀,算是還行吧。”


    “聽貫貫說,那些家夥衝進房子砸東西?”


    “好像是吧。說是帶了高爾夫球棒過去。”


    老鐵剛一說完,似乎又覺得不能讓兩個女孩太擔心,又加了一句:“不過不用怕,就算我們在房子裏,他們最多也就是拿球棒砸砸牆,敲敲家具什麽的,嚇唬咱們罷了。”


    “真的嗎——”


    八尋把kool放到唇邊,朝妹妹的方向望去。真尋還是坐在床上,雙手撐在身後,一直盯著自己的膝蓋。


    “哎,說起來,貫太郎呢?”


    老鐵這麽一問,八尋朝房間門努努嘴。


    “一直蹲在廁所裏。說什麽自己的理論錯了什麽的。”


    “什麽意思?”


    “不知道。”


    裏麵傳來水流聲。貫太郎歎著氣從門裏出來了。


    “啊,回來了——怎麽樣,跟蹤的?”


    “貫太郎,你瘦了點嘛。”


    “忍過頭了。肚子不行了……哎,怎麽樣?找到他們的車了嗎?”


    “放心。順利找到他們的老巢了。”老鐵得意地說。


    “是嗎……太好了。”


    貫太郎一邊說,一邊皺起臉,像是在忍耐什麽似的,又消失在門裏。


    “我去前台找點兒藥。”


    八尋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裏,出了房間。老鐵把手邊寫字台的椅子拉出來。一屁股坐在上麵。


    “老武,先坐下來歇歇吧。”


    “嗯,然後重新規劃今後的作戰。每個細節都要仔細想好。”


    武澤也精疲力竭地坐在一把椅子上。


    途中多少有些沒有預想到的部分,不過到目前為止計劃還算是順利的。但真正困難的還是接下來的部分。必須想定一切情況,理清所有細節。


    “是啊老武,信天翁作戰,終於要真正開始了。”


    “信天翁作戰是什麽東西?”


    “哎,沒聽說過嗎?”


    這是自己給這次作戰起的名字,老鐵告訴武澤。


    “信天翁是什麽啊?”


    “呆頭鵝。給那些家夥挖坑設套,拿他們當呆頭鵝耍。”


    02


    第二天中午剛過。


    武澤在阿麥橫路的某條小巷裏走。外國人一個個帶著百無聊賴的神色,時不時向他望上一眼。武澤在其中看到一個下巴突出的男子,記得在他這兒買過東西,於是走過去。


    “手機、手機。”


    武澤擺出拿手機打電話的樣子,男子挑起濃濃的眉毛,點了點頭,從口袋裏掏出印有手機照片的紙。


    “這個新品,五千塊。能用九十天。”


    “便宜點兒不行?我要買好多。”


    “好多?多少?”


    “十一部。”


    男子的臉色微微一變,從口袋裏拿出另一張紙。看上麵的照片,和前些日子武澤買的那個手機一樣,同樣有著s公司的logo。


    “這個能發短信。七千塊。買多的話六千塊給你。”


    “這回用不著短信。”


    “短信必需的。”


    “不要。剛才五千塊的那個足夠了。十一部四萬塊,怎麽樣?”


    男人把緊身t恤裏伸出的兩隻粗胳膊抱在一起,誇張地伸直了身子,露出不知所依然的神情。


    “五千塊,十一部,是五萬五千吧。”


    “所以說便宜點兒嘛。”


    討價還價又持續了一陣,最終以一部手機四千六百塊的價格定了下來。武澤付了五萬零六百塊,男人朝更深處的小巷伸伸下巴,示意跟他進去。和上回一樣,巷子裏麵有幾個好像和他同一國家的人在說笑,其中一個背著帆布包的人交給武澤十一部手機。武澤把它們塞進事先準備好的皮包裏,離開了上野。


    坐上山手線去往新宿。出了站,找到昨天電話裏說的路名鑽進去,最終來到一處外觀已經破敗不堪、偏偏還取了個裝腔作勢名字的二層小公寓。入口處不知為什麽有個狗窩。提心吊膽地在低低的犬吠聲中走過狗窩,乘上一部聲音很吵的電梯上了二樓。倒數第二個門上,貼著要找的偵探事務所的牌子。


    這家以竊聽為專業的偵探事務所是老鐵找到的。昨天老鐵和武澤兩個人翻了一晚上電話黃頁,尋找能在手機裏安裝竊聽器的地方。問了好幾家偵探事務所,每個地方的回答都是一樣,說是技術上做不到。隻有老鐵最後打通的一家說可以,不過條件是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不能說出他們事務所的名字。問他們裝竊聽器要多少天,對方回答的遠比預想的要短。


    ——兩天就夠了。


    雖然價格不菲,而且還要先付款,但因為沒有別處接這筆單子,也沒別的辦法。


    按下門鈴,門裏傳來細細的應答聲,招呼武澤進去。昨天晚上電話聯係的老板好像不在,坐在前台桌子後麵的事務員給人一種豆芽菜的感覺。他好像已經知道了委托的內容。武澤把剛才買的十部電話機交過去,付清了錢。剩下的一部有別的用處。


    “改裝好的電話機送到哪裏?”


    “請送到這兒。”


    武澤在記事貼上寫下商務旅館的地址交給事務員。


    離開偵探事務所,武澤給老鐵打電話。


    “我這兒結束了。大樓的空房間找到了嗎?”


    “嗯,問過中介了,他們事務所一〇〇一室的斜下方九〇二室是空的。”


    “正是用來竊聽的絕好場所呀——傳單和名片呢?”


    “傳單真尋的八尋已經做了個漂亮的設計。一下就能抓住人的那種。名片這邊也已經準備好了像模像樣的公司名和人名。接下來隻要拿去複印店就行了。啊,對了,印在傳單上的手機號碼知道了吧?”


    武澤把之前留下的一部手機的號碼報給老鐵。


    “那就是把這個號碼印在傳單上吧?”


    “你說你有認識的複印店,是吧?”


    “嗯,就是那個,以前做鎖匠的時候,一直找他印傳單的。”


    “那個騙人的傳單嗎,萬能膠的?”


    “別總說那個成不?反正就是說我這兒的事情已經好了,接下來再去那邊一趟就是了。順便去把九〇二的鎖開了。”


    “小心點兒——貫太郎那邊怎麽樣?”


    “買了各種東西,正在做那些小玩意兒。”


    說到這兒,老鐵的語氣稍稍有些變化。


    “那個貫太郎啊,好像有點不對頭。”


    老鐵的聲音有些發悶,似乎是用手捂著話筒說的。


    “不對頭?”


    “話很少,眼神也特別跳。”


    “昨天晚上的拉肚子還沒好吧?”


    “我本來也這麽想,還問了問他,不過好像不是。我也小心問過八尋,八尋什麽都沒說,隻是搖頭。”


    “難道……說不定是那個原因。喏,他昨天親眼看到那些家夥闖進房子的。”


    “嚇破膽了?”


    “有可能啊。”


    嚇破膽了也沒辦法。仔細想來,這一回武澤他們要幹的事,唯獨和貫太郎沒有半點關係。雖然他讚成作戰,但也隻有他不是為了自己。作為貫太郎本身,一定是為了心愛的八尋和她妹妹真尋才去做的吧。但不管怎麽說,為自己和為別人,動力是完全不同的。不管貫太郎的身體和大腦裏塞了多少贅肉,害怕也不是沒有可能。


    “老鐵,繼續讓那小子這麽下去行不行?做點東西沒什麽關係,把他帶去那些家夥的事務所也沒問題嗎?”


    老鐵回答的語氣很慎重,他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吧。


    “今天晚上再問問他本人看看吧。”


    掛上電話,武澤輕輕歎了一口氣。


    現在的自己不是擔心別人的時候。自己本來就已經很害怕了,這七年多的時間裏,武澤之所以一直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當然也有放棄人生的意思,但更多的還是因為害怕被自己弄解散了的組織報複。但是,此刻的自己卻要向那個組織布下大膽的圈套。


    問題不單單在這裏。除了老鐵之外的三個人,真尋、八尋、貫太郎,都隻知道自己是那個組織的受害者。貫太郎也就罷了,如果那一對姊妹知道了武澤的過去,她們會怎樣?要是她們知道同吃同住一同作戰的武澤其實正是逼死她們母親的直接罪犯,她們會怎樣?自己還要繼續隱瞞下去嗎?能瞞得下去嗎?武澤又一種預感,就像是隻要移動一根火柴棍,拚出的狗就會完全改換方向一樣。隻要一個小小的契機,就會生出最壞的結果。他和老鐵私下商量好了,這一次作戰,要趁火口和整理人這些認識武澤的人不在的時候做,但這畢竟隻是一廂情願。在作戰實行的過程中,難保對手一直都不會發現武澤的身份。一旦被發現,武澤的過去也就暴露了。到那時候,自己又該怎麽辦?


    兩天後的上午,發自新宿偵探事務所的包裹到了旅館。老鐵找複印店印的傳單和名片本來也應該送來的。但是一直沒來,武澤打了個電話去催。


    正在這時候,快遞員把包裹送到服務台了。


    “啊,很好,超華麗。”


    打開包裹,對比裏麵的傳單和名片,八尋開心地叫起來。


    “’限時促銷!限量促銷!預付費手機處理品跳樓大賤賣!一千元一部!聯係電話:03-xxxx-xxxx‘——’處理品‘這個詞是我想的哦。便宜貨總要有點理由才行,我覺得。對吧,老武,我的頭腦不錯吧?”


    “嗯,不錯。”


    武澤敷衍了一句,把名片盒分給各人。每盒最少有五十張,不過其中最多隻會用一兩張吧。


    “不光是自己的名字,所有人的都要好好記住。”


    接下來打開偵探事務所送來的箱子。裏麵放的是十部手機和一部步話機一樣的接收機。老鐵伸手取過接收機。


    “這一部接收機,能聽到全部手機吧?十部,全部?”


    “下單的時候就說過了。不但能聽到電話裏的交談,連周圍的聲音都能收到。”


    武澤大致瀏覽了一遍附在裏麵的a4紙大小的說明書。接受最大距離約五十米,因為體積小,發不出強電波,接受範圍較短。同樣原因導致電池壽命也短,不過似乎有裝置保證在手機接上充電器的時候也會竊聽。說明書上還說,手機電源關掉的時候,隻要沒取下電池,竊聽器就會工作。說明書的空白處以潦草的筆跡寫著:依照委托的內容,已經將竊聽器發射電波的頻率設為互不幹擾了。


    作戰第二幕開始的時候,武澤他們討論竊聽對手事務所的方法。其結果就是這樣一個辦法。


    首先把裝了竊聽器的十部預付費手機賣給他們。手機當中會有若幹恐怕會被拿去別的據點,不過總有幾台會被留在這裏。哪怕事務所裏隻留下一台,把接收機與那當中的竊聽器頻率調為一致,就可以竊聽事務所裏的聲音了。武澤他們是這麽打算的。


    “先試試看吧——貫太郎,拿著這個到門外去。竊聽。”


    老鐵把一部手機遞給貫太郎。但是貫太郎盤腿坐在地上,心不在焉的視線落在裝手機的箱子上,沒有回答。


    “——貫太郎?”


    “啊,什麽?”


    貫太郎終於抬起頭,好像完全沒發現是在和自己講話。


    “抱歉,說什麽?”


    “讓你拿著這個出去。”


    老鐵把手機遞過去,貫太郎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慢吞吞站起身,無言地出門去了。武澤和老鐵對望了一眼,又向真尋和八尋望去。八尋她們兩個也一臉擔心地看著貫太郎剛剛出去的門。


    “貫貫沒事吧……”


    兩天前的晚上,吃著拿電熱水壺燒的水泡的碗麵,武澤若無其事地問貫太郎。


    “要是擔心的話,不幹也行。”


    貫太郎的一次性筷子在嘴邊頓住,翻起眼睛看著武澤。


    “你看,你本來就和這些人沒關係,不用勉強。”


    貫太郎轉向碗麵,吃麵喝湯,然後又一次吃麵喝湯。然後頭也沒抬,說:“我可不會不幹。”


    “可是你……”


    “以為我害怕了是吧,你和老鐵……”


    武澤和老鐵對望一眼,誰也沒說話。


    “我幹。因為和我有關係,我幹。為了八尋,真尋還有雞冠,我幹!”


    雖然如此,武澤對於貫太郎的狀態還是非常介意。當然,這一次的事情,沒有哪個人能泰然處之,但是貫太郎好像哪裏有點不一樣。具體雖然說不上來,不過似乎不是對這次的作戰本身感到不安或者害怕,而是對更加具體的——特定的某種事物有所膽怯。總有這麽一種感覺。雖然也許是想得太多了,但武澤沒辦法不想,又不能直接了當地問,就像喉嚨裏卡了一根魚刺一樣。貫太郎的事情就這麽一直堵在武澤的心裏。


    “國王陛下……”


    老鐵手邊傳來貫太郎的聲音,是從接收機的揚聲器裏發出來的。


    “王後陛下……”


    “哦,聽見了。很清楚。”


    老鐵的嘴湊到接收機旁邊回答貫太郎,但是這東西隻有外形像步話機,又不是真的步話機,說也沒用。


    “現在走到走廊盡頭了。還能聽見嗎……”


    然後貫太郎的聲音稍遠了點兒。


    “把電話機放在地上,我人離開了點兒。現在大概五米左右……十米左右……現在十五米……現在……米……”


    聲音越來越遠,不過一直到十五米左右,還能清楚聽見貫太郎在說什麽。


    “超出預期啊,老武。”


    老鐵的側臉浮現出興奮的表情。


    03


    那一天的傍晚,武澤他們在房間正中圍坐成一圈。在圓圈中心地上的,是上野買的十一部手機當中沒裝竊聽器的那部。翻蓋的蓋子打開著。


    “……沒打來嘛。”


    老鐵從剛才就一直不停在看時間,盤腿坐的腳趾頭神經質地抽動著。


    “嗯,不會馬上就來吧。說不定還沒看到傳單。”


    拿到手機傳單之後,老鐵立刻去了新宿之家,往一〇〇一室的郵箱裏塞了傳單。


    “不看的話怎麽辦?”


    “再塞就是了。不管怎麽說,一千塊一部的預付費手機,對他們來說應該挺有誘惑力。我覺得他們遲早會來聯係。”


    “我說老鐵,你那腳趾頭還是別動了吧。搞得我這兒都著急。”


    被八尋一說,老鐵立刻不動了。但也隻是安靜了一會兒,然後又動起來。八尋歎了口氣,點起一隻kool。她抽煙的樣子也沒有平素那麽自然。真尋從剛才開始就在咯吱咯吱地吃著“美味海苔”,現在還在吃。


    貫太郎很安靜。在八尋身邊坐著。手放在盤起的雙膝上,像個靜靜的佛像一樣沉默不語。已經有很長時間沒聽到貫太郎說話了。八尋叼起煙的時候,他好像也徹底忘記該遞打火機過去了。明明不熱,但大滴大滴的汗從心不在焉的臉上往下滑落。武澤的目光追隨著汗珠的軌跡。從大大的耳朵周圍出發,趟過鬢角,流到河豚一樣的臉頰——


    手機突然響了。所有人的目光一齊集中過來。屏幕上顯示出“未知號碼”四個字。老鐵神色僵硬地給了武澤一個眼色,武澤拿起電話機,按下通話鍵。


    “你是賣手機的?”


    武澤朝另外四個人望了一圈,微微點頭。全員的神色都緊張起來。


    “哦……是問預付費電話嗎?”


    “看到傳單了。真的一千塊?”


    “數量有限。”


    “有幾部?”


    那是一種仿佛要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人,但又仿佛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逗弄對方的語氣。那語氣以前聽到過,給自己打過電話來,是那個整理人,沒錯。


    “您問還有幾部是吧,請稍等,我看一下。”


    武澤用手捂住電話,靜候了幾秒。聽筒裏傳來整理人向別的什麽人說話的聲音,對方混著笑的低低聲音回答了句什麽。


    “——讓您久等了。”


    “幾部?”


    “嗯,十部。剛好剩了十部。不過這隻是目前的剩餘數量。我們這裏電話一直響個不停,因為東西很搶手,如果想買,最好——”


    “全都買了。十部都要。”


    肋骨內側,心髒咚的跳了一下。


    “啊,買十部?”


    武澤的話讓另外四個人都不禁湊近了些。


    “不是說了嗎?十部一萬塊,其他什麽都不用吧?”


    “嗯,不用,因為是處理品。不過請放心,功能全都沒問題。那麽手機送到哪裏?”


    “啊——等下。”


    整理人好像嘴巴離開了手機,聲音遠了些。武澤用力握緊手機。


    “……這裏……是吧?”


    好像是在向什麽人確認送貨地點。對方回答了。應該是比整理人還遠的地方發出來的聲音,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聲音低沉的緣故,在武澤耳朵裏聽來卻更清晰。


    “……問問……隨便……”


    下一句話傳入耳朵的刹那,武澤不禁全身僵硬。


    “……火口還……也許……”


    手機和耳朵之間微微滲出汗水——對方半晌沒有回答。微弱的對話聲還在持續。但是兩個人的聲音比剛才輕了,聽不到說話的內容。


    “不好意思,久等了。”


    過了好久,終於傳來整理人的聲音。


    “我告訴你地址。錢怎麽付?”


    “啊,稍後會單獨發一份通知。上麵會有轉賬的賬號。”


    “哦,那我報地址了。”


    整理人說了新宿區的地址。正是前天跟蹤到的那幢樓的地址。


    “這邊的一〇〇一室。”


    “一〇〇一是嗎。客人的名字是?寫誰收好呢?”


    “名字無所謂。你們隨便寫個吧。”


    “這樣嗎。那,我們隨便寫個……”


    武澤向四個人望去。真尋麵無表情地指著自己的t恤低聲說“三木忠太郎”。


    “啊,行。”


    對方說完就掛了電話。在真尋t恤的胸口,米老鼠正張口大笑。說不定在咱們這些人裏最有膽量的就是她了,武澤想。


    04


    第二天。


    新宿之家的九〇二室,門已經開好了。進去看看,房間是2dk的格局。因為裏麵完全沒有家具,看起來地方很大。


    “暫且泡杯咖啡什麽的吧。我把旅館的速溶咖啡拿來了。還有紙杯。”八尋悠然說道。


    “水電煤氣都不能用。我以為你知道,不用專門說吧。”


    武澤的話讓八尋“啊”的挑起眉毛。


    “那,晚上怎麽辦?”


    “帶了手電筒。”


    “洗澡呢?”


    “一定想洗的話,可以去附近的澡堂洗個桑拿什麽的。而且也可以回旅館那邊洗,反正又沒退房。”


    “想上廁所呢?”


    “去就是了。在那兒。”


    “可是沒有衝的水吧?”


    “水箱裏還留著能充一次的水吧。不夠的話就拿帶來的塑料瓶裏的水衝。”


    “喂,貫貫,晚上要是冷了就抱在一起吧。”


    “唉……是。”


    貫太郎還是心不在焉的模樣。膝蓋彎著,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做夢。他把買來的食物和飲料並排放在地上。


    “貫太郎,那麽排了也沒意義吧。”老鐵困惑地說。


    貫太郎微微點頭,又開始把排出來的東西放回塑料袋裏。看到那個樣子,武澤也忍不住又一次問:“我說貫太郎,你這次真的——”


    “不是說了沒問題嗎?我幹。”


    那是從未見過的尖銳眼神。貫太郎似乎也意識到這一點,立刻又聳聳肩垂下目光,小聲說了一聲對不起。


    “哎呀,沒關係。”


    武澤從包裏取出接收機,打開電源。他轉動旋鈕,逐一調整接收頻率,依次與十部竊聽器吻合。但是聽上去全是噪聲。這也是當然的,因為竊聽器應該還沒送到那些家夥的房間。


    “快遞指定上午,快的話幾點能到?”


    “最早八點半吧我想。”


    真尋一邊說,一邊看看果菲的手表。


    “至少還有三十分鍾喲。”


    武澤挑了一個竊聽器的頻率調好,放在地上。


    上午十一點的時候,聽到了最初的聲音。一直持續的噪聲出現了變化,緊接著噪聲又漸漸變輕。一開始武澤還在想接收機是不是電池沒了。但是不對。代替噪聲的是一些不同的聲音。那是吱、吱這樣飛快而又規律的聲音。


    “這是什麽啊,嗯?什麽奇怪的聲音——”


    噓的一聲,武澤把手指豎在嘴唇上,讓八尋不要說話,耳朵湊近接收機。吱、吱、吱、吱……消失了。然後是一陣無聲的沉默。接著又是吱、吱、吱、吱……的聲音。


    “是在開車吧。帶著箱子。”真尋第一個低聲說。


    是的,一定是的。這是竊聽器在箱子裏搖晃的聲音。


    “快遞好像來了。”


    五個人的頭一起聚到接收機旁。吱、吱、吱、吱……哢嚓、哢……


    “快遞。”


    開門的聲音。請求簽字的快遞員的聲音。然後又是手機在箱子裏搖晃——撲通一聲,粗暴地扔在某處的聲音。終於斷斷續續地傳來箱子的膠帶被撕開的聲音。


    “野上,來了。”


    整理人的聲音。被喊做野上的一個聲音回答:


    “先檢查一下看看吧。”


    低沉粗獷的聲音。昨天傍晚的時候,透過電話聽到也是這個聲音,單憑聲音雖然無法判斷,但也許正是那個和整理人坐同一輛轎車的猩猩。


    “真尋,錄音。”


    聽到老鐵的指示,真尋把準備好的錄音機湊近接收機,按下錄音按鈕。就是分鍾的磁帶轉了起來。


    豎起耳朵聽。事務所裏人聲嘈雜、全是聲音。從那聲音的數量判斷,事務所裏除了整理人,至少還有四五個人的樣子。年輕的聲音,臨近中年的聲音,還有聽上去很上年紀的聲音。


    “你是借了吧?”


    “說好明天的吧?昨天的明天就是今天吧?”


    “你耍我?”


    “不還錢就是詐騙喲。”


    威脅、恫嚇,忽遠忽近,混雜在一起傳來的那些聲音,硬生生地讓武澤回想起七年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家裏幾乎每天都會有這樣的電話打來。然後,在受組織驅使之後,自己也曾目睹過許多次這樣打電話的現場。充滿煙味的房間。埋頭打電話追迫債務人的那些家夥的臉。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


    武澤把接收機的頻道調到另一個竊聽器,傳來的聲音基本沒有什麽變化。再調到下一個竊聽器的頻率,還是一樣。十部全都確認過了,每一個都在正常運轉。聽到最後一個竊聽器的時候,突然響起了鈴聲,聽上去是哆,咪,唆,哆的旋律。


    “現在是上午十一點零九分——”


    某個人——似乎就是整理人——正在報時,好像是在檢查手機好不好用。大概是偶然使用了武澤正在竊聽的電話,聲音傳到這邊來了。過了一會兒,又傳來整理人的聲音。


    “都是好的。”


    “先拿幾部用用。拿這些新手機給不接電話的人打。”


    名叫野上的男人下了某種指示。武澤一聽就明白了。債務人被每天重複催促的電話惹煩了,最終會不接某個號碼打來的電話,甚至所有不顯示號碼的電話都不接。武澤也清楚記得,之所以不接電話,不是裝作不知道,恰恰相反,是因為太害怕了而無法按下通話鍵。每到這時候,當看到有新號碼打來的時候,雖然頭腦中依然盤踞著被催促的恐懼,但在心底也會有些許毫無根據的期待,盼望能是某個好消息——於是就接了。


    接收器裏傳來大聲的按按鈕的聲音和緊接著的撥號聲。似乎那邊拿了武澤他們正在竊聽的手機,向某處打電話的樣子。終於,一個微弱的女性聲音帶著不安接通了電話。


    “……喂?”


    “這不是在家嗎?”


    女性仿佛倒吸了一口冷氣。


    “為什麽剛才不接電話,啊?”


    “啊,不,沒有。”


    “喂!”


    聽不下去的武澤換了個接收機的頻率。


    總而言之,現在武澤他們需要的情報之一,是那些家夥用於回收債權的銀行賬號。知道得越多越好。


    繼續坐在地上,武澤他們無言地竊聽著。每九十分鍾,真尋便飛快地換磁帶。那是意氣消沉的時間。預備肚子餓而買來的食物,誰也沒有伸手去拿,雖然也不是完全不餓,但沒有吃東西的心情,沒人喝水,也就沒人去上廁所。一直聽著接收機傳來的聲音,時不時裏麵會有人說到銀行賬號,這時候五個人就會迅速記在準備好的記事貼上。五個人同時記,同樣的記事貼分了五份,這是為了防止聽錯賬號,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防止事務所裏兩個以上的人在同一時間報賬號。每逢這種時候,武澤就會飛快地小聲指示分頭記錄,盡可能沒有遺漏地記下來。


    銀行賬號的數量比預想的要多,不過還不至於不可勝數。寫記事貼的途中,也有發現曾經記過的情況。但還是決定以後再檢查,武澤五個人隻管埋頭增加記載號碼的記事貼——事務所裏的那些家夥對工作異常地熱情,催促和威脅的電話連接不斷。時不時會有人拿起當前正在竊聽的電話用,這時候武澤就會立刻調整接收機的頻道,換到另外一台上。不然打電話的聲音太大,會蓋住周圍的聲音,不過偶爾也會換到正在被用的手機,剛剛換好的頻道,也會從接收機的揚聲器傳出怒吼的聲音。


    到了下午,不知道是不是都出去催款了,事務所裏聽到的聲音的數量漸漸少了,但又時不時會突然多一陣。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的時候,終於感到肚子餓了。先是真尋從塑料袋裏拿出飯團開始吃。就像是暗號一樣,武澤他們也無言地向袋子伸出手,開始吃東西。不過注意力並沒有從接收機上移開。每當對方有人報銀行賬號的時候,大家都會停下正在吃的東西記錄賬號。


    從接收機聽到的聲音,之後也沒什麽大的變化。沒聽到什麽重要的對話,火口也沒有來事務所。確定組織的賬號這一首要目的,差不多可以認為結束了。對方報出來的銀行賬號,到了現在這個時候,已經全是記過的了。


    終於到了傍晚,床上貼的報紙漸漸發暗。很快房間裏就徹底黑了,雖然準備了手電筒,但也沒有打開的必要,五個人就在黑暗中度過。隻有接收機的指示燈和偶爾八尋抽煙時發出的微弱的光,在黑暗之中,接收機裏傳來的聲音一個個減少,終於,催促和威脅完全都聽不到了。時間是下午七點三十分。


    “這是——下班了吧?”


    對於老鐵的問題,武澤搖搖頭。


    “現在是債務者從上班的地方回家的時間,大概是去直接施加壓力了吧。”


    七年前,從公司回家的時候,停在住處附近的陌生車輛。讓自己折回去多少次啊。


    “野上……晚上幹什麽?”


    傳來整理人的聲音。


    “今天沒什麽指示,去歌舞伎町?”


    “是嗎?啊,還是先聯係下火口比較好吧。”


    “那你聯係啊。”


    無聲持續了半晌。好像是整理人在給火口打電話。


    “……不接啊。”


    “等會兒再打,走吧。”


    “對了野上,那件事呢?那個,叫武澤的那家夥?”


    大家全都繃緊了身子。


    “那個也等火口的指示。昨天我也問過,火口隻是說’讓我想想‘。”


    “但是那家夥逃跑了,對吧?家裏都空了。火口還打算繼續找他嗎?”


    “誰知道啊。說不定是要我們去找。”


    “這回要做偵探啦?”


    “放火、殺貓、做偵探……還真是什麽都有。”


    真尋想說什麽,八尋飛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唉,就算是讓我們找,也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啊。”


    “我也隻知道武澤一個人的長相。而且也隻是放火的時候看到了跑出來的人才知道。啊,那個時候還看到一個人。小個子,長得很奇怪。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那家夥……忘記是在哪兒了。”


    整理人好像想了一陣老鐵的事,不過最終還是放棄了。


    “其他還有幾個人吧,住在一起的?”野上問。


    “好像是。不知道是什麽關係。”


    “火口自己去幹就好了。搜索也好,收拾也好。那個人啊,有點那個,太使喚部下了。”


    “下次請直接對本人去說。”


    “我先寫好遺書再去。”


    低低的笑聲從兩個人嘴裏發出來,混著仿佛聽天由命的情緒。然後是腳步聲和關門聲,接著什麽都聽不到了。


    05


    之後,根據老鐵的建議,武澤、貫太郎、真尋、八尋四個人暫時回旅館休息。到明天早上為止,事務所裏應該也不會有什麽事。而且水電煤氣都沒辦法用的情況下。全體住在這裏也確實很困難,還是采取換班製。


    “我在這兒負責豎起耳朵聽。”


    回到旅館,依次洗澡,武澤開始整理包括老鐵在內的五個人記了銀行賬號的記事貼。另外三個人幫忙比對,一邊糾正聽錯的地方,一邊整理到一張報告紙上。很快做成了大約十五個左右的賬號一覽表。


    工作至此結束,身體雖然沒有運動,但疲勞和睡意猛然湧來。其他三個人好像也是一樣。雖然有點對不起通宵的老鐵,但還是要去睡覺了。關上電燈,各自上床,閉上眼睛。


    但是,幾分鍾之後,武澤在黑暗中猛然一顫,睜開眼睛。


    電話在響。是武澤放在枕邊的手機。按下通話按鈕,把手機放在耳邊的刹那,電話那頭傳來匆忙的呼吸。


    “是火口。”


    老鐵的聲音非常激動。武澤頓時坐起身,用手蓋住話筒,低聲說:“來事務所了?”


    “嗯,就在剛剛。和那個整理人還有野上一起回來的——現在三個人正要出去。”


    老鐵還在傳喘氣。真尋、八尋、貫太郎也各自從床上坐起身。望向武澤。


    “說了什麽?”


    “我都錄下來了。本來就是為了這個目的留下來的。他們三個人一回事務所我就錄音了。準備好了嗎,老武?我放給你聽。”


    電話裏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音。老鐵是吧錄音機的揚聲器按在自己的手機上了吧。開始播放了。老鐵的聲音從遠處傳來。然後是磁帶的聲音。


    “沒這麽做的道理。準備新據點的時候,還有空在歌舞伎町閑逛?”


    這句話裏帶著許多齒擦音。刺耳的齒擦音。七年前,在家電商場的電視屏幕裏,媒體閃光點照得發白的火口的臉。透過那時候的屏幕,向武澤說什麽的薄薄的唇。


    整理人和野上低聲道歉。從對話的內容聽來,好像是兩個人在歌舞伎町閑逛,偶然被火口撞上了,要麽就是專門打電話叫出來的,現在被帶回事務所了。


    火口和整理人的聲音在繼續。


    “你們說新手機來了是吧?”


    “啊,是的,這兒。一共十部。以一千塊一部,用起來和新的沒區別。”


    “一千塊。”


    “據說是處理品,數量有限,隻剩了十部,就先全買了。我們想新據點也可以用。電話機本來就不夠的吧?”


    “東池袋的據點再有五部就差不多了。你明天一大早拿過去。剩下的先放這兒吧。”


    似乎是把武澤他們送去的十部電話留五部下來的意思。


    “那個,對了……火口先生,以後是在這裏常住嗎?這個事務所,您是說過要拿它做組織的中心吧?”


    “嗯,不然每天在各個據點轉來轉去,太費事了。不過這段時間就算能露麵也就是這個時間了。嗯,對了……等過一陣大家都安定下來了,在這兒買點辦公桌什麽的吧。”


    火口說著,笑了起來。


    “順便準備個’社長‘的牌子怎麽樣?喏,就擱在辦公桌上。”


    電話裏傳來火口的鼻息,似乎頗為得意的模樣。看來火口最近變成了組織的老大。對話的內容給人這樣的感覺。


    “嗯,其實也沒時間悠閑坐著。據說最近這一帶的保護費要漲,還得努力幹活啊。”


    保護費其實就是付給黑社會的錢,以此換取在其勢力範圍內做生意的許可。雖然自暴力法實施以來,對一般生意人的征收少了,但似乎對於火口這樣的生意目前還在征收。


    “擴大組織,還有武澤的那件事,因為是遺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遺言?


    野上低低的聲音插進來:“對了,火口先生,那件事怎麽辦?武澤那家夥。”


    砰的一聲,桌子或者別的東西被什麽重重一敲,打斷了野上的聲音。空氣仿佛緊繃起來一樣,持續了片刻的沉默——然後又傳來火口的聲音:“我說了讓我想想的吧,昨天。”


    “是是,嗯,確實。”


    “別再問了。”


    然後便沒了聲音。不是竊聽中斷,而是三個人不再交談了。哢嗒一聲,磁帶停了。老鐵對著電話說:


    “接下來他們一直都沒再說話。嗯,就在我給老武你打電話的之前一會兒,三個人又出了事務所——我說老武,他們最後說了’遺言‘什麽的。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


    “我還想問你來著……”


    黑暗之中,六隻眼睛不安地看著武澤。


    第二天早上,武澤連早飯也沒吃,就在想信的措辭,他把草草寫成的草稿交給貫太郎,拜托他重新撰寫。貫太郎在信紙上寫下猶如鉛字一般的工整文字。


    敬啟


    冒昧打擾,十分抱歉,我是市政府所屬某機構的成員。寫這封信,是因為有事需要與您聯係。


    也許您已經知道,本機構長期以來一直致力於消滅市內違法貸款的現象。如附件所示,本機構已經掌握了您所使用的銀行賬戶,目前正著手通過警視廳聯係各家銀行,預備凍結所有賬戶。


    不過,本機構內部的信息管理體係並不嚴密。在當前這一時刻,尚有抹除賬戶一覽數據的可能。本機構每個成員都能做到這一點。當然,我也可以勝任。


    因此,如果您對此有所不安,我可以幫助您抹除賬戶數據。隻需支付一小筆手續費即可。支付方法稍後另行聯係。


    祝


    商祺


    武澤把這封信和昨天寫好的記有銀行賬號的紙一起放進信封裏,幾個人收拾行裝出了旅館。他們在便利店買了早飯,一邊吃一邊坐出租車去了新宿之家。在門口看過周圍沒人,悄悄把信塞進了一〇〇一室的信箱裏,然後迅速乘上電梯,按下九樓和十樓的按鈕。武澤、八尋、貫太郎在九樓下來。


    “那就拜托了。”


    真尋一個人上了十樓。


    進入九〇二室,空蕩蕩的房間中,老鐵像個嬰兒似的抱著膝蓋,半張著嘴巴和眼睛在睡覺。


    “老鐵,買了早飯來了。”


    武澤朝他打了聲招呼,老鐵猛然怪叫了一聲,抱著膝蓋,硬生生從地上跳了一跳,也不知道他是使了哪塊肌肉的力氣。


    “嚇……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被子都沒有,冷吧。”


    八尋把傳來的白色夾克披在老鐵肩上,老鐵雙手捂住胸口,像是要抓住心髒一樣,長長出了一口氣。


    “啊……我,睡著了嗎……哎,我覺得自己就睡了一小會兒。”


    武澤把便利店的塑料袋遞給老鐵。


    “買了飯團、三明治、咖啡。先吃點兒,然後回旅館睡會兒吧。守了一個通宵。”


    “哎呀,沒關係。這裏還能再睡一會兒。”


    “後來樓上有什麽動靜嗎?”


    “沒動靜。沒人來事務所。”


    武澤他們和昨天同樣坐在地上。老鐵睡眼惺忪地吃了幾口早飯,又橫躺下去,抱起膝蓋,披了八尋的夾克當被子,閉上眼睛。其他三個人無聲地豎起耳朵,聽接收機揚聲器裏的聲音。


    在十樓下了電梯,真尋來到走廊裏。走廊左手是油漆剝落的欄杆。雖然已經是十樓了,但那欄杆隻到真尋的胸口。


    真尋不喜歡高的地方。


    中學的時候,真尋隻想過一次自殺。逃出學校,爬上附近的高樓樓頂,眺望遙遠下方的小小人影。高樓前麵有個公園,媽媽帶著孩子在裏麵玩,孩子們充滿活力的叫喊聲時不時傳到真尋所在的樓頂上來。她在那裏一直待到晚上,最終還是沒有跳下去的勇氣,放棄了自殺。回到公寓,真尋抱著姐姐哭了很久。從那以後,她就覺得高處是距離幸福最遠的地方,怎麽也不喜歡。


    真尋一隻手扶著欄杆,靜靜向下看。緊挨在旁邊有一幢二層的小樓,從上麵看它正方形的樓頂,有點兒像電視轉播拳擊比賽的時候,攝像機俯覽拳擊場的模樣。樓頂上有個四方形鍋爐一樣的機器。粗大的管子。一把人似乎很少會上去。水泥地上稀稀拉拉掉著不知哪裏來的t恤衫、塑料袋之類的東西。


    離開欄杆,真尋順著走廊往前。一〇〇一室在最裏麵。真尋咽喉發緊,慢慢往前走。她在從裏麵倒數的第二個門,一〇〇二室的前麵站定,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真尋按下門鈴。


    等了一會兒,可是沒有應答。真尋又按了一次門鈴。門裏似乎有了動靜。終於,裏麵傳來“咚……咚咚……咚咚”的奇怪聲音,似乎是有人撞到了門裏的什麽東西。然後透過門傳來長長的歎息,哢嚓一聲,裏麵的鎖開了。


    “——你是誰?”


    一張瘦瘦的女性的臉露出來,她大約二十多歲,長長的棕色頭發,緊身紅色t恤,長到膝蓋的粉紅色套衫,再往下是仔細除過毛的白色裸足。


    “什麽事啊……這麽早。”


    女子從門縫裏探出頭,眯著眼睛打量真尋。不知道是喝醉了還是沒睡醒。


    “喝醉了,早上才睡。”


    原來兩個都是。


    不好辦啊,真尋想。對方要是中年男性就好了,自己對付起來最拿手,可是像這樣的對手是最討厭的。不過這種話當然不能說出來。隻有硬著頭皮上了。


    “啊……對不起,我,房間……”


    一邊說,真尋一邊側身去看門邊的名牌。


    “我是來九樓的……哎,這是十樓?”


    這可怎麽辦,真尋雙手捂住嘴。女人“哎呀呀呀呀”的一聲,長長歎了一口氣,咂了咂嘴。


    “饒了我吧,剛睡下。”


    女人一邊搔頭,一邊正要關門,真尋說了聲“對不起”攔住了她,然後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問:


    “那個……姐姐您是不是’pairetsoptorebian‘的陪酒女郎?”


    真尋胡亂編了個店名。女人張開嘴打了個哈欠,齒縫間拉出一條唾液的細絲,然後毫不掩飾地笑了。端正的五官,纖細的麵龐。要是打扮仔細一點還真是個美人。可惜了。


    “那是什麽呀?聽上去一點品味都沒有,我怎麽可能在那種地方上班?我是’grace‘的陪酒女郎。喂,知道嗎?”


    哎!真尋雙手在胸前握住,顯出驚訝的表情。


    “’grace‘?真的?那可是我憧憬的店呀。”


    雖然是個完全沒聽說過的店名。但真尋還是盡可能滿腔熱情地發出向往的聲音。


    “憧憬?”


    女人皺起眉頭,仿佛非常不耐煩的樣子。但是,表情深處卻有一點得意的神色。女人毫無顧忌地上下打量真尋。


    “什麽呀,你也是陪酒女郎嗎?完全看不出來,還像個孩子嘛。”


    女人一邊說,一邊不露痕跡地撫平弄亂的頭發。“憧憬”這個詞好像有效果了,雖說稍微正式了點兒。


    “哎呀,那個,我還不是陪酒女郎,隻是一直都很憧憬,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天成為陪酒女郎……什麽時候要是能在’grace‘之類的地方工作就好了。”


    女人哼了一聲。短短的鼻息充分顯示出嘲弄和優越感。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陪酒可是個很累的工作。”


    “哎,是嗎?可是我一直——”


    “我不是非要攔你,真的別做這一行。什麽事都會碰上……”


    女人伸手搔自己的頭發,放眼望向遠方。真尋顯出受打擊的表情,怔了片刻,然後又毅然向女人轉去。


    “可是,我總覺得這一次相遇不是偶然的。我按錯門鈴的房間,出來的正好是’grace‘的陪酒女郎。”


    說到店名的時候,真尋的聲音裏依然充滿感情。


    “姐姐……我知道第一次見麵就這麽說非常失禮……那個,能把我介紹給店裏嗎?”


    “介紹?哎呀,不行的。”


    女人板起臉,扭了扭身子。


    “可是,我真的很想去’grace‘,我想試試呀。”


    “這樣的話,你自己直接去店裏應聘不就行了。”


    “姐姐覺得沒問題嗎?”


    真尋滿懷不安地一問,女人又打量了真尋半晌,終於帶點不情不願地說:“嗯……能行吧。我也不知道。”


    以一種在自己的麵龐周圍盛放鮮花的感覺,真尋展開燦爛的笑容。


    “真的?我太高興了,能被真正的陪酒女郎這麽說。這下我可有信心了。今天晚上就去’grace‘試試。”


    然後,真尋又小聲說:“不過,我不想和姐姐同一天進店……有姐姐這樣好看的人在,客人肯定不會來我這邊的。”


    女人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


    “也許是吧。還是不要同一天的好。”


    “姐姐一邊都是星期幾上班的?”


    “也沒有固定的時候……嗯,每周的星期三和星期五都會去店裏。”


    “啊,那我就請店長給我安排周三和周五之外的時間看看。”


    “不知道店長會說什麽呀。自己挑日子這種事……”


    是,真尋用充滿活力的聲音應了一聲,向女人點頭致謝。在那動作的途中,真尋的目光掃過室內——三合土上有五六雙裝飾華麗的高跟鞋。房間裏麵視線所及的地方,可以看到許多散落的純色衣服,還有很可愛的小梳妝台。梳妝台上放著指甲刀和睫毛膏。顯然是獨居。


    “姐姐,謝謝您。如果我的願望能實現、能在’grace‘上班的話,也許會在店裏再見到您。那時候還請多多關照!”


    “啊……哦,你也是。”


    女人的醉意和睡意似乎都徹底消了,她退回玄關裏。門啪嗒一聲關上了。


    “星期三、星期五。”


    接收機裏什麽聲音都聽不到。為了緩解緊張情緒,武澤喝了一口帶來的塑料瓶裏的水。


    玄關傳來開門的聲音,真尋進來了。全體齊刷刷朝她望去。


    “——怎麽樣?”


    武澤一問,真尋毫不客氣地回答說:“搞定。”


    “獨居陪酒女。基本上周三和周五都去店裏。”


    “哦,很不錯嘛。今天是星期二……最近的就是明天,或者是大後天。”


    真尋打聽出了一〇〇二室的住客哪幾天會不在。如果隔壁有人,這次的作戰就不會成功。


    “不好意思,讓你做這種麻煩的事。要是我和老鐵能行就好了。”


    武澤和老鐵不方便去十樓,隻能把這件事拜托給真尋。他們兩個的長相整理人都知道,在走廊裏遇上就糟了。武澤甚至有可能直接撞上火口。


    “這邊怎麽樣?”


    真尋在武澤旁邊彎下穿著工裝褲的腰,隨手拿起一隻塑料瓶喝水。


    “什麽也沒聽見。他們早上好像比較晚。”


    “昨天十一點的時候全都到了呀。”


    老鐵看看手表。現在是上午八點三十二分。


    “大概再過兩個半小時,他們就會來吧。”


    “大概吧。”


    不過並沒有等到那個時候。大約一小時以後,傳來了最初的聲音。


    開門的聲音。然後是粗暴關門的聲音。兩隻腳踩著地板走近。哢嚓的金屬聲,似乎是坐在金屬折疊椅上了。哢,哢,哢,哢,哢——像是手指在敲什麽的聲音。


    “很急躁啊……不知道是誰。”


    沒過一會兒,又傳來開門的聲音。比剛才重的腳步聲進了房間。


    “哦,野上。”


    “哦,早。”


    聽起來剛才進事務所的是整理人,現在進來的是野上。


    “那是什麽……信?”


    片刻的沉默之後,傳來野上呻吟般的聲音。


    “喂喂……什麽啊這是,銀行賬號完全被查出來了啊。”


    “糟糕啊,野上先生。這可怎麽辦?”


    “不管怎麽辦,首先要先聯係火口。”


    兩個人沒再說話,過了二十秒左右,又傳來整理人的聲音。


    “啊,火口先生對不起,有點那個……不妙的事。”


    整理人好像是給火口打了電話。他短短解釋了情況,把信箱裏塞進來的信一字不漏地讀出來。然後接著就是“是……是……是”,附和對方的聲音;時不時會有更大聲的“是”傳來,那是火口的聲音也嚴厲的緣故吧。僅僅是透過接收機聽整理人說話,武澤就已經坐立不安,連脈搏都加快了許多。


    “……火口先生說什麽?”


    野上的聲音。整理人好像掛了電話。


    “說是讓我們盡快把所有賬戶裏的錢都取出來。要是賬戶被凍結了,付不了保護費就糟了。”


    “取出來的錢怎麽辦?”


    “暫時先集中到這個事務所來。”


    “太好了!”


    老鐵叫了起來。武澤也不禁在胸前握住拳頭。但是聽到接下去的一句哈,兩個人同時閉上了嘴。


    “因為隻有這兒有保險櫃。”


    “嗯,那麽多現金確實不能到處亂放。還是放在這邊的保險櫃裏比較放心。”


    “保險櫃啊……”


    武澤情不自禁地低低說了一聲。其他四個人也是一臉愁雲。看起來,想要奪取的現金,要被收到保險櫃裏了。


    “明天傍晚,火口先生去找對都市高利貸撲滅團體比較了解的人問問。打聽一下信上寫的那個”市政府所屬某機構“的消息。讓我也一起去。”


    “這期間,這個事務所怎麽辦?”


    “交給野上先生你負責。”


    “明天傍晚嗎……”


    那時候一〇〇二的住客正好不在。一〇〇一室裏也沒有火口和整理人。也就是說,誰也不認識武澤和老鐵。


    於是在這一天晚上,武澤他們做了計劃的最終討論。深入每一個細節,毫無遺漏。


    07


    第二天落日之前。


    武澤、老鐵、貫太郎、八尋穿上工作服,帶上同樣的帽子,在九〇二室待命。工作服是灰蒙蒙的顏色,隨處可見的那種,帽子也是一樣。真尋雖然也穿著同樣的行頭,不過她並不在房間裏,而是在外麵走廊上偷聽,等待正上方房間裏的女人出門。


    打開接收機,確認一〇〇一室的狀況。火口和整理人似乎和前一天說好的一樣都出去了,不在事務所裏。事務所裏隻有野上和另外三個男人。兩個年輕的和一個好像上了年紀、聲音嘶啞的人。


    瞄準的現金全都收在事務所的保險櫃裏。保險櫃到底是撥號式的還是鎖筒式的,沒親眼看見之前,沒辦法知道。不過對策昨天已經充分考慮過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行動的時機了。”


    武澤對老鐵的話無言點頭。八尋從剛開始就一直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貫太郎滿頭大汗,一直盯著地麵,時不時做個深呼吸。這家夥真的沒事嗎?


    透過窗戶上貼的報紙之間的縫隙,細細的夕陽光線照射進來。


    “上麵的女人出去了。”


    武澤諸人一起站起來。老鐵啪的一拍手。


    “好,開始吧——真尋,別忘了工具。八尋準備好那個。貫太郎和老武帶好名片。”


    武澤摸摸胸前口袋裏的名片。名片上以藍色和紅色印著大大的公司名,下麵是黑色的文字,用明朝體寫“館山太”幾個字。這是老鐵起的名字,姓是用了武澤、老鐵、八尋、真尋幾個人的首字母,名好像借了貫太郎的。老鐵自己的名字是“錠明夫”,貫太郎是“小林貫二郎”。隻有男性才有名片。因為老鐵認為這樣更有現實味。男性三人是正式員工,年輕女性則是合同工。被問起來的時候,確實這樣子更像小公司通常的狀況,不過也許實際上是因為老鐵想不出什麽好名字了吧。


    “走吧。”


    武澤領頭,穿著同樣的工作服、戴著同樣的帽子的幾個人魚貫而出。進電梯,上十樓。電梯廂裏誰都沒有說話。終於門開了,武澤第一個邁出去,走向走廊——但就在這時候,他的右腳撞在了還沒有全開的門上。甲板鞋的薄薄材質,差不多把那衝擊完全傳遞到了小腳趾頭上,武澤痛得不禁張嘴欲喊,趕緊雙手把嘴捂上。


    “……沒事嗎?”


    老鐵盯著武澤的臉,武澤一邊忍痛一邊點頭。


    “沒事。”


    武澤走在最前麵,全員排成一列,沿走廊前進。天色將晚,走廊裏愈見昏暗,讓武澤感到這裏仿佛怪物濕潤的咽喉一樣。自己這一行人現在正向裏麵前進。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我不是白癡——武澤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又一遍。


    貫太郎緊跟在武澤後麵,感覺自己像是吞了冰塊一樣,一股寒意正從小腹底部升起。


    不行。不行。不行。每走一步,頭腦中的聲音都在叫。


    ——不行。


    我做不到。


    ——不行。


    那種事情,我做不到。為什麽不拒絕?為什麽不說我不行?


    可難看在前麵領頭的武澤。偷偷瞥一眼背後。——現在坦白已經來不及了。


    “冷靜點兒,貫太郎。”


    背上被老鐵輕輕拍了拍。


    “不要擔心。計劃這麽周詳的作戰,一定會成功的。”


    錯了——貫太郎在心裏叫。不是那樣的。但是,這話沒辦法說出口。貫太郎隻有沉默著重新向前,漠然前進,就像是從別人那裏借了兩條腿走路一樣。目標一〇〇一室漸漸近了……近了……終於,全體都停了下來。


    領頭的武澤按下門鈴。裏麵隱約傳出幾個男人的聲音。剛剛在九〇二室通過收音機聽到的聲音,此刻近在咫尺。


    門開了,裏麵探出一張疑惑的臉。那是前幾天去武澤他們的住處拿高爾夫球棒笑嘻嘻地砸壞玄關門的家夥。


    “你們有什麽事?”


    這個人好像正是野上。一聽聲音就知道了。他健壯的肩膀靠在門上,從探出的額頭下麵抬眼瞟著一張張不認識的臉。


    武澤迅速把右手伸進胸口的口袋裏。野上的表情微微一動。武澤伸出右手伸到他麵前,討好地縮了縮身子。


    “突然打擾,十分抱歉。這是我的名片。”


    看到武澤的名片,野上眯起眼睛。


    “有限公司……竊聽退治?”


    已經沒有退路了。


    “對,我們對於近來市內頻發的竊聽——”


    武澤開始向野上解釋。


    老鐵麵帶事務性的微笑,微微關上武澤流暢的解說。為了阻止近來市內頻發的竊聽案件,正在日夜巡視,專注於撤除竊聽器——這些就是武澤率領的“竊聽退治隊”的理念,也就是業務的內容。


    “今天剛好是在這一帶定期巡檢的日子。但就在我們巡檢的過程中,探測到這幢樓的內部發出非法fm電波。為了確認發射電波的地點,我們從一樓開始,逐一在各家門前檢測電波。但是,不管哪個房間,我們的竊聽檢測器都沒有特別強的反應。”


    野上在接過的名片和遞上名片的武澤臉上來回打量。房間裏傳來怒吼和威脅的聲音。


    “最後來到十樓這裏,從距離電梯最近的一〇〇四室按順序一家家測過來,我們的機器還是沒顯示竊聽器的存在。我們也覺得奇怪,還以為是不是有什麽地方出錯了。”


    話的最後,武澤露出親切的笑容,然後迅速又換上嚴肅的表情繼續說:


    “但是,最後在這個一〇〇一室的門前檢測電波的時候,機器……啊,對了,請您直接看看,會更容易理解吧。”


    武澤轉過身,向後麵做了個手勢,真尋從旅行包裏取出個小小的機器。那是長方形的步話機一樣形狀的東西,是武澤事先在秋葉原買的,是個貨真價實的竊聽探測器,上麵帶有小小的正方形液晶屏幕,探測到有竊聽嫌疑的電波的時候,就會顯示出“!”的符號。符號的數量和探測到的竊聽電波強度成正比,從一開始,最大到五。


    真尋接通探測器的電源,等上幾秒鍾,畫麵上兩起一個“!”。她把屏幕轉向野上的方向給他看。探測器稍微靠近了房間一點,這樣一來屏幕上“!”的旁邊又出現一個“!”。不過新的這個不是常亮,而是在閃爍。看起來檢測到的竊聽電波強度是一點五,不過不知道單位是什麽。


    真尋關上探測器的電源。


    “——嗯,就是這樣。”


    武澤重新轉向野上。


    “顯然這裏的一〇〇一室房間裏顯示出很強的反應。”


    野上一臉的不耐,不知道在想什麽。他盯著武澤上下打量,像在尋找什麽似的。


    “哦,就是說那個是吧,房間裏有電?”


    “電波。”


    “別廢話!”


    野上突然大喝一聲。武澤一哆嗦。貫太郎沒事吧——老鐵悄悄瞥了背後一眼。


    哎喲,老鐵吃了一驚。隻有貫太郎神色如常。當然,他還是一如既往地神色不安,但也隻有他仿佛沒聽到野上的大聲呼喝一樣,表情絲毫不變。


    “對不起。”


    武澤捂住嘴,誇張地鞠了一躬,繼續說:


    “實際上,我們以前在這幢樓外麵巡檢的時候,並沒有發現任何來自樓裏的奇怪電波,所以我們希望了解一下——這裏最近沒有什麽和竊聽有關的事情吧?比如說,感覺好像是被什麽人聽到了房間裏的對話什麽的。”


    野上的視線垂下來,粗大的手指慢慢撫摸下頜,像是在想什麽。他沉默了很久,足足三十秒,終於抬起眼睛,開口問:


    “你們這個檢查,要錢嗎?”


    不不,武澤搖頭。


    “我們不收取任何檢查費用。隻有當我們的檢查確實發現竊聽器的時候,我們才會收取探測費。啊,對了,如果要委托我們撤除發現的竊聽器,也會產生撤除費用。”


    對於每種費用,野上一一詢問具體的金額。武澤報了幾個便宜的價格——不過不是便宜到不自然的數字。


    “就這麽多錢了是吧?”


    “當然。我們不是不講誠信的企業。”


    野上像剛才一樣,視線落在地上,想在思考什麽,慢慢撫摸下頜。


    “你們等一下,我問問上麵。”


    野上剛要從上衣口袋裏掏出手機,武澤趕忙擺手。


    “哎呀沒關係的,沒關係。您放心好了,我們的檢測不會動任何東西。很短時間就好了。”


    真的?野上一臉疑問睥睨武澤。真的,武澤露出誠懇的微笑。兩個人對望了半晌。


    終於野上挪開了身子,用下巴向房間裏示意。


    “那就查查吧。”


    聽到這話的刹那,武澤感到全身的力氣仿佛都從為椎骨周圍泄掉了一樣——成功了。


    話雖如此,還是很危險。


    剛才野上要打電話的“上麵的人”,恐怕就是火口。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阻止他,真是太好了。要是火口透過電話聽野上解釋原委,然後說“那我馬上回來”,那就完蛋了。


    總而言之,眼下已經突破了第一關。武澤留心不讓自己一本正經的表情露出破綻,走向門裏。


    “那我們就進來了——啊,你們也都遞下名片吧。”


    老鐵和貫太郎各自把名片遞給野上,鞠躬施禮。武澤在玄關脫了鞋子走進室內。短短的過道盡頭是一扇嵌著玻璃的木門。野上從後麵趕過武澤身邊,打開那扇門。原本很小的說話聲一下子變大了。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機裏聽到厭煩的聲音,到了直接麵對的時候,果然還是有一股反胃的感覺。


    “打擾了。”


    門裏是鋪著木地板的寬敞客廳。空氣裏一股香煙的味道。


    對麵左邊是一對黑色的皮革沙發。沙發中間是一張好像大理石台麵的矮桌。房間右邊放著一張會議桌,周圍圍著大約十張左右的金屬折疊椅。椅子上坐著三個人,各自都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一邊說話,一邊向武澤他們轉過頭來。當中有兩個年輕人。其中一個體格肥胖,另一個非常消瘦。胖子有一雙陰沉的、毫無感情的眼睛。瘦子則是三角眼,好像是在嗑藥似的,尖銳的視線輕飄地閃爍。最後一個人坐在裏麵,一隻腳搭在椅子上,小小的個子,看上去年紀很大,稱為老人也不為過。在他蠶豆一樣扁平的臉上,兩隻眼睛像是在策劃什麽似的閃閃發光。三個人各自都讓人產生糟糕的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麽,武澤對於最後這個老蠶豆,直覺上感到最強的恐懼。


    野上像三個人示意,讓他們繼續工作,然後望回武澤。


    “——那,怎麽弄?”


    “嗯,接下來我們就開始檢查了。如果有所發現,我們會通知您。您不用管我們,該做什麽繼續去做就行了。”


    野上沒有回答,一屁股坐到其中一個沙發上,點上煙,抱起胳膊,好像在觀察武澤他們的一舉一動。武澤向他笑道:


    “啊,沒關係的。照平時的樣子繼續工作就行了。”


    “這就是平時的樣子。”


    根據至今為止竊聽到的內容,在這個事務所,似乎除了火口,就是野上位置最高。火口不在的時候,他似乎總是這樣坐在沙發上,觀察部下的工作情況。


    “那就開始了——喂。”


    武澤朝真尋喊了一聲。真尋從包裏拿出剛才那個探測器,調了幾個旋鈕,開始把天線慢慢以扇形晃動。武澤一邊觀察探測器的屏幕,一邊掃視房間內部——保險櫃在哪兒?一眼望去沒有看見。


    “館山,我去看看外麵的表箱。”


    老鐵向武澤招呼一聲,出了玄關。野上懷疑地皺起眉頭,手上的煙停在嘴邊,向距離最近的貫太郎望去。


    “喂,那家夥出去幹什麽?”


    “哎……”


    貫太郎呆住了。雙手垂在身子兩邊呆站著,直愣愣盯著野上的臉。糟糕,事先明明討論過怎麽回答這個問題,但是貫太郎好像太緊張了,忘記怎麽說了。


    “那個啊——”


    武澤正想插話給貫太郎解圍。


    “我在問這個胖子。”


    野上惡狠狠丟下一句。再度斜睨貫太郎,又問:


    “那家夥出去幹什麽?”


    “啊,那個……”


    一邊豎起耳朵聽武澤等人的對話,八尋一邊在心中暗自祈禱。快回答。快。快。昨天、今天,複習了那麽多回。明明仔仔細細討論過了的。沉默時間太長,對方會起疑心的。——但是,貫太郎的嘴裏一直沒有說出話了。


    貫太郎到底怎麽了?沒想到他會緊張成這樣。在舞台上表演魔術的時候,第一次闖進武澤他們住處的時候,連緊張的“緊”字的一豎都沒有啊。


    昨天晚上,八尋問過貫太郎。


    “貫貫,沒有什麽瞞著我的事吧?”


    這是八尋一直存有的感覺。在商務旅館寄宿,計劃準備的進展過程中,還有在九〇二室竊聽那些家夥事務所的過程中,八尋好幾次都想這樣問貫太郎。但是每次都硬生生咽下去了。自己認識他這麽久了,貫太郎還從沒有任何一件事瞞過自己。就連陽痿的事情,也是早在正式交往之前就告訴自己了。所以這一次是自己多心了,八尋這樣告訴自己。最喜歡的貫太郎會對自己有所隱瞞——真尋對這一點根本連想都不願想。


    “怎麽可能。我怎麽會有事瞞著你?”


    貫太郎這樣回答。看到貫太郎裝出來的笑臉,八尋頓時明白自己的疑惑是真的。顯然貫太郎在隱瞞什麽,而且看起來多半是件非常重大的事。八尋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也想追查貫太郎的秘密,但就算到了這個時候,她還是不願意相信,貫太郎怎麽會有事情瞞著自己呢?


    “是吧。”


    最終八尋隻是這樣笑著說了一聲。


    加油。加油。加油——八尋拚命祈禱。快點回答野上的問題。在他起疑心之前。快。快。


    不知道是不是八尋的祈禱靈驗了,貫太郎終於發出了聲音。


    “他去檢查門外的表箱。水表,電表還有煤氣表。表箱裏麵經常會藏有repeater,也就是竊聽的中繼器。”


    貫太郎說起話來出人意料地流暢,武澤更加放心了。看起來隻是一時忘記了該回答什麽的樣子。真是讓人捏一把汗的胖子。


    “中繼器是什麽玩意兒?”


    “嗯,這個嘛,就是說,像竊聽器這種東西,差不多隻有這麽大。”


    貫太郎伸手比了個百元硬幣的大小。


    “發不出太強的電波,所以要把那種微弱的電波,用放在某個地方的中繼器接受,然後變換成足夠強的電波,發送到接收機去。這種情況最近比較多見。”


    “哈……大工程嘛。”


    雖然隻是信口胡說,不過野上似乎相信了。貫太郎轉身離開,走近另外三個人圍坐的桌子,彎下腰去,用手指敲擊輕便椅,開始擺出尋找竊聽器的模樣。三個人差不多都是散發出殺氣的感覺,一邊瞟這貫太郎,一邊舉著手機,繼續督促恫嚇著。


    得趕緊找到保險櫃在哪兒。


    “那邊房間也能進去看下嗎?”


    武澤要向客廳左手邊的門走,野上微微抬起身,想要說什麽,但還是坐了回去。武澤握住門把手,輕輕推開門,探頭進去。看著右邊,看看左邊。裏麵空蕩蕩,隻鋪著地板,什麽也——


    不對,就在眼前。沉甸甸的灰色耐火保險櫃就放在正對麵,撥號式的。此刻,裏麵現在正收著大筆現金吧。武澤咕嘟咽了一口唾液,轉回身。可以看見沙發上抽煙的野上的側麵。在他旁邊是真尋。正在向武澤這邊看。武澤朝她使了個顏色,示意她找到保險櫃了。她心領神會,按照約好的信號擼鼻子。


    “姑娘你感冒了?”


    一隻腳搭在椅子座位上的老蠶豆笑嘻嘻地把臉轉向真尋。不知道是不是打算從工作中小小休息一下,或者是對闖入者感興趣,手中拿的電話不知什麽時候放在桌上了。


    “不是,花粉過敏。”


    真尋掩飾說。老蠶豆以令人不快的凶狠眼神上下打量真尋,然後嘶聲笑了起來。


    “對付花粉過敏啊,小孩的臍帶據說很有效喲。”


    “是嗎?”


    “生吃就行。”


    真尋決定不理會這種近乎騷擾的不快言語,舉起探測器想要繼續工作。但是老蠶豆糾纏不休。


    “和叔叔我一起生小孩吧。”


    “嗯?”


    “謔,治花粉過敏啊,用臍帶。”


    “不了,不用了。”


    “怎麽生小孩,姑娘你還不知道吧。”


    “知道歸知道。”


    “那,等下試試看吧。其實現在也行,叔叔我隨時都行。”


    “閉嘴,我沒興趣。”


    不好——武澤身體僵住了。緊接著,拳頭猛敲桌子的聲音,伴隨著尖銳的怒吼聲刺入耳朵。


    “你再說一回試試!”


    意外地,發出聲音的不是老蠶豆,而是他對麵坐著的那個年輕的三角眼。消瘦的臉上,眼睛瞪得像要裂開一樣,兩個小小的黑眼珠哆嗦顫動,沒有固定的焦點。


    “啊,對不——”


    武澤正要慌忙趕去真尋身邊,三角眼又吼道:


    “說了今天必須要還!是你自己說的吧!”


    他是對著手裏的電話機怒吼。


    “多可愛的小姑娘啊,這麽傲。”


    老蠶豆笑了起來,聲音像是刷盤子,瘦弱的雙肩不斷顫動。他回去幹自己的工作了,滿臉帶笑地翻看手邊的文件,把寫在上麵的號碼敲進手機裏。


    別鬧了——武澤向真尋投去責備的眼神。


    被武澤這樣瞪了一眼,真尋假咳了一聲。剛才確實很危險,武澤生氣了吧。自己也確實不願這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管怎麽說,這一次的作戰無論如何必須成功。母親的仇。雞冠的仇。還有現金。——如果失敗的話,就沒有未來了。因為在作戰中,塞在旅行包裏的那些錢全都沒了。雖說本來也不想用那些錢,而且至今為止好幾次都想扔掉,但之所以一直沒有真的扔掉,還是因為內心深處也在隱約考慮將來如何生活吧。真正要說的話,那些錢也許像是某種保險一樣的東西。然而現在已經沒有那份保險了。


    平複情緒,真尋開始著手下一作戰。她慢慢在室內走動。把手上的探測儀逐一接近沙發、坐在上麵的野上、矮桌、窗戶——畫麵上的“!”從一點五完全變成了兩條——靠近折疊椅、讓人討厭的老蠶豆、還有他前麵的桌子——在這一帶,“!”的數目急劇增加到四條。


    看到在桌子前麵停止動作的真尋,武澤緊張地問:“發生反應了?”


    “啊,館山先生。是的。這個……桌子附近。”


    “桌子?”


    武澤走到真尋身邊,一邊向三個人點頭致歉,一邊探頭看桌子下麵。然後又歪過頭,在桌麵上掃視。接著又一次沉吟起來。


    送過來的預付費手機,十部中有五部留在這件事務所裏。其中三部現在正在由這三個人在用,剩下兩台隨便扔在桌子上。武澤向真尋揮揮手,示意她檢查電話。真尋把探測器按順序湊近五部手機,屏幕上原本已經亮了四條的“!”,在接近電話的時候變成了五條。


    “這些……全部?”


    對於武澤嚴肅的聲音,真尋也嚴肅地點點頭。


    “好像是。”


    麵朝桌子的老蠶豆,三角眼,還有麵無表情的胖子,一邊繼續打電話,一邊皺眉看著武澤兩個。


    “喂,怎麽了?”


    野上站在背後,武澤回過頭,一臉嚴肅地問:“抱歉問一下,這個預付費手機是什麽時候,通過什麽渠道買來的?”


    “啊?……哦,是前些日子從郵購公司那邊買的,塞到信箱裏的廣告單。一部一千塊的處理品。”


    一千塊?真尋非常吃驚地在嘴裏低低重複了一聲。武澤繼續到:“那家公司的聯絡方式您知道嗎?”


    “廣告單上應該有寫——哦,好像扔掉了。我說,怎麽了?這個手機有問題?”


    頓了片刻,武澤才帶著遺憾說:“這話說來不太中聽……您徹底被騙了。”


    “被騙了?”


    “那家公司,是以竊聽為目的來賣這些電話的。”


    麵對臉露疑色的野上,武澤明確說:“竊聽器恐怕就在這裏麵,五部電話裏。”


    野上和各自拿著電話的三個人,表情同時變了。


    看到表情的變化,武澤確信他們完全落入了圈套。停了一個呼吸的時間,武澤慎重地繼續道:“初步判斷,五部電話機全都被植入了竊聽器。能讓我們進一步調查一下嗎?”


    “你們要怎麽調查?”


    “請允許我們拆開其中的一部——喂,小林。”


    “是。”


    應了一聲走過來的貫太郎的工作服上,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奇怪的圖案,武澤心裏不禁咯噔一聲。那是什麽?從雙肩到胸口,布料的灰色變得很濃——是汗。貫太郎出了很多汗。臉已經濕透了。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一樣。


    “你太胖了,熱吧。偶爾也運動運動啊。”


    武澤掩飾倒。不過,從貫太郎的表情看來,很明顯他的汗水不是因為熱。沒錯,出汗是因為緊張。


    “小林,這些電話機,拆一部看看吧。”


    “啊,是。”


    和事先商量好的一樣,貫太郎從工作服的胸口口袋裏拿出小螺絲刀,開始拆解手機。圓圓的下巴滴滴滴滴掉下來的汗滴落在手邊——到了這時候,圍在桌邊的三個人也各自掛了電話,注視貫太郎的動作。一邊看,一邊時不時向自己剛才用的手機投去令人恐懼的視線。


    哢嚓一聲,玄關傳來聲音,老鐵回來了。


    “表箱那邊沒問題。沒發現中繼器——”


    老鐵停住話頭,不解地看著圍在桌邊的武澤他們。


    “……怎麽了?”


    武澤向老鐵解釋了目前的情況。老鐵“哎”的一聲,顯出驚訝的表情,和其他人一樣注視貫太郎的手。正在這時,啪嗒一聲,手機機身被打開了,露出了裏麵的東西。主板。無數的細線。屏幕內側。錯綜複雜的電路的最下部分,有一個牛奶糖大小的、四四方方的黑色東西。顯然那就是事先裝進去的竊聽器。恐怕在這裏的全體人員都明白了吧。因為表麵上的白色標記寫著“竊no.002”。貫太郎用嬰兒般的手指夾住竊聽器,哢嚓一聲剪斷電線,從電話機裏拿出來,就那麽拽著線拎在半空。真尋把探測器湊近貫太郎的手指。屏幕上顯示出五條“!”。


    武澤轉向野上。


    “就是這個,沒錯。不用拆了,其他四部應該也被裝了同樣的東西。”


    野上嘴裏罵了起來。


    “這種尺寸的竊聽器,發出的電波最多隻能傳到五十米左右的地方,所以這個房間附近恐怕應該還有一台中繼器才對。所謂中繼器,就是剛才小林解釋的東西——那個東西也需要我們來找嗎?”


    野上在回答之前,先看了看同夥的三個人。瘦瘦的三角眼和肥肥的無表情——凹凸二人組相互看了一眼,又向野上回望過去,老蠶豆把胳膊抱在纖弱的胸口,嘶聲說:


    “還是找找好吧。”


    “你也這麽想嗎?”


    野上雖然地位較高,不過對老蠶豆的態度總有含有一絲可以說是敬意的東西。就仿佛野上竭力想要隱瞞,但怎麽都會從語氣或者眼神中表現出來一樣。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


    老蠶豆鼻子裏哼了一聲。


    “隻有這樣吧,野上。要不拆掉那個叫什麽中繼器的玩意兒,下次再有別的竊聽器進來,又會出現同樣的事兒了。”


    “是的。”武澤附和了一句。


    “如果問我們的意見,確實也希望在這裏找到中繼器,斬草除根。可以嗎?”


    野上猶豫了一會兒,終於一臉憤怒地瞪向武澤。


    “去幹吧。”


    “喂,錠,”武澤轉過身招呼老鐵,“去找中繼器。”


    “知道了。”


    老鐵從工作服的屁股口袋裏取出外表上猶如步話機一樣的四方機器。武澤向野上解釋機器的用途。


    “那是中繼探測器——repeaterfinder。用那個機器,很快就能找到中繼器。”


    老鐵打開機器的開關,從揚聲器裏傳出噪聲,好像收音機沒有調好頻率時的聲音——其實就是收音機的噪音。另外,這機器不是外表上看著像步話機嗎,它就是步話機。


    實際上武澤他們的安排是這樣的:這個被說成是中繼探測器的機器,其實是貫太郎的原創,隻是把步話機的內部掏空,塞進小型半導體收音機而已。很簡單的小道具。收音機的旋鈕事先調好位置,確保揚聲器裏隻能聽到噪聲,然後用小指悄悄波動音量旋鈕,就能使噪聲增大或者變小。接下來隻要有點兒演技,就可以顯得機器的噪聲是在指示中繼器的存在一樣——當老鐵提提議這麽一個機器的時候,雖然也有反對意見說這個太像騙小孩子的東西了,但考慮到如果作戰能夠進展到使用中繼探測器這一步,對方應該不會再起疑心,所以最終還是決定這樣做。


    “哎呀……”


    老鐵驚訝地側首。


    “突然有反映了,這個。”


    揚聲器的噪聲微微大了點兒。其實指示老鐵用小指調高了音量而已。


    “難道說,中繼器是在室內……”


    對於武澤的話,老鐵曖昧地搖搖頭,伸出胳膊,將機器以扇狀搖動。天線慢慢朝向房間的各個角落。然後,當天線對著某個方向的時候——當然是因為老鐵的操作——噪聲突然變大了。


    天線指向通往隔壁的門。


    “那邊房間——”武澤問野上,“能再進去一次嗎?”


    野上沒有反對。武澤和老鐵一起穿過那個房間的門。野上也跟進來,老鐵讓噪聲又大了一層,他舉起機器,把天線指向保險櫃,噪聲更大了。老鐵走過去,把機器自身貼在保險櫃上,噪聲的旋鈕調到了最大。


    “吱”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蕩。


    “這個……是保險櫃嗎?”


    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老鐵帶著這樣的感覺低語。以一種“怎麽會”的表情,武澤彎腰打量保險櫃的前麵。看看側麵,看看背麵,看看下麵。然後停了半晌——大約二十秒左右,擺出思考良久的申請,才向野上轉過身去。


    “在裏麵啊。”


    野上皺著眉頭探出頭,好像不知道什麽意思。武澤換了個方式說:“在這個保險櫃裏麵,中繼器。”


    “這……你不是開玩笑吧?”


    一直泰然自若的野上,這時候似乎第一次有點心慌了。這也是當然的。突然被人告知自家保險櫃裏被裝了竊聽的中繼器,換了誰都會著急。


    “有什麽頭緒嗎?”


    哎呀,野上搖搖頭。


    “沒頭緒,那玩意兒裏麵隻有現金……應該隻有現金。”


    “能打開看看嗎?”


    “打開什麽?”


    “保險櫃,這個。”


    嘭的一聲,武澤敲了敲保險櫃的上麵。野上低低呻吟一聲,抱起胳膊。


    “這個可不行啊。”


    “啊?”


    武澤不禁探了探頭。本以為很輕易就會幫自己打開的。


    “可是,中繼器好像就在這個裏麵,要是不打開的話,我們就算想拆——”


    “誰也不知道怎麽打開啊,在這兒的人。”


    真是最壞的情況。


    “因為號碼隻有火口知道。”


    “那,可以聯係那位火口先生,問他號碼嗎?”


    就算聯係了火口,他說要回來,到他要到的時候作戰也該結束了吧。總而言之,既然隻有火口知道號碼,也隻能問他了。


    “啊……這個嘛……”


    野上垂下視線,好像很難辦的樣子。考慮原因,武澤立刻想到了在玄關外麵的交談。野上說讓武澤他們查竊聽器的時候,曾經想要取得火口的許可,那時候被武澤阻止了。到了現在再聯係火口解釋原委,是覺得不好說了吧。


    “我來打電話吧,野上。”


    說話的是老蠶豆。


    “你不好說吧,因為他們進來的時候沒請示。我來打吧。”


    野上盯著老蠶豆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微微點了點頭。


    “不好意思,幫我打吧。”


    於是老蠶豆裝腔作勢地取出自己的手機,按了幾下按鈕。對方好像立刻就接了。老蠶豆簡單扼要地說明經過,問火口保險櫃的號碼。可以聽到火口的聲音大了一點兒,於是老蠶豆說,哎呀不好意思是我同意了的。聽起來像是庇護野上的話。他把手機舉在耳邊,朝野上嘿嘿地笑了。野上仿佛很窘迫地移開了目光。


    “——哎,那我就先掛了。唉,唉,一弄清楚情況就聯係你,哎。”


    老蠶豆掛斷了電話。然後什麽也沒說,在保險櫃前彎下腰,以身體遮擋住手的動作,轉了好幾回撥號盤。哢嗒一聲。


    “好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


    老蠶豆站起來,身體轉向武澤這邊的同時,保險櫃的門開了——一捆捆的紙幣。武澤不禁感到小腹升起一股力量。這裏有多少錢啊。保險櫃裏很暗,看不清楚。紙幣隨隨便便用橡皮筋捆著。很可能一百張一捆。一眼望去,能看到的就有十二三捆。


    “好,我們來查。”


    武澤走進保險櫃,正要向裏麵看的時候,左肩被一隻大手抓住了。


    “先把錢弄出來。”


    是野上,他擠到保險櫃前麵,和武澤換了個位置。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紙幣一捆捆取出來。一、二……七、八……十三、十四……紙幣一直塞到最裏麵。全部十八捆——一千八百萬。然後還有幾十張零散的一萬元紙幣。


    “沒看到有什麽機器一樣的東西啊……”


    野上左臂抱著許多鈔票,右手抓著零散的萬元紙幣,彎下身子,端詳保險櫃裏麵。


    “有可能是內壁被動了什麽手腳。最近這種案例很多。”


    武澤一邊曖昧地回應,一邊向貫太郎使了個眼色。貫太郎點點頭,走到也上背後。工作服上染汗的麵積比剛才更大了。拜托了貫太郎——武澤禁不住生出一股想要祈禱的情緒。


    “能讓我看一下嗎?”


    貫太郎這麽一說,野上抱著錢,一臉不耐煩地讓開了地方。


    “啊……掉了一張。”


    貫太郎從地上撿起一張一萬元的紙幣。野上慌忙接過來——但這張一萬元紙幣其實不是野上掉的。是貫太郎從袖口扔下去的。


    真尋在後麵輕聲招呼野上。


    “這個給您……方便的話。”


    她遞出一個白色紙袋。野上驚訝地看著真尋。


    “啊,沒關係的。很幹淨的。”


    對於真尋的話,野上鼻子裏哼了一聲,把抱著的紙幣放進紙袋裏。一捆、兩捆、三捆……野上之所以毫無懷疑地用了真尋遞出的紙袋,是因為貫太郎從地上撿起來一萬元紙幣的緣故……十一、十二……一直抱在胳膊裏,很容易掉在地上,他是這麽想的吧……十七、十八。然後是零散的幾十張一萬元紙幣。全部裝進袋子裏的刹那,武澤在心中握緊了拳頭。到了現在,接下來隻剩最後一步了。


    “嗯……嗯?嗯……”


    貫太郎把頭探進保險櫃裏,右手在內部咯吱咯吱地摸來摸去。大家全都盯著貫太郎蠢動的屁股。老鐵拿的機器還在繼續發出噪聲。


    “哦?……哦!”


    終於,貫太郎把汗透的上半身從保險櫃裏費勁地拽出來,站起身,靠近野上。


    “這個,中繼器。頂上靠門邊的地方,藏得很好。”


    貫太郎右手手掌上放著的是一個灰色的四方形機器。當然,這個其實是剛剛從工作服的腹部取出來的。正好是半塊豆腐的大小。頂上伸出短短的天線。這也是貫太郎準備的道具。雖然不知道竊聽的時候是不是真要有中繼器之類的東西,不過姑且先讓貫太郎做了個看上去挺像回事的東西。包括之前老鐵拿的中繼探測器,貫太郎坐起來倒是相當得心應手。到底是做過魔術道具的人。


    不過,雖然是難得做出來的作品,野上他們對它本身好像並沒什麽興趣。他們快速穿過貫太郎身邊,聚集到保險櫃旁。沒有仔細檢查這個假貨固然不錯,但這樣一來,和預想的倒是有點不一樣了。保險櫃——野上等人——武澤他們——門口。這樣的站立位置不好。要想個辦法小心調整……


    “到底是誰,怎麽把這東西裝到保險櫃裏去的?”


    拎著裝現金的紙袋,野上往保險櫃裏張望。武澤嚴肅地回答說:“這一點我們也不知道。請讓我們再檢查一下可以嗎?也許會發現某些外部人員動手腳的證據。”


    “動手腳的證據嗎,哪種……”


    野上上半身探進保險櫃裏,開始用手在裏麵亂摸,看起來他好像是想自己找線索。怎麽辦——武澤猶豫了。按照現在這樣站立的位置,沒辦法進行下一步行動。必須想個辦法讓野上離開保險櫃。但是現在不能隨便說話。需要小心選擇台詞。戴不慣的帽子內側,濕濕地滲出了汗珠。其中的一滴飛快地從腦後滴落。武澤一邊用手擦汗,一邊向老鐵投去詢問的眼神——怎麽辦?老鐵表情僵硬地回望武澤。


    就在這時,預想外的可怕事件在眼前發生了。


    “你在幹——”


    武澤倒吸一口冷氣。眼前的景象讓人無法置信。不願相信。


    “貫太郎……”


    武澤情不自禁地喊出了真名,不過似乎誰也沒注意到這一點。全員都注視著貫太郎。除了上半身探進保險櫃的野上之外。


    “你……在幹什麽……”


    老鐵擠出泄氣般的聲音。


    貫太郎握在雙手裏的是那隻氣槍。槍口正對著野上的背。武澤腦海裏滿是疑問。貫太郎在幹什麽?到底打算怎麽樣?隻聽到哧、哧、哧、哧的聲音。那是貫太郎河豚一樣的嘴裏發出來的。他的嘴唇不斷顫抖,下頜的肉僵硬著,咆哮道:


    “都給我閉嘴。”


    貫太郎這麽一喊,大家全都安靜下來。同時這一聲也讓野上“嗯”地一聲從保險櫃裏抽出身體,然後看見正對自己的黑色l字形可怕物體,頓時大叫一聲,條件反射地仰頭朝後,後腦勺撞在保險櫃邊緣,發出哐的一聲。


    “說了閉嘴閉嘴閉嘴!都閉嘴!閉嘴!”


    誰也沒說話。貫太郎的雙眼看上去異常狂躁。胸口和肩膀在顫抖,汗水從臉上一滴滴掉落,呼吸急促——明顯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的模樣。


    “你——”


    武澤剛說了一個字,就被老鐵伸出一隻手攔住了。他小聲說:


    “糟糕。那小子……眼神不對頭。”


    “那個,那個袋,袋子給我!給我!錢!那些錢錢錢!”


    貫太郎朝屁股著地的野上伸出手去。那手像是酒精中毒的患者一樣在顫抖。老鐵朝野上望去,微微搖頭。


    “不能給。”


    野上尖銳的目光死盯著貫太郎——但那眼神深處明顯帶著困惑——他把裝有現金的白色紙袋緊緊抱在肚子上。


    “快!錢!錢!”


    貫太郎再度雙手握住氣槍。野上、老蠶豆、三角眼、無表情的胖子,四個人在保險櫃前麵各自緊閉雙唇,視線遊移。說到心中的慌亂,武澤他們也是一樣。當然武澤等人知道貫太郎手中的是氣槍,但這一計劃外的事態讓他們也不禁變了臉色。


    悄無聲息潛入野上四個人和貫太郎之間的是老鐵。他用胸口擋在氣槍的槍口前,一隻手朝背後的野上他們示意。


    “逃吧——快。”


    野上他們刹那間交換了一下眼神,四個人立刻聚到一起,開始向房間的角落逐步移動。貫太郎的槍口追隨著他們的動作。但是老鐵一直擋在槍口和四個人之間——終於,野上他們到了門口。就在這時,老蠶豆歪嘴一笑。


    “喂,胖子,那槍不是真的吧。”


    老鐵猛然回身。槍口直指老蠶豆。


    “仿造得倒是很不錯嘛。”


    “閉閉閉,閉嘴!”


    叫喊的同時貫太郎扣動了扳機。砰的一聲,幾乎連鼓膜都要震破的爆炸聲在房間裏響起。老蠶豆的正後方——客廳沙發的一頭,猛然飛出白色的棉絮。皮革上出現黑色的洞口,裏麵冒出縷縷青煙。


    “你……你那個……”


    老鐵的手腳都僵在半路,雙眼和嘴都瞪得老大,費力地擠出聲音。


    “那個,不是氣槍嗎?”


    “我說這個才是氣槍!”


    貫太郎唾沫橫飛地叫喊著,從工作服的腹部掏出一個黑黑的東西,扔到地上。是氣槍。


    “不好意思,錢歸我了。全都歸我了。給我。這次絕對不會錯過了。誰敢攔我我就打爆誰的頭。真的打爆!爆!爆掉!”


    貫太郎把槍口對準野上。野上龐大的身軀微微發顫,死死盯著貫太郎。


    “快給我大猩猩!”


    貫太郎咆哮著逼近一步。野上四肢僵硬,視線在同夥中遊移。但是另外三個人都想木偶一樣僵硬不動,隻是呆呆看著貫太郎。


    “……這邊。”


    發出聲音的是真尋。聲音裏帶有與當下的場麵不相稱的毅然。站在野上身邊的她,眼神像是要說什麽似的,抬頭望向野上,伸出一隻手。


    “袋子給我。”


    “想幹什麽!快給錢!給我!”


    貫太郎又逼近一步。像是要從那股迫力下逃走一般,野上飛快把紙袋遞到真尋手裏。


    “喂,喂,喂!為什麽你拿著?給我!”


    這一回貫太郎向真尋逼去。


    “給我!不然打你!不管什麽人,敢反抗的就殺!真的殺!殺!殺!”


    顫抖的槍口朝向真尋。就在這時——


    真尋飛快轉身,飛快地跑了出去。啊,不知是誰叫了一聲。貫太郎喊了一聲什麽,同時扣動了扳機。房間裏再度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緊挨著飛跑出去的真尋身邊,椅子旋轉著飛了出去。真尋沒有回身,她奔向客廳。貫太郎噔噔噔地在後麵追。身體撞在玄關門上的聲音。隻穿著襪子跑上走廊的聲音。短短的聲音。真尋的聲音。然後——


    傳來咚的一聲。衝擊聲,像是使足力氣把鐵啞鈴砸到混凝土上的聲音。那聲音在遠處回蕩。在遠處,不是在遠遠的前方,也不是在遠遠的後方,而是在遠遠的——下方。


    “小子……”


    武澤跑了出去,其他人都緊跟在後麵。武澤飛奔出客廳,穿過短短的走廊,出了玄關的門。貫太郎站在那裏,就在外廊的邊緣木然而立,一動不動。


    貫太郎的臉向下望著,麵無表情地俯覽著什麽。武澤簡直像撞上去一樣,緊挨住外廊的欄杆,順著貫太郎的視線望去。


    最初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紅色。那紅色慢慢擴展開來。接著武澤眼中分辨出灰色。是工作服的灰色。然後是肌膚的顏色。攤開的頭發的栗色。裝現金的紙袋的白色——就在旁邊的二層樓建築的屋頂。硬硬的混凝土屋頂。


    “不是我……”


    像是做夢一樣毫無起伏的聲音。


    “不是我……她……她自己要逃……她自己……”


    “你幹了什麽渾蛋!”


    伴隨著怒吼,武澤再度跑了出去。勢頭猛烈地衝下樓梯,衝下去,衝下去,衝下去,一直衝到二樓走廊上。旁邊屋頂就在近旁。從走廊欄杆到旁邊屋頂雖然有近兩米的距離,但武澤還是毫不猶豫地飛躍過去。冰冷的混凝土棱角咕咚一聲撞到肚子上。武澤一邊呻吟一邊縱身跳上屋頂。


    “喂!”


    武澤喊了一聲,但是地上的人動也不動,完全沒有反應。裝了現金的袋子一直很小心地抱在胸口。


    武澤雙膝跪地,觸摸她的肩膀。依然沒有反應。她的嘴巴半張著,眼簾也微微睜開,從那縫隙間露出白眼珠。嗒嗒嗒嗒,背後的走廊裏傳來許多腳步聲。第一個跳過來的是老鐵。


    “救護車!快!”


    武澤向老鐵喊了一句,然後把倒在地上的身子抱起來,用手臂撐住無力垂下的頭。工作服被染得鮮紅。武澤回身朝向大樓走廊。貫太郎逃向緊急樓梯,驚惶地跑下去,從武澤的視野裏消失了。


    “喂,那個——”


    野上想要說什麽。武澤把裝了現金的紙袋拿起來,朝房頂上粗暴地扔過去。


    “錢什麽的給你!你們也幫幫忙,今天的事都當沒看見。趕緊回你們事務所去。不然你們也有麻煩,有個人——”


    咽下後半句話,武澤嘴裏低低罵了一句。


    “救護車叫了!馬上就來!不要晃頭,把她抬到下麵去。”


    武澤和老鐵兩個人把不再動彈的身體小心抬起來,從天台進入大樓,下了昏暗的樓梯。雖然沒有忘記老鐵說的“不要晃頭”,但是武澤怎麽也穩不住腳步。她的頭晃個不停。


    忍受不了那麽劇烈的搖晃,八尋終於發出聲音。


    “老武——老武,稍微抬好點行不行?”


    “屍體閉嘴。再有一點兒就好了。”


    “跟受刑一樣。行了行了我自己走。反正也沒人了。”


    武澤猛然站住,走在前麵的老鐵怪叫一聲摔下去。屁股口袋裏飛出的中繼探測器掉在地上。那衝擊讓裏麵的半導體收音機的頻率偶然碰上了某個電台,堀內孝雄的《懷念之日》從揚聲器裏響了起來。老鐵正要撿起機器,被武澤攔住了。


    “行了,別撿了。反正也不用了。”


    “那就扔了吧。”


    “這個也扔了吧,重的要命。”


    八尋把工作服裏塞的五公斤鐵啞鈴扔到地上。


    把堀內孝雄的歌聲留在背後,三個人啪嗒啪嗒趕下樓梯。一邊走,八尋一邊問武澤:


    “喂,順利嗎?按計劃進行的嗎?”


    “哎呀,很危險。”


    “貫太郎個渾蛋,差點兒全搞砸了。那家夥把站的位置搞錯了。”


    “站的位置?”


    稍微想了想,八尋明白了貫太郎的失敗。


    “難道貫貫背對著裝火藥的地方掏出槍了?”


    “不愧是八尋,沒看都知道。”


    老鐵欽佩地說。


    是嗎,貫太郎犯了那樣的錯誤嗎?


    計劃是這樣的:首先,貫太郎裝作尋找竊聽器的樣子,在房間的幾個地方撞上火藥和遙控式點火裝置。點火裝置以貫太郎的氣槍啟動,也就是一扣扳機,裝好的火藥就會爆炸。當然氣槍本身也做了改動,讓它能發出爆炸聲。從武澤和老鐵的話來看,貫太郎設置火藥和點火裝置應該沒有問題。那就是之後掏出氣槍的時間錯了。本來貫太郎掏出氣槍的時候,需要時“貫太郎——敵人——火藥”這樣的站立位置。原因很明顯:不然的話,麵朝敵人扣動扳機的時候,反而是相反方向的火藥爆炸。但聽起來貫太郎是在“敵人——貫太郎——火藥”的站位上掏搶了。


    武澤哼了一聲。


    “幸虧老鐵聰明,領著野上他們轉了一圈——真是莫名其妙的錯誤。”


    “那家夥一直都幹得不壞,動作台詞全都不錯。隻有一回,那個猩猩問的時候,回答的時間拖長了點兒。哎,不過還是不錯吧,最終到底成功了。”


    是吧,老鐵向武澤一笑,武澤也像受了影響似的笑起來。


    “是啊。接下來就是和真尋貫太郎會合,順利逃走,然後就結束了。”


    大樓出口馬上就到了,預定在那裏和真尋貫太郎他們匯合。接下來的任務就是逃走。其實隻要脫了工作服混跡在人群裏,全員都和路人沒有區別了。


    “真尋做的也不錯嗎?”


    “啊,她幹得很好。”


    “一直?”


    “一直。就連知道計劃的我,都以為她是真的掉下去了。”


    也就是這樣的:作戰的最後,抱了裝現金的袋子從事務所裏跑出去的真尋,飛奔出一〇〇一室的玄關,立刻跑進隔壁房間。隔壁的門由“出去查查表箱”的老鐵事先開好。所以這一次的作戰必須要等一〇〇二室的住客不在的時候才能進行。


    其他人遲一步跑出走廊的時候,貫太郎一邊說“她掉下去了……”一邊木然俯瞰隔壁大樓的房頂。在那裏,八尋事先全身染滿紅色墨水,抱著同樣的袋子,翻起白眼倒在那裏。掉地的聲音當然隻是鐵啞鈴撞擊混凝土而已。另一方麵,抱著真正袋子的真尋,飛跑進一〇〇二室裏,把錢換到仿冒的lv包裏。脫下工作服,裏麵本來就穿好了少女風格的衣服,然後趁其他人集中在二樓走廊的功夫,悠然自得地坐電梯下樓——貫太郎以氣槍和火藥牽製敵人,是防止他們當中有人追在真尋後麵跑出房間,看到她跑進隔壁,那就會露餡了,整個計劃將功虧一簣。貫太郎的開槍,是為了讓敵人的行動遲緩混亂,準備兩槍是覺得如此更顯真實。那是武澤的主意。


    八尋這邊,當武澤、老鐵、貫太郎、真尋四個人在一〇〇一室開戰作戰的過程中,一直守在九〇二室裏,豎起耳朵收聽接收機裏的聲音,一邊聽一〇〇一室的動靜,一邊等待躺到隔壁樓頂上的時機。太早染上紅墨水躺過去的話,說不定會被別的房客湊巧看到,弄假成真叫救護車過來就糟了。相比之下八尋的工作雖然是最簡單,不過要把沾在頭發上的這些墨水洗幹淨,也不是件容易事。


    下了樓梯,八尋他們來到大樓的大廳。


    “姐姐,你還這麽紅啊。”


    真尋站在那裏。前襟敞開的針織衫、超短百褶裙、金光閃爍的粗腰帶、仿冒lv包——太配了。她要是去夜店工作的話,真能招來很多客人吧。


    尋想。


    真尋旁邊站著貫太郎。


    “大家都辛苦了。”


    “啊貫貫,看看這個很紅嗎?”


    八尋吧自己的工作成果拿給他看。


    “不辛苦啊貫太郎!”


    武澤挖苦道:“你知道自己差點捅婁子嗎?”


    “啊?捅婁子?”


    “掏出氣槍的時機啊。裝火藥的沙發和椅子都在背後,你到底怎麽想的啊?”


    “啊,這一點我也覺得奇怪。在那時候掏氣槍真的好嗎?我是有點猶豫——不過老武給了我信號啊。”


    “我?”


    反問了一句,武澤突然顯出“啊”的表情,不過他立刻恢複了正常,催促大家說:“行了行了,這事回頭再說。趕緊先逃。”


    哈哈,八尋想。恐怕貫太郎犯錯是因為武澤的緣故吧。貫太郎掏出氣槍的信號是事先決定好的,那就是武澤伸出一隻手撫摩自己的後腦勺。武澤和老鐵兩個人做生意的時候經常用這個做信號。一定是武澤在事務所無意識地做出了這個動作。他到現在才想起來吧。


    “那,大家走吧。”


    貫太郎滿麵堆笑。八尋在九〇二室送他們出門的時候,他還緊張得瑟瑟發抖。兩個表情相比起來判若雲泥。


    “貫貫,不緊張了真好呀。”


    “哎,沒緊張啊我。”


    “還說沒有,別嘴硬啊。”


    老鐵一邊向大樓出口走一邊說:


    “汗都濕透了,臉上都滴下來了——很早以前,我和老武就在擔心了。你這麽緊張行不行什麽的。”


    “啊,那不是緊張,是我害怕火藥。”


    “火藥?”


    “嗯,以前不是說過嗎,小的時候,被大家扔炮仗欺負過,嚇得連花火大會都不敢去。我是真的害怕火藥。所以聽說這次作戰的時候,一直在後悔為什麽當初要答應一起幹。”


    難怪貫太郎的樣子那麽奇怪。


    “不過,不是很好嗎?回過頭去看,也沒什麽了不起嘛,火藥這東西。八尋,到了夏天,一起去看花火吧。”


    啪的一聲,老鐵一巴掌拍在貫太郎的屁股上。


    “你小子,這種事情你倒是早說啊。我們換個辦法就是了。不必這麽戰戰兢兢用火藥也行。”


    “我想克服害怕的東西啊。有了膽量,陽痿說不定也能治好吧,我想。”


    “這兩個有關係嗎?”


    “嗯。”


    哈哈哈,正在開懷大笑的時候——


    哐的一聲,老鐵和什麽東西撞在一起。是某個人的身體。老鐵走在最前麵,五個人正要出大樓門廳的刹那,外麵的人突然站在門口,攔住了去路。


    “哎呀……啊,對不起,走得有點急了。”


    捂住鼻子,老鐵道歉說,但是對方毫無反應。八尋抬頭看那張臉。是這棟樓的房客嗎?個頭很高,麵無表情——


    咚的一聲。以此同時,鈍鈍的聲音響起,老鐵的身體彎曲著向後麵飛去。臉朝下摔在玄關門廳的地上,手腳晚一步才落到地上。“哎”的一聲,老鐵的鼻子裏溢出許多血。鮮紅的血滴到嘴唇上、流過麵頰,滴滴答答浸濕了地上的瓷磚。


    “果然很有趣啊。”


    低頭看著自己的拳頭,男人發出低低的聲音。“是”這個字的齒擦音特別刺耳。


    “做了一場大生意,你們辛苦了。”


    另一個聲音響起。男人身後還有一個人。烏賊一樣眼睛的小個子男人。


    整理人向旁邊的男人抬起頭問:“火口先生,這些人怎麽處理?”


    08


    從來沒想過還會再一次來到這個房間。而且不是作為竊聽巡檢的館山太,而是作為武澤竹夫。


    和其他四個人一起被迫坐在地上。全員集合的火口、整理人、野上、老蠶豆、三角眼的瘦子、無表情的胖子把他們圍在昂中。武澤一直垂頭喪氣。


    從剛才開始,武澤的頭腦中便有兩個疑問揮之不去。其中一個很簡單——為什麽己方的計劃被看破了。明明應該天衣無縫。明明應該徹底騙過他們嘞


    站在麵前俯視武澤的火口,主動把答案告訴了他。要點在於,武澤他們的計劃不是被看破了,而是一直就沒有瞞過她們。


    “這些人全都知道你。都在等著你。我把你的長相告訴了他們,說隻要這個人來了,雖然不知道會使什麽圈套,總之就先裝成被騙的樣子。”


    最糟的——武澤在心中暗暗低語。對於騙子來說,這是最糟的失敗。


    “我的這些人演技也不錯吧?不比你的同伴差吧?”


    老鐵給這次作戰起的“信天翁”這個名字也許確實很合適。不過武澤他們自己這邊才是真正的呆頭鵝。


    “喏,武澤。”


    薄薄的嘴唇上滲出憐憫一般的模樣,火口彎下高高的身子,盯住武澤的臉。


    “你——沒覺得太順利了嗎?”


    實際上是有這麽想過,隻是並沒有因此而產生懷疑。可惜的是,人生的失敗,多數都是從放過了這種小小疑問開始的。


    “聽到野上他們說買了一千塊一部的手機、那時候我就覺得很奇怪了。不管再怎麽樣的處理品,這個價也未免太便宜了。”


    火口沒有放過小小的疑問。


    “接下來仔細一想,我就明白了。說不定這是為了竊聽的目的吧。所以從事務所拿了一部出去拆開一看,果然找到了一個寫著”竊聽no.007“的黑色部件——雖然不知道是委托哪邊做的,不過這個竊聽器也太容易識別了吧?”


    赤裸裸的嘲諷。


    在拆開的電話機中找到竊聽器的火口,開始推測這東西到底是誰設的陷阱。不對,先都不用想,一下子就有答案了。


    “立刻想到的,就是武澤這個名字。”


    火口低聲小了,帶著刺耳擦音的聲音繼續說:


    “是對我們的還擊,是為了小貓的報仇——是吧?”


    簡單來說,確實如此。但是武澤不想點頭。這個家夥嘴裏說出來的話,絕對不想點頭。你怎麽能懂?你這種人從來都是踩著弱小的人生活。——這樣的話溢滿了武澤的胸口,但也隻是溢滿胸口而已,嘴裏什麽也沒有說。這是當然的,武澤也愛惜性命。雖然並非閉口不答就能保住性命。


    “既然是要竊聽我的事務所,接下來大概就是要玩什麽花樣了吧,我猜。哎,這也是當然的吧。光是單純偷聽我們的工作,並沒什麽意義。那到底要幹什麽、怎麽幹、什麽時候幹呢?我稍微想了想。真的隻是稍微想了一小會兒,哦——首先,你的目標隻能是錢,因為你們總不會想要對我們這樣的對手動武吧。其次,你弄錢的動機,隻能是這個事務所裏存有大量現金,並且認識你的人都不在的時候。你肯定是這麽打算的。具體來說,就是今天的傍晚。”


    火口一一言中。


    “列舉我們銀行賬戶的信寄過來的時候,我就想這個肯定是你的計劃的一環。不過呢,世上到底還是有萬一。我也擔心這信萬一要是真的怎麽辦。安全起見,我把賬戶裏的錢全都集中到事務所來了。因為不能被凍結啊。”


    武澤心中疑惑。如果認為信是武澤寫的話,為什麽還要特意把錢集中到這個事務所來呢?之前送來手機的時候,火口應該已經明白武澤知道這個事務所的地址了,而且他也猜到武澤他們是以現金為目標的。既然如此,不是應該把錢放到別的事務所去才對嗎?放到武澤絕對不知道的地方不是更好嗎?


    這個疑問似乎顯示在臉上了。火口解釋說:


    “因為我啊,武澤,我想好好看看你的花招啊。這也是個樂子嘛。”


    聽到這話,武澤感覺全身的力氣眼看著全部消失了似的。從肩頭、從肚子、從心口。


    “所以我才特意把錢按照你們的希望集中到這個事務所來,然後告訴事務所的人,如果你們來了,就裝作受騙的樣子,好讓我舒舒服服觀賞整個過程。”


    “觀賞?”


    武澤不禁抬起了頭。火口的意思是說,整個過程中,他一直躲在什麽地方偷看嗎?——不,不是。不過應該說武澤猜對了一半。


    “全都聽著哪。就在大樓旁邊的車裏。方法和你們一樣。”


    火口從上衣裏麵的口袋掏出一個長方形的機器。看上去和丟在九〇二室裏的那個接收機很相似。


    “因為你們裝的是fm調頻發射型竊聽器。隻要拿個接收機調整好頻率,就和你們一樣能聽到事務所的聲音了。哎呀,確實很有趣啊,讓我想起從前聽諜戰廣播劇的時候了。”


    火口的聲音裏確實充滿了歡樂。


    “你們進到事務所的時候,我在車裏都情不自禁拍了大腿。不愧是這七年裏一門心思搞詐騙啊。連竊——”


    火口的話突然停住了,好像是被衝上來的笑噎住了似的。他俯身朝下,上半身微微搖晃了半晌,終於抬起頭,苦著臉繼續說:


    “連’竊聽退治隊‘都都想得出來啊。”


    屈辱感在工作服的對襟裏燃燒。


    “哎呀,真對不起,借用了你們辛辛苦苦弄的竊聽器。真是大費周折的作戰啊。而且讓我覺得天才和笨蛋果然也沒什麽區別啊。”


    正解是後者。


    “對了,武澤。我在車裏聽的時候,確實都有點懷疑自己了。搞不好是不是真的公司來了吧。因為這附近確實有這樣子的公司啊。”


    “要是一直這麽想就好了。”


    低聲嘟囔的是真尋。火口瞥了她一眼,繼續說:


    “是你們自己的頭兒露餡了,可不是我的錯。”


    “我……露餡了?”


    火口朝身後放在桌上的五部預付費手機看了一眼。


    “你用竊聽探測器探測這個手機的時候,說過’預付費手機‘這個詞吧。”


    ——抱歉問一下,這個預付費手機是什麽時候,通過什麽渠道買來的?


    確實那麽說過。


    “光是看看這些手機,不可能知道它們是預付費的吧。”


    確實如火口所售。完全是自己的錯。


    “聽到這話的時候,我終於確定了。啊,果然是你們——接下來我就在汽車裏躺下,悠然欣賞了。哎呀,真是逼真的演技啊。中繼器、還有探測那個中繼器的finder,騙我們打開保險櫃,結束之前突然開槍。嗯,你們不可能有真槍,我猜你們應該是拿玩具槍和火藥搞了什麽,搞得確實很漂亮。”


    一點兒也不漂亮。


    “保險櫃的現金都裝進袋子了,然後又掏出了玩具槍——真期待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啊。我都忍不住在車裏坐起來,握緊了接收機。”


    火口特意把那姿勢擺給武澤看,目光朝上繼續說:


    “就在那時候啊,我無意間向外一看,隻見一個穿著工作服的姑娘拿著紙袋站在二樓的走廊裏。我剛想她在幹什麽,突然就看見她翻過欄杆跳到了旁邊樓頂上。看到那一幕,我終於明白了。你們在想辦法把錢弄出來。”


    “……被看到了啊。”


    八尋無力地歎氣。


    “我想自己可不能錯過演出的高潮,就從車裏出來,走到能看到十樓走廊的位置。一走過去,果然,就看見另外一個姑娘抱著袋子從事務所裏跑出來,長得和跳到旁邊樓頂的姑娘挺像,飛快鑽進了隔壁的房間。”


    火口微笑著望回武澤。


    “就是說,你們打算連人和袋子一起換對吧。真是個好主意啊,氣勢宏大。是我喜歡的演出。”


    但是被人看到後台就沒意義了。


    “隔壁樓頂上的那個袋子裏麵大概是塞了報紙什麽的吧。還是塞的枕頭?”


    都不是。不過武澤沒回答。


    哧,火口鼻子裏哼了一聲,悠然叼起一支煙。整理人趕緊掏出打火機給他點火。


    武澤盤腿坐在地上,眼睛盯著高個子的火口兩片薄薄嘴唇裏慢慢飄出的煙。——兩個疑問中的一個已經解決了。當然,解決歸解決,狀況並不會因此發生什麽變化。不過總算明白己方的計劃為什麽失敗了。


    剩下的還有一個疑問。那個疑問實際上比第一個簡單太多了。是個非常單純的疑問。


    “那麽,我能問個……小小的問題嗎?”


    武澤決定直接問問看。


    “什麽?”


    火口眯起眼睛,直直地俯視武澤。


    “你——”


    抬頭正視對手的臉,武澤問:


    “你到底是誰?”


    老鐵、貫太郎、真尋、八尋的視線刷的一下全都轉向武澤。大家都是一臉“啊”的表情。武澤又問了一遍。


    “你到底是誰?”


    火口似乎猜到武澤會問這個問題。不但如此,他似乎懷著某種樂趣,在等武澤提問。看他嘴角微微露出的笑容,確實透出那種感覺。


    眼前確實是火口。聽他的聲音,確實和之前通過接收機聽到的那個火口的聲音一樣。但他不是武澤認識的那個火口。要說有什麽地方不一樣,很簡單,長的不一樣。而且還年輕許多。眼前的火口,差不多還隻是個青年。雖然身高和說話方式確實都很像,但他不是自己在七年前每天見麵、讓自己從事非法工作、威脅自己說“你有女兒的吧”、在電視屏幕裏囁嚅讓人不安的話的那個火口。眼前這個明顯是旁人。這家夥是誰?為什麽也叫火口?


    不過,簡單純樸的疑問,基本上都有簡單純樸的答案。火口回答了武澤,而聽到答案的時候,武澤自己甚至有種大失所望的感覺。毫無懸念、毫無爭議的答案。


    “讓你痛恨的人,是我哥哥。”


    “哥哥……”


    “歲數差的很大。同父異母的兄弟。”


    一股猛烈的憤怒。當然不是對火口,而是對自己。


    如果實在有意欺騙的情況下被騙,那也就罷了。可是並非如此。自己如此輕易地被騙了,這一點才是最讓武澤難受的地方。他禁不住生出一股空虛的愚蠢感。在九〇二室的接收機裏聽到火口聲音的時候,僅僅因為聲音裏帶有那種說話的特征,自己就認定他是那個火口了,一直都沒有懷疑過。誰想到那是——


    “弟弟啊……”


    聲音中都透出了無力感。


    “為什麽做弟弟的你要來找我的麻煩?”


    火口微微挑了挑眉毛,回答說:


    “沒辦法,因為哥哥死了。”


    “死了?”


    “托你舉報的福,哥哥被抓進了監獄,在裏麵整整蹲了六年。除了高利貸,他還幹了其他好多事。盜竊、傷害、恐嚇——嗯,反正越查越多,黑幕一個個解開。然後,好容易服完刑出來,又被一個中年男人捅了肚子。”


    “被捅了?”


    火口點點頭。


    “捅他的家夥借過錢,一直對哥哥懷恨在心。雖然當場被抓——這一點要感謝國家——但哥哥還是不行了。哦對了,那家夥和你差不多,向組織借了錢,結果把自己的人生搞得徹底玩兒完,真是個白癡的典範。那個白癡反過來怨恨我哥哥,好像為了等他出監獄,足足等了六年。毅力真是大。”


    武澤盡力抑製湧上咽喉的感情。


    “武澤,你不看報紙的吧?我哥哥的事情有報道的哦。”


    從七年前開始,武澤基本上就不看報紙了。因為他覺得世上的事情和自己沒什麽關係了。


    那個火口死了嗎?已經死一年了嗎?


    “那……他是向你這個弟弟留下遺言,要向我報仇嗎?我讓組織解散,又把他送進了監獄,所以要找我報仇嗎?”


    “哥哥太認真了。”


    火口的表情裏帶著笑意。


    “以前就這樣。不知道適可而止。不管到什麽時候,一直都不會忘記仇恨,總是很介意。自己被捅之後,都快要死了,可還是非要喊我過來留下遺言,不然都有點死不瞑目的意思。”


    武澤想起幾天前的夜晚裏聽到火口的話。


    ——擴大組織,還有武澤的那件事,因為是遺言,不能撒手不管啊——


    那就是火口的遺言嗎?


    “其實這種事情,我是不大想幹的。”


    火口扭扭脖子,似乎頗為不耐。


    “放貸的生意最近查的越來越嚴了,賺的錢也少,至於找你的下落、給哥哥報仇什麽的,既麻煩又沒好處。哥哥也真是給我找了件頭疼的事兒啊……你這件事情啊,要是不抱著消遣的心思,絕對幹不下去。”


    “隻是……消遣嗎?”


    火口一臉驚訝地瞪大眼睛。


    “這不是當然的嗎?消遣消遣,全都是消遣啊。難道說你還真以為我打算要你的命?”


    武澤無語。火口攤開雙手,好像感覺非常無聊。


    “你想想放火的事兒吧。第一次放火,喏,是在公寓的時候,特意挑了你不在的時候吧?第二次也是盡量挑了個不會燒起來的地方點火。真想要你命的話,沒那麽幹的道理吧。”


    確實如此。關於這一點,老鐵之前也提出過。如果火口他們真的想殺武澤的話,應該什麽時候都能動手。回想起來,野上和整理人拿了高爾夫球棒去住處的時候,也是給了武澤他們充分的離家時間。那肯定也是消遣的一項。是預想了武澤他們會在某處偷看——或者是為了讓他們回到家,看到房間裏一片淩亂而心懷恐怖,才這麽做的。但是——


    “那雞冠呢?”問這個問題的不是武澤。是從真尋嘴裏問出來的。


    “雞冠?”火口皺起眉。


    “小貓……你們殺的小貓。”老鐵低聲說。


    “啊……那隻貓啊。”


    火口鼻子裏哼了一聲,稍稍移開了視線,尖尖的喉頭動了動,停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麽,然後繼續說:“那是順手殺了的。”


    “順手——你!”


    老鐵跳起來剛要說什麽,火口猛然轉身向他大吼:“放老實點兒。”


    可怕的恫嚇在房間裏回蕩。隨後,一股仿佛從未有過的完美沉默籠罩住整個房間。


    “——你們正眼看看現在的情況吧。”


    火口用低低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你們要偷我們的錢,沒偷成,被我們抓住了。現在又被我們堵在這個事務所裏。我覺得這事情麻煩得很,正打算放你們走。你們倒是掂量掂量看看,哪邊才有底氣這麽說話。”


    哎,武澤冷了。其他四個人恐怕也是一樣。


    “放我們走?”


    武澤禁不住問。


    火口轉向武澤,微微笑了笑。


    “我說過的吧,本來就是消遣。你們的演出很有趣,差不多值回票價了。我也算遵守了和哥哥的約定。再要繼續搞你們,隻是自找麻煩。”


    是——嗎?


    武澤感覺身體裏的骨頭仿佛都被抽掉了。他恍惚地抬頭看火口。難道——就這麽被解放了嗎?自己做夢都沒有想過。


    “野上,找找錢在哪兒。”


    火口用下巴示意扔在地上的真尋的包。野上撿起包,打開看了看。


    “——在裏麵。”


    一邊說,野上一邊把包遞給火口。


    “因為我們也沒那麽多閑工夫搞。武澤——你們差不多也都回去吧。”


    說完這話,火口便用一隻手提著裝錢的包,朝有保險櫃的房間走去。其他人也讓開了路,臉上掛著並不釋然的表情互相張望。看上去他們本來還準備接下來痛打武澤他們一頓。


    “老武——”


    老鐵以眼神催促。武澤輕輕點頭,站起身子。其他三個人也靜悄悄地起身。作戰完全失敗。什麽都沒有得到,什麽都沒有解決,就這麽結束了。但是武澤還沒有蠢到還不乖乖逃走的地步。


    “那個什麽……我們就告辭了。”


    老鐵怪異地打了聲招呼,鞠了一躬,生硬地右轉,朝玄關走去。武澤他們跟在後麵,躡手躡腳地走出客廳。


    但是——


    四十六年的時間裏,武澤學到一個關於人生的教訓。那就是:陷阱總在最後的最後等著你。眼下當然也沒有忘記這個教訓的道理。頭腦深處那種如之前一樣繃到極限的緊張感,某種程度上正是因為記得這個教訓的緣故。


    可惜的是,在實際上的人生中,教訓這樣的東西基本上不會起什麽作用。這也是教訓之所以成為教訓的原因。


    “對了武澤,你以前曾經在我哥哥手下幹過一段時間吧。”


    火口回過頭。那聲音雖然並不大,但按下原子彈發射按鈕的聲音也同樣並不大。


    “要是還想幹,過來找我也行。你好像對那種很棘手的’拔腸子‘很拿手啊。”


    “哎呀我——”


    “七年前你逼一個女人自殺的時候,我哥哥說,連他都是一身冷汗啊,能做那麽絕的家夥可不多。我這兒用得著你。”


    丟下一個含笑的表情,火口消失在隔壁。


    什麽也沒有說,武澤轉過身體,朝玄關走去。


    09


    夜幕徹底降臨了。


    誰也沒有出聲。隻有五個人的腳步聲,在杳無人跡的小巷裏回蕩。


    剛才火口說的話,真尋和八尋是怎麽想的?兩個人從那時候開始,一句話也沒有說。武澤也隻有沉默不語。


    她們明白了吧。兩個人,聽了那短短的話,即使沒有想到殺害自己母親的凶手正是武澤,至少——武澤過去曾經在高利貸組織中做過催款的工作,並且導致一個人自殺的事情,也是瞞不住的了。


    武澤盼望兩個人能說什麽。什麽都行。但是,真尋也好、八尋也好。隻是沉默著繼續前進。


    頭上,朦朧的春月將周圍的天空染上一層淺白。


    抬頭望向那彎月亮,真尋忽然停住了腳。她的臉龐沐浴在月光裏,終於向站在身邊的姐姐望去。感覺到妹妹的視線,八尋微微揚起嘴角笑了。然後,兩個人同時——


    向武澤轉過去。


    “我們早就知道了。”


    最先開口的是真尋。


    “早就知道是老武讓媽媽自殺的。”


    周圍的景色消失了。隻剩下真尋和八尋的臉龐。兩人臉上帶著溫柔的微笑。


    “也知道是你一直在給我們送錢。雖然謝謝這個詞說不出口,但至少我們也了解老武的心情。”


    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武澤隻有緊閉雙唇,主幹道的方向傳來微微的汽車引擎聲。


    “……從什麽時候?”終於說出來的,隻有這短短的一句。


    “老武和老鐵說話的時候,我聽到了。喏,就是在廚房裏,夜裏的時候,你們兩個喝酒對吧?那時我正好想和老武說話,就偷偷下了樓。然後聽到兩個人說話聲——”


    武澤立刻想起來了。日本酒的酒瓶放在中間,和老鐵兩個人坐在地上。武澤把真尋、八尋和自己餓關係挑明的那個夜晚。那些話被真尋聽到了嗎?


    “吃驚吧,我——”


    “也沒有太吃驚喲。”


    真尋的回答讓武澤有些意外。


    “我隻是想,果然啊。”


    “果然?”


    “我剛才說了嘛,有話要和老武說,於是下了樓,對吧?我要說的本來就是這件事。”


    真尋的意思是說,她已經意識到了嗎?怎麽意識到的?


    “貫太郎的字謎遊戲上,老武寫過’白頭翁‘(日語中的’白頭翁‘寫作’ムタドリ‘,而’dream‘則是’ドリーム‘)幾個字對吧?我剛好偶然看到那一頁。其他的空格全都是貫太郎的字,至於這個地方字不一樣,而且和一直送錢過來的信封上寫的字有點相似,我感覺,所以我有點奇怪,正好手邊還留著一封信,我就比較了一下,果然很像。你看,我們住的地方是叫’dream足立‘這個奇怪名字對吧?ド、リ、ム,這幾個字都很像。所以我就問貫太郎,這個’白頭翁‘的字是誰寫的——對吧?”


    “啊,是的。”


    貫太郎好像有點弄不清狀況。


    “貫太郎說是老武寫的。這麽一來,很多事情我就都想通了。在上野公園,聽我說要被趕出公寓的時候,為什麽會讓我搬到自己家來住;還有,為什麽會問我,要是遇見了那個逼媽媽自殺的人會怎麽樣等等,還有姐姐和貫太郎跟你在我後麵搬進來的時候,為什麽會向老鐵解釋,把我們全都收留下來,等等等等。”


    真尋輕輕笑了。


    “我知道了老武過去做的事,反而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了。說不定會想殺了你喲,我覺得。要是看到你再擺出假惺惺的和善態度,說不定我會張口罵你,衝過去打你——想到自己會這麽做,我也不安了。總而言之,還是不要看見老武比較好吧,我想。不要待在一起比較好。所以,那時候我就提出要搬走。”


    ——我想我差不多該從這兒搬走了。


    這樣說來,真尋突然那麽說,剛好是武澤在昏暗的廚房和老鐵酌酒之後的第二天早上。不過說到一半的時候,窗外出現了整理人,話就那麽擱下了。然後那天傍晚後院被放了火,狀況驟然而變——再然後更是急轉直下。


    “那……一直到現在,你又是怎麽想的呢,和我在一起的時候?”


    武澤對於隻能問出這種無聊問題的自己感到很厭惡。但是真尋坦率地回答了。


    “我相信自己得出的結論。我一個人拚命想,想啊想……最後想出來了。”


    真尋直直看著武澤。


    “現在已經不恨老武了——這就是結論。我痛恨的對象不是老武。老武不是壞人。壞的是命令老武、讓老武去做殘酷工作的高利貸組織的那些家夥。我這樣告訴自己。我們的媽媽被放高利貸的人逼自殺了。老武隻是偶然在同一時間,被同一夥人逼去做艱辛的工作而已。我這樣分開考慮。如此一來,慢慢地也就真的可以這麽想了。所以我對姐姐說了。老武的事情,還有自己得出的結論,全都告訴了姐姐。姐姐一開始也非常吃驚,不過最後終於也接受了我的想法。一定因為這是正確的結論才會這樣的。”


    武澤什麽話也說不出話來。


    “但是到了這時候,一下子又開始介意錢的事了。”


    “錢是說——”


    “喏,老武送來的錢啊。一直都想著要扔,可是一直都沒舍得扔……就像背著很沉重的負擔一樣。”


    旁邊的八尋點點頭。真尋繼續說:


    “那個負擔變得越來越重了——因為那些錢什麽都不是,隻會把老武和媽媽的自殺關聯在一起。”


    也許確實如此。


    真尋換了個語氣,顯出歡快的樣子麵對武澤。


    “所以這一次的作戰,對於我和姐姐來說,是一石三鳥。對於放高利貸的家夥,是給媽媽和雞冠的死報仇;如果在作戰中全部處理掉老武的錢,沉重的負擔也就沒有了;你看,正好像是兌換一樣,把帶著的錢換成能用的錢。嗯……雖然說最終沒能成功。”


    真尋臉上並沒有什麽遺憾之色。像是吹散了什麽似的,又像是簽署了什麽協議一樣。表情很輕鬆。


    “老武也對我們隱瞞了實情,我們也隱瞞了喲——是吧,姐姐?”


    真尋望著姐姐。八尋點點頭說:“老武騙了我們,我們也老武。”


    兩個人簡直就像是在說“彼此彼此”一樣。那話尖銳地刺入武澤的新,自己明明是絕對不該原諒的人。自己過去所做的事情,和她們兩個隱瞞的小小的事,各自所具有的重量明明完全不成比例的。不知怎麽,在武澤的眼中看來,她們兩個的臉仿佛變成了沙代的模樣。像是自己從外麵回家,進玄關的時候,從房間裏歡欣雀躍地跑過來,把學校的事、讀過的書一件件說給自己聽的沙代的模樣。


    該怎麽做才好?該怎麽回答才好?武澤隻能怔怔地盯著眼前兩個人逐漸模糊的臉龐。


    “啊,老武。”老鐵突然叫了一聲,“我想起一件不錯的事,要聽嗎?”


    “……什麽啊?”


    “信天翁作戰,趁現在改一下最後的部分,怎麽樣?”


    “……改?”


    “你看,這麽宏大的一個計劃,最後沒能搞到錢,不是很奇怪嗎?至少我是這麽認為的,是不是?”


    武澤明白了老鐵的意思。


    是在說那個吧。是要把那個弄來。


    “錢啊……”


    飛快地掃了一圈。真尋。八尋。貫太郎。


    從表情上看,三個人應該也都明白了。反對者——似乎沒有。


    “收嗎?”


    真尋笑了。


    “承蒙美意了呀。”八尋也說。


    “那我也能分一份嗎?”貫太郎問兩個人。


    “當然是平分喲。”兩個人齊聲回答。


    “那就分吧!”


    老鐵一聲令下,五個人同時右轉,跑回夜晚的小巷。長方形的窗戶在身邊進過,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建築物的牆壁上回響。眼前終於出現了那幢二層的小樓。擁成一團衝進小樓的門廳,然後直奔樓梯而去。五個人爭先恐後跑上房頂,白色紙袋還在那兒。老鐵第一個搶到它,開心地大叫:


    “作戰結束!”


    他在胸口打開袋子,給武澤他們看裏麵。許多一萬塊的紙幣。那是真尋和八尋裝在旅行包裏的錢的剩餘部分。雖說是剩餘部分,但也不是小數目。不管怎麽說,這次作戰並沒花費太多錢。


    “那些家夥吃虧了啊。”


    老鐵抬頭望向十樓的走廊。


    “是啊,沒想到這裏麵會放真錢啊。”


    當然,紙袋裏麵不會全是現金。大約二十捆左右大部分是白紙,隻有上下幾張是真的。紙捆上麵又扔了許多零散的紙幣。這裏麵的錢可不是小數目。原本應該從事務所的保險櫃裏搶來的差不多是兩千萬,而這裏的錢雖然沒有那麽多,但也至少在兩百萬以上。


    武澤他們擔心的是,如果真尋和八尋交換之後,敵人來到這邊的房頂上,要看袋子裏麵的東西,那時候露餡了就不好辦了,所以做了這樣的東西。提出這一點的當然是真尋和八尋。她們早就下了決心,要在這一次作戰中花光自己所有的錢,所以提出說要把剩下的錢這麽用掉。對於這個提議,誰也沒有反對。白白把錢扔掉固然有點可惜,但不管怎麽說,這個紙袋就像作戰時的保險繩一樣,是成功的莫大保證。


    “這些錢分成五份,差不多剛好可以當做各自生活的啟動資金吧。啊對了,既然是平分,老武也要拿喲。”


    “我?”


    真尋的話讓老武縮了一下。


    “不行喲,不拿的話。”


    八尋啪的拍了武澤的後背一下。


    “因為是五個人參加的作戰。”


    聲音中滲透笑意,眼神卻是認真的。武澤在想這兩人為什麽要自己也從這些錢裏分一份。想想,這不是輕率的意見,而是兩人真摯的決斷吧。


    “——我知道了。”


    似乎一直在等武澤的回答一般。老鐵低低叫了一聲:“撤退!”不知是不是雲散了,房頂上一下子明亮起來,月影在五個人的周圍慢慢流動。


    這副景色,自己一定會永生不忘的,武澤想。


    於是,作戰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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