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兵已掠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縱使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無盡淒苦的歌謠仍響徹耳畔,兩千年轉瞬即逝,當日情景依舊曆曆在目。


    那是烏江之畔,一個永遠充滿悲情和末路之地。


    “大王,昨夜四麵楚歌,八千子弟兵俱已散盡。”一名探馬飛奔入帳,臉帶惶急的稟道。


    項羽撫了撫昨夜醉酒後,尚有些脹疼的額頭,聞言倏然站起,圓瞪的雙眼布滿了血絲,喝道:“怎會如此?”


    探馬見狀嚇了一跳,正要答話,卻聽得帳後環佩叮當,一名臉色有些蒼白的絕色麗人腳步輕盈的轉了出來,雙手托著一杯兀自冒著熱氣的參茶,對項羽嫣然一笑道:“大王,您醒了。”


    項羽回轉身來,見是愛姬虞,展顏強笑道:“虞姬,你身體好些了麽,怎麽不多休息下,這些事交給下人去做就行了。”


    虞姬絕美的臉上頗有躊躇之色,暗想如今後帳早已空無一人,轉頭對那探馬道:“你先下去吧。”


    項羽點頭示意,那探馬急離帳退去。項羽接過參湯喝了一口,見愛姬臉上愁雲籠罩,憔悴不堪,伸出寬大的手掌掠了掠她耳畔的鬢發,柔聲道:“昨夜又不曾休息好麽?”


    虞姬輕點螓首,突然仰頭道:“大王,妾身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項羽看著她清澈如剪水雙瞳的雙眸,長長的睫毛忽閃撲眨,絕美容顏帶著病態的蒼白,忍不住一陣心疼,點頭道:“你說。”


    虞姬正色道:“大王還記得當初那老道所言?”


    “本王當然記得,你此刻的病情不正是那道士診斷出來的嗎?”項羽長歎一口氣道。


    “妾身在想,倘若當日隨老道一起去修行的話,也許便不會有今日之禍事,以致大王兵敗垓下,陷入絕境。”虞姬臉色黯然,充滿了悔恨之情。


    項羽勃然大怒道:“是不是又聽見那些士兵說你誤我,斷我江山之類的鬼話。本王這就去砍了他的頭來。”說罷,手扶腰間劍柄,轉身便欲奔出帳去。


    虞姬忙伸手扯住項羽,急道:“大王息怒,並無兵士說妾身誹言,隻是妾身自己覺得一身病痛,連累了大王行軍速度,因此自責。”


    項羽臉色稍緩,道:“非你之責,乃劉季卑劣,趁我不備,起兵伐我。隻是當初老道說你是什麽‘玉璃之體’,唯有修行方能免除禍端,想不到一語成真,本王時刻在想,當初將你留下,是不是真的錯了,這些年,你身受病痛折磨,可有記恨於本王。”


    虞姬搖頭泣道:“承蒙大王錯愛,妾身感激不盡,何來記恨之事。如今八千子弟兵離大王而去,前途更加凶險莫測。妾身求大王速渡江回江東,方有一線生機。為了不影響大王行軍,妾身今日特來與大王作別。”言訖,淚如雨下,不勝悲切。


    項羽大怒道:“胡說,要走一起走,本王不信,劉季那小人的大軍能攔得住本王。”


    便在此時,大帳外傳來一陣喧嘩,且有馬蹄陣陣,廝殺呐喊。


    一名親兵疾奔而入,高叫道:“大王,漢軍前鋒前來攻營,約有三千人馬。我方不足百名兵士,敵眾我寡,請大王速速定奪。”


    項羽大驚,忙道:“取我披掛兵器來。”


    親兵急忙至大帳後取出項羽的甲胄,虞姬連忙服侍他穿戴整齊。


    項羽一身黑色玄甲,頭戴玄鐵盔,腰纏獅蠻帶,腳踏步雲履,身係大紅披風,一手提黑沉沉的霸王長戟,一手拉住虞姬便要踏出轅門。


    忽然虞姬掙脫項羽手掌,泣聲道:“大王,此去兵凶戰危,若帶了妾身,惟恐有失,大王還是獨自一人突圍吧,且妾身餘下歲月也不多了。”


    “那怎麽行?”項羽直接回拒,伸手欲再拉住虞姬。哪知虞姬連退數步,右袖中滑出一柄精光四射的短刀,猛然一刀往心口插落。


    項羽嚇得魂飛天外,急縱身掠至,伸手攬住虞姬柔若無骨的腰肢,卻見那短刀深入心口,直沒入柄,鮮血不停的溢出,虞姬眼神開始渙散,生機快速的離體而去。


    “你……你這又是何苦?”項羽虎目含淚,泣不成聲。


    “大……大王,你……你要多保重,妾身以後不能再相伴左右了……”


    虞姬顫聲說道,胸口處的鮮血順著短刀流了出來,浸濕了她身上的薄衫,就連項羽扶住他身子的手上也到處都是。


    她呼吸一陣急促,項羽連忙將內氣輸送她體內,隻見她雪白的臉上清淚橫流,檀口微張,輕唱道:“漢兵……已掠地,四……四方楚……歌聲,大王……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聲音一如往日輕柔動聽,詞意中卻充滿了無盡的哀愁酸楚,悲傷離別,如杜鵑泣血,孤雁哀鳴,唱到“生”字時,聲音越來越低,終不可聞,隻有眼角帶淚,兀自滑落清秀臉龐。


    項羽聞聽歌謠,隻覺心如刀絞,肝腸寸斷,他虎目通紅,淚流滿麵,感覺到手上玉人軀體漸漸冰涼,終於滿腔悲痛化作一聲仰天長嘯。


    親兵在外備好一身黑亮鬃毛的烏騅戰馬,久不見大王出帳,耳聽得喊殺聲越來越近,心中焦急難耐。忽聞一陣輕柔飄忽的歌謠傳來,正驚疑間,猛聽得一聲震天長嘯響起。


    嘯聲中充滿了無盡悲痛酸楚,宛如一頭猛虎受傷後的哀嚎,又似鴻雁失卻摯愛的悲鳴。


    親兵心中大駭,卻見項羽一手攬抱虞姬,一手緊握長戟,大踏步行出營帳,臉上淚痕宛在,虎目充血通紅,充滿了攝人的瘋狂殺意,氣勢宛如蛟龍出海,猛虎下山。


    親兵見狀不由連退數步,項羽一言不發,一個縱身掠上戰馬,看了看懷中的虞姬,嘶吼道:“虞姬,今生今世,本王與你永不分離,這就帶你一起殺出重圍。”


    他解下腰間獅蠻帶,將虞姬屍身緊緊縛住,靠在自己胸前,長戟揚處,揮斷馬韁,雙腿猛夾馬腹。


    烏騅感受到主人的悲痛,長嘶一聲,四蹄發力,猶如一支利箭般電射而出。


    ……


    營地外圍戰馬嘶吼,金鐵交擊,數百名黃色衣甲的漢軍圍住了幾十名黑甲兵士,正殺得鮮血飛濺,吼聲震天。


    這是守護在項羽身邊最後的兵卒,昨晚一夜楚歌,將項羽所帶的八千子弟兵,盡數退去,留下來的都是對項羽忠心耿耿,誓死相隨之輩。


    烏騅一路疾馳,眨眼間便衝進了廝殺的戰場。


    漢軍將領見到項羽胸前靠著一名死氣沉沉的女子,微覺奇怪,但想起軍令,猛一揮長刀,親自帶著一大隊騎兵縱馬圍來。


    項羽滿腔悲憤,痛不欲生,驀見前方一將揮刀攻來,不假思索,拍馬迎了上去。


    “鏘”,刀戟相交,迸出幾點火星。那將領驀覺掌心一陣鑽心刺痛,大刀差點脫手飛出,暗自心驚:“都說楚霸王項羽天生神力,能力舉千斤巨鼎,果真名下無虛。”


    思忖未畢,猛聽得項羽一聲大喝,宛如晴天霹靂,震得耳內嗡嗡作響,同時一股強大的勁風攔腰襲來。


    這名將領連忙將長刀一橫,欲擋住攻勢。項羽長戟揮舞,狠狠拍了過去,滿腔悲痛加持下,力道何止千鈞,那將領隻覺一股巨力襲來,雙臂一麻,胸口劇痛,身子竟然從馬背騰空而起,飛上了高空。


    他半空中狂噴鮮血,落在了漢軍騎兵群裏,幾名兵士連忙將他托住。


    項羽一戟拍飛漢軍將領,看也不看結果,馬不停蹄,直衝向前。


    他此刻耳畔猶自回響著虞姬臨終死時的歌謠,心如刀絞,悲痛莫名,長戟揮處,帶起大片寒光,淩厲勁風呼嘯大作,湧上來的漢軍無人是其一合之敵。


    長戟到處,斷肢橫飛,血肉飄舞,宛如虎入羊群,很快便殺得漢軍心驚膽戰,躊躇不前。


    餘下的楚軍,很快便聚集在一起,呐喊震天,嚇得對方漢軍臉色慘白,戰馬嘶吼不停。


    項羽如瘋魔般狂舞長戟,殺得漢軍節節敗退,此刻他全身上下鮮血橫流,就連胸前的虞姬身上也是。


    但這都是敵人的鮮血,就憑這樣的騎兵,還不能令他受傷。


    虞姬頸上佩戴著一方橢圓形翠綠盈透的玉佩,正是當年老道士所贈之物,此刻鮮血浸透衣衫,滴落在玉佩上,玉佩竟然散發微光,吸收著浸透進來的鮮血。


    楚軍親兵隊長早就發覺項羽的神情不對勁,待得漢軍的攻勢稍緩,定睛瞧去,才發現虞姬似乎早無生命氣息。


    他知道大王對虞姬情根深種,至今隻有她一名姬妾。到了項羽如今的地位,不說姬妾成群,三五個侍妾的軍中也大有人在,不得不說項羽對虞姬用情至深。


    如今虞姬逝去,項羽瘋魔入狂,倒在情理之中,可漢軍雖然震懾於項羽威勢,一時間士氣大跌,但憑他一人之力,總不能殺盡三千大軍吧。


    何況這還隻是先鋒,大隊人馬估計早已在來的路上。


    “大王,不可戀戰,突圍要緊。”親兵隊長縱馬上前,在項羽不遠處高叫道。他可不敢此時上前去,難保項羽不會給他來一戟。


    連叫三聲,項羽眼神才漸漸清明,他朝剩餘的將士低吼一聲:“突圍!”,率先朝著某個方向奔去。


    眾將士聽著他的聲音猶如猛獸咆哮,根本不似人聲,俱各心中一凜,拍馬緊跟於後。


    漢軍將領經過這陣調息,已恢複了指揮能力,調度兵馬從後追擊。


    項羽手提長戟,輕攬虞姬腰身,似乎覺得懷中人仍有生命般,他低聲輕語:“虞姬,你看我們已經突圍出來了,漢軍怎麽可能擋得住本王。”


    “虞姬,等到這場戰鬥結束,本王帶你去尋那老道士,讓她給你治好身上的病痛可好?”


    “虞姬,你的歌聲真好聽……”


    他一個人在那自言自語,任憑烏騅信步奔馳,猛聽得前方蹄聲如雷,密集如雨,揚起漫天塵土朝此方向疾奔而來。


    緊隨於後的楚軍見前有強敵,後有追兵,個個臉色大變。項羽恍若未覺,仍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嘀咕著。


    “項籍,皇上有令,看在結義之情的份上,隻要你束手就擒,向皇上稱臣,以往之事一概不究。”


    前方大隊兵馬中突然閃出一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騎在一匹黃驃馬上,朝項羽喊道。


    項羽神情冷漠,滿臉血汙,朝文士瞟了一眼,似乎記得認識此人,也好像不認識,也不搭話,任由座下烏騅一往直前。


    那親兵隊長卻認得那文士,正是前些日子詐降的謀士李左車,正是因為輕信了他的計策,才導致兵敗垓下,逃亡至此。


    護在李左車左右的漢軍見項羽恍若神魂不舍,直直奔來,趕緊上前攔住項羽。


    多年的血戰經曆使得項羽本能的發現了前方有敵人襲來,長戟揮舞,縱馬迎上,隻是一戟揮過,便斷送了兩名漢軍的性命。


    廝殺一觸即發,後麵的漢軍立即如潮水般狂湧上來,項羽長戟揮舞狂掃,將諸般兵器擋在其外,座下烏騅四蹄撒開,勇往直前,直衝入敵軍叢中。


    後麵的楚軍緊緊跟在項羽身後,但這些楚軍可沒有項羽的神力,片刻時間不到,人數已少了一大半。


    項羽在前衝殺,無人能攖其鋒,他力量好似永不衰竭般,一路衝殺,竟然將這路前來勸降的大軍殺得七零八落,突圍而出後,後麵的楚軍隻餘下了十二名,且個個全身帶傷,滿身是血。


    嘩嘩的水流聲驀然在前方響起,轉過一個山坳,一條洶湧奔流的大河橫貫東西,出現在眼前。


    最幸運的是,在岸旁竟然有著一艘漁船,一個年老的漁夫正坐在岸邊抽旱煙,見到滿身是血的項羽等人,臉色大變,急忙欲撐船離開。


    後方蹄聲如雷,顯是漢軍大部隊正在追來。親兵隊長上前道:“大王,您趕快登船渡江,我等留下來為大王斷後。”


    他見那老漁夫要撐船離開,趕緊命令餘下的幾名士兵拖住船隻,不讓放行。


    項羽冷漠的掃了他一眼,恍如未覺。


    親兵隊長趕緊命令另外幾名士兵將項羽從烏騅上架了下來,但項羽兀自一手提戟,一手攬住虞姬屍身。


    眾人再請項羽登船,但項羽仿佛入魔,雙眼順也不瞬的望向虞姬已然泛青的臉龐。


    牽著烏騅馬的士兵欲將戰馬先行登上漁船,哪知烏騅見主人不登船,死活也不肯上去,隻是長嘶悲鳴。


    後來又過來兩名士兵,生拉硬扯下方才將烏騅拉上漁船,正要合力將項羽請上漁船,哪知烏騅趁其不備,竟然縱身跳下洶湧奔流的烏江之中,發出悲鳴陣陣。


    陣陣馬嘶悲鳴猛然將項羽從入魔中拉回現實,他轉頭一看,卻見波濤已淹沒了烏騅軀體,卷入了滔滔大浪之中。


    “烏騅——”


    項羽一聲大叫,縱躍至江邊,但哪裏還能救回坐騎。


    此刻,已能望見漢軍飄揚的旌旗,喊殺聲震耳欲聾。


    “大王,還請上船渡江。”親兵隊長聲嘶力竭的吼道。


    項羽目光緩緩從這些滿身是血的兵士身上掃過,見個個眼中都流露出殷切的眼神,顯是希望自己渡江逃走,可自從虞姬死去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也跟著去了,就算回到江東,也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當即淡淡道:“你們走,本王為你們擋住追兵。”


    眾親兵哪裏肯舍他而去,齊聲呐喊:“請大王登船渡江。”


    這一耽擱,漢軍的部隊終於趕了上來,為首一員將領大喝道:“反賊項籍,還不快束手就擒。”


    項羽神目如電,冷冷掃過那名將領,冷笑道:“呂馬童,昔年本王待你不薄,你叛楚歸漢,還有臉說出‘反賊’二字,真當本王霸王戟殺你不得。”


    說著,一揚手中長戟,虎虎生風。


    那將領呂馬童見項羽神威凜凜,雙目如電,心底不由自主泛起一股寒意,強自道:“良禽擇木而棲,西楚氣勢已盡,大漢正當龍興。項籍,本將再問你一次,可願束手就擒?”


    項羽忽然仰天長歎,“罷了,罷了,多殺你一人於大勢何益。”向呂馬童道:“劉季正以千金萬戶侯懸賞本王項上頭顱,你可拿去換取獎賞,但必須善待本王麾下這些將士。否則,本王化為厲鬼也不會饒你。”


    呂馬童聞言,心中一喜,點頭道:“好,本將答應你。”


    “大王怎可輕生,此刻渡江遁走,他日卷土重來,未必不能君臨天下。”親兵隊長力諫道。其餘親兵也附聲苦勸。


    項羽擺了擺手,道:“我意已決,爾等不必多言。”


    慢慢俯下身來,將虞姬淩亂的衣襟整理平整,又輕輕在虞姬冰冷的雙唇上一吻,突然右手閃電般拔出虞姬胸口的短刀,順勢往脖頸一抹,一腔熱血噴湧而出,澆在了虞姬身上,被那方玉佩快速的吸收。


    項羽鐵塔般的身軀轟然倒地,就此逝去。


    “大王……”眾親兵單膝跪地,放聲大哭,不勝悲痛。


    親兵隊長忽然止住哭聲,起身朝呂馬童道:“呂將軍,還請看在大王以前待你不薄的份上,領功之後能將大王魁首歸原。大王一生深愛虞妃,最好能將其同穴合葬,在下不勝感激。”


    呂馬童見項羽逝去,這次的功勞定然不小,當即點頭道:“本將隻能將這番話呈稟給皇上,至於成不成,還得看聖意如何裁決。”


    “多謝!”親兵隊長一拱手,拔出腰間佩刀,一刀抹過脖子,噗通倒地。


    但聽得滄啷聲不絕,餘下的十一名親兵各自拔出腰間佩刀,全部自刎於烏江之畔。


    洶湧澎湃的大江奔流不息,江風吹過,帶來陣陣嗚咽聲,似乎也在為一代人傑的逝去悲泣。


    濃鬱的血腥氣息飄散開來,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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