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陳凱之睡得很遲。


    關乎於這位忠義候,若隻是在史書之中,雖隻是寥寥幾筆,可真正查著真正的史料後,陳凱之卻頗為震撼。


    因為當時各國的環境,在強大的胡人麵前顯然是不值一提,正因為如此,在那百廢待興的情況之下,各國君主們大多默許了向胡人臣服的心思。


    也就是說,雖然這位忠義候在出使時,太祖高皇帝並沒有說什麽,可是內心裏,也是默認了他可以自單於麵前稱臣,以爭取時間。


    忠義候可以有更好選擇,他此番去,就是準備受辱的,隻是跪下去,代表大陳,或者代表胡人眼裏的所謂大漢,磕一個頭,表示一下恭順臣服,那麽他亦算是完成了任務。


    可是他選擇了一條死路,據說胡人在他的身上剜了數百刀,他渾身的皮肉,沒有一塊完好,身上的骨骼都被碎裂了,而在臨死之前,他卻強忍著這巨大的痛楚,寫下了一篇藏在衣服夾層的血疏,最後輾轉的送回了大陳。


    陳凱之看得頭皮發麻,而更為詭異的是,胡人雖被忠義候惹怒,卻在未來的數年裏,都不曾南侵,這是一個極少見的舉動,因為按理來說,這一次失敗的出使,勢必要惹怒胡人,一場大戰迫在眉睫。


    而胡人選擇了按兵不動,他們完全沒有這個理由。


    後世之人做了歸納總結,認為這是胡人被忠義候所震撼,他們意識到,大漢還是那個大漢,他們意識到,漢道雖然衰弱,可這種韌性和頑固依舊還根植在骨血,他們似乎開始有所忌憚,又或者,想到了當初被吊打的匈奴。


    雖然在陳凱之眼裏,所謂後世的總結,屬於牽強附會,在這背後可能有著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可是陳凱之對於這個歸納是信服的。


    他幾乎可以帶入到胡人的視覺,看到這個體無完膚的人,分明瘦弱,卻無所畏懼,在一次次的折磨和嚎叫聲中,卻依舊百折不饒,想必這個時候,他們開始有了記憶,有了漢軍出關,一次次的複仇式絞殺的記憶了吧。


    陳凱之看著窗外,夜已經深了,窗外漆黑,一片寧靜,隻有那天空的繁星點點,給夜添了一絲美好的色彩。


    此刻自然不會有什麽金戈鐵馬,不會有那令人心有戚戚的水牢,空氣中,更不會有那燒紅的烙鐵炙燒皮膚的焦臭。


    這等寧靜的長夜,似乎隻有美好,唯有陳凱之案頭上的文字,卻是殘忍無比。


    他不禁拿起了自己的口琴,也不知吹奏什麽,隻覺得,這樣美好的夜晚,如此的珍貴,於是他下意識地吹起了調子,調子毫無意識,所以淩亂。


    隔壁突的傳來了咚咚咚的聲音,這是鄧健在敲著牆壁:“師兄還沒死呢,大半夜還讓不讓睡,吹什麽喪調。”


    呃,看來這半夜不適合吹口琴,更不適合自己宣泄情緒啊。


    若是再吹下去,陳凱之很肯定師兄會從隔壁房間衝過來揍自己一頓。


    陳凱之隻好收了口琴,可他的腦海裏,依舊沉浸在那久遠的記憶裏。


    兩世為人,無論是在任何時候,無論是什麽時代,今夕是何年,總會有一些觸動人心的事跡,讓陳凱之為之感傷。


    腦海的千絲萬縷下,他無聲地鋪開了白紙,凝視著這雪白的紙,深深地吸了吸涕水,良久,他張眸,一聲歎息之後,提起了筆。


    生不逢時,不能和這樣的人一個時代,不能瞻仰他的風采,可是……他的精神,陳凱之感受到了。


    他覺得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辭藻和文詞,都無法來讚許這樣的英雄,他想了想,終是落筆,因為這世上,在他封存的記憶裏,似乎隻有那麽一篇文章,才與之匹配。


    一夜惆悵,遲遲才入眠,次日清晨,陳凱之起得比往常遲了些,卻是在清醒的第一刻就想起了在學宮的校場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自己。


    看了看天色,匆匆地出了門,等到了校場時,發現雖已到了卯時,足足遲了半個多時辰,這個人,依舊還在固執地等候著。


    武先生是個沒有人間煙火氣的人,他也曾是英雄,隻是他的身世更加悲慘。


    甚至陳凱之認為,某種程度來說,那位忠義候是幸運的,他雖是飽受苦難,可至少,人們還記得他,永遠銘記。


    而武子羲卻是遭到母國的拋棄,所有的親人都死於自己忠心的皇朝手下。


    明明他也是忠義孝國,卻得了個叛國逆賊、家破人亡的局麵,這是何其的不幸。


    看著校場上執著的武先生,陳凱之不免心有酸楚。


    陳凱之更加快了腳步上前,慚愧地朝他行禮,武先生麵色沒有太多的表情,隻是道:“早膳呢?”


    呃……


    陳凱之苦笑道:“忘了。”


    先生的臉上倒不見怒氣,隻是平靜地道:“來遲了倒也無妨,少年人貪睡,也是情理之中,可是不帶早膳,是大過,老夫罰你拉弓百次。”


    拉弓百次?


    這弓弦的力道不小,想要拉滿,耗費的氣力驚人,即便是那位風騷的楊逍,在拉了幾弓連射之後,都覺得虎口發麻。


    這先生倒是很幹脆啊,直接百次!


    陳凱之素來在學東西上都沒有討價還價的心思,既然先生給了任務,他想都不想,便直接去取了弓。


    一開始,倒還輕鬆的,借助著自己的神力,連拉了十幾次滿弓,亦覺得輕鬆。


    可是漸漸的,陳凱之覺得有些吃力了。


    到了四十五次時,他已氣喘籲籲,整支手臂,仿佛沒有了知覺,就像是不是自己的一般,不聽自己的使喚了。


    他不得不咬著牙繼續堅持,體內的氣息似在瘋狂地流轉,瘋了一般的亂竄。


    似乎即便是他,體力也已到了極限。


    可是……他依舊堅持。


    五十三……


    五十四……


    直到……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感覺整個人,已是麻木。


    特麽的,沒帶早點而已,就這樣罰他。


    缺德不缺德啊。


    陳凱之心裏已經開始罵娘了。


    六十五……


    六十六……


    陳凱之感覺自己脫力了,完全使不上力來。


    可是他依舊咬著牙關,瘋了似的繼續一次次將弓拉滿。


    到了七十一時……體內的氣息竄得更加厲害,陳凱之已感覺,自己已經無法控製這內息的流轉。


    而站在一旁的先生,卻是徹底的震驚了。


    七十一……


    瘋了吧……


    這家夥……竟連拉了七十一次……


    就算堅韌如陳凱之,此時再也難以堅持下去,他已經癱坐在地,整個人如一灘爛泥。


    他呼吸了很久,方才勉強站起,慚愧地道:“先生……學生慚愧……”


    實在是拉不動了,你妹的,你就這樣折磨我,大不了,大家一拍兩散。


    先生卻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他沉默了很久,才道:“方才老夫的意思是,讓你拉滿一百次弓,而非是……讓你連拉一百次。”


    什麽……


    陳凱之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這就如射一百箭,和連射一百箭一樣,射一百箭,中途可以休息,大不了射一箭,休息幾分鍾,等手臂恢複了,再繼續射。


    可是……連射,對於體力的要求,是以幾何般的增長的啊。


    也就是說……


    陳凱之一臉懵逼地看著先生,你這是在逗我?為啥早不把話說清楚?


    而先生,也是一臉懵逼地看著陳凱之。


    陳凱之的心裏想,你特麽的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嗎?表達能力這麽差。


    而先生心裏則是震驚無比,想的是,連拉七十一次,這是何等的氣力啊,原以為陳凱之天生神力,能連拉十次,已覺得了不起了,不曾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怪胎。


    四目相對,在這薄霧之中,陳凱之眼裏,感覺自己有點傻,而先生眼裏,卻是無比的震驚。


    顯然,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變態。


    於是良久之後,先生深吸一口氣,才道:“你……很不錯……”


    一個嚴師,是極不願意發出什麽溢美之詞的。


    因為誇獎,容易使人驕傲。


    特別是像武子羲這種一直將對自己的苛刻當成就的人,就更難以從他口中聽到什麽表達讚美的詞語了。


    可先生還是發出了感慨,他突然發現,自己之前製定的教學內容,似乎都要重新打亂,然後他慢悠悠地補上一句:“今日就到這裏,不過明日,你可以試著連拉七十五次弓。”


    呃……方才隻是因為語病,可現在還真的要來真的了?


    陳凱之頓時心塞,感覺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最重,他苦笑,果然是悶聲發大財才是最好的啊,一下子暴露了自己的體力,而且暴露了個徹底,結果換來的卻是……


    陳凱之即便心裏有一個不情願,卻也不能反駁,隻是垂著頭,淡淡應道:“是。”


    武先生卻覺得很高興,一雙眼眸灼灼發亮,就像發現了寶貝一樣,愉悅地看著陳凱之。


    武先生笑著捋須道:“明日,一定要記得帶早點來。”


    陳凱之這一次的記憶已經足夠深刻了,哪裏敢說一個不字,很慎重地點頭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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