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柱子將米放在米缸裏。


    然後就直接給陸寬跪下了。


    他言語笨拙,也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隻知道一個勁地磕頭,表達內心的無盡感激。


    一袋米,在尋常時候不過隻值十來天的工錢,放到現在,就是活命之恩。


    陸寬抬手扶起了柱子,示意他不用行此大禮。


    別跪來跪去了,趕緊熬粥給孩子補一補吧。


    名叫小童的女孩雖然身體虛弱,但是她的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自從陸寬進來後,她就一直好奇地盯著陸寬看。


    以她的聰明,已經猜到了爸爸手中的那袋米,正是眼前的恩人所贈。


    她也想翻身給陸寬磕頭感謝,可是太虛弱了,一動都動不了,隻能用她那會說話的大眼睛,一直追隨著陸寬。


    她要把恩公的一言一行都深深記在心裏。


    盡管恩人說不必報答,可是恩公說不用,就能心安理得接受幫助了嗎?報答本就是我的事,幹嘛要你同意?


    柱子正在生火煮飯,陸寬趁他不注意,又悄悄取出一粒靈米,投入了煮粥的大鍋中。


    小孩子虛弱太久了,普通米粥可能於事無補,既然看到了,自然要幫到底。


    不久,粥煮好了。


    因為被陸寬加了一粒靈米的緣故,這鍋粥賣相格外地好。


    聞著手裏粥的清香,柱子也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懷著三分敬畏和七分感激,柱子小心翼翼地盛起一碗米粥。


    將這第一碗粥強塞給陸寬後,第二碗,他才盛給女兒。


    端著碗,他跪坐在床頭,開始給小女兒一口一口慢慢喂。


    陸寬看了看手裏的米粥,再看著專心喂粥的柱子,感慨萬分。一時間,他又恍恍惚惚想起剛入城時,滿身泥巴扯著他的衣袍求助的孩子。


    他放下手中的碗,輕輕開口說道,“我看莒城這些昏迷的人,大部分都是拜水教的信徒,還好你不信,不然要是也昏迷過去,留下孩子一個人,才是最糟的啊。”


    聽到陸寬的話,柱子喂女兒的手一抖,碗裏的粥差點灑出來,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眼淚不自覺地就流下來了。


    穩住身形後,他一邊給女兒喂粥,一邊苦澀地說道。


    “大人您沒說之前我還沒發現,聽您這麽一說,還真是說得一點沒錯,昏迷過去的都是水神信徒,信得越深,死得越快。”


    “我婆娘就是個拜水教虔誠信徒,每天都要在家拜這拜那,天天跟我說水神多好多好,好個屁!昏迷當晚人就沒了,嗚,咳,咳……”


    “對不起,恩公,我被煙嗆到了……”


    “我是那種吝嗇幾塊地,不去救婆娘命的人嗎?都是因為她走得太快了啊,我都沒有來得及好好照顧她!”


    “嗚,咳,咳……”


    柱子情難自禁,說話都開始帶著嗚咽聲,連給女兒小童喂粥的速度都慢了幾分。


    他的情緒也傳染給了女兒,誰知道小童並沒有哭。


    她學著大人的樣子,老氣橫秋地拍著爸爸的手說道。


    “沒事的,爸爸,你還有我,媽媽也希望我們好好的……”


    聽到女兒懂事的話語,柱子情緒再也憋不住了,一個大老爺們,在屋裏就這麽毫無形象地嚎啕大哭起來。


    柱子這大哭聲可把小童嚇得手足無措。


    不過聰明的她很快就想出了辦法---要給爸爸找點事情做,轉移爸爸的注意力。


    她眼珠子一轉,有了主意,連聲開口說道,“爸爸不哭,爸爸不哭,我,我還要爸爸給我講故事呢,爸爸快別哭了,快點講故事給我聽……”


    順著淚光,慈愛地看著女兒,柱子竭力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他一邊用衣袖擦著眼淚,一邊不好意思地說道,“對不起,讓恩公你還有孩子看笑話了。”


    見到陸寬搖搖頭並不在意,柱子又起身給女兒盛了一碗粥,他一邊喂一邊低聲懇求道。


    “恩公,小童這個孩子自小就愛聽故事,但是我沒什麽文化,隻會顛三倒四講那麽幾個俗套的老故事。”


    “以前都是孩子他媽每天去廟裏麵做禱告,聽廟祝講故事,再回來給小童講,才……”


    “恩公一看就是遊曆天下,見過大世麵的人,是那種非常了不起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以拜托恩公給小童講幾個故事?”


    麵對柱子的請求,麵對小童那清澈明亮的眼睛,陸寬怎麽忍心說不呢?


    他微微一笑,說道,“好,小童乖,那大哥哥就給你講一個好玩的故事,這天下很大,在一個遙遠的名叫大秦……”


    就這麽,一個故事結束了,又是下一個故事,陸寬娓娓道來,小童聽得如癡如醉,不知不覺已經到了黃昏,太陽已經要躲到山後麵去了。


    陸寬寵溺地摸了摸小童的頭,看了看柱子,溫聲說道,“時間不早了,我也該離開了,希望你們父女能早日走出困境,以後的生活會漸漸好起來的。”


    柱子見陸寬去意已決,於是恭敬地起身為陸寬撥開簾子,“那我送一送恩公。”


    就在陸寬即將走出茅草屋時,他回頭看到床上小童蓋的破舊不堪,散發著幾分惡臭的爛棉絮,還是心軟了。


    歎了口氣,他假裝從背後背包裏拿東西,悄悄施法變出了床幹淨的舊被子,轉身塞給柱子。


    看到這床七八成新的被子,柱子愣住了,他已經受了陸寬大恩,救活了女兒,說什麽也不肯再受恩惠。


    “恩公,您一路旅行,還需要被子,我怎麽可以要你的!”


    推脫許久,陸寬無奈。


    他掃視了房間一圈,有了主意。


    趁柱子不注意,陸寬一把拿起房中的剪刀,將被子剪成兩半,收起一半,將另一半直接塞給女孩小童,把她身上的爛棉絮強行收走。


    然後沒好氣地看了他們父女一眼,“這樣,一人一半,總可以了吧?”


    麵對這一幕,柱子泣不成聲。


    他身後傳來了小童脆生生的聲音,“小童謝謝大哥哥給我們好吃的,謝謝大哥哥給我講故事,謝謝大哥哥自己隻有一床被子還要分給我們一半。”


    “小童會永遠永遠把今天發生的每件事情,都牢牢記在心裏,記一輩子的。”


    “小童以後,一定一定會報答大哥哥你的恩情的!”


    聽到這最樸素的童言,陸寬溫和地笑著鼓勵道,“好啊,聽到你這樣說,大哥哥也很開心。不過大哥哥幫你們,並非想要什麽回報。你長大後如果也能幫助別人,把這份愛心傳遞下去,就是對大哥哥最好的回報了。”


    小童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滿是堅定,也不知道她真的想明白了沒有。


    她看見陸寬即將離去,猶豫許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不舍地祝福道。


    “大哥哥是個了不起的人,小童祝大哥哥心想事成!”


    “可是在大哥哥離開之前,小童還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離別總是讓人傷感,陸寬也不忍心讓孩子難過,他停下腳步,轉頭示意女孩繼續說下去。


    小童拽了拽新獲得的半床被子,怯怯地問道。


    “聽了這麽多故事,小童有些不明白。”


    “為什麽大哥哥給我講了這麽這麽多故事,裏麵有國王的故事,有丞相的故事,有大將軍的故事,有讀書人的故事,但是沒有農民的故事,也沒有打魚人的故事?”


    剛要出門的陸寬,聽到身後小女孩這句天真無邪的發問,如遭雷擊。


    他定定地愣在當場,心神大震,甚至都忘了邁步出門。


    是啊,為什麽我下意識裏隨口講的故事,裏麵的主角全部都是王侯將相呢?


    普通凡俗百姓難道就不能當故事的主角嗎?


    小童之所以會有這樣的無心之問,是因為小童的媽媽還在世時,常年給她講的,都是從水神廟聽來的小故事。


    這些水神小故事都是拜水教精心編撰的,關於農夫和打魚人的故事。


    難道,這就是侯萬宜能創造出如此不可思議的魔功的基礎嗎?陸寬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侯萬宜可恨,視信徒為養料和牲畜,予取予奪。


    但是單從水神廟的立意和故事來看,他這份表麵功夫,已經觸摸到了以民為本的概念。


    陸寬隻感覺自己隱隱抓住了什麽,似乎前方有扇門,隻要推開,就是通天大道!


    他轉身離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小童父女二人的視線中。


    遠遠的天邊隻飄來一句話,“小童說得對,是大哥哥我膚淺了,上至王侯將相,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可以是故事的主角才對啊!”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下次再見麵,大哥哥一定給你講好多好多農民和打魚人的故事,一定!”


    是啊,東州大地上,人人都說仙凡有別。


    仙凡之別,仙凡何以有別?


    仙人可以傲立於天地間;凡人,自然也可以是天地間的主角才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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