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了戲目,女伶們的玩心就收了起來,恢複了往常練功、排戲的日子。遊湖的人聽見傾月班的戲船上傳出依依呀呀的曲笛聲,又不見那些女孩子出來玩耍,便琢磨著傾月班是不是要開台了。果然,沒過兩天,傾月班掛起招牌,亮出水牌,要在正月十八落燈這一天開台,演出全本的《紅梅記》。杭州城的百姓們都不再說什麽了,隻能搖頭微笑,歎這傾月班總能出人意料卻又似在意料之中,於是又開始期盼著正月十八早些到。


    雖然《紅梅記》中幾折重頭戲都早已爛熟,但嫏伶仍一絲不敢懈怠:白日忙著揣摩新學的戲,晚間睡下了也不忘默記曲詞身段。嬛伶一心一意地忙著打點其他雜務,還特意為嫏伶等置辦了幾件新鮮戲裝,李漁則依舊改本說戲,眾人都忙而不亂。


    正月十八當夜,杭州城內,西湖上下,各處都掛滿了各色燈彩,有花鳥魚蟲,有古今人物,還有各色戲本子上的故事。恰好有一盞“李慧娘義救裴舜卿”的燈,老百姓都議論著要將彩燈搬到傾月班的船前做招牌。傾月班把戲船搖到了斷橋邊的淺灣裏,觀戲的人自斷橋上站到湖岸邊,鑼鼓一響,演過了第一出開場,嫏伶扮的裴舜卿便上場了。


    裴舜卿雖然是個書生,但既然敢站立斷橋之上,同權相賈似道對峙,自然要由骨子裏透出一股落拓豪氣來,這倒十分契合嫏伶的脾氣。“明窗淨院無人到,月色梅聲清悄。巖洞鎖煙深,風雨催花早。好趁韶華,放開懷抱,休負青春年少,幽穀發陽暉,彩筆華藻。”一曲《海棠春》唱罷,叫好聲如錢塘潮一般。嫏伶心知這是看客們抬舉,初出場時給她個麵子,於是便激起一股心勁兒,隻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魂即刻就化成裴舜卿。遠眺了一眼西湖夜景,裴舜卿同姵伶扮的老外郭謹和姹伶扮的中淨李素道:“呀!二兄你看,斷橋殘雪,猶存孤嶼,紅梅盛發,又一番新春光景也!俺們就地席地而飲。”看客們都心領神會地笑了,再等上幾天,這西湖的紅梅景致就能天天見到了。一時嫿伶扮的李慧娘出來,因敬慕裴舜卿的書生氣概,情意綿綿地讚道:“呀,美哉一少年。”台下看客都不禁歪了脖子在那裏微笑,也有幾個市井小人發出嘖嘖的聲音,有心調笑卻又不敢。這傾月班的女伶就是不同別處伶人,一個個雖然都是嬌柔的姑娘,可骨子裏到底還是透著清高的氣,叫人隻能台下遠觀,豈敢褻瀆輕慢?


    賈似道為著李慧娘對裴舜卿的一聲讚歎,舉劍殺了李慧娘,台上嫿伶演得悲戚,台下看客看得心酸。紅顏薄命四個字自古如此,那李慧娘就是個歌姬,整日守著個誤國害民的奸臣,還得強顏歡笑,一言不慎就命喪黃泉,真是可悲啊。而傾月班的這些個女伶也是一樣的,終年漂泊江湖,以取悅世人為生,就是要嫁人,也隻能做個小妾,更是可憐可歎啊!不過,隻要心裏有個不甘,這些看來下賤卑微的戲子也是有骨氣的,就像這李慧娘,一身雖死,卻此情不泯,魂返人世,救了裴生。縱然裴生不能與她生死相依,可有此浩然之情存於胸中,李慧娘自然就勝過了那千千萬萬的塵俗女子。


    “落拓江湖二十年,閑愁閑悶過花前。且將一片丈丈氣,散作綺羅叢裹言。”等到最後一出下場詩吟唱罷,四下看戲的人都歡呼不止,又似當日演《憐香伴》那般。嫏伶領著嫿伶、嫻伶等人出來拜謝看客,看客們拍掌不止,西湖上下光彩滿天。嫏伶的耳中眼中卻沒有這些繁華,她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斷橋,忽然想,《遊湖》那出裴舜卿站立橋頭,隻憑一身傲氣就嚇跑了奸臣賈似道是何等痛快,那自己為什麽剛才不站在斷橋上演,這才真切過癮呢。正想著,嫏伶果見橋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立著個青年英俊,穿著淡綠色的長衫,那氣概,真好像裴舜卿一樣。嫏伶不由心下生疑,隔著這麽遠,又有這麽多人,怎麽便能看見這人呢?莫非是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是心生幻境?於是又扭頭去看,果然不見了那人。


    第二日,滿城都傳說傾月班的《紅梅記》實在好看,都準備晚上再好好欣賞一回。嫏伶幾個趕緊拉住了李漁評析昨夜作戲不足的地方,一一演練,改了過來。當夜的戲果然又比第一天進益了不少,圍在傾月班戲船前的看客是越來越多,那看過的覺得不過癮,要再來看,沒看過的自然要趕趕熱鬧。傾月班的戲越演越火,那左右前後的戲船,勾欄裏的戲班子都忍不住有了嫉妒怨恨的心思,可這空怨恨也沒有用,技不如人能怎麽辦呢?唯有早起五更,三伏三九地苦練才行。


    眼看到了第十日,午間嬛伶招呼眾女伶吃飯,獨不見嫏伶,因問道:“人呢?”嫻伶道:“我也不清楚,剛才和我對完戲就不見了,想必是到哪個地方躲起來磨戲去了。”薑伶道:“磨戲也不能不吃飯啊!飽吹餓唱,晚上那頓她是一定不吃的,午間這頓飯必須得吃。這麽下去,看傷了胃。”嫿伶向嬛伶笑道:“這可是走火入魔了,比你還厲害,玩命似的。我看,這戲再演兩日就停了吧。”嬛伶歎了口氣,道:“攔不住她。算了,我們先吃,給她留著好的。一會兒吃完了,你們幾個沒事的四處找找。”眾人答應著,都低頭吃飯。李漁捧著飯碗,獨在船尾坐著吃,湖上煙波飄來,已經是陣陣春日氣息,有幾株柳樹已經催生出綠芽,遙遙望,隱隱地滲出綠色,看得人心癢癢。嬛伶捧著茶盅過來坐下,笑問:“先生吃飯還不忘賞景?”李漁卻道:“你們的戲,是越來越好了。”嬛伶道:“那是先生指點得好。有時候作戲就像做菜一樣,差那一點點火候,味道就天差地別了。”李漁依然望著外麵湖景,道:“我得好好想想,再給你們寫個新戲。”“寫新戲?”嬛伶忙問,“先生要專給我們寫新戲?”李漁轉過眼神來看著嬛伶,點頭道:“不錯。專給你們寫個新戲,讓這杭州城裏的戲班子都比不了。”嬛伶笑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先生幫著我們把戲打磨得這麽好,不怕我們得罪了其他的戲班伶人嗎?”李漁毫不介意道:“怕什麽?梅自孤傲,蘭自清芬,豈怕俗花豔草來相爭呢。”嬛伶笑歎:“先生一句話,又貶損了多少人去了。”


    吃了飯,婷伶、姝伶等在一處湖山石洞裏找到了正在默戲的嫏伶,強拉回戲船上,嬛伶看著吃了飯,這才又放她出去繼續默戲。日頭落了西山,船前燈火亮起時,嫏伶便坐在鏡前開始妝扮了。台上演戲的著了魔,台下看戲的上了癮,台上的都像是瘋了,台下的則都癡了。一時裴舜卿等下了台,中間是兩折過場戲《城破恣宴》,說的是襄陽城被蒙古兵攻破,賈似道卻隱而不報,隻在西湖岸邊歡歌宴飲,一意尋樂。看客們正被妖伶幾個的醜淨逗得歡聲一片,突然聽見一片吆喝聲:“閃開閃開!都閃開了!”看戲的人不及反應就呼啦啦地被冰冷的竿子撥弄開,一群烏黑的影子衝上前來。


    女伶們都還在作戲,眼裏並沒有看見這些。那群黑影中卻躍出三五個人,跳上了戲船,推開妖伶幾個喝道:“不許演了!都停下。”說著兩個人就奪了薑伶等手中的管弦。嬛伶和嫏伶見此情形忙走了出來,嫿伶上前恭敬一拜道:“幾位軍爺有何貴幹?”“貴幹?”為首的小將冷笑道,“你當我們是來看戲取樂的嗎?”嫿伶笑著:“不敢。軍爺要是來看戲取樂的,自然該在下麵找個好位子坐了,我們送上好茶好點心。”小將一揮手,不耐煩地道:“不必了!你們少在這裏跟本將耍嘴,還是乖乖地脫了這身衣裳,跟本將回衙門。”“衙門?什麽衙門?”嫿伶忙問。小將昂首道:“按察使的衙門!”眾女伶聽了都不由心慌意亂,台下百姓早都騷動起來,嫿伶鎮定了神色,依舊笑著問道:“不知道我們犯了什麽過錯,軍爺要抓我們。”小將道:“你們演的戲諷刺當朝,這就是天大的過錯!恐怕連小命都保不住了。”聽見這句話,百姓們都吵嚷起來,小將厲聲喝道:“你們這幫刁民,還在這裏起哄!傾月班的戲子唱禁戲,諷刺朝廷,是大罪。你們還在這了看得津津有味,若還不走,本將一並抓了去問罪!”百姓們哪經得住這樣的嚇唬,紛紛轉身向四處散去,頓時戲船前就空無一人。


    李漁上前向小將作揖道:“這位小將軍,我們戲班子從來都本本分分的,不敢唱什麽禁戲,將軍是不是弄錯了?”“弄錯了?”小將挑起眉毛,從旁邊一個小兵手裏抽出一張文書來,道:“看看!白紙黑字寫的是西湖斷橋下傾月班,再看看,你們的簾子上挑的什麽?以為我們吃軍糧的不識字嗎?”李漁陪笑道:“將軍說的沒錯,這是傾月班的戲船。可是,我們今日演的是《紅梅記》,不是禁戲啊!”小將滿不在乎地答道:“是不是禁戲是你們說了算的嗎?這是朝廷定下的法律。你們演的這個什麽,呃,《紅梅記》。我們按察使大人說了,就是禁戲。”嫻伶在旁悄聲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可怎麽辦?”嬛伶嫏伶等都皺著眉頭,知道這事情並不簡單。李漁見此不好強爭,隻能低頭拱手陪著笑:“小將軍,恕在下愚鈍。這個《紅梅記》是老本子戲,傳了百來年了,各處勾欄也都演過,從未聽說過是禁戲啊,更不知道是哪裏諷刺了當朝了。”小將鼻子裏噴出口氣:“哪裏?就你們這會兒演的,什麽蒙兵攻破了襄陽城,半壁江南不保。瞅瞅,看你們這些個打扮,抹著白粉弄得跟跳梁小醜似的,你們這是醜化朝廷。”李漁忙道:“將軍誤會了。這戲裏演的是蒙兵,又是宋朝的事兒了,跟朝廷無關的。我們這些小民,豈敢諷刺朝廷啊?”小將罵道:“放肆!你們不知道如今滿蒙一家嗎?當今皇上的天下,那是蒙人幫著打下來的,你們說蒙人的不是,就是說朝廷的不是。廢話少說,走吧。”


    幾個小兵上來就要拉扯李漁,嬛伶忙衝了出來,喊道:“慢著!我是傾月班的班主,這位先生隻是我們請來看戲的,跟傾月班無關。”小將瞪起眼睛道:“你是班主?嗬,原來是個女人,難怪躲在男人背後半天才出來。我抓的就是你這個班主!”說著就讓人來押嬛伶,嫏伶上前喝道:“住手!戲是我演的,賊是我罵的,若論罪魁禍首,我是第一個。這些個搭戲的伶人都是不識字的,更不懂什麽前朝後朝,都是聽我的。要抓,就抓我!”那小將見這兩個女伶先後跳出來擔罪名,隻覺得好笑,何曾聽過戲子也有這樣肝膽情義的,於是道:“行啦,行啦!你們以為本將沒事是來抓人玩耍的嗎?你們也別都跳出來擔罪,該是誰就是誰,本將也不錯抓一個,冤枉一個。”向左右命道,“這個班主,還有這些個都扮著妝的,統統給我帶走,其他的人,都攆散了。來,拿封條來,即刻把這戲船封了,等大人升了堂,問案定罪後再處置。”


    小兵們應著,呼啦啦上前來,抓人的抓人,攆人的攆人,封船的封船。李漁護著旁邊幾個已經嚇得不行的小丫頭,嬙伶死死按住早已憤憤的嬗伶,命道:“不要胡來!否則大家都得死。”隨後上前拉了嫿伶的手,小聲囑咐道:“今夜若是過堂,不要強辯。這不是死罪,先保住幾日活命,我想辦法!”嫿伶點頭道:“有我在,放心!船上你周全了。”說著兩人就被小兵拉開,這一群人生生地看著嬛伶嫏伶幾個被官兵押著走了。這些年來雖是江湖飄零,可傾月班還從未遇到過如此狀況,況且嬛嫏嬛嫻等幾個有主見的人都被帶走,眾女伶紛紛慌了神。嬙伶從袖中拿出幾錠銀子,交給李漁道:“還煩先生安頓了姐妹們,我去探聽消息,想辦法救她們。”又向嬗伶道,“你千萬不許胡來,好好地守著姐姐妹妹們,保護她們的安全。萬事有我。”嬗伶深知事大,鄭重點頭,嬙伶抽身便走,直奔陸圻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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