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近午十分,傾月班收了招牌,就要開船。柳如是和寇白門趕來相送,佟國器也陪著嫿伶來了,獨不見李漁。嫿伶交過兩張銀票,道:“不許推辭。我知道,我走了,你畢竟缺個人。一路上留心,要是遇到好的苗子,買兩個。”於是姐妹們相互勸慰一番,含淚揮別,姝伶拉了嫿伶的手,滴淚道:“姐姐,我們以後還來杭州看你。”嫿伶含笑,送著戲船離了西湖岸邊,飄然而去。


    六十裏常州府毗陵驛,一百一十裏鎮江府,九十裏龍潭驛,船頭一轉,江寧府金陵城又在眼前了。嬛伶走向船尾,在薑伶身邊坐下,望著木槳劃出的波紋發呆。薑伶問道:“想什麽呢?再半日,就要到了。”嬛伶道:“姐姐,我們不進城了吧。”“不進城?”薑伶疑惑道,“不進城,去哪裏?”嬛伶一歎:“現在城外待著吧,不拘哪裏。想進城時再進去,咱們先在別處歇歇。”薑伶答應著,隻是搖櫓不停。


    半日到了金陵城外,船在長幹橋下停住了,薑伶因問道:“到底將船拴在哪裏呢?”嬗伶望著聚寶門外大報恩寺塔琉璃聖光,浮屠崔嵬,一片祥雲嫋繞,便道:“姐姐,我們不如就在大報恩寺旁的渡口靠了船吧,這裏要進城容易,要出城也方便,往來的人口又多,想要演戲搭台就演,挺好的。”嬛伶想了想,覺得也挺好,便命靠了岸,將船拴攏。眾女伶出得艙來,也不顧往來行人,紛紛伸展腰肢,疏鬆筋骨。嬛伶道:“你們若想出去逛逛的,就自己去吧,小心點,早點回來。”雖然年年都要回江寧府,可每次回來女孩子們都忍不住還要去逛一番,尤其是那舊院風景,總帶著那抹不去脂粉濃香,清曲優雅。嬛伶在艙內轉了一圈,見嬗伶和嬙伶兩個還坐著說閑話,便問:“你們不出去逛逛?”嬙伶道:“那些街市什麽的,不太想去。”嬗伶道:“我正慫恿她去大報恩寺看看呢。”嬛伶道:“是啊,自從到了戲船,每年回來也隻是靈穀寺、雞鳴寺走一走,竟再沒有逛過大報恩寺。”嬗伶忙道:“要不我們一起去吧?”嬛伶道:“罷了,還是你們兩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歇,順便看著船。”嬙伶道:“好吧。那我們兩個去了,逛完了就回來,你好好歇著吧。”


    嬙伶和嬗伶兩個出艙上岸,沿著秦淮外河的南岸往大報恩寺去,隻見處處人頭攢動,香煙彌漫,誦經聲不絕於耳。嬙伶道:“這大報恩寺竟然這麽熱鬧,上香的人也太多了。”嬗伶道:“快到浴佛節了,自然人多。”嬙伶一想,道:“果然是。我竟然都不知光陰了。”“何止你?”嬗伶笑道,“這一船的姐妹們常常都不知光陰,隻有嬛伶姐記得清楚,為的是根據日子安排戲目。”兩個人一麵說著,一麵登台階進了山門。嬙伶道:“聽說這大報恩寺建寺的時候,是用木樁燒火成炭,再鐵輪滾石碾壓夯實,還鋪了朱砂避濕殺蟲。”嬗伶忙問:“姐姐你怎麽知道的?”嬙伶道:“其實我小時候來過一次。我全家來金陵探親,爹帶我遊曆金陵各處勝景,這都是我爹給我講的。”嬗伶道:“對啊。那琉璃塔下還埋著金棺銀槨,佛骨舍利,據說是南梁朝武帝時就有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說著又問道,“姐,你是學武的,你說說,當年達摩一葦渡江,行得通嗎?真有這絕世輕功?”嬙伶並未答話,隻是微皺著眉頭看嬗伶道:“你這小丫頭知道的倒也不少啊?”嬗伶咧嘴一樂:“跑了這麽多年的戲船碼頭,這些事早聽了百十遍了。”嬙伶聽了,不再多問。


    兩個人一同看了天王殿,賞了石壇欄楯,饒過大殿,來至琉璃塔下。塔前塔後都是等著磚塔祈福的人,嬙伶仰頭望去,隻見塔身高聳入雲,白瓷貼麵,琉璃拱門,五色的琉璃磚雕成各種花鳥蟲獸鑲嵌門上,九層八麵的簷角下上百鐵馬隨風叮咚,猶如西天梵音,聲聞數裏。雖是白天,塔內仍燃著數百盞長明燈,燈火輝煌,油香四溢,遙想塔頂高處,定嵌著稀世珠寶,以配這塔底深處埋藏的佛頂骨舍利。嬗伶問道:“姐,我們要爬塔去嗎?”嬙伶笑道:“人家爬塔憑的是一片誠心,我們兩個,卻是憑蠻力。”嬗伶道:“那就爬了再說。”於是隨著人群往塔上走去,每到一層,都停下來觀摩各色琉璃雕刻,憑欄看景。越往上去人就越少,許多體力不支的人都歇了下來,也有一些幹脆放棄了,獨嬗伶和嬙伶兩個人興致勃勃,一直登到塔頂,卻見兩個小沙彌守在那裏,正盤坐蒲團,閉目誦經。嬙伶不由輕聲道:“好了,也是頭了,該回去了。免得人家以為我們是來盜寶的,當我們是奔波吧和霸波奔呢。”嬗伶歪嘴笑道:“錯了,我們是來登塔的,不是守塔的。”於是附在嬙伶耳便道,“他們是奔波吧和霸波奔,我們是唐僧和悟空。”嬙伶也忍住笑了:“少胡說。我反正不是唐僧,你麽,倒是個活悟空。太鬧!”說罷,兩個挽著手下塔而去。


    正出了塔門,忽聽一陣捉賊,嬗伶和嬙伶回身望去,隻見兩個莽漢推開眾香客,往這邊跑來,後麵追著幾個小沙彌。嬗伶冷笑道:“還真有奔波吧和霸波奔呐!”說著兩個莽漢已經到了眼前,嬗伶和嬙伶猛地轉身,腳下一抬,一個人絆倒一個。嬗伶忙上前,一屁股坐在一個莽漢身上,腳下使著千斤墜的功夫,壓得那人動彈不得。嬙伶則趁另一人爬起時抓了胳膊,隻一擰,那人便自己轉了個圈被反鎖住。小沙彌和眾香客都圍了過來,忙七手八腳的扭過兩個賊人,嚷嚷著送到衙門去。隻見一個法師模樣的走上前來,稽首道:“多謝兩位女施主擒賊。”嬗伶笑道:“舉手之勞,長老不必客氣!”法師道:“哪裏,兩位姑娘年紀輕輕就一身俠氣,有此義舉,實在難得。哦,三日之後就是浴佛節,屆時寺中有浴佛慶典,二位姑娘若有暇,還請前來結緣。”嬗伶忙答應道:“長老既然相邀,豈敢不來。”說完稽首告辭。那法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看著嬙伶,嬙伶恰好回頭看他,那法師便微微一笑,點頭去了。


    回到戲船,嫏伶等出去遊逛的也回來了,娑伶道:“可回來了!等你們開飯呢。街上新買的烏米飯,拌了糖,快來吃吧。”原來江浙一帶百姓都有浴佛節前後吃烏米飯的習俗,乃是用烏飯草舂成汁,泡了粳米或糯米煮成的,色成紫黑,清香可口。眾人吃著飯,娑伶道:“哎,都說這烏米飯是從目連救母的故事上來的,如今又是浴佛節,我們不如演幾出教化的戲吧,也應應景。”嬛伶道:“你說的輕巧,這些年我們一直演風月戲,這些戲,隻怕都荒疏了。”娑伶道:“我也說了是應景。每年浴佛節的時候,各大寺院前都有戲班子搭台,不過是熱鬧熱鬧。”嬗伶插道:“《目連救母》我以前倒是學過,這樣吧,我和娑伶姐姐搭一回戲。”娑伶道:“行。我雖然多年不演了,但這點老旦的功夫還是不曾丟的。”妖伶一旁幫襯道:“《西遊》裏的戲不是也行麽?這個交給我們幾個小的吧。”眾女伶都說好,嬗伶忽然捅了嬙伶一下,道:“你怎麽了?我們這邊說的熱鬧,你卻發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烏飯嗎?”嬙伶回過神來,眨著眼睛道:“沒什麽,我在想些事情呢。你們要演戲,我自然說好。”嬗伶並不饒她:“哎,還說戲。你的《昭君出塞》和《擋馬》什麽時候能見啊?”嬙伶尷尬道:“我……你就饒了我吧。”嬛伶卻道:“嬗伶你急什麽?你學了多少年才練出來的?別催她。我看她那日練功,倒有悟性,過了一個坎兒,就好了。”


    隔日,女伶們便忙著浴佛節的戲,卻獨不見嬙伶,待問她可有什麽要緊的事情,她也不說,隻是笑笑掩過,眾人都不好多問。這天正是浴佛節,大報恩寺內人山人海,拜佛的,觀禮的,敬香的,熙熙攘攘隻進不出。寺前擺滿各色貨郎攤,各處戲班子也來搭台唱戲,百步之內倒有七八艘戲船,船前也都是人頭攢動,看戲取樂。嬙伶來至浴佛的禮台前,四下觀望,果見那日的法師在一旁站著,見嬙伶來了,抽身便走,嬙伶忙跟了上去。來至一處寂靜寺院,法師轉身道:“姑娘緣何今日才來?”嬙伶未解其意,便道:“大師不是要我今日來的嗎?”法師道:“人稱姑娘機敏伶俐,為何故作癡呆呢?”嬙伶警惕道:“大師究竟是何人?”法師道:“姑娘不必擔憂。貧僧法號妙空,是兩江總督馬國柱大人在大報恩寺的替身,卻也是姑娘的同道之人。”嬙伶心中大驚,隻是麵上不露,道:“大師此言怎解?”妙空道:“貧僧自幼皈依佛門,算來也有四十年了。馬大人上任金陵後,貧僧便為其替身,來至大報恩寺。然而,貧僧要做的,除了早晚誦經外,便是與姑娘一樣的事情了。”嬙伶仍舊不信,問道:“那大師是從何處得知我的身份?”妙空道:“姑娘身份乃是福建陳複甫轉由鎮江平一統告知貧僧的。”嬙伶想起杭州陳複甫所提之事,這才放心,因道:“但不知大師有何事交待?”妙空道:“姑娘可知這大報恩寺琉璃塔裏藏著多少寶物嗎?”嬙伶道:“這個早有耳聞。大報恩寺原是六朝長幹寺故址,塔下藏著的佛骨舍利豈能用價值計算?”“佛骨舍利無價,金棺銀槨亦無價。隻是這世上的善男信女前來供養,捐了多少金銀珍寶。”妙空忙接道。嬙伶一驚:“大師何意?”妙空道:“這大報恩寺乃永樂大帝所建,如今這些珍寶取來用於複明大業,豈非理所當然!”嬙伶不由倒吸了口冷氣,妙空繼續道,“貧僧苦熬多年,總算做了琉璃塔的值守,目下是浴佛節,寺內閑雜人等較多,若是事發,也容易做遮掩。”嬙伶思忖道:“大師這主意可與上頭商量過?既然有此決定,但不知要我做些什麽?”妙空道:“原來隻想著將此事告訴姑娘,或可有助力之處。如今知道姑娘所在的戲船就在寺前停駐,便有大用。東西雖是不多,可若是悉數運出,過關盤查,恐露嫌疑。貧僧意欲將部分寶物先藏於船上,待日後慢慢送出去。那戲船往來江寧府多年,又是一船女伶,自然不會引起官府主意……”“不行!”嬙伶斷然回絕道,“若是要我赴湯蹈火,我自萬死不辭。可無端牽扯無辜之人,是萬萬不能的。”妙空忙道:“她們都是我漢家子民,為反清複明大業盡些力是應當的。”嬙伶定了目光,道:“大師身在佛門,為何不講慈悲。我等沉淪苦海便也罷了,何必連累他人?”妙空哈哈笑道:“沒想到姑娘心中竟有此佛性。”嬙伶歎道:“此事還請大師諒解,再想他法吧。”妙空道:“事態緊迫,這幾日就要運出,此時還有何法?”嬙伶道:“戲船到來,不過是機緣巧合,我不信大師事先沒有其他安排。”妙空頓時啞口無言,又見嬙伶意誌堅決不好強求,隻得作罷。


    從大報恩寺出來,嬙伶心裏隻是忐忑不安。當日妙空憑空出現,她便覺察出異樣,而今聽他所言盜取琉璃塔內所藏寶物之事,無頭無尾,是何等冒險。最擔憂的是,兩日來她在城中多方探聽,卻無一人與她接頭,但不知陳複甫現在何處,這江寧府又都有哪些同道兄弟在。信步來至傾月班戲船前,妖伶等正在船頭演戲,百姓們也看得熱鬧。嬙伶心裏不由地生出一股淒然,闖蕩江湖多年,這還是她第一次覺得心頭無著落,隻擔心有什麽事發生。她隻一個想法,如果是一己生死,置之度外又何妨,可如今卻有可能連著這一船的姐妹啊!她忽然想起放鶴亭中陳複甫“不管在哪裏,有些事還是都躲不掉的”的話,心中竟涼了半截。


    待停戲的間歇,嬙伶悄悄上了船,眾姐妹都在歇息說戲,也不甚在意她。隻聽娉伶感歎道:“還是回來自在,在這裏唱戲,總覺得是唱給家鄉人聽的,心裏真舒坦。”嬋伶也道:“是啊!說來也奇怪了,今年回來感覺特別好,處處都是鳥語花香的。”嬛伶笑道:“那是因為往年都是秋天來,如今正要入夏,正是好時候呢。”嫏伶接道:“說的還真是。這金陵城啊,夏天太熱,冬天太冷,秋天本來就肅殺,就這一春到入夏的時候,最好了!哎,我們要不趁這個時候去郊遊吧?”嫻伶道:“好啊!我讚成!這幾年,城裏城外的山也爬的差不多了,我們去遠一點吧,怎麽樣?”“好好好!”眾人都歡喜道。嬙伶聽了,心裏越發難過。


    一時眾人歇好了,又去前麵開演,嬛伶悄然來至嬙伶身邊,按住了她的肩道:“有心事?”嬙伶一驚,笑著搖頭。嬛伶笑道:“笑得這麽假!還說不是?”嬙伶隻好歎氣,嬛伶拉了她的手道:“這兩天你都心事重重的,我們又不敢多問。隻是,有再大的事情,你和我跟嫏伶說,總是沒錯的。”嬙伶道:“我正是因為不想連累你麽……”“連累?”嬛伶插道,“你和我們說連累?那這本帳,可就算不清了。”嬙伶欣然一笑,依舊輕歎,嬛伶急了:“你到底還當我們是朋友嗎?我一直以為,我們可是生死之交啊!”聽見生死之交四個字,嬙伶心頭一顫,這正是當年她同三百義士盟誓時的話,如今,此盟未踐,倒先在這些女伶身上印證了。她想起方才妙空說今夜就要挖開地宮,時間的確緊迫,而自己身份向來隱秘,這個妙空能潛在馬國柱身邊,又知道自己身份,還認識陳複甫、平一統,實在不該懷疑他的身份。斟酌片刻後,嬙伶將在大報恩寺一事和盤托出,嬛伶極為驚訝:“這是,要盜寶嗎?”嬙伶道:“這也是無奈之舉。陳大哥他們……這……我也是因為這個才猶豫不決,左右為難。萬一事發,這戲船可就……”嬛伶道:“你不必為難,我知道,你們要做的事情不是尋常事。行了,你就去和大師說,這個忙我們願意幫。”嬙伶還有些遲疑,卻也點了一點頭,兩個人盡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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