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塵子遍尋集市。河蚌是妖身,按理應容易察覺,但自從來到清虛觀,容塵子一直喂以袪邪符水,又長期燃驅邪避難香,可謂是喂養得當,這貨身上的妖邪之氣日漸微弱,此時即使是使用羅盤,若不近身也難發覺。


    如今濟濟燈市,又去哪裏尋她?


    容塵子心急如焚,葉甜也隻有安撫:“師哥也不必過分憂心,她畢竟是妖,常人當奈何不得才是。”


    容塵子卻又哪能寬心?那河蚌天真單純,體質又嬌弱,平時一點小病小痛都是要哭好久的,若真遇歹人……早知如此便該牢牢牽在手裏,如何因世人眼光便放她獨行?


    容塵子急悔交加,不敢再想,料定時間不久,河蚌走不遠,他急步脫開人群,來到一株槐樹下,就打算使用仙鶴尋蹤術。葉甜急忙拉住他:“師哥,仙鶴尋蹤術每辨認一次氣息就增一分消耗,此處是燈市,生人怕不下數千人,你就算道法再高強,又如何禁得住耗損?”


    容塵子從清素身上的百寶袋裏掏出黃符、朱砂,持筆畫符:“事到如今也顧不得了。”


    葉甜終究是心疼他,當下跺腳:“我去西市找,你先探究東市。有消息以傳音符聯絡。”


    容塵子隻是微微點頭,手中黃符被折成紙鶴,他微微念咒,紙鶴幾度振翅,伸長脖子低叫了一聲,往東市飛去。


    燈影繚亂,人群如蟻。


    大河蚌手裏端著一碗豆腐腦,邊吃邊逛。彼時單身女子獨行夜市還十分少見,何況她衣著本就華美香豔。往前行了一陣,她正要回頭向容塵子要那盞鯉魚花燈,一隻大手用一方浸了迷藥的絹帕猛地捂住了她的嘴,隨後幾個男人簇擁著她,像是護著自家小姐一般匆匆離開了集市。


    老實說,這幾個人河蚌並不放在眼裏,她是內修,神識最是強大,又豈會被區區迷藥放倒。但她仍未呼救——臭容塵子,叫你讓老子離你一步遠,這下老子丟了吧?


    路越走越偏,漸漸到了一處荒坡,坡下有個石窟。男人們帶著她進去,紛紛獰笑上前,河蚌坐在地上,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不理解:“你們帶我來這裏幹什麽?”


    她肌膚太嫩,仿佛一用力就會揉碎一般,捉她的大漢摸了一把魂都飛了,也就沒敢太用力,是以現在她身上不痛,又生了好奇心。


    那時候她跪坐在地上,裙擺潔白、黑發如絲,如若初開的水仙。幾個男人都有些忍不住,紛紛脫了上衣,一個胸口長滿胸毛的大漢罵了一聲娘,目光貪婪:“這次的貨真他媽的嫩!”


    他身後一個有點惦腳的漢子邪笑:“老大,這個雌兒實在難得,讓兄弟嚐嚐鮮,兄弟那份不要了。”


    被稱作老大的男人目光在河蚌身上轉了幾轉,下定決心般道:“不管了,咱哥幾個先開開葷。”


    嚐鮮、開葷這樣的詞入耳,河蚌就明白了——這幾個家夥居然想吃老子!!她十分氣憤,就算老子真身胖了點,也不夠這六個大漢一起吃吧?!何況也不搞點青椒、蒜蓉什麽的配料。


    實在是太不專業了!!


    她眸子微微一轉,幾個大漢瞬間沒了聲息,那美眸如同一片蔚藍色的大海,海潮溫柔地舔撫過他們的每一寸肌膚,神識仿佛也隨著那層層海浪起伏,竟一時癡了。


    河蚌伸出手,為首的大漢神情木然卻小心翼翼地將她扶了起來。她很快下達了第一個命令:“去把附近所有好吃的都給本座尋來!!”


    於是五個大漢開始出去找吃的,不多時,附近的豆腐腦、豌豆黃、煎餅果子流水一般送到石窟裏,這貨坐一塊石板上,開始享受美食。


    六個大漢累得臉色都變了,表情卻仍舊木然,動作無不小心細致。若是河蚌不發話,他們能直接累死。


    好在河蚌並不想讓他們這麽快死,她坐在最壯的那個大漢背上,小腳下還踩著另一個的背,吃得悠哉遊哉。


    然而吃不多時,就見一人走了進來。紅衣逶迤及地,青絲垂至腰際,此人款款行至河蚌麵前,望了她許久才道:“陛下。”


    河蚌很意外,好不容易騰出嘴來方問:“淳於臨,你如何找到本座的?”


    麵前的海族大祭司沉默了許久才吐出幾個字:“跟著豌豆黃來的。”


    河蚌咧嘴笑了一笑,小腳穿著精致細軟的絲鞋,在大漢背上發出噠噠的聲響,六個漢子柔順得像六隻咩咩叫的小綿羊。


    淳於臨似乎也早習慣了這海皇的嗜好,他取了一塊豌豆黃親手投喂,河蚌就著他的手啊嗚一口咬掉了半邊,他方才輕聲問:“陛下何時回海族?”


    河蚌鼓著腮幫子,樂不思蜀:“不急不急。”


    淳於臨與這河蚌可算是唇齒相依,是以私下裏二人也沒多少顧忌。河蚌是個內修,順著內陸河遊到海裏時,想要帶走個紀念品,於是順道往殼裏夾了條鯉魚,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一塊帶到了海裏。


    並且不問三七二十一讓淳於臨修了武道。淳於臨這些年多依附於她,甚至主理淩霞海域一帶所有海族的事務。河蚌明麵上是海皇,但這個海皇就跟宋江領導水泊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漢一樣,是個占山為王的海大王,是以這家夥粗魯習氣不改。


    後來東海實在鞭長莫及,這才封了她一個海皇,也算是招安了。這家夥一不上貢二不朝拜,隻是在淳於臨的治理下,淩霞山這一帶海域還算是太平,東海龍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後來海族的海龜老祭司死了,這河蚌索性就扶了淳於臨作了大祭司,自己關起殼來吃吃喝喝,海族的實權倒是大抵都在淳於臨手上。


    這吃貨胃口極大,且她一喜歡上吃什麽,就喜歡追著人家窮吃,以至於她有一段時間迷上了海參,差點把這一帶的海參都吃絕種了,害得淳於臨又從別處買了許多過來填補。


    那河蚌將他當靠背,不多時似乎突然想到什麽,又揚起粉臉,“淳於臨,你去找口鍋,再加點青椒、蒜蓉什麽的。”


    淳於臨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突發奇想,當下將手中最後一塊豌豆黃喂她:“嗯。”


    不過片刻,石窟中架起一大鐵鍋,下麵柴薪燒得劈啪有聲,大河蚌吃完了煎餅果子,冷不防變成河蚌,然後它咕嘰一聲在蒜蓉裏滾了一圈。


    ……


    淳於臨負手而立,打量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請教:“敢問陛下,您這是……”


    大河蚌還在蒜蓉裏滾來滾去,那蒜太辣,嗆得它殼裏一直往外流水:“演戲演全套嘛,這六個人不是要吃本座嗎,本座索性就添點戲份,哼,看那臭道士還敢不牽老子逛街。”即使被嗆成這樣,她還在咂嘴,“呀呀,聽說蒜蓉河蚌也是很美味的呐……”


    淳於臨麵上優雅的微笑片片碎裂:“……我說,陛下,您真的確定這六個大男人費盡心思綁您回來……就是為了做蒜蓉河蚌嗎?!!”


    大河蚌終於把那殼撐開了一條縫:“納尼?”


    淳於臨將她從蒜蓉裏麵抱出來,放在大鍋裏洗刷,但蒜味實在是太濃烈了,洗了半天還是一盤蒜蓉河蚌的味兒。


    淳於臨皺著眉頭,許久終於開口:“陛下,我必須非常嚴肅地告訴你,要是再這麽吃下去,你的蚌殼就要成蝸居了……”


    夜晚的石窟無比安靜,幾個大漢木頭樁子一樣杵在原地。河蚌將淳於臨當靠背,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她一吃飽就犯困,難免又打了個哈欠。


    淳於臨纖長潔淨的五指輕輕按壓著她的肩頭,唇際擦過她精致的耳垂,笑意傾城:“陛下……難道就不好奇他們到底是想做什麽嗎?”


    大河蚌坐在大漢背上仍覺得硌得難受,索性變成河蚌團在淳於臨懷裏,渾身散發著一股蒜蓉河蚌的氣息:“幹什麽?”


    “不幹什麽!”淳於臨答得又快又幹脆!


    這河蚌睡相不好,老是流口水。淳於臨實在是不想和她以這種形式相濡以沫,隻得抽出鮫綃捂住她兩殼間的細縫。約摸兩刻之後,河蚌本已睡得口水橫流了,卻突然又出聲:“容塵子來了,你走吧。”


    淳於臨應了一聲,將她輕輕放在一個漢子背上,正要出門,她突然化作人身,素手一揚,一片深藍色的水紋四漾開來,淳於臨眼前一暗,轉眼竟然已在十餘裏開外!


    水遁!


    水遁術是一種水係法術,能夠在水域中一行千裏,但在陸地則威力大打折扣。施術者一般需要人為地製造一片水域,方能在其中穿行無阻。但能在陸地隨隨便便一遁十餘裏的水係內修,便是在東海也尋不出幾個。


    淳於臨翩然前行,心下也了然——難怪東海龍王寧願封她一個海皇,眼不見心不煩了。


    他對這個河蚌的來曆也不是很了解,他本是嘉陵江裏頗有靈氣的一條金鯉,某日禍從天降,被漁夫一網給網上了漁船。萬幸這河蚌也在網裏,當時它也是睡得這般口水橫流,醒來後這貨還cos漁夫和金魚,讓漁夫回去問問他老婆是不是要個結實的木盆。


    結果她一開口說話漁夫就尖叫著跳河跑了。=_=|||


    這貨百無聊賴,覺得不能白白被網一場,就把這條看上去很有靈氣的金鯉往蚌殼裏一夾,衝著大海的方向遊走了。


    雖然她一直堅稱當時是想帶個內陸河的紀念品,但淳於臨一直堅信這吃貨隻是為了帶一塊預備幹糧——原因是有一天,他發現這貨在研究紅燜鯉魚……


    跟一個吃貨是沒什麽道理可講的,他未雨綢繆,好一段時間不吃不喝,一直節食減肥,餓得皮包骨頭。終於有一晚這貨摸著他的真身,一臉失望——盡是魚鱗,沒什麽吃頭啊……


    遂給他起名——純魚鱗……


    後來東海招安她為海皇,要官員花名冊,這貨也知道這名字做大祭司實在是有失顏麵,遂大筆一揮,改成了諧音淳於臨。


    淳於臨緩緩往海裏行去,大河蚌又變回了人形,六個漢子仿佛是突然回了神,看著石板上純美如小白花一樣的麗人,幾個五大三粗的爺們心裏突然生起隱約的恐懼。


    “老大,這娘們有點邪。”幾個人開始交頭接耳,他們完全記不清方才發生的事,像是作了一場沒有內容的夢。但石窟裏這口熱氣騰騰的鍋、蒜蓉、青椒絲還有隨處可見的糕餅渣是怎麽回事?!


    為首的老大似乎想了想:“媽了個巴子的,一個娘們再邪能邪到哪裏去!兄弟們上!”


    河蚌也是有些好奇——這些人到底綁老子來做什麽……


    幾個大漢小心翼翼地靠了攏來,終究是色令智昏,為首的漢子伸手摸了摸河蚌吹彈可破的臉頰,見並無異樣,立刻壯了膽氣,就伸出烏黑的舌尖去舔她水潤的耳垂。


    這河蚌立刻橫眼豎目——臭淳於臨,還說他們不是想吃本座!!舌頭都伸這麽長了!看本座回去不拔光你的魚鱗!!


    她打個滾避開,六個男人哪裏肯放,立刻就圍了上去。容塵子隨紙鶴進得石窟時,就看見這幕。跟在他身後的清素老遠都感受到他的怒意,他取了拂塵,將幾個大漢打得哭爹喊娘,一個勁兒地叫道爺饒命。


    大河蚌蝴蝶一樣撲到他懷裏:“容塵子,你怎麽才來!他們想吃我!”她證據確鑿地指著裏麵的鐵鍋和蒜蓉、青椒絲,“你看你看,他們連調料都準備好了!”她隨即又一指那個為首的大漢,“他還想咬我耳朵!”


    “……”懷裏軟玉溫香,冰肌玉骨之間散發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大蒜味,容塵子的怒意隨疲色一並消了,他看看一臉激憤的河蚌,冷不防一個爆粟敲在她頭上。


    不是每個貨都跟你一樣隻知道吃的啊喂!!!


    出得石窟,星鬥滿天。


    容塵子命清素和清靈將六個大漢押去官衙,希望能找到其他被拐的女子。他抱著河蚌行走在郊外的土路上,夜風微涼,吹起她如絲如雲的黑發,空氣中送來了金桂的香氣,還有河蚌身上的大蒜味道。


    容塵子歎口氣,他以仙鶴尋蹤術找了她半天,實在有些累了。隻是如今人抱在懷裏,一直懸著的心仿佛也落了地。


    “老道士……”河蚌雙手摟著他的頸脖,聲音又嬌又脆。容塵子低聲應:“嗯?”


    這河蚌實在不自覺:“你身上什麽味道,好難聞!!”


    容塵子歎口氣,突然將她放下來,取了背上拂塵,指地圈下一方土地,直徑丈餘,口中念念有辭。不過頃刻,那圈光芒微閃,竟然變成了一汪綠水!


    容塵子將河蚌化為真身放到水裏,隨手捏了一把泥土,再次掐訣念咒,將土揉碎擦洗她的蚌殼,不一會兒這河蚌身上異味盡祛,還帶了一股清涼的薄荷味。


    這河蚌極少見到正宗道術,開心得眼睛裏都聚滿了光:“嗷嗷,老道士你好厲害!!”她湊到容塵子跟前,用殼蹭他以示討好,“老道士,你能給畫幾個蔥燒海參不……”


    容塵子啼笑皆非,也是拿她沒辦法:“走吧,帶你去吃東西。”


    此處離淩霞鎮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但各家都有行路的法子,河蚌擅水遁,道家的法子卻五花八門,禦劍、踏雲、禦獸什麽的,千裏咫尺,都是極便利的。


    但未免驚擾世俗,也為了讓河蚌瞧個熱鬧,容塵子以紙符折了一匹馬,馬一折成,他輕聲念咒,就見那紙片似的白馬揚蹄一聲輕嘶,竟然就變成了一匹神駿的座騎。河蚌開心壞了:“嗷嗷,老道士你可以折驢不?”


    容塵子不理她,拉著她上馬,駿馬如飛,不稍片刻已經到了小鎮的客棧。有小二出來攬客,見一簪冠著袍的出家人牽著一個美貌女子,難免多看了幾眼。容塵子神色微窘,但沒有放手,牽著河蚌直接入了雅間。


    河蚌先前吃的東西不少,這會兒倒不怎麽餓,還能惦記驢子:“嗷嗷,老道士,你折個驢嘛……”


    容塵子不能理解她對驢的執著,纏到最後這貨終於吐露了真情:“呃……我聽說有一道菜叫驢肉火燒……”


    容塵子覺得很悲哀……


    他以指蘸水,用黃毛邊紙畫了一道符:“自己折吧。”


    那河蚌覺得太新鮮了,居然連小二送進來的十來樣糕點都不能完全吸引她的注意力了。她拿著那道符透著燭台的燈光左看右看,最後興高采烈地動手折驢。


    許久之後,一頭紙驢新鮮出爐,容塵子輕吹一口氣,那紙驢果然變成了一頭……尖耳、鼠嘴、大腹、長尾的玩意兒,容塵子左右打量了一遍,沉默良久:“這……是驢?”


    大河蚌得意洋洋:“怎麽樣?像吧?我在嘉陵江邊見過,哇哈哈哈!拿去廚房做驢肉火燒,嗷嗷嗷……”


    她蹭蹭跑下樓,容塵子以手撫額:“你這記性可真好……別吃中了毒!”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就聞小二尖叫:“呔!哪裏來的魔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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