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的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絨爾甲打聽司藤:樓上長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幹嘛的?她白天晚上門都虛掩著,不管什麽時候打門口過,都能看到她在看電視,這是幾輩子沒看過電視啊?電視就那麽好看?五行裏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沒聽說缺電視啊。


    洛絨爾甲覺得這些人挺沒見識的,他說,看電視怎麽了,你沒見新聞上報那些打遊戲的,幾天幾夜都不閉眼麽?人家喜歡看電視,說不定是想上電視呢,說不定她以後就演電視了。


    打發完他們,洛絨爾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說姑娘啊你一個人住要當心點啊,賓館裏雖然很安全但是保不準每個客人都是好人啊,萬一有人動壞心呢,晚上睡覺可不能不關門啊,說完了又問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來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經心似的說了句:“過兩天就回來了。”


    又說:“待會再幫忙泡一桶方便麵上來吧,這次要海鮮味的。”


    當晚又是洛絨爾甲值夜,半夜12點過後聽到門響,有客人進來,走近了看著眼熟,忽然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個秦放嗎?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來啦……”


    後麵的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他臉色看起來極其疲憊,眼睛裏布滿血絲,衣服和臉上都有擦破的痕跡,不客氣地說,真像個惶惶不可終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他這兩天幹什麽去了?


    “我朋友還在?”


    思緒冷不丁被人打斷,洛絨爾甲答的有些結巴:“在……在樓上,一直沒出去過。”


    “沒給你添什麽麻煩吧?”


    “哦呀……不麻煩,”洛絨爾甲趕緊擺手,“漢人姑娘都好說話的很,她喜歡吃方便麵,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說也不能老吃,她就又買了餅幹。”


    說到最後,手指著櫃台裏的一隅,那裏疊著幾袋筒裝餅幹,包裝和“趣多多”類似,仔細一看才知道那牌子叫“趣多少”,山寨的仿製,擱大城市或許無人問津,但在一些偏遠的地方,倒是反常地可以打開市場。


    喜歡吃方便麵,居然還會買劣質的餅幹,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來是連鮑魚參肚都會挑剔哪產的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隻用兩個手指去拈,抱著桶麵大快朵頤?難以想象。


    沒想到這個洛絨爾甲和司藤之間,倒是有些交流,秦放不動聲色,又向他打聽:“她提過我沒有?”


    “哦呀,她說你過兩天就回來。”


    “過兩天就回來?”


    洛絨爾甲沒有注意到秦放突然變得奇怪的語氣和驟然收緊的眸子,隻是拚命點頭:“就是,就是,過兩天就回來。”


    過去幾天的經曆,對秦放來講簡直就是噩夢,和旺堆和金珠坐在那輛顛顛簸簸的小金杯上,他的冷汗幾乎比一生流過的都還多,他盡量埋下頭,用那雙爪子一樣的雙手把外套的立領拉到最高,緩緩地扯起雪帽,又從腳下的包裏拽出圍巾和手套,能裹的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還是害怕,附近也許有一千人一萬人,但隻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見光的死人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著說請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情歌唱嗨了,完全沒留意到秦放的嗓音根本已經沙啞地不像話了,哼著小調緩緩刹車。


    秦放盡量自然的下車,車門打開,半山冷冽的風打麵,腳踩到實地,骨關節似乎都在支楞著,到底心虛,心裏提醒著自己不要看不要看,眼睛還是不聽使喚,向著前頭瞥了一眼。


    車子的後視鏡裏,他的目光和金珠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著笑著臉色驟變,僵了那麽一兩秒,沒命一樣尖叫起來。


    不是她膽小,若你看到兩個深陷的近乎空曠的孔洞裏活動著玻璃球大小的兩顆眼珠子,還直勾勾看著你,你也會奔潰的。


    秦放腦子頓時就懵了,本能意識支配掉頭就跑,身後旺堆焦急地大聲用藏語問著什麽,金珠尖叫了幾句,夾雜著幾個發音異常尖利的詞。


    森支!森支!


    藏語口語裏,“森支”意同活鬼,秦放聽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話,跑了沒多久,身後突然車聲大作,旺堆居然開車追了上來。


    秦放險些就崩潰了,要是被旺堆捉到會怎麽樣?層層上報,新聞媒體聞風而至添油加醋挖他祖上三代,還是被當做怪物送到實驗室刀鋸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過一個彎道時,他覷著下頭樹多,翻身就從車行的路麵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轉軲轆樣滾了十幾個滾摔到下一層山路,山根地枝劃擦到臉都不顧,又磕磕絆絆如法炮製,車是繞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徑,眼瞅著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車子,氣的在山梁上跳著腳破口大罵。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亂說,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罷了,青天白日,哪來的鬼呢?他是氣秦放沒給車錢,從囊謙到這,開的這麽累,油也耗了不少,頭一次見到這麽明目張膽逃車錢的,漢人太狡猾了,心腸太黑了!


    秦放不敢走大路,隻敢在坡上的林子裏往下挪,偶爾聽到車聲就趕緊趴下身子,隻恨不能縮到地裏去,自己都覺得自己跟山魈野鬼沒什麽區別,入暮時分終於去到山腳,遠眺燈火漸亮的囊謙,突然泄了所有的氣。


    這一晚,他蜷縮在山腳林子裏一處岩塊下頭苦捱,手機還有電,連上網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驚覺2013年已經過去了。


    所有人都在為過去的一年做總結曬成果,配圖喜氣洋洋,聚會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裝的、自拍的,也有大罵領導摳門不給加工資的,所有的熱鬧都像被鐮刀去了根,跟他再也沒有任何關係,秦放木然的瀏覽,操作時沒留意在一個朋友的發布下頭點了個讚,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擺酒啊,年底酒店緊張,要提前訂,別讓哥們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這頭看手機屏幕的,已經是個“鬼”了麽?


    秦放咬著牙狠狠攥緊了手機,藏區的晚上可真冷啊,風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腳很快就沒了知覺,他僵倚石頭發呆,眼角有一道灼熱緩緩流進嘴裏,秦放愣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居然流淚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這輩子,記事開始,他就沒流過眼淚,除了……陳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算起來也好久了吧,是七年還是八年前?


    那時候還年輕,陳宛是第一個女朋友,一見鍾情,寵的沒邊沒際,一度有異性沒人性,有一次單誌剛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別墅鑰匙,一群人在他家別墅聚會,趁著陳宛跟其他女孩兒們在客廳聊天,哥麽們把秦放拉到邊上一通訓斥,無非罵他長女人誌氣滅男人威風,拆了中國男子漢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輕氣盛,覺得怪沒麵子的,昂著脖子來了句:“誰說的!老子楷模地能給中國男人代言了!”


    哥麽們攛掇:“擇日不如撞日,今兒個你倒是給咱代言一個!”


    鬧鬧哄哄,半輪饕餮半輪暢飲,末了又拉秦放打牌,各種貼條懲罰,玩的正嗨,陳宛過來,她喝多了酒,頭有些暈,拉著秦放的胳膊嚷嚷著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陳宛一出現,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著互相使眼色提醒,單看秦放怎麽給男人長臉,秦放臉板下來,口氣挺衝地說了陳宛幾句,大意是沒見我這忙著嗎,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嗎雲雲,陳宛是沒被他這麽說過,應了一聲眼圈紅紅地下樓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關中國男人脊梁,還是裝著漫不經心地招呼大家:來來來,打牌,別掃興。


    一眾狐朋狗友怪叫,對秦放很是一通大捧特捧,樓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樓下女孩們擠在一起看恐怖電影尖叫連連,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發現不見了陳宛,一問,女孩兒們都答:不是上樓看你打牌去了嗎?


    打牌?不是下樓跟你們看電影去了嗎?


    秦放估摸著陳宛是生氣走了,來日難免要唱一出負荊請罪,也沒怎麽放在心上,互相道了別,才剛出別墅大門,突然聽到別墅另一邊傳來慘叫。


    有個落在後頭的女孩發現遊泳池裏趴著什麽,好奇地俯身去看,又撳開了泳池邊上的燈,隻一眼,嚇的幾不曾魂飛魄散。


    那是溺死在遊泳池裏的陳宛。


    警方後來調查過,結論是酒後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聽來,這個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滅她,那天別墅裏那麽一大幫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恐怖電影,鬧哄哄形同市肆牌樓,沒有任何人聽到她的呼救。


    據說人從溺水到死亡,隻需要4-6分鍾,那短短的幾百秒,陳宛該是多麽絕望?


    秦放跪在水池邊上哭啞了嗓子,單誌剛他們拉都拉不起來,後來陳宛的父親來了,左右開工扇了他十來個耳光之後被朋友們勸開,秦放搖搖晃晃站起來,鼻血糊了下巴嘴巴,又滴進遊泳池裏迤邐著蘊開,居然絢麗地像是開花。


    很久沒有想起過陳宛了,還以為真的是時間的流逝削淺了痛,這時才知道,有些事情永遠不會翻過去,它平時靜靜躺著,隻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冷笑著舒展腰身,提醒你它以這樣的姿態,還在。


    關於陳宛記憶的沉渣泛起讓時間突然就失去了計時的意義,秦放蜷縮在林子裏呆呆看太陽升起又升起,直到身體給了他另一重更加難以忍受的折磨。


    饑餓。


    有人可能不認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認為這麽說太俗不文藝,但無可否認人本來就是生理動物,那些嚷嚷著精神折磨更難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飽了飯的,餓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也有,但是曆史這漫漫長河的,不也隻撲騰撲騰遊出了倆嘛。


    秦放往囊謙的方向走,道路兩旁漸漸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緊張,低著頭在一家餐館外頭買包子雞蛋,正等著店主裝袋,邊上有個人突然吼了聲:“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張皇如秦放,第一反應就是:又出漏子了?


    秦放全身的神經陡然縮緊,顧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誰,猛地轉身就跑,慌不擇路,迎麵撞翻過來的一輛手推車,整個人往地上栽過去,車主著急想去拽他肩膀,一個滑手,把他蒙住臉的圍巾給扯了下來。


    陽光照到臉上,秦放覺得自己全完了,他瘋了一樣滾在地上歇斯底裏地叫,兩手拚命去捂自己的臉,好多人圍成了圈看他,有漢人也有藏人,小聲議論著說這個人有毛病麽,羊癲瘋發作了?


    秦放過了很久才意識到事情又有了變化,他急急脫下手套,看到自己與常人無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臉,皮膚、有彈性的肌肉、骨頭。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又變回來了,是因為回了囊謙嗎?


    秦放做了個嚐試,他買了麵鏡子,選了個與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著離開囊謙,走一段就掏出鏡子,看自己的臉。


    原來,變化是一步一步發生的。


    從最開始的一切如常,到臉色慢慢晦暗,皮膚失去光澤,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痙攣,屍斑,血肉萎縮,形同骨架……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遠,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緊,一口氣怎麽也上不上來。


    秦放站在那個臨界點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學時學過的圓規,自己現在真是像極了被圈在圓規畫下的圓裏,東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遠也走不出那道弧線。


    笑完了回頭去看,遠遠的山線那頭,囊謙縣城的建築輪廓若隱若現,不過他知道,圓心不是囊謙。


    是司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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