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萬東的生物鍾掐的很準,趕在天亮之前醒過來,帶著賈桂芝離開落腳的那間屋子,寨子裏人多眼雜的,還得找個犄角旮旯的地方先避一避:好在苗寨建在山上,曲裏拐彎的,很容易就能找到偏地頭。


    賈桂芝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就跟沒睡醒似的,好幾次都是周萬東拽著她走的,好不容易在個破屋後頭停下來,周萬東躁得直拿手扇風,看看時間差不多,掏手機出來給秦放發短信,顛來倒倒來顛的還是那句話:在苗寨嗎?


    昨兒他留意過,榕榜苗寨的確挺偏,估計很少有外人來,隻要秦放還在寨子裏,打聽個一日半日的總會有眉目的。


    短信發出去,長長籲一口氣,又低頭檢視自己胳膊上的傷:以前傷的比這重的都有,拿布條狠狠裹起來,撐個三五天不在話下,對近乎自虐的這一點,他是很有點自豪的,覺得自己吃得苦,下得狠,真漢子。


    布條有些鬆,他一邊胳膊夾住,另一頭牙齒咬住拉緊,一邊拉一邊含糊不清問賈桂芝:“抓到了秦放之後呢?得先回麗縣吧,你男人的屍體還在冰櫃裏凍著,你不趕著處理,指著凍他一輩子嗎?”


    賈桂芝說:“那是白英小姐。”


    什麽雞同鴨講的,那不明明是趙江龍嗎,怎麽還後綴了一個小姐?周萬東狐疑地看賈桂芝,這才發現她是在自言自語,眼神飄飄的,跟昨晚上站在窗前時一個模樣。


    這是還沒睡醒?周萬東拿手在賈桂芝眼前晃了晃。


    賈桂芝就像沒看見一樣,嘴唇微微翕動著:“後來我又開窗看了,沒有人,我一定是在做夢。”


    “白英小姐跟畫上長的一模一樣,穿的衣服都一模一樣,都是旗袍。哦,不對,天冷,旗袍外麵加了件大衣。”


    “白英小姐一定是嫌我太慢了,她等的不耐煩了……”


    話還沒完,周萬東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來,特嗨的重金屬音樂,賈桂芝渾身一震,登時就清醒過來。


    來電顯上,“秦放”兩個字赫然在目,周萬東不耐煩地把手機翻過了麵去,罵了句:“打個屁啊。”


    又過了幾分鍾,秦放的短信回過來了。


    “嗯,這兩天頭疼,睡覺呢。不說了。”


    周萬東的嘴角現出得意的笑來:不著急,你睡吧,慢慢兒睡,這苗寨就這麽大點地方,睡醒了,老子也就找到你了。


    從顏福瑞通知秦放收拾行李到開車離開,前後不過一個半小時。


    司藤照例坐後座,顏福瑞坐副駕,顏福瑞上車的時候,秦放一連看了他好幾眼,又回頭看司藤,那意思是:他怎麽也跟我們一起啊?


    沒道理啊,瓦房的事不是已經結了嗎?你顏福瑞不回青城,反而跟著一起去杭州,不覺得說不過去嗎?


    司藤沒有跟他解釋的意思:“愣著幹嘛,開車啊。”


    山路寂寂,一路無話,中午停車吃飯時,秦放又給單誌剛的手機打了個電話,那頭照例地不接,掛了電話之後,秦放編輯了條短信發過去:“你手機是不是又跟上次似的接不了電話了?哥們,咱不缺那點錢,趕緊換台新的唄。”


    十幾分鍾之後收到的回信,寥寥幾個字:“嗯,先湊合用唄。”


    六個字,秦放盯著看了足有一分鍾,然後罵了句我擦,顏福瑞正低頭在他對麵大口扒飯,聞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再然後,吃飯的動作都文雅了許多。


    秦放馬上給業務部門的負責人打電話:“你,現在,馬上,帶兩個同事去單總家,對,讓物業給鑰匙,就說單總都幾天沒上班了,你們擔心會出事,有什麽情況馬上通知我……”


    又想到有人現在還一直假冒單誌剛套聽自己的消息,秦放後背隱隱有些發涼,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低調一點,先別聲張,哪怕要報警,也先問過我。”


    他隱隱覺得,這事可能跟之前安蔓的死有關,誌剛當時恰好就在現場,而殺人凶嫌也一直遲遲沒有落網,難道說……


    秦放不敢再想下去了,暗自祈禱單誌剛可別真的出事才好。


    機場候機時,消息終於來了,據說推測是入室搶劫,因為屋裏被翻的亂七八糟的。人被捆著鎖在洗手間裏好幾天,沒吃沒喝的,被找到的時候已經昏迷,現在送到醫院去了,依著秦放的吩咐,暫時沒有報警,物業保安那邊怕事情聲張出去引起住戶對安全保障的質疑,也沒有胡亂嚷嚷。


    也就是說,尚未打草驚蛇,表麵上看,依然風平浪靜。


    秦放覺得,警方介入還是有必要的,隻是事情比較複雜,電話裏說不清楚,還是自己當麵跟警察敘述比較妥當——他吩咐業務部門的負責人盡量不要去動單誌剛家的犯罪現場,以免妨礙後續警方的調查取證,對方的反應有些怪怪的,吞吞吐吐了一陣子之後,話裏有話:“秦總,我覺得吧,如果真報警,也可能會有麻煩。”


    “單總家有些東西,我們也說不清楚,就跟邪教那種似的……秦總,這是單總私事,我們做下屬的就當沒看到,也不會亂說,你還是……自己去單總家看一看再說吧。”


    邪教?秦放心裏咯噔一聲。


    誌剛家裏他去過不止一次,從來沒見過什麽異常的東西啊,怎麽還跟邪教扯上關係了?


    終於登機,顏福瑞舉著機票費力地比對座位號,然後被空姐客氣地引向後排的時候,心事重重的秦放才想起來:辦手續換票的時候,對方說過沒有三人連號,有一個人要落單安排在最後,自己當時想都沒想,就把顏福瑞的身份證剔出去了。


    司藤的位置靠窗,她有些疲倦,入座之後就閉著眼睛小睡,不知道為什麽,秦放總覺得,兩人之間,已經隔了些什麽。


    昨晚司藤去黑背山,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事情跟她忽然一反常態地啟用顏福瑞有直接關係,但是到底是什麽是呢?她不說,自己也無從知曉。


    飛機帶著引擎的轟鳴聲衝上天際,機艙裏安靜的近乎單調,秦放漸漸困乏,上下眼皮一直打架,迷迷糊糊間,聽到司藤說了句:“秦放,挺冷的,拿條毯子。”


    秦放頓時就清醒了,轉頭看司藤,她好像又出現了跟那一晚相同的症狀,無端怕冷,眉頭緊蹙,嘴唇有些發白,秦放有些擔心,招手示意空乘取條毛毯過來,空乘彬彬有禮地過來道歉:“不好意思啊先生,飛機上毛毯有限,已經被先要的乘客領完了。”


    領完就領完吧,總不能要人家生造一條,秦放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司藤蓋上。


    外套上,帶了他的溫度和味道,自然跟毛毯是不一樣的,司藤第一時間就察覺了,她眼睫顫了顫,沒有睜眼,隻是疲倦地說了句:“融了沈銀燈的妖力之後,應該再休息兩天的。昨天晚上就施用妖力,果然又有些不舒服了,到了杭州之後,要緊找個地方靜養兩天。”


    “不住我家嗎?”


    司藤沒有回答,秦放多少猜到她心思:“你不想住我那也行,西湖邊不少山上,都有私家開的客棧,裝修的都很精致,依山帶水,環境也清幽,可以給你包個院子,也不貴,你想歇多久都行。”


    說完了,屏息聽她回答,好久沒聲息,還以為她睡著了,誰知道她又開口了。


    “剛剛在機場,看到那些時裝的店麵和廣告,覺得你們現在的衣服和穿戴也很好看的,回頭再看自己,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也很少有人這麽穿了,忽然就覺得格格不入的。”


    格格不入嗎?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很快接受了七十七年後的生活和審美呢?或者是……


    秦放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說法:很多時候,人的改變和對過去的決然摒棄,是從發型和穿著開始的。


    那個喜歡穿最好的絲綢裁剪而成的旗袍,長發永遠綰成鬆散發髻的司藤,說話時不時會帶出咬文嚼字調調的司藤,給她罩個框框似乎就能凝成一副舊時油畫的司藤,忽然對他說:“你們的衣服和穿戴也挺好看的,旗袍、大衣,似乎真的很老式了。”


    秦放覺得這其實是好事,畢竟,她的那個時代,是再也回不來了,你當然可以在身上穿一件旗袍,但這個世界已經天翻地覆,你再也穿不出那個有著獨特風土明月的民國。


    秦放說:“我也覺得,你如果穿我們現代的衣服,會很好看的。到了杭州之後,我帶你去購物中心逛逛,你應該會喜歡那種收腰的風衣,高跟的皮靴,還有墨鏡。”


    司藤閉著眼睛笑起來:“秦放,你很有錢嗎?”


    “我有沒有跟你講過,我那次到上海,重新遇到邵琰寬?”


    “他花了大力氣來追我,我花他的錢,流水一樣,從來不心疼,點從來吃不完的西洋菜,一道一道,像慈禧太後嚐滿漢全席,吃了一筷子就撤,又買很多穿不完的衣裳,拎的累了,新衣服連袋子一同扔掉。我是故意作踐他的錢,冷眼看著他還要耍什麽花樣。”


    “可是現在,有點心疼你的錢,不想由著心意亂花,怕把你給花窮了。”


    秦放啞然失笑,哪有買一兩件衣服就把人給花窮了的道理?


    還有,她又提到邵琰寬了,司藤數次提到邵琰寬,都給人前後不一自相矛盾的感覺,忽而像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忽而又像是切齒痛恨的身受者,但是不論是哪一種,有一點是一致的。


    他感覺不到她對邵琰寬的愛。


    耳畔傳來司藤的淺淺鼻息,她終於是睡著了。


    秦放幫她掖了掖蓋著的衣角,忽然就發起愣來。


    老話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司藤話裏話外,對邵琰寬的險惡憎恨是無疑的了,但是,愛呢?


    三萬英尺高空,同一架飛機,相隔二十餘排,還有一個人跟秦放一樣,陷入了深重的犯傻發愣之中。


    顏福瑞。


    原本,瓦房事了,自己闔該打哪來回哪去,他是向司藤小姐辭行去的,客客氣氣絮絮叨叨一大堆,大意是感謝司藤小姐不計較師父丘山道長的錯處,感謝為苦命的瓦房主持了公道,自己笨手笨腳的,也幫不了什麽忙,就不打擾了,以後會常常記著司藤小姐的好……


    司藤打斷他說:“有件事,想來想去,還是你做合適。這事了了之後,你再回青城吧。”


    顏福瑞受寵若驚,這世上,居然能有“適合”他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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