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點多到的蕭山機場,先頭那個業務負責人打電話來說單誌剛在輸液,除了極度虛弱外沒什麽大礙,秦放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想著已經挺晚了,既然情況挺穩定,明天再去醫院看他不遲。


    打車回到家,已經是半夜,秦放忍著困倦為司藤和顏福瑞安排好住宿,回房之後,幾乎是挨著枕頭就著,感覺上,這一覺黑甜無比,內急醒轉的時候,還以為天亮了,摸過手機一看,才發現隻有淩晨4點半。


    迷迷糊糊開門去洗手間,路過客廳,看到自書房投射出的狹長的一線光影,司藤原本就是可睡可不睡的,興許又在看書也說不定,秦放不想打擾她,轉身想走時,忽然聽到顏福瑞的聲音:“就是這間是吧?”


    顏福瑞?他也沒睡?還和司藤一起?秦放刹那間睡意全無,屏息想再聽,聲音似乎又低下去了。


    聽牆角這種事,秦放不願做,而且司藤那麽警醒,萬一讓她發覺難免尷尬,猶豫了再猶豫,還是悄悄離開,隻是這剩下的時間,再也睡不著了。


    早上起來,想著家裏有客人,要盡地主之誼,秦放去外頭打包了早點回來,這早飯場景真是既家常又詭異:司藤坐在沙發裏看早新聞,顏福瑞手裏抓著包子埋頭呼哧呼哧喝粥,至於秦放,吃一口停半天,眼睛臉上都寫著疑慮重重。


    吃完了,顏福瑞把碗筷一推:“謝謝你啊秦放,我走了啊。”


    秦放一時間沒能消化“走了啊”的含義,顏福瑞踢踏踢踏回房,把自己的行李包拎出來,還跟司藤擺手:“再見啊司藤小姐。”


    司藤頭也不抬:“再見,不送。”


    她不送,自己不能不送,地主之誼,迎送都不能怠慢,秦放滿頭霧水地把顏福瑞送下樓:“你要去哪啊?”


    顏福瑞擲地有聲地回了兩個字:“打工!”


    瓦房死了之後,顏福瑞無親無故孑然一身的,青城山的那點“家業”也蕩然無存,又有麻辣燙和串串燒的“特長”,的確身具長三角打工者的標配……


    但是,這是當他傻麽?前一天晚上跟一個妖怪竊竊私語了大半夜,就為了第二天去“打工”?


    秦放不甘心,還想多套他兩句話,但是顏福瑞經過前一輪的臥底曆練,顯然已經聰明了不少,攔手招了輛出租車就跟他告別:“拜拜,秦放。”


    上午準備去醫院看單誌剛,可能的話想聯係一下之前負責安蔓那樁案子的警察張頭,聊一下這幾天收到的怪異短信,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找到新的突破口——不過做這些之前,得先去一趟單誌剛家裏。


    路上,他給司藤大致講了個中緣由,司藤也挺奇怪的,問他:“安蔓之前,是不是得罪過什麽了不得的人,不然為什麽和她有關係的都有麻煩呢?趙江龍死了,她自己被殺了,再在屋子裏關兩天,單誌剛估計也得沒命,現在,對方又明顯是在找你……”


    也許吧,但是得罪的是什麽樣的大咖,以至於身邊的人都要連坐?


    單誌剛住在市中心的高檔公寓,他家在郊外原本是有別墅,但是陳宛去世之後,大概是有風水上的忌諱,再也沒去住過,單誌剛的父母長居國外,別墅一直空關,之前秦放還勸過他,空關著挺浪費的,不如轉手賣掉,單誌剛滿不在乎地回答:“就放著唄,又不缺這錢。”


    好吧,土豪的世界,秦放不大懂,有時候想想也有些納悶,單誌剛家都那麽有錢了,還巴巴跟他一起創業開公司幹嘛呢?


    單誌剛的回答是:“這你就不懂了,再有錢那也是父母的,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還是有追求的。”


    公司的絕大部分原始啟動資金是單誌剛家拿出來的,前期的關卡也是單誌剛父母輩的人脈關係打通的,如果以上兩者鑄成的成功就是單誌剛口中的“追求”……


    不過,秦放也是合夥人,基本的道理他懂,既受其惠反罵其人,就有些人品低劣了。


    秦放是常來的,登記身份證之後直接在樓下物業取了磁卡上樓開門,單誌剛家裏,果然是被洗劫一樣狼藉,滿地扔的衣服鞋子,吃了一半的薯片,歪了半碗的掛麵,悶餿食物的味道混著騷臭氣,秦放腦子裏忽然跳出一個念頭:據說是被綁了幾天幾夜了,萬一內急,不會是……


    眼見這屋子連下腳的地兒都沒有,司藤是完全不想進去了,吩咐秦放:“你趕緊看,看完了就走。”


    她在走廊裏等秦放,順便觀摩高檔公寓的裝飾,這裏裝修的很像酒店,房間和房間之間,都掛了藝術畫或者擺了雕塑以彰顯風格,這一層的雕塑都是翩翩起舞的芭蕾舞演員,裙子很短,穿著性感,姿勢各異,尚算優美,但反其道而行之的是,演員的塑形相當肥胖,露出的兩條大腿,像兩根肉嘟嘟的火腿。


    單誌剛整天都在這裏進進出出,這審美,得歪到哪裏去啊。


    等了好大一會,都不見秦放出來,司藤有些不耐煩,走到門邊催他:“秦放?”


    奇怪,秦放站在一個類似家常擺放的神龕麵前,一動不動。


    又叫了他兩聲,不見回答,司藤心裏覺得有些異樣,索性走到他身邊。


    這神龕居然是隔層的,前一層是關老爺,不過瓷像被砸的隻剩半截了,碎瓷片混在翻到的香燭之中,鮮紅純白,倒是對比鮮明。


    後一層……


    後一層的牆麵上綴了綠色的小燈泡,可能電源外接,一直在亮,幽碧的顏色一晃一晃,把秦放的臉色襯地有些嚇人,最裏麵的一麵有一張年輕女孩兒的照片,詭異的是咽喉和四肢的部位都摁了銅釘,又有細細的鎖鏈拖到裏龕的四角,每個角上都掛了銅鎖。


    這手法……鎮妖?壓鬼?連個符咒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哪路江湖術士的招搖撞騙,司藤皺了皺眉頭,又仔細看那張照片,女孩兒年紀不大,眉眼間有些熟悉,她一定是在哪裏看過……


    想起來了,秦放的錢包裏有的,這是……陳宛啊。


    秦放麵無表情地伸出手,一根根把摁著的銅釘拔出來,每拔一根,神色就森冷一分,最後把照片取下的時候,陳宛咽喉和四肢那幾個部位,隻剩下了圓形的孔洞。


    他伸手去撫那張照片,好像這樣,就能把孔洞的邊緣撫齊一樣。


    公司有兩三個業務同事陪著單誌剛,筆記本電腦和網線都接進來了,還像模像樣地匯報工作:“單總,恒亞這次活動,首先是道具製作周期不夠,其次是長途運輸,時間不定,不方便我們包線路包月……呀,秦總過來了。”


    從進了病房開始,秦放的眼睛就一直盯在單誌剛身上,也不去理會其他人:“大家都出去一下,我跟單總有事情要談。”


    這幾個人都是前一天去過單誌剛家的,約略明白秦放要跟單誌剛聊什麽事,雖然八卦心思大起,但還都是心領神會的一一離開,出門時看到司藤,都有些怔愣,司藤聽到他們低聲的竊竊私語。


    ——老板新女朋友嗎?未婚妻不是剛出事嗎?這也太快了吧。


    ——這你就不懂了,誰知道是因為有了新人舊人才出的事,還是舊人出了事才有了新人啊。


    ——老板就是老板,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之前那麽久都單身,一旦不單身,換得走馬燈一樣……


    司藤把門關上的時候,覺得似乎有必要跟秦放說一聲,陪床的這幾個,還是辭了算了——隻跟她照了一麵就想像力如此豐富,之前在單誌剛家看到的那些,才不相信他們會真的“就當沒看見”,還不知道被傳成什麽樣子呢。


    看到秦放回來,單誌剛還挺高興,但後來發現他臉色不對,又冷眼冷語往外趕人,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但還是找話跟他說:“怎麽這麽快回來了?這兩天出事,安蔓的後事也不知道怎麽樣了,應該火化了吧……對了,他們說是接到你的電話才去我家的,你怎麽會知道……”


    秦放掏出那張照片,把正麵翻向單誌剛。


    單誌剛猛地住口,臉色嘴唇幾乎是在瞬間變成蒼白,白的那麽過分,以至於司藤好想掏出口紅,給他的嘴唇上色,然後對他說:“來,笑一個。”


    在這件事裏,她固然是有些同情秦放,但更多的,是為妖的乖戾和偏激般的幸災樂禍,她想起七十七年前,在上海那個倒閉破落的華美紡織廠裏,那個女人對她說:“你不懂,你又沒有感情。”


    感情?你是指人類脆弱的摻雜太多美好想像的感情嗎?秦放和安蔓不真實的愛請,和單誌剛迷霧重重的友情,還有你所追求的邵琰寬虛假的真情?


    秦放在單誌剛麵前坐下來,說:“誌剛,大家都認識很多年了,不要說假話了,聽著累。陳宛,到底是怎麽回事?”


    單誌剛的喉結滾了幾下,嘴唇有些發幹,他局促地摁了一下手背上輸液的膠口,又往後挪了挪身子:“沒……沒怎麽回事。”


    他腦子轉的飛快,磕磕絆絆地去圓這個故事:“秦放你知道的,出事是在我家裏出的,多少是忌諱的,所以就……”


    秦放打斷他:“心虛嗎?”


    單誌剛緊張地手都在發抖了,吊起的輸液滴管被帶的一顫一顫,嘴唇翕動著想說什麽,又閉上了。


    秦放火了:“連我這種不懂歪門邪道的,看到你神龕裏的布置都知道不對,你不心虛,用得著鎖著她嗎啊?陳宛已經死了七年多了,你怕什麽?你不心虛,這麽多年,你從來沒有跟我提過,我一直以為她是失足落水,我從來不知道其中還另有隱情,更加不知道事情跟你有關!”


    單誌剛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頓了會定了定神,反而怪笑起來。


    “秦放,你這是什麽意思,大家這麽多年朋友,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如果是我殺的陳宛,當初警察早把我抓起來了。這麽多年,我對你怎麽樣?做朋友,我有沒有虧待過你?咱們公司起步,我家裏出了多少力,托了多少關係?”


    “現在憑一張照片,你就懷疑我了?一個活人死在你家裏你不怕嗎?我爸媽後來都不願意住那個別墅了你知道嗎?我們找了高人求家宅平安不行嗎?什麽叫事情跟我有關,就一張照片,我就成殺人犯了嗎?”


    秦放笑起來:“你不提你家裏出了多少力,我都差點忘了,你家裏人脈鋪的廣,公檢法都有人,如果當初真是你,也可能大罪化小小罪化了吧?”


    說到後來,忽然摁捺不住,伸手就去攥單誌剛衣領:“說真話!單誌剛!我要聽真話!”


    單誌剛狠狠搡開秦放的手:“我說的就是真話,你不相信,報警去,讓警察來抓我啊!”


    氣氛一時間凝重至極,秦放的眼睛噴火,拳頭攥了又攥。


    靜默中,一直倚著牆背的司藤長歎一口氣:“你們這問來問去,雞生蛋蛋生雞的,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她指著單誌剛對秦放說:“不管他說什麽,你都不會相信,時隔七年,全是他一張嘴,紅口白牙,單靠問,就能問出來嗎?”


    說話間伸出食指,意味深長地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嘴裏的話不能相信,但這裏,是絕不會騙人的……秦放,說起來,還要多謝沈銀燈呢。”


    她一邊說,一邊向著單誌剛走過來,不知道為什麽,對著秦放的憤怒質問,單誌剛尚能勉強穩住陣腳,看到司藤這樣唇角含笑地款款過來,竟然止不住遍體生寒,說話都打磕絆了:“你……你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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