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農場,其實是個靠山的村子,那一帶土質不適合種莊稼,卻很適合培植中草藥,有腦子精明的村民就開始改種藥材,一年下來頗有賺頭,於是鄰居們有樣學樣,你三畝我五畝,久而久之,這村子成了小有名氣的藥材村,不少藥材商、批發戶,每年都會定時過來收購。


    炎還山是最早看出其中商機的人,他覺得這種小作坊式的你一家我一戶太沒效率了,他野心勃勃,想整合這村裏的資源,把零散的自給自足的村民變為給自己打工的員工——成立一個中藥材公司,對外收購的同時也配置自有的種植基地。


    想法雖好,施行起來卻長路漫漫,一來他手上的生意本就需要投入大量時間精力,二來層層手續,無數批文,還得征求村民的同意,所以一直到他死,也沒能看到這公司破土動工。


    後來種種,都是林喜柔促成推進的,總之是,林伶上高中的時候,基地正式開始運行,林喜柔也幾乎不著家,大部分時間都撲在了這個基地上。


    高二暑假,林伶到農場避暑,當時炎拓也在農場,為了拿畢業的“社會實踐”學分。


    基地有幢三層的大樓,占地很廣,做倉儲及藥材前處理使用,譬如洗藥、切片、幹燥等等,林伶到的第一天,就決定每天樓上樓下二十個來回,為了瘦身減肥。


    而跑樓伊始,她就注意到這幢樓不止三層:地麵之下還有空間,隻不過通往地下的樓梯口被鐵門鎖著,說是下頭存放著廢棄被淘汰的機器以及預備年底集中銷毀的劣質藥材等等。


    這讓人聯想到陰暗的地下室、張滿蛛絲的舊器具以及快速溜竄的老鼠,林伶對鐵門之內,毫無興趣。


    那天,她下到樓底,發現鐵門沒鎖、開了道縫,隱約還有林喜柔的聲音傳出。


    林伶有點驚喜,她好些日子沒見到林喜柔了,她喜歡這位“林姨”,全世界,隻有她對自己最溫柔、關愛。


    她雀躍地小跑過去,進了大鐵門,裏頭跟外頭是兩個世界,陰暗、寂靜、雜亂,廢棄的家具和機器壘得到處都是,門縫射進來的光道裏,飄著很多灰塵。


    林伶懷疑自己是聽錯了,怎麽會有林喜柔的聲音呢,她是高層、大老板,即便是檢查工作,也不會跑到這鬼地方來。


    她懨懨地轉身想走,就在這個時候,盡頭深處,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聲。


    那聲音起得突然,一兩秒就沒了,但叫得特別慘,林伶嚇得渾身汗毛倒豎,但她太慫,連說話給自己壯膽都小小聲:“誰啊?”


    沒人回答,倒是過了會,又有低低的、如泣如縷的聲音傳出來,不過音量太低,實在聽不清,林伶猶豫了一下,放輕腳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過去。


    後來回想,也多虧了那年頭並不盛行監控這玩意兒,否則早被發現了。


    負一層的盡頭處,垂著非常厚重的塑料簾,很多大商場會在冬季使用這種簾子,隔音、保暖還擋風,簾子那一頭有光,燈光。


    林伶咽了口唾沫,掀開簾子進去。


    居然又是一道向下的樓梯,這樓底不止一層。


    躡手躡腳下了幾級台階,聲音漸漸清楚了。


    那是個男人在哭著哀求,聲音很虛弱,有氣無力,仿佛剛剛那一下慘叫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林伶聽見他說:求你們了,放了我吧,錢都給你們,我還有個女兒,安安才上初三,我一死,她就無依無靠,成孤兒了,今後可怎麽辦哪。


    說完了又哭,哭得很淒慘。


    林伶嚇得渾身發抖,以為自己撞上了犯罪現場、有人正在劫財殺人。


    突然間,她聽到林喜柔的聲音,聲音很溫和親切,她說:“你放心吧,你的女兒,我們會好好照顧的。”


    林姨?林伶腦子裏一懵:怎麽會是林姨呢?林姨怎麽會劫財殺人呢?她那麽有錢!


    男人的慘叫聲再次傳來,伴隨著大棒捶擊肉骨的撲撲聲,林伶即便沒看到,也能腦補出那慘不忍睹的場麵,她癱坐在樓梯上,抱著膝蓋抖成一團,這期間,她又聽到了幾句話。


    一句是林喜柔說的:“注意點,別打死了,要留口氣。”


    一句是熊黑說的:“知道,我有分寸。”


    熊黑是近幾個月突然出現在林喜柔身邊的,鐵塔一樣的壯漢,拳頭攥起來有小孩腦袋大,大名叫孫熊,因為體態如熊,人又黝黑,所以綽號“熊黑”,林喜柔說熊黑是她從外地請來的保鏢——生意場上,難免遭人報複,當老板的請三兩保鏢,並不稀奇。


    剩下兩句,是那個被毒打的男人說的。


    第一句是:“我骨頭,骨頭斷了……我跟你們無冤無仇,老天爺……老天爺,安安,安安……”


    第二句是:“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這句反複念叨的微弱呻吟漸漸遠去,林伶緩了好大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又折下幾級台階。


    下方的空地上沒有人,能看到一灘血以及很粗的一道、由這攤血延伸出去的愈遠愈淺的血漬,很顯然,是熊黑把人拖走,林喜柔也跟著走了。


    林伶對著那灘血站著,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定是壞人,害過林姨,所以林姨狠狠地動私刑報複了回去——私刑當然是違法的,但是大人之間的事,太複雜了,也許……也許林姨也是沒辦法。


    理智告訴她應該立馬轉身上樓、走出那道鐵門,當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發生過,但雙腿不聽使喚,打著顫走下平地、又繼續往裏走——她想知道那個男人被拖到哪裏去了,林姨吩咐“要留口氣”,是想學電視裏那樣,留著這個人的命、長久折磨嗎?


    又或許,是她內心裏,實在不相信林姨會做這麽可怕的事,一定要眼見為實,看到了才肯死心。


    負二層占地麵積不算小,分不同區塊,有儲物室,也有培養室,不過很多還沒完全建好,走廊岔口很多,林伶也不知該往哪拐,亂走一氣之後,前麵是個培養室,沒路了。


    林伶試了一下門把手,居然擰開了。


    她不知道燈在哪,隻能就著走廊的燈往裏看。


    首先聞到的,就是泥土的味道,這間房中間有一大片區域沒有抹水泥、鋪地坪,就是地下土壤的原生狀態,等分成三塊,每一塊有單人床板大小,上頭罩著拱形的塑料棚,很像常見的塑料大棚的迷你版。


    三個迷你塑料大棚也不是緊挨著的,兩兩之間隔了約莫半米的距離,用紅磚鋪了步道。


    真奇怪,是什麽金貴的中藥材要種到地下、還用膜圍護?林伶雖然對中藥材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萬物生長靠太陽”,沒聽說過在這麽深的地下室種東西的。


    她走到離門最近的那個塑料棚前,蹲下身子,掀開塑料膜朝裏看。


    空空的,像是種子還沒頂芽破土。


    又掀開第二個。


    還是空空的。


    事實上,第二個不是空的,如果她看得再仔細一點,就會發現泥土之下有輕微的拱動,頗似下頭藏了條巨大的蚯蚓。


    她掀開最後一個。


    剛一掀開,就嚇得全身一個激靈,倒不是如何害怕,而是猝不及防:裏頭睡了個赤裸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平躺著,雙手張在身側,麵目蒼白,長得很醜,眉骨凸出,鼻子寬下巴短,乍看跟返祖猿人似的,人顯然活著,因為有呼吸,而因為土壤鬆軟,身體大半陷進土裏,所以打眼看上去,像片會喘氣的浮雕。


    怎麽睡這兒了呢,還不穿衣服?林伶覺得羞恥,但出於青春期少女的好奇,忍不住瞟了兩眼女人的隱秘部位。


    是廠裏的工人,跑這偷懶睡覺來了?可誰會這麽個睡法啊,變態吧?


    林伶又害怕起來,腦子裏有個聲音說:算了算了,趕緊走吧。


    她慌裏慌張起身,也是闔該倒黴,蹲得太久,腿有點酸,起得又太猛,一下子失了重心,栽進塑料棚裏,忙亂間拿手一撐,入手一片冰涼柔軟,撐那女人腿上了。


    這一下,那女人顯然是被擾動了,喉嚨裏“嗬”了一聲,並未睜眼,但上半個身子離地足有40度夾角。


    借著外頭的燈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後背上——也不止是後背,一直延伸到腰際——長滿褐紅的、從土裏抻拉出的粘液血絲,密密蓬蓬,怕是有成千上萬根。


    粘絲的另一頭沒在土中,而隨著女人的坐起,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腐臭味湧了過來。


    林伶腦子裏一片空白,直接嚇懵了,過了一兩秒,張嘴就待尖叫——


    有人自後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拽到了一邊的角落裏,林伶隻覺得一頭撞在堅闊的胸膛上,耳邊響起低低的聲音:“別叫,有人來了。”


    炎拓?


    炎拓怎麽在這?


    林伶愣愣攥著他的胳膊,聽到他砰砰的心跳聲,抬頭看他的臉,那時候的炎拓大學還沒畢業,尚未完全褪去青澀,但已初具男人的模樣,他表情很凝重,還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


    的確有人來了,隨著腳步聲漸近,走廊裏的燈盞盞滅掉,熊黑的聲音傳來:“燈我都關了啊,門也帶上。”


    說話間,他的腦袋探了進來。


    林伶緊張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好在熊黑隻朝幾個塑料棚掃了一眼、壓根沒注意陰暗的犄角旮旯,很快就帶上了門。


    裏外全黑了,腳步聲也聽不到了,屋裏安靜地像地下墓穴。


    林伶好久沒和炎拓說過話了,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遭遇和此刻共有的秘密,讓她覺得炎拓親近起來,她顫巍巍地、耳語般問他:“這是什麽啊?”


    黑暗中,她聽到炎拓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


    農場的遭遇,開啟了後來她和炎拓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不是那回……農場地下的鐵門沒鎖、我又好奇走進去了,我現在,過得會不會比較自在點?


    炎拓說:“沒有如果,命裏該你發現,注定的。早點睡吧。”


    林伶沒動彈:“炎拓,你說林姨為什麽要收養我呢?”


    炎拓沒吭聲,近幾年,林伶不止一次問過他這個問題。


    平心而論,他真覺得林喜柔沒必要收養林伶,如果說是喜歡孩子,大可就近在城裏找,可愛的、好看的、合心意的,什麽樣的找不著啊——和林伶熟了之後,他聽她說起過關於家鄉的零星記憶——到底有什麽必要,要去窮鄉僻壤領回來這麽一個普普通通的呢?


    一定是有原因的。


    這想法,他沒跟林伶說,就如同這一次來找聶九羅、他也沒跟林伶說一樣:兩人雖然是合作關係、理應互通有無,但他對林伶選擇適度保留,一是因為天生的不安全感,二是他覺得,林伶的性子,多少軟弱了些。


    在林喜柔這樣的女人身側活著,是不能當個軟綿綿的小羊羔的。


    另外,其實他也有和林伶同樣的問題。


    林姨為什麽要留著他呢?


    在她直接或間接地造成他妹妹失蹤、母親癱瘓、父親死亡之後,她為什麽還要留著他、養著他,甚至善待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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