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異常順溜:“你爸出事之後啊,我們趕緊把你接來和芸芸一道住,辦完了喪事,才去處理你家裏的東西的,那年頭治安不好,到了一看,鎖都讓賊撬了,屋裏頭翻得亂七八糟的。”


    聶芸低著頭往嘴裏扒飯,聶東陽尷尬地挪屁股。


    伯娘還在侃侃而談:“你可能覺得,家裏的錢全落你大伯手上了,其實真沒有。就說你家那房子,當年房價不值錢,才賣了十多萬,抵不上你現在一兩月掙的。”


    真有創意,拿當年的錢,比現在的價。


    “那些錢哪,去掉辦喪事花的,也不剩多少。後來你不是還在我們這住了一年多嗎,吃穿都要花錢的,還有啊,這麽些年,你爸那墳地,也得花錢修繕,三繞兩弄的,我們還貼了不少進去。都是自家人,本來不該給你提這個。但是我怕你誤會我們,所以啊得明白說清楚了,省得你心裏有疙瘩。”


    聶九羅說:“哦,這樣啊。”


    旋即笑笑:“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那麽一說。”


    ***


    家宴結束,聶九羅謝絕了聶東陽開車送她回酒店的提議,說是太久沒回來了,就想散散步,走一走。


    她走出聶家的高檔小區,走上人來人往的步行道,越走越快,鞋跟敲擊地麵的聲音聽來都像勝利的鼓點。


    她取出那條到手的翡翠項鏈,旁若無人帶上,像是自己給自己加冕。


    墜子初帶時涼沁沁的,很快就暖了,如一記隔空而來的吻,柔軟地貼在心口。


    ……


    再走一段,她覺得周圍有點眼熟,往斜前方看,是個居民小區的入口,小區裏高樓林立。


    想起來了,難怪熟悉呢,昨天剛來過,那個跟了她兩條街的詹敬,就住這兒。


    這個時間點跟昨天差不多,他應該也快從足療店下班了,這人要是再見到她,會不會當場嚇白了臉?


    她近乎促狹地放慢了腳步,反正今天心情好,也沒什麽待辦的事。


    果然,沒過一會,佝僂著腰的詹敬就從街角繞了過來,全身上下寫滿了與世無爭和小心避讓,手裏拎著打包的晚飯。


    聶九羅斜穿過街道過去:“哎!”


    如她所料的,詹敬一見是她,怕不是以為堵上門來鬧了,嚇得兩腿發軟、跑都跑不動了,他背靠著小區圍牆,高拎起外賣護住頭臉:“不是,姑娘,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色狼,我真認錯了,你千萬別嚷嚷……”


    一大男人,慫成這樣,聶九羅都有些可憐他了:“你怕什麽啊,我就是路過。”


    聽這口氣,不是來找他麻煩的?


    詹敬是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戰戰兢兢從塑料袋拎手的縫隙中看聶九羅:她臉上帶著抹憐憫的笑,應該是不想給他壓力,正倒退著往後走,路燈的光鍍在她年輕而又柔滑的臉上,精致的鎖骨下晃著一泓碧影。


    那是翡翠,一枚因式就形、雕刻成討喜的柿子模樣的滿綠翡翠,邊上用白金雕刻了一顆袖珍小花生,寓意“好事(柿)會發生(花生)”。


    坦白說,翡翠雕柿子形的少,滿綠玻璃種的就更少,更何況,還有顆小花生墜。


    詹敬腦子裏一懵,脫口說了句:“哎,哎。”


    聶九羅都準備走了,又讓他給叫停了:“怎麽了?”


    詹敬幹咽了兩口唾沫,連伸手指都不敢伸得遠,畏畏縮縮伸在胸前,遙指她的項鏈:“你的翡翠,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姓……姓裴的?”


    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聶九羅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你說裴珂啊?”


    詹敬太陽穴旁的大筋都在跳了:“你認識她?你是她的……”


    “她是我媽。”


    詹敬死死攥住手裏的塑料拎袋,大夢方醒般:“怪……怪不得,我就說看著有點像,還真是……那,那你是,夕夕啊?”


    夕夕,這名字也隻有在這才會有人叫了,她本名聶夕,後來覺得生活理當重新開始,於是給自己改了個名:沒改太多,隻是把生日嵌進去了,九月四號,聶九羅——這名字對朋友非常友好,絕不會記混她的生日,一看名字就一目了然。


    她問了句:“你是誰?”


    詹敬答非所問:“夕夕啊,你知道……你媽在哪嗎?”


    莫名其妙,看來這人不止活得孤僻,腦回路也有點異於常人,聶九羅說:“去世很久了。”


    她懶得跟一個不正常的人敘舊,轉身想走。


    哪知詹敬急急攆上來:“不是啊夕夕,她被你爸關起來了,你得救她啊!”


    簡直是……荒唐透頂,聶九羅十分反感,兼哭笑不得:“你怎麽知道?”


    詹敬被她問住了,愣了會才說:“我好幾次做夢,夢見她在地牢裏哭……”


    有這想象力,怎麽不去寫劇本呢,聶九羅很不客氣:“你誰啊你,托夢也不該是你,該給我托啊。再說了,我爸都死快二十年了!”


    詹敬像是才意識到這一點,嘴唇囁嚅了幾下,再次語出驚人:“是你爸,你爸把你媽給殺了!”


    真特麽……


    要不是看這人年紀大了,聶九羅真想給他兩嘴巴,她撂了句“神經病”,轉身就走。


    詹敬急得一路追著攆她:“真的,你媽說要離婚,你爸不同意,還說要帶她去旅遊,這一去,就沒……”


    撲通一聲,他腳下打滑,狠狠栽倒在地,手裏的圓盒外賣骨碌滾出去老遠,甚至滾到了聶九羅前頭,她冷眼瞥到,靴尖往外一撥,就把外賣撥得改了向。


    詹敬摔得挺重的,一時沒爬起來,眼見她越走越遠,別提多絕望了:“真的,小珂還說很快就回來,我去朝你爸要人,他把我打了一頓……”


    他越說越是傷心,說到最後,抹著眼嗚咽起來。


    而聶九羅,早走得看不見了。


    ***


    回到酒店,聶九羅心頭那股淤堵之感仍是揮之不去。


    倒不是因為詹敬瞎嚷嚷什麽“關起來”、“殺了”,這種胡話,如風過耳,她根本沒往心裏去。


    她在意的是,一直以來,父母那鶼鰈情深、生死不渝的恩愛故事,忽然被撕開了一條口子。


    那個詹敬,什麽東西,形貌猥瑣,性子怯懦,也配跟她的母親扯上關係?


    真是堵心,她拿起手機,想玩兩局末日圍城的遊戲轉移注意力,點開頁麵才發現,閱後即焚的app上,有條新消息的紅標。


    什麽時候發的?光顧著雞零狗碎的事了,居然沒注意。


    聶九羅點開消息。


    ——聶二,八號之前,南巴猴頭。


    這是下任務的節奏,但南巴猴頭是什麽鬼?不過沾了“南巴”兩個字,這是又要去陝南?


    好在時間上還算寬裕,八號,還有近一周的時間。


    一定是出了什麽事了,聶九羅回了兩個字:電聯?


    ……


    蔣百川半個小時之後回了條:知道你想問什麽,視頻已經發你郵箱了,看了就明白,十分鍾後我打你電話。


    居然還有視頻,聶九羅馬上登錄郵箱,郵件是匿名發的,被係統歸置到垃圾箱裏去了。


    她點擊播放。


    視頻分兩段,開場就在板牙,鏡頭晃得不行,拍視頻的人跑得呼哧呼哧,顯然是在追趕什麽。


    很快,被追趕的那人入了鏡,是馬憨子,扛著一根拐杖,嘴裏還哼歌呢。


    “我挑著擔,你騎著馬……”


    拍攝的人厲聲問他:“馬憨子,這不是瘸爹的拐杖嗎,哪來的?”


    馬憨子:“就車上扔下來的啊。”


    拍攝者厲聲喝了句:“拿來我看看!”


    馬憨子心有不服,悻悻把拐杖遞了過來。


    然後是拐杖的特寫,用了很久的水曲柳木單拐,墊腋處包了塊舊羊皮,扶手常攥的地方被磨得油光水滑。


    第二段是在室內拍的,馬憨子拘謹而又老實地並腿坐著,兩隻手端正擺在膝蓋上,正坦白從寬。


    “就侵略者的車子開過來,我去攔截,車門一開,他們就把拐杖扔下來了。還讓我通知村子……”


    拍攝者:“通知村子什麽?”


    “說八號那天,皇軍要跟八路聊聊……”


    拍攝者沒好氣:“你少在這戲精!原話是什麽?一個字都不能差!”


    馬憨子很是不滿,哼唧了一會之後才啞著嗓子,一副凶聲凶氣的語調:“傻子!拐杖拿去,有人問你就說,八號來南巴猴頭領瘸子。”


    然後又演自己,一臉茫然:“什麽猴頭?孫悟空啊?”


    末了還客串了一把車子遠去的聲效:“嗚嗚……”


    最後兩手一攤,意思是:沒了,一個字都沒差。


    視頻就到這裏。


    聶九羅不覺失笑,難怪馬憨子一開頭唱起了改詞的《西遊記》,原來是被“猴頭”兩個字勾起來的。


    馬憨子也算是自己人,他爸死得早,當媽的辛苦把他拉扯大,然而七歲頭上發了場高燒,他媽沒當回事,翻出袋過期的感冒藥給他喝了,又讓他蓋厚被子捂汗,一捂兩捂,病是好了,腦殼也捂壞了。


    這下沒活頭了,當媽的痛哭一場之後,跑了。


    馬憨子就此成了吃百家飯的村養娃,且知恩圖報,矢誌守護板牙,一年到頭為了板牙打各種各樣的對外戰爭,不過這人的腦袋不算壞得很厲害的,偶爾傳個話說個事,倒也像模像樣。


    邢深來找她那天,說起過“瘸爹失蹤了”,看來,對方沒能從瘸爹嘴裏掏到什麽,要借手上有人質這事發揮一把,約在八號、“南巴猴頭”。


    怪不得要她過去,這種事,是得有刀鎮場。


    炎拓會去嗎?要是再遇到,又能揍他了?


    聶九羅有點興奮。


    其實她對打人這事沒癮,但所謂“棋逢對手”,就總想分出高下,人說三局定勝負,目前過了兩局,打平,她靠突襲和針劑放倒他,他靠突襲和溺水放倒她,都不算純靠實力的對碰。


    更何況,上次負的是她,那種扳回一局的欲望就更熾。


    她已經為自己的勝利設想出了完美的ending,她要把炎拓死死踏翻在地,踏得無反擊之力,然後掏出那枚冒充過炸彈的卡扣,對他說:“我也不為難你,吃下去吧,吃了就放你走。”


    語氣要柔和,姿態要好看,氣場要碾壓。


    太完美了,就差一場勝利了。


    ……


    心猿意馬的辰光過得可真快,十分鍾隻是一晃眼,蔣百川的電話已經過來了。


    聶九羅問他:“南巴猴頭是什麽地方?”


    蔣百川給她粗略解釋了一下,這是老山林人對秦巴山腹地山頭的命名,因為秦巴山地不是一座山頭,而是大大小小綿延百裏的山嶺,現代科學考察的命名法比較死板,就是“1號”、“2號”,但以前的命名就很生活化和生動,都是依形狀命名的,什麽“南巴猴頭”、“南巴魚嘴”、“南巴鱷擺尾”。


    南巴猴頭就是秦巴山林深處的一座山頭,看來對方對秦巴山地並不陌生。


    聶九羅說:“真要去啊?那種地方,聽起來跟赴鴻門宴似的。”


    蔣百川無奈地笑:“比鴻門宴還不如呢,去鴻門宴,至少還有口吃的,去那,你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麽?”


    聶九羅:“那還去?”


    蔣百川說:“瘸爹是老人了,多少年的老夥計,同伴遇險了,能不救?九一年,第一次走青壤,大家喝了酒、發了誓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聶九羅沒吭聲,這舊事,她聽蔣百川說過。


    簡言之就是,個人和家族的運道,是跟時代和國運連在一起的,所謂國泰才能民安,解放前的百十年,國家遭難,小老百姓朝不保夕的,飯都吃不飽了,哪還有那個人力精力“走青壤”啊,解放後又是破四舊又是搞運動,青壤之說,更是沒人提了。


    蔣百川生於六十年代中後期,那年月,教育是鐵定給耽誤了,當然,他自己也不重視,覺得獵戶嘛,靠山吃飯,一門手藝管到老。


    不止是他,他身邊的一群大小朋友,也都這麽認為。


    然而有些行當能在新時代煥發新生,有些行當,是注定要漸漸退出曆史舞台了,一九八八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修訂通過,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正式施行。


    忽然間,野生動物要保護了,資源屬於國家所有了,私自打獵牟利是違法的了。


    蔣百川傻眼了,他周圍那群“讀書無用論”、除了打獵半點技能都沒的朋友,也傻眼了。


    瘸爹更是唉聲歎氣:華嫂子的爹娘本就嫌棄他沒個上台麵的工作,現在好了,連上不了台麵的碗都端翻了。


    有人提議“管他娘的”,保護法在北京,老林在身邊,這頭打獵,千裏之外怎麽可能知道,蔣百川覺得不可行,違法是要坐牢的,而且法律隻會越來越完善、施行的力度也隻會越來越大。


    斟酌再三,蔣百川說:“咱們走一趟青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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