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連苼的怒火,周後顯得駕輕就熟。仿佛誰人在她麵前都不足以唬倒她這座泰山,那屬於皇後,屬於後宮之主,屬於齊燕國母的威嚴並不是一隻紙老虎。歲月的洗禮和遭逢的重重,讓一個曾經熱情的女人變成一個精於算計,心絕手辣的堂堂皇後。


    “楚連苼,別說你找不到楚清河,就算你真本事大到可以救走他們所有人,但你救得了命,救不了運。本宮可以讓他們活得生不如死,一輩子背負亂臣賊子、奸夫婬婦、殺人凶手的罪名。讓你娘痛不欲生,讓你爹死不瞑目又無可奈何。甚至你的兩個妹子,也會淪落風塵任人踐踏。你說,這一家子,你救得了一時,難道護得了一世?這齊燕,這帝京,想你們太傅府死的人不少,但若連本宮也想你們死,那你們一定活不成。”


    連苼的嘴角的笑,就像一把刀,閃著森冷的寒光。


    “我太傅府垮了,還有誰做皇後的後盾,皇後難道要拿兒子和自己的命運來賭麽?”


    “本宮這一路走來,何嚐不是處處在賭博?本宮之所以能要挾你,是因為仁義堅忠是你楚連苼的弱點。而太子的致命弱點,卻是你。所以本宮不能看著他的弱點被別人攥在手中,而要為他將這弱點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裏——如果不是大殿上,他甘願為你冒死挨那一百金鞭,本宮也不會如此心寒。身為太子有致命的弱點,還談什麽帝王大業!與其看著他因你而毀滅,倒不如玉石俱焚。本宮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連苼簡直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周後。


    “周雪華!你好狠的心,你怎能逼我孩兒至此!我那兒子,我那女兒,這才三歲的孩子你怎能狠得下手,怎能狠得下手啊!”楚娘用力掙紮,甩開了嘴上的封布,痛哭流涕的呐喊著。


    “楚夫人,曾經一度,本宮每每想到都羨慕你楚夫人的頭銜。你兒女滿堂,家庭和睦,這樣美滿的日子總會要付出什麽。人生哪裏又有完美?”


    楚娘驚愕的瞪著周後,卻隻覺得無以言對,慟哭著伏在淩兒身上。


    “本宮耐性不多,楚連苼,本宮再給你一晚的時間。來人,帶楚夫人下去!”


    “是!”


    周後最後睇一眼連苼,“明天,本宮等你的回答。記住了,一步踏錯,全家都因你而毀滅。我成兒前途若毀,我齊燕若亡,你則是罪魁禍首!本宮乏了,來人,扶本宮回殿歇著。”周後揚長而去。


    殿裏靜了好一會,連苼緩緩跪下來,將淩兒抱在懷中。懷抱裏的小身子,那麽冰冷。她撫摸著淩兒的臉,長得多像她三姐,哪怕不用她娘來辨認,她也可以分辨得出。緩緩將淩兒放下,她驀然起身,一步一步走向宮外。


    四溢的檀香,卷在清風裏散開。


    天色清明,寒末輕露一絲春意。


    枝上已隱約可見幾顆花骨朵,幾顆翠綠新芽。


    風吹著她長衫飄飄,黑發纏繞。


    “公子,你……你累不累?”


    從宮裏出來,曉山一路跟著,周後說的話他都聽到了。也大概懂了事情的始末。心中的震撼久久無法平靜。“公子,天快黑了,咱們走了一整天了,都快走出帝京城了。”


    “曉山,你希望我跟著蕭絕還是嫁給慕容雪成?”


    “這個……”


    “我要你說實話。”


    “公子選誰奴才就選誰。”


    “既然有你這麽支持,那我就跟著狐狸浪跡天涯。”


    “什麽!不可以!”


    曉山隻是不想違背她的意思,沒想到連苼會鐵定的說出這麽一句話,當下急了。砰地一聲倒在地上,見連苼抬腳要走,他伸手就抱了連苼的腳脖子,“不行啊,公子你不可以這麽做啊!就算蕭公子再怎麽喜歡你,公子你也不能為他一個人不顧我們的死活啊!奴才的命不打緊,可是老爺夫人,公子小姐他們——好吧,雖然奴才也很珍惜自己的命。”


    “你先放開我的腳。”


    “不行,死也不能放!其實,其實……奴才說句心裏話,公子您和蕭公子在一起是不會有幸福的。要不公子就答應嫁給太子吧,太子真心真意對公子——”


    “所以你剛才說的不是真心話?你也是希望我選擇太子的。”


    “公子,您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你不是說任何時候都站在我這邊?”


    “就這一次不成。”


    “臭小子,白養活了你。”


    “那公子你打我吧,把不高興都發泄在奴才身上。”


    “揍你有用,你早掛了。”


    “什麽,公子您真太狠心了!”


    “起來吧,前麵有家酒館?”


    “啊?是,好像是。”


    “走,喝酒去。”


    “喝酒?好!我餓了一天,酒不喝沒關係,給我口飯吃更好!”


    到了酒館坐下,連苼就招手就要了十壺好酒。坐了兩個鍾頭,喝到夜幕將近,明燈初上,行人歸家,炊煙嫋嫋。曉山起先還很餓,可扒了幾口飯菜,卻突然沒了胃口。也拾起酒壺灌下幾口酒,咧著幹辣苦澀的舌頭,看著雖然含笑卻眼神蒼涼的連苼,不禁也濕了眼眶。一番欲言又止,還是什麽忙也幫不上。


    這日晚上,風寒涼。但年初就已立了春,牆角已經長出嫩綠的新草。


    最後一株盛開的紅梅,紛紛凋落,一地殘紅,惟剩下空空的枝幹在風中承受孤單。


    墨玉閣很是安靜,推開的一扇紅窗內,蕭絕正站在那裏也許是在看落梅。連苼捏著一株紅梅,妖妖嬈嬈的倚靠在軒窗下。她的突然出現並沒有讓蕭絕感到意外,她總是習慣夜深出沒。他意外的,是她此時此刻的穿著和妝容,似乎來之前精心打扮過自己。


    她穿著火紅的絲羅長裙,垂順輕綿的麵料,簡簡單單鋪開在寒風裏。雲鬢鬆綰,如雲黑發間簪了兩根對稱的銀色流蘇步搖,戴著一對紅色瑪瑙珠耳墜,眉心一點朱紅貼花。許是因為喝過酒,麵染酡紅,眸眼惺忪,如詩如畫,風情萬種。


    自從那天她對他說出浪跡天涯的話之後,他就沒有好好安睡過,傷口仿佛每時每刻都在疼著。


    幾天的奔波和打擊,讓連苼看起來顯得有些憔悴,她盡量把憔悴掩飾在笑容下,從沒有那麽專注的看著他,好像怕以後沒有機會了。


    “狐狸,我想你了。”


    連苼專注的眼神和迷離的笑容迷惑著蕭絕。


    但他沒有忽略她眼底,濃濃的陰鬱,仿佛帶著一股血腥的黑暗氣息。


    “我美不美呀?”


    連苼學著花館裏的姑娘們搔首弄姿。可是蕭絕卻隻是看著她,眼神像桌案上剛研的墨一樣的漆黑。連苼見他這樣沉默,悻悻的收了幾分強裝的誚笑。眼神不悅,啪地一下不知從哪裏變出來一個包袱,剛才的淑女形象頓時煙消雲散,她長袖一卷,包袱一甩,雙手一拉,就猛地伸到窗內抓住了他的衣襟,豪氣萬千的道:“跟我走,浪跡天涯!”


    不等蕭絕回答,她又重重的加上一句。


    “一句話,走是不走!”


    蕭絕深深凝著她的臉,時間仿佛停留在這一刻。片刻後,他反手握著她的手,將自己的衣裳解救出來,眼神帶著遲疑,像是考慮了很久才說:“給我……七天時間……”


    “什麽,七天?什麽人逃走要七天來卷包袱!放心放心,我這裏有大把的銀票,不會讓你餐風露宿,保管你吃飽喝足,衣食無憂!你看夜黑風高,正是翻牆俬奔的最佳時刻!天時地利人和,不用考慮了,就從了我吧!”


    雖然她說著頑劣不堪的話,神情沒個正經,但蕭絕從她眼中看到了認真。


    “苼兒。人生不是兒戲,更不是說書……”


    蕭絕的踟躕和顧慮,卻像是一把鈍刀割在連苼的心口上。


    “好。給你一炷香時辰考慮。”


    “苼兒。”


    “那再加一炷?”


    “苼兒。”


    “那……一整晚夠不夠?”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整顆心,就像一直以來小心珍藏的寶物,被尖銳的棱角劃到,裂開一道若有似無的傷口。若隱若現的痛夾著失望,從那傷口中不斷的流淌出來。蕭絕握緊的拳頭鬆了又握緊,握緊又鬆了,他是多想在她身上冠上蕭二少夫人的頭銜,他是多想她站在他這邊,他相信二人齊心,可以翻覆這腐舊的王朝,開辟一個新的天地。


    “我沒有你的瀟灑,真要走,也得給我時間考慮!”


    “好啊。那就給你時間考慮……”


    她翩然轉身,嗓音略帶一絲沙啞。嘴角的驚鴻一瞥的笑像是破碎的琉璃、像那零落的殘花。她踩著步子走到抄手遊廊外,忽而回眸。不知是否簷下燈籠的光芒太朦朧,讓他產生恍惚的錯覺。一滴落蕊般的清淚,悄然從她眼角墜下,瞬間不知蹤影,仿佛從沒有出現過。風也帶走了她的聲音:


    “狐狸。記得,不要太久啊……”


    ……


    太保府門外,有一棵高可參天的杏樹。這天晚上,有道身影靜靜立於杏樹之下,直到黎明微微透出淡藍色晨光。寒風下的太保府大門,緊閉著沒有打開,也始終沒有人走出來。連苼看著府門口垂掛的那兩盞華麗的八角琉璃風燈,燈籠裏的光,逐漸被黎明潑淡。


    又過了會,大門吱嘎一聲開啟,三兩個睡意惺忪的奴仆走出來,搓著膀子嗬著寒氣,取了燈籠吹熄了火,夜晚便隨著那消失的燈火謝幕。


    新的一天,粉墨登場。


    她轉身離去,帶著一身晨霧,悄無聲息進了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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