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帥府的閣院裏,郭信披上單衣,推開二樓的窗往外望去。昨夜下過一場小雨,院子的樹木草葉上還留有雨後的水珠,院裏的磚地上滿是被風雨打落的枝葉,偶有兩聲鳥鳴引起郭信的注意,卻沒有在枝葉間尋見它們的影子。


    劉家的小娘穿著輕衫來到郭信身後,幹啞的聲音怯生生地問:“將軍休息好了?妾為將軍更衣罷。”


    郭信回頭,看向在家中排行第四而被喚作四娘的小娘。經過一夜的風雨,小娘的脖子和手臂上同樣散亂著一些衝動後留下的青痕,在白淨的肌膚映襯下顯得格外紮眼。


    迎著郭信的視線,小娘將輕衫的領子拉緊了一些,郭信順口道:“四娘應該每天都盼著我早點走。”


    劉四娘咬唇不語,郭信瞧著她的樣子,也不禁微微歎氣。當初強行把她要來,是出於對劉銖辦事不講規矩的憤怒和恨意,但這許多天過去,即使當時的處境那麽凶險,如今想起來內心也早不再有那麽多波瀾。


    郭信自覺不是那種特別記仇的人,到了這個位置上,人們很少會無緣無故就去害一個人,多數都是出於利益做出的選擇罷了。


    當然,不記仇也並不意味著寬恕,郭信就很想殺掉劉銖。但此時真找不到借口,雖說有可擒殺劉銖的密詔在,但密詔的解釋權完全在都監閆晉卿口中,閆晉卿無疑是不想讓劉銖在青州死掉的。且從理論上來說,劉銖這樣的大員未經朝廷審判,其全家並未獲罪,若僅憑自己快意殺了,恐怕以後和各鎮也不好再做朋友。


    郭信重新凝望窗外不語,劉四娘似乎以為郭信在等她答話,一時間酸楚和委屈瞬間又湧上心頭:“妾並不盼著將軍走……隻要將軍能放過阿父阿母他們,妾願意一直服侍將軍左右。”


    郭信扭頭,瞧著小娘臉上強作出來的微笑和盈滿濕潤的眼瞳,就斷定劉四娘肯定沒有這樣卑微地討好過什麽人。短時間內一個人的境遇差別如此之大,僅僅是接受這樣的現實恐怕都不容易。但歸根結底是她爹劉銖決策失誤,總不能都怨到自己頭上吧?


    郭信伸手想要去夠小娘的臉,小娘本能地向後要躲,察覺後又順從地迎了上來,郭信的手停在她的眼眶上,用手指輕輕勾去了她沾在眼邊的淚水。


    “四娘是很漂亮的,何必要哭喪著臉?你爹差點殺了我,我這幾日對四娘的所作所為或許有些過分,但至少沒殺任何人罷?”


    劉四娘點點頭,郭信遂不再理她,任她毫不熟練地為自己更換出門的衣裳。


    步出院子,在外等候的郭樸便道:“昨晚落雨,符家大郎的快騎來報,稱他們日程要延誤一日,明日才能到青州,並送來魏國公書信。”


    郭信點頭表示知道,從郭樸手中接過信,郭樸又問:“今天意哥兒還要請行營諸將來飲宴?”


    郭信在等候符彥卿大駕的幾日裏,白天便是在府上與行營諸將行酒飲宴,晚上則是在閣樓裏和四娘作樂,偶爾寫信給遠在東京城中的郭侗、張氏和王世良等人,看上去幾乎沒幹正事,但又好像都是正事。


    郭信不語,先拆開符彥卿的信看了一遍,除了問候客套的空話外,便是以新舊節帥不宜相見為由,建議郭信將劉銖盡快送往東京等待朝廷安排。


    這符彥卿真是一點也不想沾上事!


    郭信對此也無可奈何,不僅郭瓊一直不想處置劉銖,符彥卿也要出於自身身份為劉銖說話,導致自己對劉銖竟沒有任何法子,哪怕是將其留在青州都不可行了。


    郭信深感煩悶,把信揉作一團塞到懷裏,對郭樸道:“去叫趙匡胤來。”


    趙匡胤近日一直在帥府宿衛,很快就身披甲胄前來拜見,郭信便道:“元朗可安排車馬,今日就將劉銖一家遣送去東京。”


    趙匡胤點頭稱是,臨走時又問道:“劉氏女郎如何處置?”


    “一並送走就是。”


    隨後郭信來到書房,準備向郭威寫信。自從離開東京,郭信還未曾向遠在魏州的郭威寫過一封家書,如今因劉銖而延伸出來的一連串事情暫時告一段落,郭信便決定將青州諸事的前因後果,以及自己察覺到閆晉卿與劉銖似乎有所勾連之事一並闡明,至於郭威收信後會怎麽想、怎麽做,郭信仍對郭威的眼光和能力有十足的自信。


    剛遣親從懷信出去,符昭信又前來問候。符家即將入鎮,符昭信也不用再假扮身份,以符家子弟的身份在郭信左右臨時處置收編州府鎮兵事宜。


    郭信引符昭信在書房相見,兩人寒暄兩句,符昭信便道:“我見府外車馬齊備,郭郎要放劉銖歸朝?”


    郭信頷首,符昭信繼續說道:“劉銖畢竟是先帝舊臣,在東京交好甚多,此去之後,多半能夠無事。反而郭郎放過他,在朝中將樹一大敵,日後或許麻煩。”


    郭信微笑道:“我不過是行營副將,主將與魏國公都意其歸朝,我又如何能軟禁劉公?”


    提及父親符彥卿,符昭信倒也不覺尷尬,湊上前道:“我有一策,不知……”


    郭信打斷他的話:“咱們這般關係,但說無妨。”


    符昭信遂輕聲道:“淄青道向來多匪,契丹南下晉室時,山東為盜者有數萬之眾,今尚有餘匪藏匿山林之中,郭郎不如遣人尋之,或幹脆選親信扮作匪徒,於途中將劉銖一家殺之!”


    郭信腦中第一反應便是覺得可行,但隨即又不禁自問:真有必要這麽幹?


    自己在東京真正的敵人就是小皇帝,劉銖這種人回到東京無兵無權似乎也起不到更大作用。


    郭信稍一思量,還是拒絕了符昭信的提議。


    不過對於符昭信頻頻示好,甚至是出動為自己出謀劃策的動機,郭信也能夠猜出一二。符彥卿子女眾多,但最出眾、也最受家中看重的仍是長子符昭序。同樣作為次子,符昭信是在兄長的光芒下成長的配角,而在郭家,處境比較尷尬的反而是不習軍武的長兄郭侗。


    符昭信自然不會再勸,正要告退,郭信攔住他。


    “對了,我倒還有一事相求。”


    “郭郎請講。”


    “我與劉家小娘之事,兄還是勿要告知魏公他們和金縷罷?”


    “哈哈!”符昭信笑了兩聲,“郭郎是以為我家大妹善妒否?且放寬心就是,此事不值一提。”


    “嗯嗯。”


    郭信隨口應答,他早就領教過那位娘子的聰明和主見,當下竟突然冒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心虛之感。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國行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貪看飛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貪看飛花並收藏十國行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