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慢慢身上的刀傷已經傷及肌腱甚至骨頭,按理至少半旬才能慢慢愈合。


    隻是不知為何,在反複撕破反複流血後,少年的身體反而恢複得更快了。


    關於這次受傷期間——


    娘親隻安靜守護陪伴。


    並無人噓寒問暖。


    十五年向來如此。


    痛苦會讓人思索。


    痛到極致便會喪心病狂。


    沒來由又想起父親那句。


    “所幸從未懈怠半日……”


    突兀的“戾氣”讓他強忍痛楚“拔床而起”。


    他在本該有理由調養休息的這些天——


    仍是每日雷打不動的半個時辰馬步。


    因為兩年紮實得不能再紮實的基礎。


    馬步已經不會讓他流汗了。


    有了傷口後卻又開始吃力。


    這的確很磨練少年的意誌。


    付出的代價便是,傷口不斷愈合又不斷地撕破流血,等待它的是更高的疼痛。


    甚至有好幾次都痛得暈厥了過去——


    要不是十萬天兵天將發現得早,恐怕就真要流血身亡了。


    忍常人之不能忍。


    方為人上人。


    他有絕對的理由活下去。


    無需煽情,一想到本少爺紮個馬步也會死人,那還不得“曠古絕今”了?


    那樣的話就是死了也得氣活了罷?


    狂妄自大。


    少年作死。


    卻不能死。


    一日。


    兩日。


    三日。


    堅持。


    死撐。


    ……


    “少爺你這又是何苦呢……”


    饒是自稱“心已漸冰冷”的徐大天蓬,在看到這位少年的“變態”行為後,也難免會搖搖頭默默地離開校武場,獨自喝酒去了。


    心湖難再動。


    也不代表不會動容。


    其實也曾有過勸阻的衝動,但這孩子自小在帥府看著長大,其心性之堅韌,不輸東房那位女主人。


    一旦他篤定一件事後——


    讀書為好。


    習武也罷。


    言出必行。


    絕不放棄。


    自己也就不去多浪費幾句口水了。


    畢竟連這小子親娘也未多說什麽。


    隻是這位管事和少年不知道的是——


    屋內淚流滿麵的酈君如嘴角噙笑:


    “彥啟哥哥,咱們的兒子終究還是越來越像你了啊……”


    她今生注定難以忘記——


    當年公主墳慘烈一役後、再見那位,從死人堆裏奇跡歸來的,自己朝思暮想的良人時的場景。


    那時年輕美人淚痕千行而下。


    那英俊的儒將將其攬入懷中。


    腦袋依偎貼靠卻是溫潤一笑:


    “君如,我回來了……”


    女子無語凝噎,隻拚命咬住他的胳膊。


    血跡過後流下了深深的齒印。


    男子心如止水,卻不叫疼。眼色柔和,聲音溫醇地安撫道:


    “我的傻娘子喲,君子死國,是榮譽啊,可是不能哭的哦……”


    如果真有一天我為國捐軀。


    應該感到榮譽要笑才對啊。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楊家身為將門,卻承此番“文脈”祖訓。


    “你看你的妝都哭花了,再這樣下去老丈人又該以為我欺負你啦……”


    ……


    往事如煙。


    卻是刻骨銘心。


    從自己兒子鬥雞眼消失那一刻起——


    這位美麗女子便開始有了莫名不安。


    讀書時的皺眉。


    習武時的抿嘴。


    這神情。


    這動作。


    還有那天賦。


    那毅力。


    都跟他那個嘴上不承認的父親太像了!


    再仔細盤桓這兩年來楊慢慢鬧出的動靜——


    先是王宅盛宴詩才現世。


    接著調進兵部卷入廟堂。


    還有翠華山廝殺慕容垂。


    再到昨日持劍救人麵聖。


    這一樁樁。


    一件件。


    秀外慧中的酈君如怎會不知——


    自己這個“優秀”的兒子從決定開始讀書的那一刻起,就在一步一步逼著自己去挑起帥府的千鈞重擔!


    起先的“少不更事”還好,尤其入了兵部之後,父輩的往事和榮光被一點點熟知。


    以他的天賦心性,又怎能不理解自己的父親?又怎能不崇拜自己的父親?


    世界上隻有兩種秘密。


    騙自己的和以為騙得住別人的。


    雖然嘴上不說,但她知道。


    他在暗自向他“靠近”。


    她很害怕。


    自己最為親近的兩個男子——


    到最後都會相繼離開自己。


    而身不由己的抉擇總是痛苦的。


    你看似自己做出了決定——


    但做決定的始終是命運。


    ……


    時間會治愈一切。


    這日,已經痊愈的少年,和那久違的少女終於又見麵了。


    少女有一千個理由去埋怨。


    本來想好了一萬個嫌棄的表情和眼神,但是“故人”真正重逢後,寫在臉上的卻隻剩下了欣喜和溫柔。


    徐莫莫率先開口道:


    “聽爹爹說,你就要去南疆了。”


    眼前這個少年在“重複重傷”痊愈後,不經意間英俊的臉上多出了一絲堅毅和平靜。


    “嗯。”


    積攢“千言萬語”想說,卻隻得到一個冷冷的“嗯”字,少女眼神瞬間黯淡了下來。


    二人走在街上。


    第一次破天荒地沒有再說話。


    一路無言。


    這一條路也就快走到了盡頭。


    終是徐莫莫鼓起了勇氣,尬說了一句:


    “那你要好好保重呀……”


    “好。”


    一個“嗯”字開始。


    一個“好”字收尾。


    兩人悻悻而散。


    徐莫莫調頭便跑,轉過身去卻是眼帶梨花:一行淚水“戛然”而下。


    思君黯然君不知。


    將這“悲傷”背影看在眼裏的少年郎神色平靜,心裏卻是驚慌失措。


    第一次毆打老尚書時,夏卿王俊卿跟自己說了一樁驚天秘聞。


    第二次再毆打後,卻是入了兵部。


    問題就在入了兵部以後——


    很多事情得以一步步“印證”。


    再到翠華山廝殺,入宮麵聖以後——


    楊慢慢終於默認了自己既定的“使命”。


    隻覺得自己和那慕容垂一般身不由己。


    拒絕相信命運本沒有錯。


    但是隻有相信命運。


    才能正確地改變命運。


    “世間無我這般幸運兒啊……”


    誰家小女低頭笑?


    誰家兒郎刀在鞘?


    花開在身邊。


    而我需要走過遠方一路的荊棘後。


    才能天涯折返。


    同一輪明月之下——


    此時的邊關帥帳,大元帥閉目養神。


    南疆的小鎮,老尚書王大人借酒澆愁。


    甚至皇宮裏的那位九五至尊,也開始徹夜未眠。


    三人不約而同地,似在期許著什麽?


    ……


    探尋幾日。


    果然在上稷學宮發現了慕容垂的身影。


    兩人同行。


    “這幾天在學宮裏聽這些學子思辯,有一句’螻蟻窺天’最為有趣。”


    俗世蟻國。


    大道何如?


    楊慢慢洗耳恭聽。


    慕容垂繼續說道:


    “一如蚍蜉撼樹,即便是有翅膀的飛蟻終究還是會掉下來,它們永遠觸碰不到天空。”


    楊慢慢想了想,回答道:


    “天空的世界是屬於雄鷹的。或許這是一種既定的命運,你我都很難改變。”


    鮮卑國五皇子若有所思:


    “鷹完全不會懼怕螞蟻。在它眼中蟻隻是黑點。有意思的是,蟻也不會居然鷹。因為它們連成為鷹嘴食物的資格也沒有。它們所認知的世界裏甚至根本不會出現鷹這般強大的生物,看不見也觸摸不到。”


    軍神之子沒有答話。


    “然而千萬年間,相信蟻群之中總有那麽特立獨行的幾隻,由於某種玄妙的原因,決定暫時把目光脫離腐葉爛殼,往那湛藍青天看上一眼。然後它們的世界便不一樣了……”


    因為看見——


    所以震撼。


    因為震撼——


    所以畏懼。


    楊慢慢小心翼翼地問道:


    “道明兄是想說’心有路而無懼,間生悸動而絕往昔’的大道之行嗎?”


    慕容垂輕歎一聲:


    “你說這天地之間,是否真的有一種超凡的力量,冥冥之中掌握著眾生?”


    楊毅恒答曰:


    “十年可知春去秋來。”


    “百年可證生老病死。”


    “千年可歎王朝更替。”


    “萬年可見鬥轉星移。”


    “你我區區凡夫俗子,若以一天之拙見去窺探萬年的天地,豈不是井底之蛙?”


    天地之間孕育著無形之力。


    也在無形之中改變著天地。


    慕容垂閉上雙眼:


    “在這座學宮裏,我夢見了族人雕花的黑馬鞍。我是一個異族的後人,孤獨、緘默地生存在這本不該屬於我的繁華帝都內,帶著我族人稀薄的血液。”


    楊慢慢沉默是金。


    書上說,不要輕易翻動回憶。


    因為它是不可測的深淵。


    慕容垂雙眼隱隱發紅,聲音開始嘶啞:


    “或許,有很多族人同我一般:他們是帶著惶恐和傷痕來到這片土地的。在家鄉,他們被驅趕,被奴役。”


    “一個部落吞並另一個部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總有人手持銀刀,總有人需要成為敗者。荒林的雪地,會瞬間吞噬人的眼淚和血滴。這是命運,不可更改的命運。”


    慕容道明的棕瞳看不出任何的波動,隻不過身上流動的荒林之地的血液一股股衝過心髒,帶著一種看不見的砂礫雜質,在他的心髒內壁留下一道道劃痕,澀澀發疼。


    也許——


    那是故土被遺忘的凜風,吹進體內的。


    “又或許,他們的後裔總會生長得和這片土地上的主人別無二樣,直到他們自己都會以為他們與周圍人有著同樣的祖先,甚至開始附和著嘲諷那古老的蠻荒之地的神。沒有悲劇,沒有喜劇,唯有結局而已。”


    慕容垂低頭輕輕細語。


    如孩童一般輕聲卻又那般蒼涼雄渾。


    一字一句。


    如怨如泣。


    “兒時驚歎這片博大壯美大地的異國風光,至今卻摯愛上了那片荒蕪的美麗。”


    “沒有長得整齊的稻禾,沒有熱鬧嘈雜的街市,隻有一條冬季會幹渴的河。”


    “我們的腳下,是大地生了病的一塊肌膚,毛發稀疏,一不小心便會忘了未來。”


    ……


    道路盡頭,楊慢慢認真問道:


    “所以你打算要怎麽做?”


    個子高出少年一頭的慕容垂停下了腳步,眼神堅定地說道:


    “前師之殤。”


    “後軍之勇。”


    “凡王之恥。”


    “必以血終。”


    楊慢慢心生排斥,自顧自說道:


    “我知道一個人越是做重要的事情之前,越是需要做到平靜。但有些事情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隻是我們自己遲遲未有發覺。”


    戰爭會腐蝕最堅韌的人。


    也會腐蝕最強橫的國家。


    流血換來流血。


    憎恨換來憎恨。


    無論重複多少次。


    他們都不會反思。


    還真是愚蠢又可悲的,異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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