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涓開車接女兒,前方路邊榆葉梅盛裝現出,一枝壓一枝一樹接一樹的紅粉,嬌滴滴肥嘟嘟,裸著,炫著,美著,可惜,它隻十幾天活頭;女孩兒常被用花做比,美如花,美得短也如。想到這個惠涓心就慌:女兒二十三了,連個起碼的戀愛對象都沒有;還不能說,一說準說:“急什麽,我才二十三!”才二十三?要你是男孩子,還可說“才”;女孩子,隻能是“都”!


    ——惠涓傷春了,為女兒傷。


    這天是星期天,女兒在公司加班。事先跟她說請個假不要去了,你一個實習生,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如果沒事,該去去,但你有事,事很重要。女兒不聽,她心裏公司更重。那公司不錯,是家有一定規模的投行,現如今學金融女生的勵誌口號就是:上得投行,下得廚房。一個在校本科生能進這樣的公司實習,畢業後如能夠留下,自是好事;但跟惠涓安排的事比,不能比。


    惠涓為女兒物色了一個優秀男青年,人托人人又托人,爭取到今天的見麵機會;見麵時長都有限定,下午兩點半到三點半。對此惠涓有過看法,感情這事兒,合則談,不合散,用得著限什麽定嗎?矯情!但她很快放下不滿從積極方麵進行了思考:這正說明人家優秀啊,不優秀敢限定嗎?不優秀隻配被限定。雖說女兒目前也在被限定之列,但,一旦兩人見上了麵,誰限定誰就難說嘍。


    女兒生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與俗意的美不同,她美而渾然不覺。這不覺並非不知,從小被人誇到大怎會不知?是不在意。她隻在意她在意的事,像她父親。曾經惠涓因之竊喜:自覺其美的女孩兒心難靜,心不靜學習好不了。女兒學習好,重點初中重點高中名牌大學一路上下來,沒用人操心。但漸漸,惠涓發覺不妙。年少時一心一意讀書,是對的;都二十多了還這副除了學習就是工作別的不管不問的架勢,是不對的。男人可以,男人有事業就有一切;女人不行,世界對女人的永恒要求是貌。事業可能隨著年齡長,容貌隻能隨著年齡褪。


    相親事於周五定下,當天下班進家就跟女兒說,直說到今天早晨。語重心長苦口相勸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用了各種的方式。文藝的:春天是戀愛的季節;通俗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庸俗的:明年二十四後年二十五,過了二十五就往三十上鼓,女孩子值錢的好時候就這麽幾年,這幾年抓不住,要麽,剩在家裏,要麽,降價甩賣!


    不聽!


    後來丈夫出麵調停,才算打破僵局:女兒還是去公司加班,到下午結束不了,請兩小時假,來回路上一小時,相親一小時。為確保實施,惠涓開車接送。


    惠涓比約定時間提前半小時到,走前從女兒書櫃拿了本書,用來打發等待時間,卻忘戴花鏡。眯細眼吃力地看了一個小段兒,累得放下。從前她視力多麽好啊,再小的字,隻要有亮,就看得清,那時節恍若昨日。合上酸澀的眼,默念著剛才書中的話——“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心有戚戚。待會兒女兒來,揀適當時候——就路過榆葉梅的時候——把這話說給她聽。


    惠涓不文藝不小資,豈止是“不”,相當排斥,如果不說鄙視;可是,女兒文藝女兒小資,做母親的就得把自己的好惡放到一邊。為能跟女兒有共同語言,看書揀女兒喜歡的書看,說話用女兒喜歡的風格說,比如“春天是戀愛的季節”,比如“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一心一意跟女兒交朋友。自己做女兒時,兒女得巴結著父母,輪到自己做母親,乾坤倒轉,父母得巴結兒女了,也算是一種生不逢時。常常,下班到家忙完洗完上床,還得強睜睡眼看兩頁女兒看過或正看的書,什麽“我已然開始了長年的迷途,生之命題封鎖我,觥籌交錯的知識酒杯灌醉我,愛與欲的邏輯困惑我,生活的樁木打倒我……”木樁就木樁吧,非得“樁木”,世上就有那麽些人專門不好好說話。這種字兒想看下去,除得有顆母親的心,還需毅力,堪如哪本書說的,人為和猴子打成一片,得去模仿猴子。


    哢,車門打開,女兒進來;臉繃著,嘴閉著,連個起碼的招呼都不打。惠涓很生氣,但決計不計較。同意相親已是進步——已是讓步;她讓一步,你就得讓出相應的一步,不如此不能維持和平,不和平不利於相親大局。


    惠涓掛擋,倒車,前駛,車在靜默中行。小空間兩個人的靜默,於僵持中對抗,較量催生著憤怒,時間越長怒火越旺,火山般積蓄爆發的能量。惠涓忍了再忍,忍無可忍:相親不是目的,相成了才是,以她眼下的這個心態這副尊容,不可能相成,相不成不相,話得說清!在火山即將爆發一刻,車拐彎,榆葉梅驀然再現,花樹花河豐饒咆哮,正當謝幕前。惠涓立時心軟。


    “小可,”——女兒名喚小可——“看!榆葉梅!太漂亮了,嘖嘖!”聲音歡快,仿佛什麽事沒有。小可不為所惑,不理不睬,眼珠子都不動。惠涓堅持冷靜:“小可,別人跟你說話,你總得給點反應吧?”她哼:“您想要什麽樣的反應?”惠涓火山爆發:“你到底想幹什麽?給台階不下!還挑釁!”沒想她火更大:“您到底想幹什麽!說過上班時間別打我電話,非打!”


    惠涓消了氣,原來她鬧別扭不為相親,為這。惠涓到後先發的短信,沒接到回複才打的電話。說自己到了,問請假了嗎,總共沒兩分鍾就掛了,有什麽嘛,她明擺著借題發揮。不過也好,你借題發揮,我就就事論事。


    “怎麽,給你造成不好影響了嗎?”惠涓問,帶出點關心和歉意。


    “是的是的是的!您來電話時陳佳在我旁邊!”她嚷。陳佳是小可的領導和人生榜樣,二十七歲的部門經理,年薪六十萬,能幹、漂亮。


    當時小可正幹活。把複印好的文件按頁碼好分作七份,分完,逐份檢查,確保沒有錯頁缺頁殘頁,再行裝訂。到公司來她大多做的是這類沒知識含量的事情,每次做都同第一次做般認真,帶一種虔誠的執著,進投行工作是她和很多同學的夢想。如今的中國很像幾十年前的美國,經濟、金融類專業成為學生們的最熱首選;投行又是這些人學成後的最熱首選,致使投行門檻直線上升,想進先得出身名門。國內清華北大、美國常春藤、英國牛津劍橋、日本東大……小可就讀人大;若是人大財經學院也好,她不是。硬件不行軟件補,做事先做人。她的努力很快見效,懂事、踏實、認真,是上下對她的一致評價。


    確定文件沒錯,小可裝訂,項目組開會等著用,實習老師電話催兩回了。本該開會前弄完,一位錢姓老師頭痛,差她去買布洛芬把時間耽誤了。七份文件訂好,最後拿過拆散的原始文件。那文件是借的,實習老師一再叮囑不要弄丟不要弄髒不要出錯。再次一頁一頁數過沒有問題,攏好,在桌上蹾一蹾齊,預備裝訂時媽媽電話打來——公司規定手機24小時開機——接完電話剛掛,陳佳聲音在腦後響起。女中音,帶點磁性;那聲音也使小可傾倒,她自己是扁平的娃娃音。那聲音說:“文件急等著用。請抓點緊。上班時間不要打私人電話。弄完直接送三號會議室。”一個驚歎號沒用,還用了“請”,外人聽來又和氣又客氣,但在當事人小可耳朵裏,如同雷鳴。


    小可連道“好的陳總”,手下加緊動作,動作幅度很大,帶著點不由自主的誇張:右掌高高抬起,對準訂書機用力砸下……錐心的銳痛從左手傳來,疼得她尖叫出聲,定睛看,砸下的訂書釘在她左手食指的肉裏——剛才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身後陳佳身上,對手中做著的事情根本視而不見——把訂書釘從肉中拔起,鮮血登出,陳佳隨之發出一聲尖叫。


    瞬時,小可感到了溫暖,暖得疼都不那麽疼了,那是一種帶有親近親切味道的溫暖。沒想到陳總也會尖叫,沒想到陳總其實也是一個女孩兒,會害怕,會受到驚嚇。她要對她說,自己這傷看著嚇人,其實沒事兒,使勁把血擠擠,注意別感染,兩三天即可愈合。


    沒想陳佳先她開口,說的是:“小心別搞髒了文件!”話到手到迅雷不及掩耳將那份寶貴文件從小可手底下抽出,幾乎同時,小可傷指鮮血滴落,正落到剛才文件所在的地方。


    那一刻,小可冰凍般凝固,幾秒鍾後,一言不發轉身走開,邊走心邊往下墜——她不該走,她應該拿上文件送三號會議室——陳佳在身後看她,她感覺到了那目光的力度——心裏頭明明白白,卻就是走,越走越快,她被突如其來的深刻失望攫住,無法自控。


    ……


    跟媽媽說了事情經過,三言兩語,隻說經過不說心情。心情沒能厘清:到底是什麽讓她如此失望?


    惠涓相當不以為然——沒聽說哪個領導會為這麽點小事把人開了,但不能說,說了勢必又是新一輪的爭執對抗,沒必要沒意義,更重要的,沒時間,再過兩個紅綠燈到相親地點,得在這之前調整好女兒心情。先檢討:“都怪我,不該上班時間打你電話。”放低姿態才能消除敵意。再解釋:“主要是咱們要見的那個男孩兒各方麵條件太好了,要不我不會那麽急。”


    小可歎口氣:“媽以後您千萬別給我張羅了,張羅了我也不來,這是最後一次。”


    惠涓一語雙關:“最後一次!”


    相親地點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約好到後電話聯係。下車後惠涓剛從包裏掏出手機,鈴聲響,是沈畫。


    沈畫是惠涓二姐的女兒。惠涓姊妹三個,二姐命最不好,嫁了個沒本事的男人,一輩子窩在東北的偏遠小鎮,生活平淡乏善可陳,惟一能拿出來說一說的,是這個女兒。那女孩兒漂亮,漂亮得光芒四射咄咄逼人,和她的漂亮一比,小可的美隻能算端正。自古紅顏多心高,沈畫不甘像父母那樣螻蟻般活著,一心到北京打拚,上海廣州都不考慮。不能不說,她是對的,縱觀全中國,能讓美色發揮出最大光和熱的,當屬北京了。二姐說沈畫到北京後工作沒落實前,得先在惠涓家住一段,惠涓滿口答應。家裏三口人四大間房呢,臨時周轉個人全無問題。昨晚二姐來電話說沈畫今天到,看來這是到了。


    果然是到了。但是呢,不住小姨家了。問為什麽,說不想給小姨添麻煩。惠涓直覺這不是理由,當下追問,她不放心。年輕女孩兒,頭回來北京,關鍵是,長那麽紮眼,萬一出事呢?真出事跟她媽沒法交待。二人在電話裏一問一答,一答一問,一旁小可等得不耐煩,抬腿往咖啡廳走,惠涓趕緊抽出嘴來問:“你知道是哪一個嗎?”


    “我看到他了。”她手一指。


    惠涓朝小可指的方向看,也看到了:灰藍休閑西裝,眼前放一個筆記本電腦——都是事先約定的——坐靠窗的咖啡座上。從她們這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側臉,那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比照片還好看。照片惠涓讓小可看過,小可不否認照片中人的帥,卻說,不能以照片取人,現如今隻要想,誰都能成為照片上的美女帥哥。這觀點惠涓認同,但說:“男的長得不討厭就行,有本事就行。”說歸說,心裏也犯嘀咕,才貌雙全到底好些,男女都一樣。而今看到真人,心下踏實許多,邊跟沈畫說話邊向青年所在窗口對著的路邊迂回,路邊有棵白楊,目測樹幹粗細剛好夠她容身,使她能觀察到裏麵而不被發現。


    小可踏上咖啡廳台階,廳門大敞,春光由大門長驅直入鋪滿吧台,一大蓬雪白百合花在吧台的春光中怒放,小可心情越發憂鬱。進門時停一下,扭臉檢視門玻璃映出的自己:大致過得去,細節不清楚,玻璃畢竟不是鏡子;即使看得清楚又能怎樣?隻能這樣。進大門右拐,心竟有些惴惴。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相親,之前被媽媽逼著相過三次,每次都是素顏素衣去,滿不在乎回。去就是目的,就完成了任務,她是為媽媽去,是孝。這次感覺異樣,頭一回,她想給對方留下一個好印象。


    曾經,小可一心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實現自我價值,深信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最可靠的伴侶是強大了的自己”。到今天前,她一直努力地在這條路上走,向著既定目標心無旁騖。而今,那目標變得模糊不清,變得可疑。來的路上她苦苦地想,這到底是為什麽?


    絕不是為工作時間接打私人電話被陳佳批評了,恰恰相反,她樂於被陳佳批評。實習老師說,如果陳總哪天看你出了錯卻說都不說,證明她對你失望了,你最好是趕緊找下家走人,陳總隻批評她認為值得她批評的人,換句話說,她隻對她看重的人嚴格,越看重,越嚴格。是在車拐進咖啡廳停車場的一刻,小可醍醐灌頂般參出了個中緣由:嚴格不等於冷酷。


    一直以來,在她心底,陳佳不僅是她的領導和榜樣,還是知己。當初應聘,第一輪簡曆階段她被淘汰。想來的人太多,都想通過實習留下,跟那些人就讀的學校學曆比,小可出身寒微學曆低下。正是陳佳——她對篩選出的簡曆不滿意,要求看投來的全部簡曆——把小可揀了回來。小可的第二外語是日語,一級,最高級,這一點吸引了陳佳。能把第二外語學到這程度的人少,除了有興趣,還得有能力,這兩點都為陳佳看重。麵試時陳佳對小可說了四句話:日語一級,很不簡單。公司有對日業務,剛走了個人。注重細節,做事先做人。歡迎你來南實證券。四句話句句都是重點:認可。前景。方法。期待。


    陳總欣賞她看重她,她惟以十倍的努力響應,胸懷“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投入每天的工作,複印、錄入、訂餐、送取快件……樁樁件件,別人看來簡單枯燥,她做得有滋有味有聲有色。有時與同期實習的同學聊起,得知他們在別處做的事同她在南實證券相仿,但心情相反,沮喪茫然。


    是激情賦予了同樣工作以不同感受,是陳佳賦予了小可激情。每天迎著朝陽向公司走,小可心兒朝陽般雀躍明亮:她又將在陳總注視下開始新的一天,自己的點點滴滴都會為她看到、欣賞,她願一直跟著她,忠實於她,向她學習,讓自己的未來像她那樣輝煌。


    緊急關頭陳佳的本能選擇向小可揭示出真實的現實:陳佳於她沒有絲毫的別樣情感,她曾為之著迷沉醉的那一切,全是她一廂情願的詩化。在陳佳那裏,她隻是南實證券的一個零部件一顆螺絲釘,能用時,用;不能用時,扔。麵對這樣的真實,小可的沮喪茫然不亞於她的同學。還不如,同學好歹始終清醒,不像她,身為名牌大學高材生竟能對日複一日的簡單勞動心滿意足激情迸發,打了雞血似的。


    媽媽接沈畫電話時,小可站一邊百無聊賴四顧,目光從咖啡廳大落地窗掃過,看到了他:灰藍休閑西裝,筆記本電腦,側臉輪廓清晰流暢剛而不硬……那一刻,她心突地跳了一下。


    小可往他所在的咖啡座走,越近,心跳越凶。他各方麵條件出色,是每個神經正常女孩子的戀愛、結婚對象;媽媽一直說女孩子的好時候就這麽幾年,幹得好不如嫁得好,她嫌媽媽庸俗,此刻,察覺到自己的幼稚。此刻的小可如同一隻一直向著既定目標奮力飛翔的小鳥,突然間發現目標沒了,驚慌失措下感到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方才想到,她還應當有一棵屬於自己的大樹。這大樹枝繁葉茂,允許她藏身歇息,給她安全溫暖,為她抵擋外麵的風風雨雨。


    他一直對著打開的電腦看,沒有抬頭,她都走到桌旁站住了,仍不抬頭。小可沒想到會是這樣,杵在那裏不知往下該怎麽進行。


    他看什麽呢,那麽專注?身邊站了個人都沒感覺。有一點可以肯定,是工作上的事。成功男人都忙,不忙成功不了。他身後隔壁幾個男女在高談闊論,時而爆發出狂浪大笑,他充耳不聞,雙目微垂,全身心凝定,隻右手食指時而輕動向下拉屏,如入無人之境。不消說,此刻,讓他坐到這裏的那件事情全然不在他的心裏——會不會,從來就不在他心裏?他來相親隻為應付家裏應付差事,一如從前的她!念及此小可一懍,定睛再看時果然發現問題:他西服質地不錯,但皺了,該換沒換;他臉的正麵同側麵一樣完美,但胡子拉碴,該刮沒刮;頭發也亂,沒梳……同為應付差事,他不如她,他連起碼的尊重都不肯給!


    從前,這件事上,小可認為障礙隻在自己。從小學一年級就有男生追求了,給她寫小紙條,說“我喜歡你”——“喜歡”不會寫用拚音代替。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走來,追求者眾。談過幾個,不了了之,都是到一定階段後就不耐煩,不耐煩是因為發現了對方的膚淺幼稚。媽媽說她太過挑剔,她承認;認為隻要自己肯包容能接受,一切迎刃而解,這會兒想想,真是諷刺。


    小可決定走,馬上走。走前本能看窗外一眼,果不其然,與媽媽目光“當”地撞上,她歎息著想,要麽把相親程序走完,要麽被媽媽嘮叨至死,兩害相權取其輕。


    “你好。”她對他招呼。


    他被驚著了似的抬起頭,目光茫然看她,帶著詢問。小可為這目光刺傷:都這時候了,他都沒想起她是誰,或者說,沒想起他來這兒的目的——無所謂了!


    小可走進去,坐下來,從容鎮定,無欲則剛。


    “我是鄧小可。”坐下,她報出了自己的名字。其時心中尚懷一線希望,希望他聽到這名字能夠恍然、歉然,最好接下來還有——欣然。沒有,仍是隻有茫然。小可心生一絲痛楚:這個有生以來她第一次懷著對溫情的渴望走近的男生,與她無關。


    要能大哭一場該多好,讓今天遭遇的各種失望、失落、失意隨著淚水痛快地流瀉排放,可她不能。努力張大眼睛把湧出的眼淚含住,咽下,這讓她足有一分鍾沒辦法說話。他的神情中現出詫異——隻有詫異——那詫異讓小可心徹底變冷,冷硬、冷靜:她對他的溫情渴望不過是由於軟弱,她軟弱不過是由於期待的落空,她那期待原本就是個錯誤——人都會犯錯誤,但不能為錯誤打垮!


    小可看一眼他打開著的電腦,微微一笑:“正忙著?”


    他點頭,明確地,毫不躊躇地。


    小可沒想到,呆住。


    她當然知道他忙,她那樣問隻為找句話說,兩個陌生人在一塊兒不找話沒話。身為男生你不主動找話說也就罷了,出於禮貌答一句“不忙”是起碼的吧?他不,他連假裝紳士一下都不肯。他怕什麽呢?怕說了“不忙”她就會給棒槌當針(真)糾纏他騷擾他耽誤他時間嗎?他時間實在太寶貴了,他條件實在是太好了,好到了不論他怎樣傲慢輕慢姑娘們都會成群結隊前仆後繼。可惜啊,“龍生九種種種有別”,這世上既有蒼蠅嗜血般愛你的好條件的姑娘,就一定會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女孩兒!


    新戀愛時代第一章(6)


    小可討厭相親,並不是真的認為自己“才”二十三,她討厭的正是這種惟條件為上的俗氣、勢利——他太高估自己的魅力了,太低估別人的追求了!恥辱化作怒火燃燒,全身心攣縮顫抖包括麵部,她支起兩肘使兩手托腮,以指按住震跳的眼肌,說:“很好,我也忙,非常忙。那咱就誰也別耽誤誰了,直著說?”用了問號,為禮貌用。她要以始終如一的禮貌昭顯對方的無禮,表明二人的不同,道不同不相與謀,她對他一點意思都沒有!“我跟你一樣,不想來相這個親。但跟你又不一樣,我是我媽押著來的,她在外麵。”頭朝窗外一擺,他扭臉去看,她看著他:“看到了吧?楊樹後頭那女的……所以,我得假裝跟你坐會兒,聊會兒,得耽誤你一點點時間,對不起啊。”


    他回過臉來時目光明顯活泛多了,顯然,確定了沒有威脅後感到放心了,放心後就願意遵循做人的基本常識了,接著她的話也找了句話說:“你為什麽不願意相親呢?”


    “沒興趣!”她幹脆道,心裏頭痛快些了,“我現在很忙,要寫畢業論文要實習要找工作,千頭萬緒。簡單說,正處於人生最關鍵的爬坡期!別的,不予考慮!”


    他笑了笑,問:“你們不是說,找個好老公,少奮鬥多少多少年嗎?”


    “哈!”小可也笑,冷笑,她對他的判斷果然沒錯。一字字地,她告訴他:“沒有‘我們’,隻有她們。”


    他眨巴眨巴眼:“什麽意思?”這一次不是沒話找話,是真沒明白。


    小可很樂意回答他:“意思就是,我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不想依附於任何人!”說著起身:“接著忙你的吧,不打攪!”向外走。


    他沒想到,忙跟著站起,於是乎,小可看到了他西服右下襟的一塊黃色斑跡,當即不假思索站住,正麵向他,邊用力上上下下打量,邊一字一頓道:“給你提個醒?下次你相親的話,請一定收拾好點再來。就算你跟我一樣是家裏逼著來的,就算你根本沒打算同意這事,但是,該對對方有一個起碼的尊重!”轉身走。


    他叫:“哎請稍等——”


    她看他,看他有什麽話可說。他沒能說成,剛要開口時被一個不期而至的人給打斷。那人在他們桌頭位置站定,先客氣地衝他點下頭,而後扭臉直視小可:“是鄧小可嗎?”


    小可愣住,旋即,注意到對方的灰藍西服手提電腦,繼而,恍然大悟:“你是——”


    那人不待她說完,篤定一點頭:“對,我是。”言畢,衝小可對麵方向又那樣一點頭:“他不是。”而後,對著窗外再一點頭:“我剛才跟阿姨通過話對上號了。”


    小可看窗外。目光甫一過去,便被在窗外不遠處焦急等待的媽媽接住,即刻衝她連比劃帶說,聽不到說什麽,也用不著聽。


    真是鬧劇啊!


    “我們去那邊坐,小可?”相親對象說,去掉姓氏直呼名字,露骨地表達著喜愛。


    這單方麵的強行表達讓人肉麻、生厭,還得跟他把程序走完,好歹最後一次。小可低頭拿包,座位上沒包,包在車裏。抬頭走時餘光瞥到了對麵那人,他正在看她、看他們,臉上是饒有興趣的好奇和事不關己的淡漠,如同看熱鬧的路人,小可突然間惱怒,衝他低吼:“你為什麽不早說?!”


    他愣一下後方才明白,正色道:“我沒有機會說,你想想!”


    小可啞然,怒火窩心無可宣泄,霍地,轉過身去麵朝她的相親對象:“對不起,我還有事!剛才,我把該對你說的話都對他說了!”轉而對“他”一點頭:“麻煩請替我轉達!”揚長離去,扔下兩個穿灰藍西裝的男人麵麵相覷。


    兩個男人長得一點不像,卻奇怪地都與照片有相似之處。那照片經過了高手的ps已達ps最高境界:比真人好看了很多,卻不失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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