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兩個人的宴席。


    菜吃得十分精致。兩人都隻靠自己那邊吃,因而每盤菜的中間部分,還保持著原先的飽滿;魚刺骨頭以及挑出的薑片大料,被細心地放在一隻小碟裏;桌子上,幾乎不見菜的湯汁。顯而易見,這是異性之間,並且是彼此都想給對方留下好感的兩個異性之間的就餐風格。


    但是林小楓到家的時候,桌邊隻有宋建平一人。


    林小楓是回來給當當拿落在家裏的小學生字典的。那夜之後,林小楓再次回了娘家,並且,前所未有的,帶走了兒子。從前吵架回娘家她從來不帶兒子,就是要留給宋建平帶,就是要用這種方法讓他感覺到她的重要她的存在。這次,卻把兒子帶走了,顯示了一種空前的決心。她一開家門就聞到了那股酒菜混合的濃重香味,待進得屋後,便看到了那桌佳肴盛饌。宋建平隻身坐在桌前,麵前放一隻酒杯。他對麵放著一隻同樣的酒杯,杯中還有殘酒,人不在。


    那人是誰?為什麽走了?為什麽來?


    但是林小楓什麽都不說,不問,沒看見一樣。盡管心中好奇,但為不給對方一個她還很重視他的錯覺,她寧肯就這樣好奇著。進屋後,徑直去書桌、書櫃處翻找。


    "你找什麽?"她不說話,宋建平隻得先開口。


    "當當的小學生字典。"既然他先開了口,她就可以大度一些。回答完問題後向餐桌看了一眼——像是剛剛看到——隨口問一句,"來客人啦?"


    "啊。"


    "誰啊?"


    "同事。"


    "男同事女同事?"


    "要是女的呢?"


    "單身的還是已婚的?"


    "要是單身的呢?"


    林小楓甩下這麽一句,拿上字典從宋建平身邊走過,一陣風般。吱,開門;咣,關門。


    宋建平本來不錯的心情一下子消失殆盡。那個人是肖莉。


    兩人正吃飯的時候,她科裏來了個電話把她叫走了,似是一個她經治的病人出了點什麽問題。她頭腳走,林小楓後腳到,仿佛天意。宋建平告訴林小楓的全是實話:同事,女同事,單身女同事。但是實話不等於實情。


    實情是這樣的。他剛下班進家,剛進廚房,剛拿鍋接上水坐爐子上打開火準備給自己下麵條的時候——林小楓走後他就開始了他的單身生活,出門進門一個人,吃飯上食堂,很少在家做,自己做自己吃有什麽意思?食堂吃煩了,就回家下麵條——肖莉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手裏拿著一張軟盤,臉上掛著拘謹的笑。"老宋,這是我的論文,想請你幫著看看。"


    "什麽論文?"


    "晉升正高……"話未說完,臉一下子紅了。肖莉深知自己晉升正高有一些吃力,或者說,還不到時候。"我就是想試試。如果看著有問題,你能不能幫著給改改?"怕對方也是怕自己尷尬,緊接著馬上補充,"你要沒空就算了。"


    但凡是個有教養的男人,這種情況下都無法說不。見宋建平點了頭肖莉立刻釋然,向外走時路過他家廚房,看到了坐在火上的鍋,不由分說走過去把火關了。"晚飯你別做了,我多做點兒就有了。"


    "勞務費嗎?"宋建平笑。


    "算是吧。"肖莉也笑。


    實事求是地說,論文很平,為讓它能夠出色能夠與眾不同宋建平足足花了三個小時,同時,還把評委可能提出的問題及如何應對也順帶給她寫了,正好弄完的時候,肖莉來了,兩手端著仨盤子,放到桌上後扭頭又走,說是還有。來來回回跑了三趟才搬運完畢,她做了八個菜,還拿來了一瓶幹紅。妞妞不在,讓她爸接去奶奶家了。


    得知宋建平論文已修改完肖莉顯得有些不太相信,或者說不太放心,飯都顧不得吃,也顧不得讓宋建平吃,非要馬上看,就在宋建平的電腦上看了。一口氣看完後長長出了口氣。真的是太好了,好極了。找宋建平她算是找對了,這的確是一個才子。


    二人吃飯。酒酣耳熱之際,肖莉眼睛亮亮地凝視著宋建平,突然說:"老宋,你想沒想過,也許,到最後的時刻,你我會成為競爭對手?"


    全身心沉浸在酒和美色的雙重包裹之中的宋建平一時沒能明白,"什麽?"


    "據說這次院裏隻有一個晉升正高的名額。"肖莉說,忽又笑著一搖頭,"自作多情了!我哪裏可能是你的競爭對手?無論水平、貢獻、資格、職務,都不能跟你比。這回我沒戲,權當是熱身。"


    宋建平聞此感慨:"我已經熱了三次身了。"


    "你呀,太清高。得多跟評委們溝通,評委也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


    "讓我為這個東家跑西家串求爺爺告奶奶?"宋建平一搖頭,"那我還寧肯就這麽著了!"


    "不過這次你沒問題,輪也輪到你了。來,為了你的成功——"舉杯,宋建平搖頭拒絕碰杯。肖莉說:"那你說吧,為了什麽。"


    宋建平舉起杯子,意味深長道:"為了你對我的認可和欣賞,為了我們的——"一頓,"友誼。"


    "當",肖莉爽朗地同宋建平碰了杯,反倒化解了宋建平的意味深長。爾後,兩人談的全是論文、工作、人事,以及諸如此類。也就是說,這看上去曖昧、有著無窮深意的餐桌,實際上單純得很,不過是一種同事對同事的答謝方式。


    這就是實情。


    宋建平之所以不願意說出這實情,不是為了怕林小楓誤會,恰恰相反,是怕她不誤會。總這樣說走就走說撂就撂,總這樣沒有危機感不成。卻不料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她無所謂。


    林小楓走後,宋建平坐在餐桌前,陰沉著臉,半天沒動。本來還打算吃一會兒的,現在一點兒都不想吃了,食欲全被林小楓破壞了。恰好這時來了急診,摩托車禍造成的腹腔出血


    ,需馬上手術,宋建平放下電話就出了家門——這樣的家他一秒鍾也不願意多待,寧肯辛苦。


    助手是年輕醫生小於,兩人沿著潔淨安靜的長廊向手術室匆匆走去。到頭,拐彎,一眼就看到了等在手術室門外的那個女孩兒。女孩兒衣衫不整,神情焦慮,散亂的長發上沾滿了塵土,草屑,臉上有擦傷;即便如此,她的漂亮仍是遮不住的醒目。宋建平和助手會意地對視了一下,毫無疑問,這就是剛剛和那個傷者經曆了同一場車禍的人了。男孩兒屁股後麵馱著這樣的一個女孩兒,他能不出事嗎?


    女孩兒對他們的身份顯然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斷,迎麵走了過來。"你們是醫生?……來做手術?……辛苦你們了!"說著就把攥在手裏的一大卷子錢往宋建平工作服口袋塞,宋建平猝不及防,下意識去擋,動作猛了點,那錢散落了一地。在女孩兒低頭拾錢的工夫,宋建平帶著助手進了手術室。


    "主任,請客不到送禮不要,是很傷人的。"助手笑著說。


    "揀著這個時候送禮,是很傷人的。"宋建平學著助手的口吻。


    "你還指望著她事後給你送?"


    "對。"


    助手一笑,心想:怎麽可能?


    作為外科醫生,宋建平的不收禮是出了名的。他的不收禮與其說是出於道德,不如說是出於人格。你想,當一條生命赤裸裸地毫無保留地橫陳你麵前時,你能因為他送了錢就做好一點,不送錢就差一點嗎?那絕對是對醫生人格的懷疑和汙辱。事後送就不一樣了,事後送是一種純粹的情感,是認可是感激。可惜,事後病人家屬即使是送,往往送的也不再是錢了,而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漫不經心的紀念品之類。有錢得花在刀刃上,現在的人們都很實際。


    二人換手術衣、洗手、進手術間,手術室護士將接診病曆遞到宋建平麵前,病曆姓名一欄"劉東北"三個字赫然在目,宋建平吃了一驚,急向手術台上已麻醉完畢的病人看去。那張臉此刻出奇的蒼白安靜,但他仍能一眼就認出來:正是他認識的那個劉東北。


    高高吊在手術室牆角的音箱傳出輕柔的音樂,器械在手上傳遞的叭叭聲,器械與器械相撞時的丁當聲,低而短暫的交談聲,在音樂中交織。時而,宋建平會向那蒼白無知覺的麵孔瞥上一眼,目光裏帶著一種非職業的、親人般的特殊關切,還有恨——恨鐵不成鋼的恨。兩人老家都在哈爾濱,而且,住對門,劉父管宋父叫老師。劉畢業留京後劉父指定宋為其監護人。助手小於為此感慨世界之小事情之巧,宋建平沒說話。心說,不巧啦,整天騎著個破摩托到處亂竄,跟外科醫生打交道還不是早晚的事?


    "破摩托"其實是一種感情用事的說法,劉東北那輛白摩托車價值十萬,得算是摩托車行裏的頂尖級水平。令宋建平難以理解的是,有這錢怎麽就不能老老實實買輛正經車開著。無論是實用還是虛榮,後者都強於前者;若再加上安全因素,一個肉包鐵,一個鐵包肉,是非明暗,一目了然。說他,不聽;再說,就找不著人了。現在二人失去聯係已達兩年之久了。兩年前宋建平見過他的女朋友,不是現在這個。


    劉東北傷得不算太重,脾輕度破裂,宋建平為他做了修補術。術後送他出去時,那女孩兒還等在外麵,一看躺在平車上無知無覺死人一般的戀人,眼淚刷地就下來了。當宋建平告訴她沒事,過不多久他們又可以出去玩了時,她高興得不知怎麽辦才好,猛地,把一直攥在手裏的錢往宋建平口袋裏塞。宋建平完全沒有想到,連忙攔,女孩兒動作猛烈不容置疑,宋建平不便與其做親密接觸,表情尷尬。助手在一旁笑觀不動。


    "小於!"宋建平是求援,也是譴責。


    助手忙笑著指著遠去的劉東北的推車對女孩兒說:"還不趕快跟著他們走!要不你待會兒上哪找他去!"女孩兒這才放棄了宋建平,隨車而去。


    宋建平欣賞地目送跑開的女孩兒,搖頭:"這個女孩兒不一般。"


    助手亦欣賞地目送女孩兒,點頭:"非常漂亮。"


    宋建平的意思遭到了褻瀆,又無以辯白,很是不滿,皺眉斜了助手一眼。


    上午,宋建平查房。劉東北半臥床上,精神好多了。宋建平進來,劉東北用討好的目光迎接著他,宋建平沒看他一眼,直接向最裏麵的病人走去,詢問幾句,又到第二個病人床前詢問。這是一個三人病房,劉東北住最外麵。


    總算,宋建平來到他的床前了,"感覺怎麽樣?"口氣是職業的,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一樣。


    "好多了,不那麽疼了。"劉東北連連點頭。


    "你很快就能恢複,就能出院,"宋建平點點頭,神情淡然,語氣也淡然,"就能騎摩托——接著撞。這才是普外,胸外、顱腦、骨科、泌尿科咱還沒去呢,最好能挨科轉上一圈。"


    "我錯了,哥,我錯了還不行嗎?"


    宋建平一下子變了臉,"哈,現在說軟話啦,早幹嗎去了?……你這個小王八蛋,為了躲我,把手機號都給換了!"


    劉東北小聲道:"手機壞了,換了個新的……"隨即明白這個借口完全不成借口,再一看


    宋建平臉色,馬上從枕頭下摸出手機,撥號,撥宋建平的手機,眼睛直巴巴地看著對方,目光裏充滿羊羔一般的溫順。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啊?"宋建平起了懷疑。


    "是。娟子馬上來。就你見過的那個女孩兒。"


    "這是第幾個了?"


    "第八個……跟她說是第三個!"劉東北雙手合十對宋建平作揖,意思是請替他保密。


    "跟你說東北,這女孩兒對你可是夠意思,你不能再見一個愛一個朝三暮四水性楊花毫無責任感……"


    這時劉東北用急切的目光向他示意,他回頭一看,那個叫娟子的女孩兒來了,手裏拎著東西,衝宋建平嫣然一笑,宋建平忙還她一笑,回頭瞪了劉東北一眼,走開了。


    娟子對劉東北悄然笑道:"又挨訓了?"


    劉東北一擺手:"煩!跟媽似的!"


    這是劉東北從有記憶以來的第一次住院。


    這次住院讓他對宋建平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從前他躲他,同他斷絕聯係除受不了他的嘮叨,一個重要原因是,他瞧不上他。他的陳舊迂腐,他的窩窩囊囊,他的醫生職業——劉東北一向認為,隻有女人和女裏女氣的男人才會當醫生——都讓他瞧不上。這次住院,於倏忽間,他明白了過去一直沒搞明白的一個問題:為什麽在發達國家醫生會同律師、法官一樣,成為收入最高的職業。從終極意義上說,這都是主宰人的命運的人,角度不同而已。對醫生的尊重就是對生命的尊重。我國醫生沒這待遇是因為我國還不夠發達。這次短暫的住院生涯,讓劉東北充分領略了醫生的意義和風采。尤其當他得知,倘若給他手術的醫生沒有高超的醫術和充分把握,他原本很有可能而且是理所當然地被切掉那個唯一的脾。那麽,從此後,他就是比常人少一個零件的殘疾人了。即使外觀上看不出來,即使一般生活不受影響,心理上的創傷、精神上的折磨,少得了嗎?從此後,劉東北對他爸給他指定的這個"監護人"態度上便有了質的變化。不僅僅是尊重了,還有著由感激而衍生出的關心、關切。


    他因之很生林小楓的氣。她憑什麽這樣對待他哥,就因為有幾分姿色?徐娘半老的了還想指著姿色要挾男人,笑話。令他不解的還有宋建平,怎麽就不能休了她,另找一個,多好的機會!說不通!


    宋建平比他年長十歲,按一歲一代人論,差著十代,這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差距。說不通就另想辦法,總之不能任由他哥這樣的優秀人才生活在這樣惡劣的生存環境裏。通過與他哥的交談和他自己的思考,得出的結論就一個字,錢。萬惡之源錢為首,貧窮夫妻百事哀。於是,出院後,有一天,他有事找宋建平時,順便給他拿了張四萬元的卡。理由也想好了,小侄子上學需要三萬六的讚助費,這四萬就算他這個當叔的一點心意。


    宋建平不要。


    "哥,跟我你不用客氣。"劉東北在一家著名網絡公司做企劃部經理,年收入二十萬以上,四萬塊錢於他實在不算什麽。


    "你管得了我一時,管得了我一輩子嗎?"宋建平喝口麵條湯,從鍋沿上方斜了對方一眼。劉東北來時他正吃晚飯,麵條就著鍋吃,碗都不用。林小楓依然沒有回來,他依然單身。


    "那我管不了。我又不是大款,你也不是女的……"劉東北嬉笑著開始胡說八道。


    宋建平皺起眉頭,"你到底有什麽事?"來前電話裏他說他有"要事"。


    劉東北立刻收起嬉笑說事。他一個朋友的女朋友懷孕了,想請宋建平幫著找一個好一點的婦科大夫給做了。"人那女孩兒是處女!"最後他特地做此強調,為是引起對方重視,宋建平"哼"了一聲,他方察覺到了話中的巨大紕漏,找補著,"我的意思是說從前……"


    "不是娟子吧?"


    "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幹那事?"


    "哈!"


    "我的意思是說,我絕不可能讓自己的女朋友懷孕。"


    宋建平一個電話就把劉東北朋友的"要事"給辦了。由於自身業務好,需要的人多,在醫院,宋建平幫人辦這類事就是一個電話的事。但於受惠方卻是大事,來自婦科專家的友好禮遇使劉東北的朋友在女朋友麵前深感臉上有光。很想帶上東西親自登門感謝,被劉東北好歹給勸住了。不是一路人,不往一塊兒引,徒然使雙方不快。最後達成協議,由劉東北代他送上東西聊表謝意。


    劉東北來的時候宋建平剛剛把下麵條的鍋坐到火上。一見宋建平又是一個人在家吃麵條,劉東北非常生氣,二話沒說關了火,拉著宋建平出去吃。心裏打算著吃飯時好好就這事跟他哥談談。


    二人去了一家新開張的東北餐館。


    "我真的不明白,哥,憑你這樣的人才,又正處於男人一枝花的年齡,什麽樣的找不著,非她不可!"


    "你沒結過婚你不懂。"


    "我不懂你跟我說說啊。"


    這一下子打開了宋建平的話匣子,"我們結婚十年了,戀愛談了三年,有著這麽多的共同歲月,還有著一個孩子……她十九歲時認識的我,大學生文藝會演,她演《玩偶之家》裏的娜拉。真漂亮啊,當時,她……尤其那皮膚,可謂吹彈即破。但是,在眾多的追求者裏,她選中了我。談戀愛時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冬夜,冬天的——"


    劉東北一點頭,"冬天的夜晚,明白——接著說,哪個冬夜?"


    宋建平便說起那個冬夜,那個小站,那八分鍾,那一刻心裏的誓言。深情,神往,眼神都有些虛渺起來。說得過於投入時就忘記了交流,成了純粹的回憶,自語,獨白,心聲,全然不知中年人訴說的戀愛在年輕人聽來,既無味又肉麻。


    劉東北倒不在乎,樂得埋頭苦吃,隻在必要的時候,胡亂"嗯"兩聲表示個在聽的意思。抽空他還招手把小姐叫了來,指指鄰桌上的啤酒,讓人家照樣給他來上一杯。在宋建平的獨白聲中,劉東北喝完了一大杯啤酒,又招手叫小姐,讓她照此再來一杯。可惜這次來的這位不如上次那位善解人意,一來就大聲大氣地問"請問先生要點什麽"。這一聲驚動了宋建平。宋建平停止獨白,愣愣地看他們。


    劉東北忙道:"哥我怕你說得渴了給你要點飲料。"又對小姐道,"請給這位先生來一杯冰檸檬!"


    宋建平審視地看他,又低頭看看幾個吃得空了一多半的盤子。


    "你剛才沒在聽我說。"


    "哪裏!一直在聽!特感動,心裏!"


    "是嗎?……那你說說我說了些什麽。"


    "就你和林小楓的那些事。結婚三年了,戀愛談了十年……"


    宋建平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劉東北慌得連忙攔他:"哥,哥!"


    宋建平扒拉開他的手:"我上趟洗手間。"


    劉東北方才釋然。宋建平一走,他趕快用筷子將吃得亂七八糟的盤子裏的菜攏了攏,使之顯得好看一點,豐滿一點。


    宋建平從洗手間出來,習慣性地在腋下擦著兩隻濕手,偶抬頭,愣住,他看到了和一個年輕男子相對而坐的娟子,在餐館的一個角落。那男子戴著副白邊眼鏡,斯斯文文。宋建平回到餐桌前坐下,看著渾然不知的劉東北,不忍說又不能不說,想了想,隨意地問:"東北,你和那個娟子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劉東北隨口答道。他正從豬肉燉粉條的大碗裏用筷子撈粉條,那粉條是地瓜粉做的,很滑,很不好對付。


    宋建平臉一下子沉了下來,他對那個叫娟子的女孩兒很有好感,"又換了?"


    劉東北搖頭,把一筷子粉條順利送進嘴裏後方做進一步解釋:"她太令我失望。俗。"


    "你準是又有新歡了,把人家女孩兒甩了。東北,你前麵那七個我不了解,沒發言權。這娟子我可是了解,你別想憑著你一張嘴說什麽是什麽。她俗,俗在哪了?我怎麽就沒看出她俗來?"


    "你當然看不出來了,她又沒要求跟你結婚。"


    "她要跟你結婚?這不好事嘛!"


    "可我不想跟她結婚。"劉東北進一步道,"不是不想跟她結婚,是不想結婚。"


    "為什麽?"


    "不知道。"劉東北停了停,"就是不想早早把自己跟某個人綁在一起,跟誰都不想。我喜歡自由,追求自由是人的天性。"


    宋建平冷笑。劉東北這麽聰明的人怎麽會不明白這冷笑的意思?不待對方說,自己先說了:"當然當然,也不能過分自由,艾滋就是一例。所以我說,現在的婚姻,不過是諸多不完美的男女性關係中相對完美的一種,就是說,它不是沒有缺陷,而我呢,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因此,我不適合婚姻。"


    "詭辯!"


    "絕對不是詭辯。別人不說,說你們,當初不也是海枯石爛至死不渝?又怎麽樣?"宋建平不響了,劉東北不客氣地,"那時你們的感情是真實的,現在你們的感受也是真實的,這隻能證明我的理論是正確的:感情是流動的。所有的愛,隻存在於一個個瞬間,隻在瞬間永恒。所以說,僅憑一時的愛情就非要把兩個人綁在一起的做法,是不明智的,是不科學的。"


    "就是說,你為了不結婚,寧肯不要愛情。"


    "對!就像那姓裴的匈牙利詩人說的,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


    "人家說的可不是你說的這意思……"


    "他就是我這意思,是你們非要給人家加上一些革命的意思。"


    宋建平啼笑皆非,懶得與之再爭,抄起筷子吃菜,嘴裏嗚嗚嚕嚕地:"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


    劉東北不明白。宋建平用筷子點了點娟子所在方向:"你朝那看。"


    劉東北隻看了一眼,臉便霍然變色,騰地一下子立起,繞過一張張餐桌,向那邊走去。


    餐館一角,戴白邊眼鏡的斯文男子盛上一碗湯,殷勤地放在娟子麵前。娟子用兩手接過,連道謝謝。就在這時,一大塊陰影投到了他們的桌子上,他們同時抬頭,同時一驚。一個人立在他們的餐桌旁,一張臉陰得嚇人。


    "娟子,你出來一下。"那人開口了。


    娟子擺弄著手裏的湯匙,不動。斯文男子的神情如一頭嗅到了危險的犬。


    那人又叫:"娟子!"


    娟子起身向外走。那人跟著她走。斯文男子跟著那人走。一直伸著個脖子密切關注這邊動靜的宋建平見狀趕緊起身,跟著斯文男子走。他怕他們打起來。萬一不可避免地打起來時,他還可以搭一把手。


    宋建平到時,劉東北已開始和娟子談判,頎長靈活的身體有效地隔在娟子和斯文男子之間,不讓二人有絲毫可交流的餘地,目光交流都不行。


    "娟子,我發誓,要是結婚,我肯定跟你結。"劉東北說。


    "要是結婚——又是一個假定語。"娟子的臉上充滿譏諷。


    "娟兒,我的心裏隻有你,你的心裏隻有我,這不是很好嗎?為什麽……"


    "為什麽你就是不願意結婚呢?是在等更好的嗎?"


    "你怎麽能這麽說話!"


    娟子輕蔑地看他一眼,哼一聲,轉身向餐館走,被劉東北攔住。"娟子,你看啊,我們在一起,彼此相愛,各方麵諧調,這才是生活的本質,為什麽非要人為地找一些麻煩呢?"


    "少跟我扯這個,我就知道一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娟兒娟兒娟兒!咱好歹也是一跨世紀的女孩兒了,怎麽淨說些老奶奶們才說的話呢?"


    "那是因為,老奶奶們的話說得有道理,知道為什麽嗎劉東北?因為它經過了曆史的考驗、時間的淘洗,它有著頑強的生命力。誰反對它,隻能證明誰有問題。"


    "你是說我有問題?"


    "我是泛指。"


    "娟兒你不能不講道理!"


    娟子就是不講道理,指著他的鼻子下最後通牒:"劉東北現在我正式通知你,兩條,你選:要麽結婚,要麽分手!"說罷扭頭就走,向路邊走。劉東北沒動,斯文男子追去。但是娟子連他也不理,兀自伸手打車。


    劉東北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娟子上車,看汽車迅疾消失在夜的車流裏。宋建平過來拉他走開,他沒有反抗地跟著,蔫頭耷腦,一反以往的瀟灑。宋建平長歎一聲,攬住了他的肩……


    冷戰終於結束——林小楓向宋建平提出了離婚。


    晚上,當當在客廳邊吃飯邊看電視,笑得格格的。林小楓和爸爸媽媽在飯廳的餐桌吃飯,視線裏正好可以看到他。看著無憂無慮的孩子,林母的眼圈紅了。"瞧這個傻孩子笑的!天都要塌了,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哎!天都要塌了,它怎麽就能塌了?別說這麽邪乎!"林父道。


    "這麽小的孩子,父母可不就是他的天?"林母道。


    "就算是離了婚,當當還有媽媽,還有姥姥姥爺,還有舅舅!"


    "不一樣,老林,不一樣。"林母搖頭,盡量隨意地看了女兒一眼。女兒隻是吃飯,麵無表情。林母終於忍不住了,"小楓啊,你下定決心了?"


    "是他下定決心了媽媽。他說的那個單身女同事,看來是真的。"


    以往冷戰,頂多七八天十來天的,宋建平就會告饒認輸;這一次他的表現非同尋常。她帶著當當離開好像正中他的下懷。當時不覺什麽,現在隻要一閉上眼睛,那場景就會在林小楓麵前出現,栩栩如生。時間越長,越形象生動:那兩個人的,精致拘謹的,晚宴還有酒。事後一點一點回憶,她又想起了一些當時被忽略的細節,比如,宋建平對麵的那隻酒杯,酒杯邊上的紅印。不用說,是女人的唇膏了。還有,她為什麽突然走了?如果是光明正大的,完全不必回避她嘛!當時以為他說"單身女同事"是賭氣,是氣她;現在看來,是實情,是真情,是一種告白,是宣言。否則,按照以往的經驗,按照林小楓對他的了解,他不可能堅持這麽久。


    "再跟他談談!"媽媽說。


    林小楓用筷子扒拉著碗裏的米粒兒,"都到這份兒上了,還談什麽談?"


    "得談!不談怎麽能知道他和那女的到底什麽關係。"


    "不談也能知道。證據在那兒呢。"


    "你沒搞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他是一時衝動啊還是真打算和那女的怎麽著了……"


    "有什麽區別嗎?"


    "本質的區別。"


    "就算他是一時衝動,我也不能接受!"


    媽媽語塞,張了張嘴,看丈夫一眼,欲言又止。丈夫埋頭吃飯,不說話。餐桌上靜下來了。好久,林小楓開口了:"不僅是為了那事媽媽。那事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草……"


    "那到底是為了什麽嘛!"啪,媽媽放下了筷子,帶出了一直忍著的怒氣。


    "我對他已經徹底失望了。"


    "——什麽事!"


    "說得好好的事情,說變就變,連商量都不帶商量的。行為方式就像個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隨心所欲!滿足於一時之得,滿足於表麵的虛假繁榮。對這個家,對孩子的將來,一點打算一點考慮都沒有,什麽事都是從他的喜好他的情緒出發,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一事無成,隻能是一輩子向下出溜,他已經三十八了,媽!"


    "也許他是喜歡他現在的工作環境……"


    "那我還喜歡我原來工作的實驗中學呢!不是說走也就走了?為了什麽?不就為了能離家近一點,對孩子對他能多一點照顧?你沒結婚你是一個人的時候,你的一切可以隨著你喜不喜歡來定;你結了婚了有了家了,就得為這個家負起責來,考慮決定事情的時候,就不能隻考慮你。說他,還生氣,下了班自己跑出去喝酒,招呼都不打,電話也不接。喝醉了,睡馬路上,手機、錢包全丟了,最後讓人家派出所打電話來,半夜三更的,我求人把他接回來。回來一點歉意沒有不說,還、還、還無理取鬧!"


    "建平是好人……"


    "好人和好人不一定能成好夫妻。"


    "夫妻倆,哪能總那麽順溜?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那是書裏、戲裏。生活中的夫妻,總有點這樣那樣的問題。就說我和你爸。你爸年輕時的照片你看到了,那真是一表人才,加上他人聰明,心眼好,很是招人,招女孩子。不少女孩子明裏暗裏地跟他表白,他都是有婦之夫了還跟他表白,寫的那信,我看了都感動,你爸作為當事人他能不感動?他年富力強發育正常也不是鋼鐵做成的……"


    這時林父嘟嚕一句"什麽事都扯上我幹嗎",皺眉端碗起身離開母女倆,去了當當那裏。


    林母壓低嗓門:"小楓,你替當時的我想一想,那是一種什麽滋味!"


    林小楓卻道:"我現在的心情是,就算你真有了外遇,成;隻要你能像個男人,把你的這個家撐起來!"


    "怎麽才叫撐起來?"


    "媽,前兩天在報上看了個消息,說一個男人為了妻子孩子,願把自己的後背租出去,租給人家做人體廣告。我看了非常感動,成不成,另論,人家有這份心,為了老婆孩子舍得自己的這份心。而在宋建平心裏,他自己是第一位的,當當都在他之下,至於我,沒位置!結婚前,甜言蜜語千方百計;結婚後,我就是他找來的一保姆,全方位服務,自帶工資!……媽媽,我對他很失望,真的很失望,越來越失望……"說著淚就流下來了,說不下去了。


    離婚是在電話裏提出來的,快下班的時候。當時她正在批作業,批著批著,心裏突然起了衝動,按捺不住的衝動。當即抓起電話就撥,電話隻響了兩聲他便接了,於是她說了。隻說了一句,"我們離婚吧"。說完,不待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接到林小楓的這個電話,宋建平晚飯都沒吃,沒有胃口。下班回家後,又回病房轉了轉,直待到不得不走的時候。很晚回家。打開門,剛一進去,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氣味便迎麵撲鼻而來,他的眼眶一下子濕了。當下心裏頭對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俗話有了深刻感性理解:失去方覺寶貴。打開電視看了兩眼,關了,嫌鬧;翻了翻晚報,扔了,全是廣告;在不大的兩間屋裏走進走出,這兒摸摸那兒弄弄,六神無主,才發現家裏的每一個物件都是一個故事,一段情感,一縷思緒……電話沉默,手機沉默。最後,他給劉東北打了電話,跟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人傾訴感情上的事,實屬無奈。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竟沒有可以傾訴的朋友。一向隻知道做學問,忙工作,忙老婆孩子,把自己都給忙丟了。


    宋建平電話打來得非常不是時候,劉東北正在家裏,床上,沒穿衣服,床上還有一個人,娟子,也沒穿衣服。倘若是可視電話,相信宋建平會即刻把電話掛掉。


    這是自那次東北餐館後劉東北和娟子的第一次相聚。


    這天下班時間過了好久,娟子才得以下班。娟子是一家外資醫院的院長助理,院長有事沒走她就也不能走,一直耗到了這個時候。剛走出辦公樓大門她便看到了站在暮色中的那個熟悉的身影,頎長勻稱;旁邊那摩托車也是她所熟悉的。隨之而來的,是湧上心頭的熟悉感覺。


    上哪兒?他問。


    直走。她說。


    一直走?


    一直走。


    那會走到美國去的。


    到了美國還直走——


    一直再走回到這裏。他點頭做恍然大悟狀。


    對了!繞地球一周!她快樂地大笑起來……


    最後一次在一起的情景曆曆在目。那是一個周末,他接她出去玩兒。說完上述那番話後,她便跨上車摟住了他的腰——一次偶然的車禍影響不了他們對摩托車的喜愛——摩托車隨之吼叫著野馬般躥出。那一次他們去了錐臼峪,那地方顯然尚未被旅遊部門完全開發出來,人少,風景好。清澈見底的小河旁邊甚至有來飲水的牛。中午,在日光的微醺下,在潺潺的河流聲中,她談到了未來;他拒絕了。


    暮色中,娟子昂然地走。劉東北追上她,抓住了她的胳膊。"娟兒,我同意結婚。"


    這天晚上他們一塊兒吃的飯,飯後,一塊兒回了劉東北的家。


    劉東北的家是一套一居的公寓。公寓實行酒店式管理,就是說,有人給你收拾屋子有地兒吃飯,非常適合工作忙碌收入不菲的年輕白領。


    娟子從衛生間出來時劉東北已在床上等了許久。"許久"也許隻是他的心理感受。沐浴後的娟子向他走來,發絲濕亮,麵孔光潔,青春勃發,令他情不自禁。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一把把她摟在了懷裏。


    "娟兒,知道嗎?"他在她的耳邊絮語,氣息咻咻,"我是一個自私的人,像我這樣自私的人都能決定結婚,可見我愛你的程度——可見你可愛的程度……"情話從女孩兒的耳朵直接灌進身體,那身體立刻就有了反應,綿若無骨皮膚泛紅津液如潮水一波接一波湧出。恰到好處的情話是女孩兒最有效的春藥。女孩兒身體上的反應反過來對劉東北又是一個有效刺激。宋建平就是在這個二人交替上升的關鍵時刻,打來了電話。


    娟子說:"不許接!"


    劉東北笑:"要是跟掙錢有關的事呢?"


    娟子不笑:"光有錢沒有了生活又有什麽意義?"


    當然最終劉東北還是接了電話。真有事,這個電話不接對方還會打手機來,劉東北公司裏有一條紀律,須二十四小時保持手機暢通。


    "東北,在家幹嗎呢?"一聽是宋建平,劉東北一把將懷裏的娟子更緊地摟了摟,對電話道:"在家裏——卿卿我我呢!"說著胳肢娟子一下,娟子猝不及防,忍不住笑出了聲。


    風鈴般的笑聲由電話傳進了宋建平的耳朵,宋建平忙道:"那就再說。"掛了電話,神情落寞。


    在一個麵向湖水的長長的茶廊裏,宋建平、劉東北在一張方形紅漆桌旁相對而坐。桌上放著一壺茶,兩碟瓜子。茶是毛尖,碧綠,清香。瓜子一黑一白,黑的是西瓜子,白的是南瓜子。


    劉東北次日就給宋建平回了電話,問宋建平有什麽事——這是宋建平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受寵若驚的同時,他直覺著宋建平有事——宋建平當時正在班上,不好說什麽,二人約好了見麵的時間和地點。


    見麵後,宋建平跟劉東北說了林小楓要離婚的事。


    "離離離!堅決離!解釋都不解釋。我就是有外遇了,怎麽著?噢,你擅離職守不敬崗愛業,還要求我忠貞不貳守身如玉,憑什麽呀?"


    宋建平失神地看前麵的湖水,不吭聲。


    劉東北恨鐵不成鋼,"哥,你怎麽這麽沒出息呢你!"


    "你不懂……"


    又是這話!劉東北耐下性子,循循善誘:"就算我不懂,但是,人家大主意已定,你一個人在這裏生扛,又有什麽意義?"


    宋建平又不吭聲了。


    "哥,你應該換個思路想這個問題。如果那個肖莉對你真有意思,你對她印象也不錯,就不能考慮一下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嗎?"


    宋建平一怔。


    "你這個人,你們這類人,我太了解了,屬比較想不開的那一類。"劉東北繼續侃侃而談,"你是不是擔心萬一你這方說出來後,對方沒這個意思,以後見麵就會比較尷尬?"宋建平沒理他,劉東北毫不在意地接著說,"就是說,你們之間不宜用語言表達。而根據我以往的經驗,當不宜用語言表達的時候,就用行動。"


    宋建平斜他一眼:"你就流氓吧你!"


    劉東北大笑:"是你想歪了吧哥!我所謂的行動是營造一種氛圍,一種特殊的氛圍。比如,約她出來,再比如,就約她到這兒。孤男寡女,碧水垂柳,喝喝茶,說說話。此情此境,你哪怕隻跟她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隻要她智商正常,她都會想,那麽多人,為什麽單約我呀?那麽多地方,為什麽非到這兒來呀?……這個時候,如果她也有意呢,就會做出相應的反應;如果她無意呢,就會裝傻。她若裝傻你也裝,大家誰也不尷尬。"


    宋建平怔營地看著劉東北,不得不承認這小子頗有一些他不及之處。劉東北立刻感覺到了對方情緒上的變化,立刻把談話往深裏引,"不是說非讓你怎麽著了,非得弄出個什麽結果來,放鬆一點。哥,享受生活,享受過程,享受生命,不要辜負了造物主對人的厚愛……"


    湖水蕩漾,波光閃閃,一隻母鴨帶著五隻小鴨從他們麵前排著隊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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