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莉晉升正高一事由上級高評委正式批下來了。這天晚上,她把女兒叫到她的大床上,一起睡。妞妞細細看媽媽的臉。一般來說,媽媽叫她跟她睡,通常是兩種情況,特別高興時和特別不高興時。媽媽的臉笑盈盈的。媽媽笑起來的時候好看極了。班裏的女同學都說,她的媽媽最漂亮。妞妞為此自豪。顯然,媽媽今天叫她一起睡,是因為她高興,為什麽事高興呢?


    肖莉的確高興,原因也明確,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跟妞妞說。她那麽小的個孩子,不會懂得正高副高、中級初級這些大人們的事。但她還是決定跟女兒說。痛苦需要有人分擔,幸福也是同樣。目前,她隻有女兒。


    "妞妞,媽媽評上高級職稱了,正高,今天正式下的通知。"


    "正高是什麽呀?"


    "相當於——教授吧!"


    "噢,教授呀。"妞妞仍是覺著不得要領,想了想,"這很了不起嗎?"


    媽媽笑了,"有一點點。"


    妞妞仍是皺著眉頭。她仍是不太明白,隻是不知該如何問起。突然,她有了主意,"那,當當的媽媽是嗎?"


    "不知道。應該不是。"


    "他爸爸呢?"


    "不是。"口氣十分肯定。


    有了明確的參照,小女孩兒終於明白了;明白了之後高興極了,翻身摟住了媽媽的脖子,把柔滑的麵頰緊緊貼在媽媽的臉上,"媽媽真棒!"


    肖莉閉上眼睛,細細體味女兒溫軟的小身體傳遞給她的幸福。


    上午,母女倆去上舞蹈課,一出門,遇上了同時也正要出門的宋建平。宋建平襯衫雪白,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簇新、鄭重。他顯然沒準備遇見肖莉,臉一下子紅了,沒等對方發話自己先主動解釋:他要去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


    肖莉上上下下打量他,連連搖頭,"老宋,你這個樣子去參加婚禮,不行。"


    宋建平心裏頓時有些發毛,"哪裏不行?……襯衫?……領帶?……鞋?你說!趁現在時間還來得及!"


    "整個的不行。"肖莉說了。


    "整個的不行?"宋建平機械重複。


    直到宋建平完全的茫然不知所措了,肖莉才大笑出聲,"對了!整個的不行!你這個樣子去會喧賓奪主的老宋,會讓人搞不清今天是誰結婚!"


    宋建平這才明白肖莉是在開他的玩笑,同時感覺到的是肖莉由衷的認可和欣賞,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立刻放了下來。


    三人一塊兒下樓。


    "老宋,你這身行頭,得上萬了吧?"


    宋建平笑笑,沒有說話。肖莉立刻明白,不止上萬。宋建平現在收入具體多少她不知道,看這架勢,低不了。車已經買了,本田;上萬一身的服裝;前不久林小楓還向她打聽,去哪裏買房比較好。如此算來,年薪二三十萬絕無問題,也許更高。當下心裏一動,剛剛評上的正高,也使她底氣較足,於是對宋建平說道:


    "老宋,你們那兒還要不要人啊?要的話,給引薦一下。"


    "誰?"


    "我啊。"


    "別開玩笑了!你在這兒幹得好好的,我們那個小廟……"


    "不開玩笑。民以食為天……"


    感到肖莉真不是開玩笑時,宋建平沉吟了。引薦是沒有問題,成不成就得另當別論。宋建平在愛德華醫院能有今天憑的是真才實學,否則,一般中國醫生去到那裏,人家不管你是正高副高,一律先從普通醫生幹起,爾後視其業務情況,決定升與不升。以肖莉的業務水平,以宋建平的判斷,她恐怕很難幹得上去。幹不上去,就不如不動。現在她收入雖說低些,可還有個地位,有個身份。她是個自尊的人,不會為了點錢就放棄一切。再說錢對她也不是多麽緊迫的事兒,除了她的收入,她前夫在這方麵對她們母女一向非常寬厚。綜上所述,他認為她不動為好,卻又不知該怎麽說。總不能跟人家說,你業務不行。


    "老宋?"肖莉催促。


    "要不這麽著,"宋建平有了主意,"今天的婚禮,我們醫院除了值班的,幾乎全去,頭頭腦腦都去。你上完了課後,順路去一趟,先感受一下。如果感覺好,我就替你引薦,怎麽樣?"心想,等肖莉去了,他就可以通過介紹同事的方式,把醫院狀況不動聲色地介紹了。當她看到某些原先的專家現在幹的是普通醫生的活兒時,對自己就會有一個正確評價和掂量。她業務雖然一般,但在別的方麵,尤其人情世故方麵,頗有悟性。這種事最好是能自己悟出。他不想讓她尷尬。


    肖莉欣然同意。當下說定,她上完舞蹈課後,就去婚禮現場找他。


    不料等肖莉上完課趕到婚禮現場時,宋建平喝高了。宋建平的沒有"攜夫人"成了今天被他的中國同事罰酒的一個把柄。一上來,還沒怎麽吃東西時,就被新娘娟子罰了三大杯幹紅,當下就有些暈暈乎乎。他一向不勝酒力,很少喝酒,除了那次的小酒館醉酒,從沒醉過。那次喝的是白酒,還沒感覺到什麽的時候就被撂倒了。這一次感覺不同,感覺不錯。走路都不用費勁,一路飄著就過去了。婚禮方式是西式的,西方酒會式的。偌大的廳裏,散放著餐桌,桌上擺滿各種飲料、糕點、冷肉。客人們無固定餐桌,誰用誰取。宋建平一路飄著一路喝著,來者不拒,不知不覺地就喝高了。肖莉到的時候,正是他狀態最好的時候:飄飄欲仙,如夢如幻。看到肖莉,笑眯眯招手讓她過來。


    肖莉繞過一張張餐桌,向宋建平走去。所到之處,無不引起人們的注目。宋建平感到了人們對這個向他走來的女人的欣賞,男人的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極大滿足。肖莉來到了他的身邊。


    "宋醫生,給介紹一下啊!"立刻就有人大叫。


    宋建平一把摟住肖莉與之並肩而立,嬉笑著:"這還用得著介紹嗎?"


    "哇噻!男才女貌啊!"一女孩兒尖叫起來。作為對她尖叫的呼應,宋建平在肖莉腮上親了一口。立刻有閃光燈雪亮地及時一閃,負責婚禮拍照的人把這珍貴的一幕給拍了下來。肖莉知道宋建平是醉了,笑著皺眉看他,試圖把他推開。結果不僅沒有推開,卻被他擁著下了舞池。


    娟子看肖莉的目光充滿羨慕。那是年輕女孩兒對成熟女人的成熟美的羨慕。同在場所有人一樣,她也認為這就是宋建平的夫人。同時也認為,這是很般配的一對。在場的唯一知情人是劉東北,他卻始終保持緘默。他不能跟任何人出賣他哥,哪怕這個人是他的妻子。不僅是保持緘默,看著在舞池裏將肖莉緊緊擁在自己懷裏的宋建平,心裏還感到陣陣的幸災樂禍:你不是傳統嗎?你不是正派嗎?這麽傳統這麽正派的人怎麽還會做出這種事來?別想拿喝多了當借口,如同酒後吐真言一樣,酒後露真情。那真情就是:所有男人,隻要他是男人,就不會對美麗的異性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舞池裏,肖莉幾經努力,方把宋建平推開,並扶到了沙發上,宋建平立刻倒下就睡。林小楓就是在這個時候到的。


    這天,宋建平走前,林小楓就走了,和爸爸媽媽當當一塊兒去了香山。本來沒打算去,突然地就在家裏待不住了,無端的煩躁,於是決定去香山。潛意識裏,是想用這種表麵的忙碌和快樂擺脫掉內心的空虛。不想剛到半山腰,媽媽把腳給崴了。好不容易連攙帶扶磕磕絆絆地到了山下,媽媽腳已腫得老高。當下給宋建平打電話,想通知他去醫院裏等,他們隨後趕到。不料電話打不通,想是婚禮上太過熱鬧聽不到鈴聲之故。於是決定,回來時路過宋建平參加婚禮的酒店,叫上宋建平。一開始媽媽不同意叫他,說上醫院不一定非他不可。林小楓卻說:"上醫院不一定非他不可。回家上樓怎麽辦,我們仨誰能背您?"老太太便不吭聲了。


    林小楓按照服務員的指引向宴會廳走,路過洗手間時,劉東北從裏麵走了出來。他沒看到她,她看到了他。他是太醒目了,簇新的西裝不說,口袋裏還插著一枝玫瑰花,於是她叫:"東北!"


    劉東北聽到叫聲,大腦還沒有明確反應過來是誰,心已被嚇得跳了一跳,慢慢地,他轉過身去,發現自己的感覺沒錯。"嫂子!"他歡天喜地地說,"您來了!我哥說您不來——"


    那歡天喜地是如此真摯,讓林小楓不由得歉意,第一次想到不該因為了自己的任性,就置他人的感受於不顧,"對不起東北,我今天實在是有事。宋建平呢?"


    "您不是來參加婚禮的?"


    "我媽腳崴了,有可能骨折了。"


    劉東北在心裏大大地鬆了口氣。隻要她不是來參加婚禮的,就好辦。否則,就算他哥此刻沒有什麽忌諱,林小楓的現形,她的出現也是件頗為麻煩的事,因為,現在,那裏邊,人人都認為宋建平的夫人是肖莉。劉東北把林小楓安排在大堂裏等。


    "裏麵人很多,得找。我去給您找。"劉東北禮貌周到地給林小楓叫來了一杯鮮榨西瓜汁。林小楓也樂得在外麵等:一張素臉,一身家常服,她不想這副樣子出現在這種場合。


    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宋建平被劉東北叫醒,一聽林小楓來了,嚇得酒登時醒了一大半。盡管醉了,他對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對自己的潛意識絕不是一無所知。他所擔心的正是劉東北替他擔心的:現在,這裏人人都以為他的夫人是肖莉。林小楓來了,他介紹還是不介紹?介紹,怎麽介紹?說林小楓是他的夫人,那肖莉是他的什麽?他從沙發上爬起來,跟著劉東北匆匆向外走,跟肖莉都顧不上說,隻囑咐劉東北幫著招呼一下。


    林母果然是骨折了,足背第五根骨頭骨折。從醫院出來後,那隻腳就根本無法沾地,最終,是宋建平背著她上了樓。宋建平把老太太背進家已是滿頭大汗,放下老太太,氣都沒喘,就張羅著鋪床,放靠墊,幫老太太墊高傷腳……忙得不亦樂乎。弄得老太太非常過意不去,又不便跟女婿過於客氣,隻好不停地招呼林小楓:"小楓啊,這裏這麽多的事——做飯你急什麽!這才幾點!"


    這時宋建平正抱著林母脫下的外套外褲向外走,林小楓在廚房裏高聲地回道:"沒事兒,媽媽!他照顧您還不是應該的。"嘴上這樣說,其實心裏頭充滿對宋建平的感激,還有歉意。自己是有些任性了,不知在他同事的婚禮上,自己的缺席,會不會對他有什麽影響。宋建平把林母的外衣在門廳掛好,路過廚房時被林小楓叫了進去。


    "建平,"接下來本想說"對不起",話到嘴邊又拐了彎。不習慣。一向不管什麽事,即使她心裏早已認了錯,也隻是表現在行動上,嘴上是從不說的。看一眼丈夫臉上累出來、忙出來的涔涔的汗,她說:"建平,媽媽骨折了,我恐怕得住在家裏了。"


    "那是當然。這時候家裏沒人不成,光指著爸爸不成。"


    "當當隻有交給你了。"


    "沒問——""題"字還沒有出口,宋建平猛然止住。婚禮開始時,傑瑞跟他說讓他去四川,參加一個重要會診;會診結果如需手術,他還得留下給人手術。他跟林小楓說了這事兒。


    "需要多長時間?"林小楓聞此停住了擇菜的手,抬頭關心地問。


    "說不準。"


    "……去吧。"


    "當當怎麽辦?"


    "跟著我。"


    "算了,我跟院長說,讓他換別人去。"


    "那怎麽行!"林小楓接著低頭擇菜,意思是,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宋建平定定地看妻子埋頭擇菜的側臉。從側麵看,她比正麵看更要顯老。主要是脖子。本來,那脖子到下頜是一條流暢圓潤光滑的曲線,現在,流暢圓潤光滑不複存在,尤其當她低下頭來的時候,下頜下麵會耷拉出一塊明顯的贅皮,鬆鬆的,毫無彈性的。女人老,先老脖子。宋建平不敢再看,下意識地,無明確目的地,伸出一隻手,擱在了妻子的肩上。那肩在他手下微微一顫。片刻,林小楓含糊地說:"建平,今天的事兒,對不起,是我太任性了……"


    悲哀,酸楚,感動,一時間,宋建平心裏百味雜陳。


    陽光鋪灑在辦公桌上,曬著摞著高高的作文本。院子裏充滿孩子們的笑鬧聲,正是中午休息時間。林小楓埋頭批改作文,批到妙處,笑了起來。抬頭四顧,辦公室裏沒人,不由得失望。通常碰到好作文,她總是要念給她的同事聽,一塊兒分享屬於老師的那種喜悅。這是一篇記敘文,寫得真實、平實、不拘一格,其中最讓林小楓欣賞的有這麽一段:


    "周日出去玩了一趟,和小學同學,四個人。總的來說,尚算愉快,沒什麽大喜事,但是挺輕鬆。細細分析,大概是因為和小學同學無功名利祿之爭吧。就算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靜靜地在一起,就挺好。……"


    林小楓埋頭寫批語:好!寥寥數筆,輕描淡寫,就使一個麵臨中考的初三學生的學習環境、壓力、心情躍然紙上。


    這時,一女老師拿著洗好的飯盒進來,一看林小楓的架勢,不由笑了起來:"林老師,你寫起批語來,比學生的作文都長了,照這個速度,什麽時候才能批完那些作業?"


    林小楓抬起頭來,怔怔地看對方,


    "開飯了?"


    "都吃完了。"


    "怎麽不叫我一聲!"


    "叫了你不止一聲!……快去吧,現在還來得及。"


    林小楓看了看堆得高高的作文本,深吸了口氣,"算了。免了。一頓不吃死不了人。"複埋頭於麵前的作文裏。


    林小楓擔任著兩個初三班的語文教學,同時是一個班的班主任。一般說來,語文老師的工作量比理科老師的工作量要大,大得多。從教學上說,理科的教學內容是相對穩定不變的,語文的教學內容則是要"與時俱進"的。內容與時俱進了,老師的備課講課都要與時俱進,不可能像理科老師那樣,一套教案隻需做小小調整,便可以一直這麽用下來。這是一部分的工作量。再就是批改作業。理科不僅內容固定,作業答案也固定,1加1就是等於2,沒什麽好說的,批起來就簡單得多。語文就不一樣了,語基部分還好一些,閱讀部分,尤其是作文部分,作業的批改質量除了老師的水平,很大一部分要仰仗老師的職業道德,或說良心。一目十行地草草看下來,最後寫上個"優""良""差",是批;逐字逐句認真看,並且把看後感覺到的優劣一一給學生指出來、寫出來,也是批,但工作量就會因此有著天壤的差別。與此成比例的,是學生的受益程度也會有著相同的差別。


    這次的作文題目是"記一個星期天"。於是孩子們就開始"記"了,從早晨起床,"記"到晚上睡覺,中間部分要麽是幫父母做家務,要麽是如何認真寫作業,要麽是出去跟什麽人玩了些什麽,說白了,就是一本本流水賬,有"事"而沒有"人"。這一篇篇大同小異的作文使林小楓看得頭都大了,她仍是認真看,一本本批;你不批,不給他指出來,他就不會進步。說到底,語文老師要教會學生的,就是說話、表達;用筆說話,用筆表達。如此,對學生作文作業的批改,就顯得非常重要。終於看到的這篇好作文仿佛是一支興奮劑,使已相當疲憊的林小楓精神為之一振。埋頭繼續批改,直到下午上課。


    下午上課時方才感到了餓,肚子咕咕地叫,她不得不提高嗓門,以蓋過肚子的叫聲。否則,絕對會讓前排的學生聽到,那將多麽不雅。


    下午上了兩節課。放學時,桌子上又堆了兩大摞孩子們的作業本。習慣性地想裝進包裏一部分,帶回家去批;裝一半又拿了出來。回到家根本就不可能有時間批,何必做這種姿態自我安慰?再說回去的路上還要接當當,要買菜,背著裝滿作業的大包跑東跑西,何必?還是實際一點為好。


    林小楓騎車往實驗一小趕,腿肚子發軟,一點勁兒沒有。一頓飯不吃固然死不了人,但是感覺肯定比死要強烈——她一邊奮力蹬著車子,一邊感慨。又堅持蹬了一會兒,實在蹬不動了,隻好下車,在路邊小店買了一袋"鄉巴佬雞蛋",也顧不得雅與不雅,就站在人家的櫃台前,撕開,幾口吞了下去,這才有了力氣重新上路。


    宋建平出差外地,媽媽骨折臥床,爸爸須臾不得離開,於是,家裏的事情全部落到了林小楓肩上。回到家,分秒必爭地洗菜做飯,吃完了收拾,收拾完了給兒子洗、給媽媽洗。等一家人都睡下了,她還要把老的小的換下的小衣服洗出來。次日六點就起,忙早飯,督促兒子起床穿衣服,吃飯,送兒子上學,自己上班……工作也是她忙碌的一個大頭。學生中考在即,這是孩子們一生中的第一次衝刺。學校裏抓得很緊,開會次次講,大考小考名次回回排,硝煙彌漫。


    把爸爸媽媽兒子換下的小衣服、襪子等洗出來,已是晚上近十一點了,林小楓卻還不能睡,明天下午家長會,她還得做一點必要的準備。


    家長會通知的是下午三點,一點剛過,就有家長在校門外徘徊。想是怕路上堵車,來得過早所致。都是一個孩子,獨生子女,家中的希望,父母的命根,誰都怕萬一遲到,在關鍵時刻漏掉了關鍵信息,因此而貽誤了孩子的一生。


    下午林小楓沒課,坐在辦公桌前批作業。家長會要講的內容頭天夜裏已做了充分準備,寫在了本子上,卻仍是心神不寧。從她辦公桌旁的窗外看下去,正好可以看到校門外的情景。隨著開會時間的逼近,校門外漸漸聚起了一大群家長,校門口的那條狹路更是被家長們的汽車、自行車占去了一半。


    在最近一次的考試中,她帶的班的名次由年級第二一下子降到了第六,這就是她心神不寧的原因,也是近日壓在她心上最重的一塊石頭。她該如何對家長解釋,又該如何麵對他們可能的詰難?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林小楓在講台上講話。孩子們的座位上座無虛席,家長無一不到。林小楓的講話已近尾聲:"……總的來說,孩子們都進入了初三的學習狀態,我們也一直在進行這方麵的氣氛渲染,希望家長們配合,在家裏也進行這方麵的氣氛渲染。我就講到這裏,看家長們還有什麽問題?"


    "林老師您看我們有沒有必要給孩子請家教?"一個家長高聲說道。


    "我個人認為,"林小楓謹慎答道,"隻要嚴格地跟著學校老師走,應該沒有問題。現在孩子們的負擔已經很重了,再額外請家教,我怕會適得其反。當然,個別孩子某科如果落得太多,必須請家教,也不是不可以,但希望你們事先能跟任課老師溝通一下,谘詢一下,有的放矢為好。"


    這個家長沒再說什麽。這是位男性家長,也許他不想讓台上那位看上去清秀而略顯憔悴的女老師過於難堪。他請家教一說其實是一種委婉說法:孩子們成績下降,是不是老師的問題?


    一位女性家長就沒這麽客氣,"林老師,剛才我們聽了一下這次考試的成績,這個班的成績從上次期末的年級第二降到了第六,什麽原因?馬上中考了,班裏的成績反而下降,我們很著急!"轟,議論聲驟起,接著這個家長的話,家長們七嘴八舌,一發而不可收——狼終於來了。


    林小楓決定辭職。事先跟誰都沒說。跟丈夫,跟父母,跟同事,都沒說。小事勤商量,大事不商量。


    宋建平那邊的工作越來越忙,出差越來越多,早出晚歸不說,常常,業餘時間都得搭上。隨之而來的,是他收入的成倍增長。目前,他已成了家中當之無愧、毋庸置疑的經濟支柱。但是,再隨之而來的,就是他沒有一點時間一點精力顧到家裏了。最忙時,他一天上過三台手術。那天,他累得回到家裏倒頭就睡,一睡不醒,有尿也不醒,生生地尿在了床上,直到睡在身邊的林小楓都被他的尿泡得醒了過來,他都沒醒。


    左右考慮,前思後想,林小楓決定辭職。如果是幹別的工作,任何工作,隻要不是教師,林小楓都不會辭職。從小,她從媽媽那裏受到的教育,就是自立;從上小學,她的成績就一直是名列前茅;高考時沒有讓父母操過一點心,穩穩當當,一舉考過;工作後,是他們那撥老師裏第一個當班主任的,第一個被評為優秀教師的,第一個晉升副高的。她熱愛她的工作,熱愛她的學生。決定辭職後,班裏頭那個平時最淘最讓她頭疼的、曾一心盼著他立馬轉學走人的劉天天,都讓她覺著難以割舍。


    家裏的事情無人可與分擔,工作絲毫容不得懈怠,懈怠的直接結果是誤人子弟。在這種情況下,如還有一點教師的良知,唯有辭職。明知孩子們不喜歡老師的嘮叨,尤其不喜歡老師下課鈴都響了時的嘮叨,這天,下午放學後,林小楓還是把孩子們多留了一刻鍾,對孩子們最後"嘮叨"了一回。話還是那些話,一定要好好學習之類,但是,這一次,孩子們表現得格外安靜。她話剛一講完,劉天天就舉手站了起來。劉天天身高一米八。在班裏男生算中等個兒,這一代孩子營養好。盡管身高超過了一般的成年人,臉卻還是娃娃臉,畢竟年齡在那,剛滿十五。"老師,這次考試班裏成績下降,是我的責任,是我拉了班裏的成績,不是老師的責任。希望老師給我一個機會,不要對我失望……"說到這,一下子哽住,娃娃臉因此憋得通紅,片刻後,淚水流下。就是這個劉天天,有一次跟人打鬧打破了頭,事後縫了五針都沒有掉淚,十五歲的男孩兒,視掉淚為恥,此刻,卻當眾流了淚。


    女孩子們更不用說,早已哭得稀裏嘩啦。林小楓扭頭衝出了教室……


    同一天,宋建平被提升為愛德華醫院的外科主任,副的這一級都沒經過,直接扶正。任命是在全院大會上公布的。會議結束後,宋建平一秒鍾都沒有滯留,匆匆向外走。生怕這時候人們就此說些什麽,恭維,祝賀,調笑,他都怕。他表麵清高,內心裏其實相當羞澀。也許這二者原本就是一回事。


    不想娟子根本不顧及他的感受,腳步輕盈地從後麵趕了上來,與他肩並著肩走,故意聲音很大地叫:


    "宋主任!"


    "娟子!"他慌得回頭四顧,輕斥。


    "不習慣是吧?"娟子笑,"習慣習慣就好了。等以後,別人不叫你主任,你倒會不習慣了。"


    宋建平歎了口氣:"娟子,你有什麽事嗎?"


    "嗯——現在心情如何?"


    "你還有完沒完啊?"


    "你們這些中年人啊,沒勁。不高興的時候,忍著;高興的時候,還忍著。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我就不像你,不高興就——"


    "——哭;高興了就笑。"


    "對!"娟子頭一點,"就說剛才,宣布你為主任的時候,我就很高興。為什麽?你是我引薦的嘛,你的高升也證明了我的水平,這使我有一種成就感。對於這點,我毫不掩飾。不像你,板著個臉,一臉的嚴肅。"


    "那你說,我應該什麽樣?"


    "先說你高不高興?"


    "高興。"


    "你有一點高興的樣子嗎?臉上連起碼的笑意都沒有。"


    宋建平不等她說完便咧開嘴巴衝她做大笑狀:"哈、哈、哈、哈!"


    娟子被逗得前仰後合,發出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娟子提出請客,讓宋建平請她的客,宋建平爽快答應。他高升了,應該請客;他是通過她的幫助才有的今天,也應該請客。再者,同這樣一個嫵媚開朗的年輕女孩兒一塊兒吃頓晚飯,也不失為一件輕鬆愉快的事情。經過了長時間的緊張勞累之後,他想他有理由輕鬆愉快一下了。


    吃完飯已經很晚了,十一點多了,到家時小楓卻還沒睡,正蹲在衛生間的地上搓洗當當換下的小衣服。家裏大衣服可以用洗衣機,天天換的小衣服就沒法用洗衣機。尤其天熱的時候,待攢夠一缸再洗,衣服都該餿了。宋建平曾提出買一台小洗衣機,那點錢現在在他們根本就不算事,但是,林小楓說,買了小洗衣機放在哪裏?於是,就涉及到了房子小的問題,順理成章地,就牽出了買房子的問題。所謂"錢再多也不算多",其實說的就是這種現象:錢多了就想提高生活質量,而人們對於生活質量的期待,永遠會走在經濟實力的前麵——如不是這樣也就沒有了奮鬥的動力。


    看到背對著他搓衣服的妻子,宋建平心情很好地悄然一笑。他沒有理由心情不好:剛剛與一個可愛的年輕女孩兒吃了一頓可口的飯,工作中剛剛得到了一個高質量的提升。一切跡象表明,他在人生道路上,已經乘上了順風的船。他順手抄起門邊的一個小凳,塞到了蹲著的林小楓屁股下麵。林小楓就勢坐下,沒說話,沒回頭,不意外。她當然是早聽到他回來了。心情很好的宋建平對林小楓的淡然毫不在意,或者說,對林小楓的異常毫無覺察。成功的喜悅,急於報喜的急切,使他的感覺有一些遲鈍,"小楓,跟你說個事兒啊?"


    林小楓使勁搓衣服,頭也不回,"說。"


    宋建平卻不想就這樣輕易地把那麽重大的消息宣布了,貼著牆走到林小楓的對麵,在馬桶上坐下,與林小楓麵對著麵,一手扶著她的肩,"猜猜什麽事兒?"


    林小楓身子一斜把他的手抖落開,"別鬧了!趕快洗完了趕快睡!時間不早了!"


    宋建平有點失望,但基本情緒沒受到影響,他深信隻要他發布了他的消息,林小楓定會欣喜若狂。他一字字地道:"小楓,我被任命為我們科的主任了。主任!"意思是不是副主任。


    林小楓頭不抬手不停,"噢,是嘛。"


    這下子宋建平真不明白了。一時間懷疑是林小楓沒有聽明白。


    "小楓,你聽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明白。挺好的。"說著,她打開水龍頭,開得很大,同時,動作很大很響地涮衣服。


    宋建平這才發現事情有點不太對頭,一伸手,關上水龍頭,伸過頭去看林小楓的臉,大吃一驚:林小楓滿臉淚水。


    深夜,林小楓在宋建平的懷裏慟哭,宋建平隻有緊緊摟住她,無言以對。


    "聽說我要辭職,全班孩子們都哭了……"


    "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多麽喜歡我的這些孩子……"


    "知道,我知道。"


    林小楓搖頭,痛苦萬分,"你不知道,你不可能知道……"


    "這麽大事,你該跟我商量一下。"


    "商量也是這個結果。一方麵,是妻子,母親,女兒,無人可以替代;另一方麵,是老師,但卻有人可以替代。左右權衡,綜合考慮,唯有辭職。幹,我就要幹好;幹不好,我就不幹。如果是別的工作,我也許就湊合幹了。老師不行,老師盡不到責任,就必須走。老師不能拿著孩子們的前途當兒戲……"


    之後,這幾句話她反複嘟囔,嘟囔了半夜。宋建平能做的隻是摟住她,不停地撫摸她。她的肩背瘦得硌人。


    劉東北等在醫院門口,娟子沒有出來,宋建平出來了。劉東北一見他就嘿嘿地樂:"喲,宋主任!"


    "少跟我貧!"


    "感覺怎麽樣?"


    "別說廢話。說正事。"


    "你說。"劉東北立刻正經起來。


    宋建平剛要說,來電話了,電話是林小楓打來的,


    "建平,剛才打你辦公室電話你不在,這就下班了?"


    "還沒有。出去辦事回來碰到了一個朋友,說說話。"


    "朋友。誰呀?我認不認識?"


    "認識認識,小劉……就那個,在哈爾濱我們兩家……對了,就是他。沒問題。"把電話給劉東北,劉東北指指電話指指自己,無聲地:找我?宋建平點頭。劉東北拿過電話,"嫂子,有什麽指示?"


    "小劉啊,你結婚我也沒去成,有空來家裏玩吧。"


    "好好,謝謝嫂子……再見。"


    這就是宋建平想跟劉東北說的事:自辭職後,林小楓對他的依賴性空前增大起來。經常在上班時間打電話找他;也沒有什麽具體的事,但是找不到他她就會心煩意亂。剛開始,宋


    建平還以為她是不習慣,等習慣了就好了;不料隨著時間的推移她不僅沒有習慣,電話反而越打越頻。於是他想,她是不是由於工作慣了,一下子閑下來,在家裏無聊所致?剛才在樓上辦公室看到了等在醫院外麵的劉東北,就下來了,想跟劉東北說說。別看這小子吊兒郎當,對生活有時確有一些他所不能及的真知灼見。


    劉東北聽罷連連搖頭,"她這樣給你打電話絕不是你所認為的時間多得沒處打發,她幹嗎不給她爸她媽打電話?還有,朋友,同事,同學,幹嗎不打?……老宋,她已然開始感到空虛感到危機了!哥,得趕快想辦法了,一個原則,絕不能讓她把所有的精神情感都寄托在你這裏,不能讓她吊死在你的身上!"


    "沒那麽嚴重……"


    "這才剛剛開始!"


    "你說怎麽辦?"


    "不能讓她閑著,閑著就會沒事找事無事生非。你得給她找事做,各種各樣的事,一件接著一件,總之,讓她充實,充實得忘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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