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昨天晚上想好的,今天早晨蒸蛋羹。上一次給他吃的是煎蛋,幼兒園裏永遠是煮蛋,所以今天要蒸蛋羹。蒸蛋羹相對費事費時,起床後,我迅速穿好衣服,趿了拖鞋,就往廚房裏去。走出屋門,發現門廳裏光線比以前暗,再看,是由於小屋的房門被關上了,這才想到還要為彭湛準備早餐。我的早餐簡單,一個雞蛋或一杯牛奶,上午工作餓了,隨時添加水果或別的零食。男人不行,男人是要吃飯的。我快步走進廚房,開冰箱,拿雞蛋,打,放鹽,放點切碎的蔥花,擱鍋裏蒸,所有的動作一氣嗬成。趁蛋羹蒸著的工夫,拿上飯票飯鍋,去食堂給彭湛買早點。


    路上不斷遇到端著飯鍋飯盆往食堂裏走或從食堂裏出來的人,看到我時都有些奇怪,打的招呼都是:“你也來打早點?”我便回答:“啊。海辰的爸爸來了。”


    其實隻答聲“啊”也成,誰也不會無聊無趣到非窮根問底,是我想說,也算是對長期以來有關我的竊竊私語的一個回答。在單位裏,我對彭湛的事從來不說,任人猜想好奇。而隻要我保持沉默,就沒有人好意思直接關心到我的頭上來。


    我們食堂的菜炒得一般,早點卻非常出色。除了油條油餅花卷豆包豆汁兒豆腐腦這些北方早點的大路貨,還有各種他們自製的小點心:棗糕,滴著熱油的炸糕,鹹甜適中的牛舌餅,剛烘烤出來的新鮮桃酥,水果餡餅……琳琅滿目,香氣撲鼻,讓人無從選擇——我完全不知彭湛的口味。最後,還是依據我的口味,買了油條油餅豆腐腦。我愛吃那些小甜點,想男人大概應該與女人相反。


    翻過來的鍋蓋裏放油條油餅,鍋裏頭盛豆腐腦,我一路端著上了樓,家裏依然靜靜的,兩個男人都還在各自的屋裏睡著。我去廚房裏放下早點,蛋羹剛好蒸好,取出蛋羹,滴上點香油,放到涼水裏冰上,就給海辰準備早上的水果,洗好了的甜橙,一切四瓣,剝下皮,放在盤子裏,一切就緒後,正好到了叫海辰起床的時候。


    海辰睜開眼睛就問爸爸呢。出門前又問爸爸怎麽還不起床。我告訴他因為昨天晚上睡得晚。他又問為什麽睡得晚,我說可能是有工作吧。其實彭湛是在看電視,他屬於那種離不開電視的人。進門後的頭一件事,先得把電視機打開,不看,也得讓它響著;晚上,沒特殊情況,就在電視機前一直待到不得不睡的時候。我和他正好相反,沒有特殊情況,新聞聯播都很少看,寧肯看報紙。相比起形象和聲音的媒介,我更喜歡文字。為了大家都方便,昨天睡前,我讓彭湛把電視從大屋搬去了小屋。海辰平時看電視也不多,一般是看完晚上六點一刻的動畫片就關機,隻有二十分鍾。倒不是他不願多看,是我不讓他多看,不願看他小小年紀就窩在電視機前死氣沉沉的樣子。理由俯拾即是:保護視力啊,小孩子得多活動啊,電視機有輻射啊……成年人總要根據自己的喜好培養孩子,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之所以不願對海辰說彭湛昨晚一直在看電視,是因為海辰肯定會因此不解:媽媽不是說看多了電視不好嗎?爸爸為什麽要多看啊?一個傻瓜提出的問題十個聰明人也難以回答,海辰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小傻瓜,一個由於頭腦單純、環境單純而造就的傻瓜。此前這個家裏他一直隻有我,凡是我要求他做到的我都能夠也做到,但是我不可能這樣去要求彭湛,他是另一個成年人,有著自己的喜好和習慣,讓一個三歲幼兒了解適應這點,是一件頗為複雜需要時間的事情,今天早晨無論如何來不及了,還有一刻鍾八點,所以我隻能敷衍。


    送海辰回來,彭湛還沒有起。昨晚我關燈睡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小屋裏的電視還響著,想來他睡時怎麽也得午夜以後。他是那種想睡就可以睡得著的人,隨時隨地。具備了這種天賦就可以無視通常的作息時間隨心所欲了。


    吃完簡單的早餐,端一杯清澈透明琥珀般的紅茶,我在寫字台前坐下。上班的上學的都走了,樓道裏靜靜的,家裏也靜靜的,但是這靜已不是那靜了,雖都是無聲,卻有著本質的不同。我對自己說這隻是個心態的調整問題。……窗前大楊樹的樹冠已然又見墨綠,密密匝匝鑲嵌在我的窗框裏,背襯著乳白色的天空,紋絲不動,如一幅靜止的油畫。我凝視著它,一點點啜著滾燙香鬱的紅茶,心總算慢慢安靜了下來,我拿起筆來,沙沙沙沙,漸漸也就忘記了家裏還有著一個人的事。


    這天彭湛直睡到中午,早點就沒有吃,同我一塊吃的從食堂打來的午飯,吃了飯就趕著出去辦事了。我收拾了桌子,洗了碗,完後,去了他睡覺的小屋。剛進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隔夜氣息,煙味、男人的體味、呼吸味混雜一起,使空氣都有了一種觸摸得到的質感。再一看皺巴巴的床鋪,淩亂散放的碎物,又想到晚上還得給他做飯,心裏不由就有點煩。多個人多雙筷子,是大戶人家才配說的說法,房間多,用人多,搭著家底厚,可不是“多個人多雙筷子”?像我們這種小家小口,多一個人就是多了一個大大的麻煩,尤其當這人又是個成年男人的時候:塊頭大,晃來晃去的家都小了;飯量大,做飯的時候鍋都小了。


    彭湛在北京的日子,就這樣天天一睜開眼睛就出去辦事,晚上方回。晚飯大都在家裏吃,生意不好,飯局就少,也算是一個規律。那些日子我覺著家裏的東西怎麽也買不齊,剛買了醬油醋沒了,醋買回來糖又沒了,趕等買回了糖來,又沒了手紙。還得買各種副食還得買菜。尤其是菜,采購量明顯增大,以前一頓飯一斤半斤菜足夠,現在得三斤四斤。天天天天,晚上接海辰從幼兒園回來的時候,我都要拎著大袋小捆地爬五樓。總想他住不長,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也想他正困難,寄人籬下是萬不得已,我若再表示不耐,別人心裏豈不是更要過意不去?但他似乎並不“過意不去”,天天睜開眼睛就走,回到家裏就吃,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如同海辰。也不買東西,除了酒沒了時給自己帶回來一瓶二鍋頭。這天晚上,他回來得比平時早些,我們開飯的時間也就比平時早,六點的時候,飯已吃完。飯後他又是碗筷一推,起身離席去了小屋。片刻後,電視機便響了起來。我收拾著桌子,心中的奇怪倒比憤憤更多一些。這人是怎麽回事,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如果不是,怎麽正常人該有的行為邏輯他一概沒有呢?


    我在廚房裏洗碗。海辰跑了過來。


    “媽媽我要看《葫蘆小金剛》!”


    看表,快六點一刻了。我說:“去看呀!”


    “爸爸不讓!”


    “為什麽?”


    “他說他要看。”


    我邊在圍裙上擦著手邊去了小屋,電視機屏幕上,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外國女人正躺在一個巨大無比的浴缸裏喝葡萄酒,同時慢慢將一隻瘦骨嶙峋的腳舉出水麵。導演大概比較偏愛這個情調,正拍,反拍,橫拍,豎拍,無限延長著這個場景。按說這時媽媽不該出麵讓爸爸讓著孩子,首先是對孩子不好,為什麽你要什麽別人就一定得讓給你?可是,且慢,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先得分析的就是彭湛,他憑著什麽膽敢在別人的家裏公然侵占一個孩子法定的——這個法是“媽媽法”——看電視時間?而且他還知道海辰一天隻有這二十分鍾的電視節目,而且他還知道家裏沒有錢買錄像機因而沒有辦法把孩子喜歡的節目錄下來。


    開始時我態度還好。


    “看什麽呢?”我說,這時屏幕上那女人已把腳舉得帶出了小腿——腿卻光潤渾圓——看樣子還有要繼續上舉的意思。


    “不知道。”他搖搖頭,又說,“連續劇吧,我也剛看,沒看到頭兒。”


    “不知頭不知尾的,有什麽意思?先讓海辰看,他的動畫片開始了。”


    這時那女人圓圓的膝蓋也浮出了水麵。彭湛眼盯屏幕看著微微皺起了眉頭,沒說什麽,但也不動。這時已到了六點一刻,我也就不再⑧隆—盡管十二分理解一個中國男人想看一看外國女人大腿或者更多一點什麽的心情,但是那女人的動作實在太慢這可怪不得我——我徑自過去調了台。“葫蘆娃,葫蘆娃……”隨著《葫蘆小金剛》主題歌的響起,海辰忙不迭地跑到電視機對麵坐了下來。說是對麵,其實是斜對麵,正麵被彭湛霸著。動畫片一開始,他就沉著臉拉過一張報紙看了起來,沒有一點要挪窩的意思。我也沒再進一步提出要求,什麽事,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回到廚房繼續洗碗,邊洗邊想,無論如何也要問一問彭湛打算什麽時候走,不管時間長短,給我個心理準備,我不是一頭可以蒙上眼睛就拉磨的驢子。


    “媽媽!尿尿!”


    海辰叫,理直氣壯。這也是我們母子之間一個沒有約定的約定:在他法定看電視的時間裏,他尿尿通常由我來接。開始我也曾讓他自己去廁所,他舍不得去,就憋著。直到有一次我由開襠處看到他的小雞雞充盈著,前麵一滴一滴地向外滴著水,雞雞下麵的沙發滴出了一個圓圓的水漬,而他仍目不轉睛盯著電視渾然不覺的樣子時,才決定,以後,屬於他的這二十分鍾就要分分秒秒完完整整地屬於他,雷打不動。卻並不打算延長看電視的時間,正因為有限製,才會珍貴,無休止地滿足孩子的欲望,會使他沒有了欲望。


    “媽媽!”


    海辰又叫。我之所以沒有馬上過去是因為拿不定主意:我在廚房裏,忙著;你彭湛就在那個屋裏,閑著,為什麽、怎麽就不能伸一把手了?心突突地跳,手腳開始發涼。海辰的第二聲叫終於激起了我強壓多日的怒火,我大聲地命令道:


    “彭湛!給海辰接尿!!”


    喊完我就停止了動作,一手拿洗碗布,一手拿一個塗滿了洗潔淨的碗,定格,諦聽,有了動靜。男人的沉緩的腳步,從小屋去了衛生間。接尿的尿杯子在衛生間。又從衛生間去了小屋。我吐了口氣重新開始洗碗,片刻後彭湛出現在廚房門口,一手拿尿杯子,另一手紮煞著,滿臉的嫌惡和憤怒。


    “你看看你看看!尿得我滿手都是!床上也是!”


    他的樣子使我覺著有點好笑。我在龍頭下衝著碗:“你怎麽連給小孩兒接個尿都不會。”


    “他都這麽大了,有尿為什麽不能去廁所!”


    “他在看電視。”


    “看電視就該著叫別人接尿?”


    “他每天就這麽二十分鍾的時間……”我為海辰解釋,自己都感覺蒼白無力,可是不這樣說又說什麽?我們之間——我、海辰和他——本就沒有一點點共同的歲月,沒有溝通了解的基礎,如今他突然又拿出了堂而皇之的大道理,真的是讓我無言以對。“他再大,也隻有三歲。”我勉強又說了一句。


    “三歲已經懂事了!這個孩子我看都是叫你給慣壞了!”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想是他又錯誤理解了我的心理活動,臉上現出了一絲勝利者的冷笑。


    海辰不合時宜地跑來:“媽媽,《葫蘆小金剛》完了。”


    彭湛霍地轉向了海辰:“海辰!你給我聽著——”


    我一下子插在了他和海辰的中間,搶先說道:“海辰,去看看還有沒有別的少兒節目。”海辰瞪大了眼睛,不相信。我用胳膊肘蹭蹭他毛烘烘的大腦袋,“快,去看看。”海辰臉上驀然開花一片驚喜,轉身跑開。


    彭湛繼續冷笑:“整天吹自己會教育孩子,就這麽教育啊,我算是見識了。”我不做聲,隻是看他。他越發受到了鼓勵,聲調漸高,“韓琳,我告訴你,這個孩子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要是管不了,讓老子來管。”接著就扭臉吼了一嗓子:“海辰!”


    “哎——”海辰奶聲奶氣地答應。


    “沒事兒海辰,看你的電視吧。”我也衝門外高聲說了一句,然後走到彭湛麵前,伸手把他身後的門關上,問,“你什麽時候走?”


    他愣住,竟完全聽不明白。


    “你——什麽時候——走!”我重複著我的問題,一字一字,語速緩慢,如一個初學漢語的老外。


    這回他總算聽明白了。“現在還定不了,好幾處都還沒有頭緒……”聲調一下子降了下來,近乎囁嚅,這越發令我反感,我轉過頭重回去洗碗,不再理他。


    這天晚上,許是由於吃飯早了些,睡前他說是餓了,自己去熱了點剩飯吃,順便,就又喝了點酒。也許他壓根就是想喝酒——心情壓抑——找了個借口。他吃完喝完的時候我和海辰都已洗了上床了,我坐在被窩裏,海辰坐在我的懷裏,聽我講畫書,這時,彭湛滿身酒氣地進來了,身穿襯衣襯褲,走到大床的我這一邊,掀開了我的被子,把身體擠將進來,同時,笑著逗海辰道:“海辰,今天你睡小屋,爸爸和媽媽睡,啊?”


    刹那間,一直苦思不得其解的那個“解”一下子出現在我的腦子裏,令我臉紅心跳:他準是把我的忍氣吞聲、忍辱負重、逆來順受當成我對他的愛戀和挽留了!被愛者是主人,愛人者是奴隸,這法則顛撲不破。回想自彭湛進家以來我的所作所為所有表現,怎麽可能不叫人做如此想法?尤其對於彭湛,以他的粗糙,他自我中心的思維方式,他的人生觀價值觀,根本就想不到一個小孩兒除了溫飽還會有什麽別的需求,當然就更不會想到母親對孩子的那顆心了,那心的敏感、豐富、深幽、曲折、脆弱,非它的同類決不能體會。


    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冤案。有嘴說不清,說不如不說,越描越黑。


    他的大腿隔著薄薄的兩層織物——他的和我的——貼著了我的腿,那陌生的肉的溫度由腿部刷地傳遍了全身,全身刷地湧起了雞皮疙瘩。可悲的是我還不能采用一般女人這種情況下的通常做法,扇耳光,怒斥,沒一樣行得通,沒有這樣的環境氣氛,也不是這樣的人物關係。況且,更為特殊的是,身邊還有著他和我的孩子。海辰先是震驚得呆住,接著就伸出兩隻小手拚盡全力去推他爸爸,推不動,一個三歲的孩子,“全力”又有多少?我摟著海辰往旁邊挪開了一點——還不能挪多,免得又讓人家產生錯覺,以為我是在給他騰地兒——躲開了那腿,完全無法忍受那種陌生的肉的溫度,多一秒都不行。


    海辰推不動小山一樣的爸爸,急得要哭。我緊緊摟住他安慰他:


    “沒事兒海辰沒有事兒,爸爸喝酒喝多啦。”既然你借酒裝瘋,我也就借酒說事,大家誰也不尷尬,“媽媽當然要和海辰在一起,對吧?”又轉對彭湛,正色道,“你快過去睡吧,開玩笑也得有個度,沒看孩子真當真了?”


    聽我這樣說他便下了床,走了。果然如我所料,他根本就沒有喝多,至少沒有喝多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他一直相當清醒,所以才會想到借酒裝瘋,以事先給自己預留出一條退路。


    那天晚上我幾乎沒怎麽睡著,躺在夜暗中前思後想,每想到自己竟使人產生了那樣的誤解,心裏就恨,恨自己,恨得牙都酸了。


    至於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幹,我拿不準,至今也沒能搞得清楚,分析的結果有三種可能:一、希望能夠“一睡泯恩怨”;二、離開小呂長了,有了生理上的需要;三、兩者兼有之。


    關於他的“生理需要”我了解,和我正熱戀,就可以因為這需要同另一個他已決定拋棄的女人發生肉體關係,正是這件事使我知道了,女人之於他不過是需要時的工具。工具就是工具,需要時拿過來用用,用完了就完了,仿佛一支筆,一個碗,你用它寫過了幾行字,吃過了幾次飯,難道從此就要對它擔負起道義上情感上的責任了嗎?笑話。可惜我對他的價值觀不能苟同,我不想做工具。


    “一睡泯恩怨”的可能性較大,根據是他選擇的時機,剛好在我對他明確表現出不滿表現出“怨”的時候。果真如此,他就是把自己作為了工具,是想對我使用“美人計”——天哪天哪!


    二者兼有的可能也有。可惜,無論是做工具,使用工具,還是互為工具,我都沒有興趣。情、欲總還是應當有一點一致吧,畢竟,都還算是人吧,或許,男人和女人又有不同?但是歸根結底,這事我有責任,是我讓人家誤會了。可因為一開始沒有說,現在就更沒法說了,隻好永遠不說。


    ……


    天快亮時我睡著了。睡前想到的最後一件事是,既然他連這種姿態都做出來了,可見他麵臨的艱難程度,我就不要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了,我們沒有感情,但也沒有多少仇恨。早晨六點半的時候,我準時醒來,給海辰準備牛奶水果,給他去食堂裏打了早點。


    從這天起,他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變化。小心了,勤快了,也常常往家裏買東西了,說話做事也知道看一看我和海辰的臉色了。總之,像一個寄人籬下的人了。海辰馬上就感覺到了這個變化,並充分加以利用,對他的爸爸頤指氣使,蠻橫霸道。我不喜歡海辰的這副樣子,不喜歡他狗仗人勢恃強淩弱像一個品質敗壞的小奸臣。說過他幾次,一點用沒有。才發現,對孩子光“說”不行,孩子的單純敏感會使他不加選擇不由分說吸納著周圍環境所有的信息和影響。換句話說,他童年時成長的環境,將鑄成他一生的品格,正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知老。


    我曾經那樣地為海辰渴望著父親,身臨其境時才發現,過去我在這個問題的認識上,有些偏頗。我是讀了過多的有關書刊文章,被那些並非不科學的關於單親家庭兒童的種種嚇怕了。深知那些著書立說的社會工作者、專家學者的苦心,但還是要說,他們在強調完整婚姻對於孩子的重要時,卻忽略了有關婚姻形式與婚姻內容的探討。怎麽見得有父親就一定比沒有父親強呢?換個嚴謹的說法,怎麽見得雙親家庭就一定會比單親家庭強呢?倘若沒有社會上的偏見、歧視,單親家庭和雙親家庭就能夠做到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各有優長。比如,單親比之雙親,就可以更大限度地保持對孩子教育上的一致性。海辰便是一例。


    為了海辰,我想讓彭湛來;同樣是為了海辰,我想讓彭湛走。可是,怎麽讓?下過幾次決心,話都到了嘴邊,說不出來。好幾次,看到海辰又和他爸爸一起窩在電視機前,晚會、廣告、電視劇一路看下去的時候(道理怎能敵得過榜樣?),看到他小油條似的在我和他爸爸的不協調中左右逢源、漁翁得利的時候,看到我們家以前的生活秩序、我自認為是健康規律的生活秩序已然遭到了致命摧毀的時候,便反複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了,學好十年,學壞三天,海辰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最後,我做出了決定,他留下,我們走。


    那天晚上,海辰睡了後,我對彭湛說我得帶海辰回家一趟,我母親想海辰了;他走的時候把門鎖好就可以了,鑰匙給對門鄰居;還告訴了他飯票在哪裏飯盒在哪裏食堂幾點鍾開飯等等。


    半個月後我帶海辰回京的時候彭湛已經走了,我用了整整一天時間才將屋子恢複到了他沒來之前的水平。晚上,看著幹幹淨淨清清爽爽的家,心裏頭像水洗過般的清亮。上床後,照例要和海辰聊一會兒天兒,這種聊天通常是東一句西一句,瑣碎拉雜想哪說哪,這一次我們聊的內容卻比較重大,是關於他的父親。


    “海辰,想不想爸爸?”


    他歎了口氣,若有所思:“他老是喝酒,睡覺,看電視,什麽忙都幫不上。”


    “那幹脆和他離婚算了。”


    “那他還是我的爸爸嗎?”


    “那當然啦!”


    他沒馬上回答,我等待著。他終於開口了,說的是:“算了吧。湊合著吧。”


    我的心沉了沉,但是再也沒說什麽。我必須耐心等待,等到海辰能夠接受的時候。他們也是同樣,他和小呂。愛情決不比親情更高尚更神聖,這二者起碼應當是平等。加上我們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承受力遠遠大於孩子,所以在這件事上,不管願不願意,我們,我、彭湛和小呂,都得以海辰的感受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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