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給丁丁過完生日時快十點了,曉雪帶著丁丁住下了,鍾銳回小學校。小學校大門鎖了,老呂屋黑著燈,不知是睡了還是沒在,鍾銳翻門進去的,因此第二天上午才見著老呂,才拿到王純頭一天留在老呂那裏的那張字條。看了條他就打電話找她,找不到,呼也沒回。她現在的公司說她出差沒有回來,就是說她回來後沒去公司報到。往老喬這兒的公用電話打電話,打了不下十次,都說不在。接電話的人態度很糟,這給了他一線希望:也許是嫌麻煩不給找?於是決定跑一趟。她確實回來了,老喬看到她了,這是他跑來這裏的唯一收獲。她在字條裏告之有急事,現在又音信全無,鍾銳心裏有一種不祥預感。他謝了老喬,向外走,正碰上兩手端著仨涼盤、腋下夾著瓶二鍋頭的許玲芳出廚房門,他不容她開口,搶先飛快咕嚕了幾句諸如“我還有事”“很感謝”“很抱歉”之類,堅定地拉門,出門,下樓,無暇去想他走後會給老喬留下一個怎樣的複雜局麵。


    在鍾銳呼王純時,王純的呼機在她包裏,包掛在婦產醫院“人流室”更衣室的掛衣鉤上,她本人則躺在“人流室”的手術床上。


    這是一間空曠的大房子,四麵徒壁,房中央一張手術床。器械護士在準備器械,時而響起清脆的叮當聲。王純已經躺好,並按吩咐把腿架在床兩邊的金屬架上。那個長得很有味道的女醫生已穿好淡藍的手術衣,正在戴手套,時而看她一眼,王純便報以由衷的微笑。這張床上剛才躺著另一位婦女,王純在外麵等候時聽到她連連嘶聲大叫。幹嗎要叫?疼點算什麽?這張曾使她覺著遠不可及、無以追求的床終於承載了她的身體,躺在這裏,她的心充滿一種寧靜的、懶洋洋的慵倦,如一隻臥在自家沙發上、陽光裏的小貓。手術隻二十分鍾,二十分鍾後,她又重新是一個自由的她了。……窺陰器冰涼地進入體內,一陣鈍痛,鈍痛尚未消失,刮宮器探進子宮,吸引機啟動,頓時,尖銳的疼痛在身體深處爆裂。王純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屏住。吸引機轟響,透明潔淨的負壓瓶裏濺滿大朵的血花,血花順著瓶壁下流,積聚瓶底……王純一動沒動,一聲不吭,以至於女醫生好幾次擔心地看她的臉,看她是否暈了過去。


    曉冰站在婦產手術室走廊外趴大門玻璃上向裏看,手術隻要二十分鍾,怎麽還沒出來?送王純進去後,她去了街上一趟,按照想象買了些小米、紅糖、大棗、雞之類。這件事整個使她興奮,內心深處,甚至對王純有些許羨慕。紅糖轉了好幾個店才買到,費了不少時間,王純會不會早完了,等不及她,走了?……一個小護士由裏向外走,邊走邊扭著脖子看坐在長椅上的一個女人,那女人倆耳朵上各有一個象牙色菱形大耳墜,不是郎當在耳垂下的那種,是釘在耳垂上,乍一看,像貼了兩塊不太幹淨的白膠布。小護士想,人怎麽可以這樣不負責任地亂打扮自己呢?邊想邊伸手推門,大門便結結實實撞在了同樣聚精會神的曉冰的鼻子上。曉冰“哎呀”一聲用手去捂鼻子,這隻手中的紅糖就掉在了地上,塑料袋摔破,紅糖撒了出來。小護士皺著細細的眉毛訓斥她:“你站這幹嗎?把地上的東西弄幹淨啊!”在別人的地盤上,你隻能忍聲吞氣。曉冰蹲下身子把紅糖往袋子裏收。吃是不能吃了,醫院的地最髒。可弄幹淨也不是那麽容易,沒有工具。她不願用手,弄張紙片一點一點撮。這時一雙穿著棕色軟底鞋的腳在她眼前停住,她抬起頭。


    是王純。麵色蒼白,額前短發汗濕得打成了綹兒,嘴唇幹裂得爆皮,但是她的眼睛,她麵部的每塊肌肉,她的整個身心,無一不向外洋溢著燦爛的笑,令抬頭仰視著她的曉冰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王純彎下腰來,去拿曉冰放在地上的小米等物,曉冰一聲斷喝:“別動!”自己一手拎起所有的口袋,一手去攙王純,覺著用勁有些猛,又趕快放輕,她認定此刻王純比玻璃人強不了多少。王純開心得笑了,從曉冰手中抽出自己的胳膊,摟住曉冰的肩膀,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像外國人那樣,把自己的臉在曉冰爽滑的臉上緊緊貼了一下,然後說:“走吧,小姑娘!”


    曉冰皺起了眉頭:“真要命,居然什麽都可以成為一個人驕傲的資本!”


    王純終於大笑,響亮的笑聲驚動了四方,分診處的護士憤怒抬起滿是倦色的臉,要看看是何方人士敢如此放肆。王純在那雙細小卻銳利的眼睛沒有捕捉到目標之前,拉著曉冰逃也似的跑開。她們來到了外麵,外麵到處是燦爛的陽光濃綠的樹和衣著鮮豔的人。“今天的太陽真好!”王純向著太陽陶醉地眯細了雙眼。


    這個時候的王純,心裏沒有鍾銳。


    當太陽的一片白熾變成柔和的明黃時,王純躺在曉冰的床上睡熟了。廚房的灶台上,一隻沙鍋在輕輕地咕嚕。夏心玉把洗淨的香菜從水裏撈出,瀝瀝水,放案板上切成細細的末,然後關了火,打開沙鍋蓋,把香菜末撒進牛奶般乳白、濃厚的鯽魚湯裏,立刻,一股綠色清香在廚房裏彌散開來。夏心玉把湯盛到碗裏,看了看表。快六點了,叫起她來,吃完東西再睡,這孩子這些天累壞了,肯定也沒怎麽正經吃飯。作為婦科主任,她比誰都能了解這些女孩子。


    王純被從熟睡中叫醒,好幾分鍾裏,以為自己是在家中。媽媽站在麵前,眼裏含著笑,下麵馬上就該說:“快起來,上學要遲到了!”


    “王純,先起來吃點東西,然後再睡,啊?”


    媽媽頓時消失,王純恍然想起了一切,趕快翻身坐起,慵懶的身心一下子拘謹、緊張起來。


    “趁熱把湯喝了。安心住這休息幾天,恢複不好不要上班。”夏心玉把湯匙遞到王純手上。


    “給您添麻煩了阿姨。”


    王純聽話地喝湯。夏心玉在床邊坐下,看著她。王純覺著很不自在。“曉冰呢?”她沒話找話。


    “買菜去了。這是你在這,要不,她幹這活?這孩子讓我慣壞了,和她姐姐整個兩樣。我們家呀,大的憨,小的滑。她姐姐回來,一上午能把全家的被子拆洗了,她呢,就會幹些不出力又討好的活。”


    夏心玉絮絮地說著,王純不由得放鬆了,被吸引了,笑問:“比方說呢?”


    “比方說,”夏心玉想了想,“比方說冬天外麵上了凍,你出門下台階,她會趕緊跑過來扶你。”


    王純笑出了聲。夏心玉心裏充滿憐惜。曉冰買菜回來,聽到了媽媽和王純的談話。


    “父母在外地,這兒也沒個姐妹親戚,一個人真不容易。”


    “我覺著還行。”


    “沒事的時候行,但凡碰到點兒事……”


    曉冰聽著直皺眉頭,叫:“媽媽,您來一下。”夏心玉出來,曉冰小聲埋怨,“媽媽,你跟人說什麽哪!”


    “我說什麽啦!”


    “人家自己也不願碰到這種事,你得理解,別總提。”


    “我比你理解,幹了這麽多年婦產醫生,什麽沒見過。不過,你記住,這事要出在我女兒身上,我就不理解!”


    “多偉大的母愛!”曉冰說完不容媽媽說話,便向裏走,邊走邊道:“王純,我給咱們買了一大堆好吃的回來!”


    曉雪帶著丁丁回家來了,給夏心玉送魚,單位分的。她們到家的時候,王純吃過東西,又睡了。


    “姥姥!”丁丁一進門就大叫。


    曉冰趕著從廚房出來,用食指點著丁丁:“噓!”又對姐姐,“家裏有人,正睡覺。”


    曉雪邊換鞋:“誰呀?”


    “王純。我一個朋友的大學同學,畢業了,家在外地。”


    “這時候睡覺。病了?”


    “人工流產。”


    “幹嗎不要?”


    “還沒結婚。”


    丁丁轉身向曉冰屋跑,剛要推門,被一直嚴密注視著他的曉冰趕過來一把揪住,丁丁掙紮著。


    “讓我看看!”


    “跟你有什麽關係嗎?”


    曉冰把丁丁拉開,曉雪推開房門,想看看剛才的吵聲是否驚動了客人。不料門發出很響的一聲“吱呀”,王純被驚醒,一眼看到了門口那個長相酷似曉冰,卻又截然不同的女子。曉冰熱情活潑,她詳和安靜,更容易讓人聯想到湖水、雪花什麽的。毫無疑問,這是曉冰的姐姐了。王純欲坐起,曉雪趕忙走過按住她。


    “躺下躺下不要動。……把你吵醒了,這門的合頁該上油了。……什麽都別想,住在這兒把身體養好,我們平時不回來的,噢,我是曉冰的姐姐。……”


    王純心裏強烈衝動著,渴望摟住眼前這位細聲細語的女子,渴望叫她一聲“姐姐”,若不是理智堅決反對,她險些就這麽做了,她討厭做作肉麻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但她還是沒能完全控製住自己,她的眼圈紅了。


    曉雪對她笑笑,“沒事的其實,我也做過一次人流,是因為得了次重感冒,怕影響孩子。當時的顧慮多極了,頭胎就做人流,會不會影響以後?會不會形成習慣性流產?結果呢,什麽事都沒有,我兒子現在哪哪都好。……”


    王純什麽話都說不出,隻是點頭。


    天黑下來了,以往這時正是鍾銳開始進入工作狀態的時候,現在他也在微機前坐下了,微機也打開了,但是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法把思想收攏起來。


    王純到底怎麽回事?


    有腳步聲!鍾銳一下子屏住了呼吸,聽。他沒去開門,已經上當無數次了,不想再受打擊。腳步聲在他的房門口停住,他站起身來,門被推開,他的臉上露出微笑,但馬上,笑容凍結。


    “怎麽,有什麽不順嗎?”曉雪非常敏感。


    “這些事你就別管了。……丁丁呢?”


    丁丁抱著媽媽的包小狗熊一樣出現在門口。“爸爸!你試試這個包有多沉!”包相當沉。“是人家送給姥姥的菠蘿,姥姥給我了。我們去姥姥家了。是我主動幫媽媽拿的。”


    曉雪說:“不知是前車筐有毛病還是包太沉,老是搖搖晃晃的,我怕堅持不到家,你要沒事,就送我們回去。”


    “你們幹嗎不在媽媽家住下呢?離幼兒園還近。”


    丁丁插道:“姥姥家來客人了,王純。……是王純吧媽媽?”


    “你說什麽丁丁?”鍾銳沒有聽清。他以為自己沒有聽清。


    丁丁一字一頓地說:“姥姥家有客人,她生病了。小姨也在家,住不下我和媽媽了。”


    “什麽客人,要住姥姥家?”鍾銳盡量使自己顯得隨意。


    “曉冰一個朋友的大學同學。”曉雪說。


    “什麽病?”


    “人工流產病。”丁丁說。


    “丁丁,我們走吧。”曉雪拿起了包。


    “我送你們。”鍾銳拿過包來。


    看著曉雪和丁丁上了出租車後,鍾銳轉身進傳達室打電話,電話是夏心玉接的。


    “你好媽媽,我是鍾銳。……在我住的地兒。曉雪和丁丁來了,已坐車走了,東西太沉,曉雪帶不了。我這就給曉雪把車子騎回去,給您打個電話讓您放心。”他飛快地說完這番話後就沒詞了,在他緊張地想下麵說什麽才能引入正題時,那邊夏心玉開口了。


    “那你就跑一趟吧,要不是家裏來了客人,她們本可以住下的。”


    “我聽曉雪說了,是曉冰朋友的同學,身體不好,學生也是不易。”


    “她倒是已經工作了,不過單身一人家在外地,比個學生也強不了哪去。”


    鍾銳聽著心直沉下去,放下電話後騎車回家。聽口氣曉雪和她媽媽還不知道真相,也難說,焉知道這不是出於策略?更重要的是,王純!他不敢再想下去,唯有用力地、麻木地蹬自行車,以至於一連三輛公共汽車被他甩到了後邊。到家時丁丁已經睡了,曉雪正在收拾大床對麵的小床,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他確認,她真的還不知道,心裏稍稍輕鬆了些。鍾銳把自行車鑰匙遞過去,她接過,順手放在桌上。


    “收起來吧,別丟了。”


    “噢。”


    曉雪又拿起鑰匙,往鑰匙串上套,發出嘩啦啦的響聲。鍾銳走到大床邊,雙手撐床、欠身向裏看熟睡的丁丁,笑道:“這小家夥,睡得像個小狗熊。”


    曉雪笑笑算作回答,把鑰匙串放進包裏。鍾銳沒聽到回聲,轉過頭來,曉雪也正好轉過頭去,兩人眼睛相遇,又同時再次向對方笑了笑,接下來,就沉默了。


    走吧。鍾銳對自己說。又覺著這就走太過分了些。那就再待會兒。待著就不能不說話,說什麽?他急得頭上冒出微汗。


    曉雪的心思要簡單得多,就是讓鍾銳住下。這念頭是如此強烈,好像今天晚上鍾銳住下與否將決定著什麽或者意味著什麽,但又不知該怎麽說出這個意思。這時她感到他們之間陌生了。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吧。”曉雪脫口而出,說罷轉身去拿盆。


    “……老呂還給我留著門。”


    最難說的話說出來了,曉雪輕鬆多了,邊往盆裏倒水邊說:“去給他打個電話說一聲。”倒好水,把盆放在椅子前,“你洗腳,我去給他打。電話多少?”


    “都說好了,別麻煩了。”說著向外走。


    “為什麽非要走?”


    鍾銳站住了,但沒有回頭:“我有事。”


    “這麽長時間……沒著家了,這個家就這麽留不住你了嗎?”


    這時的鍾銳唯有以虛張聲勢掩蓋慌恐。他皺起眉頭,聲音很高,很不耐煩,說:“又來了!又來了!你——”


    曉雪隻是看他,看他的眼睛,鍾銳受不住了,閉了嘴,把眼睛轉向一邊,來吧,要來什麽就盡早來,他接著。這時他覺著身體受到突如其來的一擊,由於沒防備,向後趔趄了一下,站穩後才明白,是曉雪,曉雪撲進他懷裏,兩手抓住了他的兩臂,頭貼著他的胸口。


    “你幹嗎?”鍾銳低頭看著堆在他下頦的頭發,驚慌萬分。


    “不要走,鍾銳,不要走。以前是我不好……我以後一定注意……”她懇求,乞求,下定了不要自尊心的決心。


    鍾銳沒料到,頓時感到一種空前的沉重和難受,不由抬起手來撫摸緊貼他胸口的發絲,對方立刻把這隻手緊緊抓住了。


    “以前的就讓它過去,以後我們好好的,再別鬧了。有時候想想真害怕,真的,我、我不能沒有你……”


    她喃喃地說著仰起了臉,嘴唇慢慢向上靠去。那嘴唇微微分開,似在訴說欲望,事實上她沒有欲望,她在表演欲望,為了證實或者喚起對方對她的欲望,為了證實她之於對方仍有“性”的意義和吸引。這是妻子檢驗丈夫的最後手段了。她把自己和對方逼上了死角。


    “對不起,曉雪,我最近很累,真的很累,那麽多的事都堆到了一起……”他不能再有任何誤導,否則,才是殘忍。


    曉雪的臉一下子變得灰白,突然她拉開了門,尖叫起來:“那你就走吧,走,永遠不要再回來!”


    鍾銳木木地走了。曉雪關上門,頭伏在門板上站了好一會兒,全身沒有一點力氣,力氣在剛才的幾分鍾裏消耗光了。


    一個晴爽的周末,曉冰和兩個女同學按照事先約定的,去了位於昌平明十三陵北的碓臼峪,那裏有一條由於地殼變動而形成的長達六公裏的溝,溝底有一條同樣長的清澈的小河,河邊有草,有樹,有牛,有牛糞……曉冰們要在這裏完成她們的風景寫生作業。兩個同學一個叫舒寧,一個叫胡麗華,均來自外地小城,因而對學業格外重視,曉冰的主要任務是充當她們的向導。為了行動自由,她們騎車去的,上午到,一直流連到下午,蹚水,摸魚,喂小牛草吃,躺在花崗岩上曬被河水浸濕的衣服和身體,坐在大樹的陰涼下麵吃零食,忙得沒一分鍾空兒,直到走,帶去的畫夾子也沒有打開過。隻好彼此安慰:下回,下回的。


    回來的路上,胡麗華的自行車帶給紮了,車軲轆癟得推著走都嫌沉。這個時候,她們還沒走出昌平,因為不能把胡麗華撇下,三個人隻能都步行。那是一條起伏不平綿延無頭的柏油公路,路很窄,兩邊是高大濃密的樹,幽靜中有幾分陰森的空寂。由於辛苦,主要由於是為了別人辛苦,舒寧不斷歎氣。舒寧的父親是地區專員,在當地也是一尊人物,因而專員的女兒便也被捎帶著造就出了貴族脾氣。望著前方慢慢低下來的太陽,想想今天等於整整玩了一天什麽都沒做,本來打算回去後去圖書館看會兒書聊以,照這個速度,全得泡湯。更不要說還有累,還有餓。胡麗華也真是,為什麽就不能小心一點非讓車帶給紮了呢?想到這兒,舒寧又一次聲音很大的、時間很長的,歎了口氣。


    “曉冰,你們騎車先走!”胡麗華說。她當然知道她們不會騎車先走,所以才敢做這個姿態。目的就是得讓舒寧知道,她不領她的情。


    不料舒寧卻說:“真的曉冰,不能再耽誤了。胡麗華你也騎上吧,車壞了回去我出錢給你修。”


    胡麗華很不高興:“我又不是沒錢!關鍵是,能騎嗎?一點氣都沒有,騎上比走著還費勁。”


    曉冰環視前後:“唉,這裏怎麽就沒有個修車的呢?”


    胡麗華真生氣了:“你們先走就是了。”


    “你一個人不安全。”


    見曉冰這麽說,舒寧也不好再說了,再說就真的要得罪人了。三人隻好又走。低著頭,弓著背,滿臉的汗,誰也不說話,隻有單調的腳步聲和刺耳的蟬鳴。這時後麵傳來一陣風馳電掣的鈴鐺聲,她們沒有回頭,鈴聲持續著由她們身邊擦過,是兩個學生裝束的大男孩兒,其中的高個兒頗引人注目,兩條長腿,一張孩子氣的麵孔神采飛揚。


    “嗨!”曉冰突然衝著那兩個背影高聲叫道。舒寧和胡麗華不解地扭頭看她。她沒多解釋,騎車趕了上去。兩個男孩兒“吱”地刹了車,等她。


    這兩個人果然也是大學的學生,聽曉冰講了她們的困境,高個男生笑了。“沒問題!”他說。


    五人行。兩個男生一人帶胡麗華,一人負責胡的自行車。高個男生負責後者。辛苦、沉悶的旅途立刻輕鬆了,不隻是輕鬆,而是令人愉快。


    高個男生騎車走在最前麵,左手掌把騎自己的車,右手推胡的車,上坡下坡,左拐右行,兩輛車和他完全融成了一體,有一次他甚至把胡的車提了起來,以避開一個尖銳的石塊。能一人騎兩輛車的男生大概不少,但這樣棒的還是頭一回見。小冰欣賞了一會兒,忽然不假思索,猛蹬幾下車子追了上去,與他平行。


    “嗨,我說,你怎麽沒上雜技團去?”


    “因為我沒有分身術。”男生笑嘻嘻地看了她一眼。


    “?”曉冰不明白。


    “有人說我應當去打籃球,有人建議我去國家遊泳隊,還有人認為我可以試試當搖滾歌手……”


    “就是說多才多藝——”


    “可惜啊,本人最愛的是,計算機。”


    曉冰皺眉笑叫:“噢!怎麽跟我姐夫似的。”


    男生一本正經:“你姐夫也這麽優秀?”


    曉冰一時回不上話來。她竟然很喜歡,很喜歡這種被對方戰勝了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他們落在了眾人的後麵。怡然自得坐在別人車子上的胡麗華立刻發現了這個問題。


    “喂,你們兩人在後麵幹嗎哪?”


    “談戀愛哪!”男生高聲回答,曉冰吃了一驚,他衝她擠擠眼,一笑,小聲道:“自己把話說完了它,省得讓別人零打碎敲。”


    曉冰大笑,笑得車子直晃,忙裏偷閑沒忘了看胡麗華的反應,果然,她張口結舌愣在了那裏。


    男生含笑看曉冰。夕陽迎麵映照著她的臉,從男生所在的角度看去,那張臉的輪廓格外精致、生動。


    他叫何濤。某大學數學係計算機專業的研究生。


    曉冰感到了他的目光。


    這時,送王純離開她家時兩人的對話蹦進了她的腦海裏。


    ——慢點走吧,你行嗎?


    ——我覺著全身哪哪都輕鬆極了。今天的天真好,風真好。


    ——你也別太大意了,我媽媽認為你還應當再休養幾天。


    ——我回去就睡覺。那些天一直沒睡好,缺覺缺得厲害。


    ——你幹嗎非得走啊,在我家再住幾天又有什麽,你那連火都沒有。


    ——要是是你自己的家,我肯定不走。


    ——我媽媽家又怎麽啦,你瞧我媽多好,那麽知趣的一個老太太。


    ——所以啊。這叫我感到累,你媽對我越好我越累,我知道她心裏不讚成我。


    ——他呢,怎麽不管你?


    ——他不知道。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值得你為他這樣?


    ——他呀,怎麽說呢,沒法說,我說什麽你都會認為不客觀。


    ——既然如此,幹嗎不結婚?


    ——現在可是一夫一妻製。


    ——他的妻子你了解嗎?


    ——他從來不跟我說他的妻子。


    ——壞話也不說?


    ——不。


    ——這倒的確有點與眾不同。什麽時候可以讓我瞻仰一下?


    ——交換條件是,讓我也看一下你的那位。


    ——他還不知道在哪呢!


    ——努力啊!


    努力,一定努力。看著何濤投到自己手上的身影,曉冰想。


    王純在她的房間裏等鍾銳。與曉冰分手後,她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起來後做的第一件事是,給鍾銳打電話。他們約的是七點半見麵。打電話時他正跟譚馬談事,所以在電話裏什麽都沒說,沒問——王純這樣自以為。一聽到他的聲音,所有的猜測、不信任、委屈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打完電話,才七點,還有整整半個小時,為了有點事做占住手,她找出電熱杯,去衛生間接了杯水,燒上,給自己煮方便麵。聽著水加熱時的絲絲聲,她心裏甜絲絲的喜悅著。鍾銳要是知道了,會怎麽想?如果事情還沒得到處理,他會感到沉重,現在卻由她一個人處理完了,他會為她自豪!……真願意永遠同他在一起——他會離婚嗎?他妻子是個什麽樣的人?沒文化,不理解他——上過大學並不是說就算有文化——還是,長得不好?不不不,不會是因為長相,鍾銳不是那種人。……水開了,她把方便麵放進去;又開了,並且撲了出來,她拔掉電源,收拾了一下流到桌上的水,重又插上了電源。這時本應先檢查一下電熱杯的插頭處有沒有水,她忘了,心不在焉。結果進了水的插頭處短路,整個樓道的保險燒了,一下子,燈全滅了,緊接著,外麵立刻響起一片人聲嘈雜。“怎麽回事怎麽回事?”“沒停呀對麵樓燈還亮著!”老喬家的人也出來了,許玲芳的嗓門在眾多嗓門中最為突出。他們的兒子喬軒也在家,可聽到他的聲音。王純闖了禍,嚇得縮在屋裏不敢動,這時響起了敲門聲。


    “王純你沒用電爐子吧?”是許玲芳。


    “沒,沒用。”底氣不是很足,因根子畢竟在她這裏。


    這當然瞞不過許玲芳去,她轉身走開,邊大聲說,“原因找到了,是她用電爐子,上回有過這麽一回了,保險燒了,準是。喬軒你去看看,咱家有保險絲。”


    王純在黑暗中直直地坐著,不一會兒,燈亮了,她輕輕籲了口氣,起身準備收拾一下桌上的“贓物”,許玲芳又敲門了。


    “王純呀,你開一下門。”


    王純沒有理由不開門,許玲芳進來,目光敏銳地四處一掃,看到了電熱杯。她扭頭看王純,王純臉紅了。


    許玲芳耐心地:“王純,我跟你說過,這種突然斷電對家用電器特別有害。這時候家家電視都開著,還有冰箱……”


    “對不起。”


    “我倒不是為我,咱這樓上上下下多少家啊,大家一塊兒住著,得互相考慮,光圖自個兒方便那哪成。……再說了,咱兩家合用一個電表你也不是不知道,不管用多少電電費都是兩家對半劈,你一個電爐子就是……”


    “我沒用電爐子。”


    “那個玩藝兒也一樣。”


    “電熱杯才150w。”


    “150w也是電!”


    “媽!”喬軒在對門屋門口大聲叫。


    許玲芳不耐煩地應了聲:“幹嗎?”


    “有事!”


    許玲芳轉身回自己屋。“什麽事?叫魂兒似的!”


    喬軒看著老喬:“我沒事。我是奉我爸的命令。”


    “你在那屋衝人家嚷嚷什麽?”老喬問妻子。


    “我又沒衝你嚷嚷你急什麽,心疼了是不是?對,心疼了,到底還是小姑娘……”


    “媽,你無不無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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