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無聊?你爸才無聊。合著隻要我和那屋有點什麽事你爸準站在那邊。我這人就夠豁達的了,一般的小事橫是不計較。她洗頭,弄得個水池子裏到處是頭發,一抓一把,我說什麽了嗎?沒有,能收拾我收拾。外麵的那個門,人從來不管,哪怕半夜三更回來,也不鎖,就這麽一敞一宿,想想我都害怕,敢情門廳裏放的東西都不是她的。整天的有人來電話找,這樓裏就她電話多,不分白天黑夜。好幾次我都睡了又叫找她的電話吵了起來。我也不說,人家是個年輕單身女孩子,男人們願意找找那也是正常的……”就在這時樓道傳呼電話的大喇叭又叫開了:“王純!電話!王純!”王純答應著出去了。“聽見了沒有聽見了沒有,不是我造謠吧。”


    “媽,可你怎麽知道來電話的都是男人啊?”


    許玲芳瞪兒子一眼,沒理他,接著說:“但是,有些事我可以不說有些事就不能不說。洗了褲衩奶罩就往廁所裏晾,我看了都臊得慌,人不在乎。她明明知道這家裏還有一個大老爺們兒,這麽幹是什麽意思?”


    小喬大笑,看一眼幹幹巴巴的老喬道:“這意思就不用說了,很明顯,是想拉我爸下水。”


    許玲芳可不覺著這是揶揄。“可你爸不承認,說那不算什麽,說人家西方都穿著那下海,問題是咱這不是不是西方嗎?”


    小喬作嚴肅狀:“是,這話爸說得不對。咱們怎麽能夠照搬西方的那套生活方式呢?”


    王純接電話回來,進門廳後正好聽到老喬一家在議論她,不由站住。


    “……你說你媽,”這是老喬的聲音,“整天把個廚房鎖著,就算人家用你點兒煤氣,她一個單身漢又不常在家,能用多少?況且人家用不用你的還難說。廚房進不去,人家沒地兒洗碗隻好在衛生間裏洗,你媽就嫌人家把洗碗池子弄油乎乎的……”


    聽到有人為她說話,王純的眼圈紅了,這時許玲芳開口了。


    “聽見了嗎喬軒,這不是我說,你爸整天就是這麽護著她。我倒不明白了,她到底跟你是什麽關係啊。”聲音突然嚴厲,“姓喬的,你給我聽著,她勾引你,我管不了,要是你也有這個念頭,就別怪我,哼!”


    王純血湧上了頭,想衝進去跟許玲芳理論,還是克製了,轉身回自己房間,很響地摔上了門。老喬家三口人被震天響的摔門聲嚇了一跳,首先反應過來的是小喬。


    “她聽見了。”


    “就是要讓她聽見!”


    老喬歎氣:“唉,一個門裏兒住著,以後再叫我怎麽跟人說話。”


    “那正好呀,不能說不說!”


    ……


    鍾銳到。說好七點半王純給他打開單元門,以便悄悄進來,不驚動老喬一家,他推了推門,門不動,鎖著的。看看表,七點三十二。也許她表慢,再等一會兒,實在不願再見老喬夫婦,不願再讓他們見到他來找王純。


    王純被許玲芳氣得全然忘了“七點半”,躺在床上以被蒙頭——聽不見!思路類似鴕鳥。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老喬屋果然仍在繼續剛才的話題。


    “媽,我客觀地說,這事是你多慮了,我爸沒那魅力。”


    “你爸有沒有魅力你知道?”


    “是是是,我不知道,這得你們女人說了算。可女人和女人又不一樣,是不是?就說那王純,年輕,長得也不錯……”


    “那也叫不錯?”小喬媽不以為然。


    “這就得我說了算了吧?所以在此請你相信我的判斷——你是安全的,媽!”


    老喬聽著聽著覺著兒子的話不大對味:“慢慢慢,喬軒,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合著是說你爸我作為一個男人已經不……”


    “爸,你就別說什麽了,咱現在不是抓主要矛盾嗎?”


    “沒用,全沒用,這事我憋心裏很久了,一直想跟你爸談,橫是沒有機會,這種事,一般誰好開口?既然今天開了口了,索性就把它說個明白。”


    小喬向老喬做了個“我不管了”的表情,拿起包,欲走。老喬趕緊攔住他。


    “等等走喬軒!……叫你回家來的正事還沒說呢!我,被公司炒了。”


    “為了鍾銳。”許玲芳這才想起家中的這件大事,補充,“為他打抱不平。”


    “你瞧你,爸,怎麽越活越天真了呢,得先保證自己生存,然後才能顧及他人……”小喬很是不以為然。


    “這我已經批評過你爸了。喬軒,幫你爸想個轍。”


    “回公司去。”


    “好馬不吃回頭草。”老喬說。


    “爸,你得看清形勢!”


    “什麽形勢?”


    小喬千言萬語並成一句話:“您……是不是好馬!”


    許玲芳瞪兒子一眼:“開玩笑也不瞧時候!……你和譚馬不是朋友嗎?找他,讓鍾銳收下你爸。”


    這時候站在門外的鍾銳敲了門。


    已經七點四十五了。上樓下樓已過去了三撥人,對站在門外的鍾銳都不由要看上一眼。又有人上樓來,是剛才下樓去的一個小女孩兒,看到仍在昏黃燈光下立著的鍾銳,不由噤住了,鍾銳趕快對她咧嘴露齒和藹地笑,她猛地轉身尖叫著“爸爸!”向樓下狂奔而去。鍾銳明白不能再立在這了,他敲了門。許玲芳沒想到來人會是鍾銳,正說著他,他到了,這不能不叫人產生聯想,比如“心心相印”,比如“心有靈犀”。他顯見得後悔了,又趕著找上門來,是啊,他應當比她更清楚老喬的價值。老喬不就是歲數大了點麽,可有句話還說呢,薑是老的辣——就看你要人幹什麽去了。論體力,論腦瓜靈活,老的是不如小的;可要論經驗,論耐性,小的就不如老的了,尤其對會計這一行來說,老的明擺著比小的強!鍾銳不傻。可人哪,有時候就是賤,就像影子,你追它就跑,你跑它就追。你還真不能對他忒熱情了,不能對他完全真心,非得跟他“拿”著點他才舒服,搶著吃的菜才是香的!——短暫迅速的思考之後,許玲芳確定了行動方針。


    “你好鍾總。”許玲芳熱情而不失矜持地同鍾銳打了招呼。鍾銳邊說“你好”邊向王純屋看,房門緊閉。老喬、小喬聞聲趕出,一齊招呼他進屋,鍾銳進屋了,他沒法理直氣壯的告辭,和王純的人物關係注定了他有時不得不曖昧。


    許玲芳沒想到兒子也認識鍾銳,安排客人坐下,她也在客人對麵落座後,不由得問了:“喬軒,你跟鍾總也認識?”意思是,“你們怎麽認識的?”如果他們關係很深,老喬這事就更有把握。


    喬軒點頭,把電扇的頭轉向客人,沒有細說的意思。


    “噢,想起來了,你們是同行!”既得不到答案,就自問自答,條條大路通羅馬。許玲芳邊說邊欣賞地看著兒子,對鍾銳道,“他還成,還聰明,什麽東西隻要看一遍,那就跟錄下來似的,想忘都忘不了,像他爸……”


    盡管老喬對鍾銳的突然來訪也抱有某種希望,但也覺著許玲芳這麽說太直白了,他打斷她:“鍾總,喝水。”


    鍾銳喝了口水。


    “鍾總,你是兒子是閨女?”許玲芳興致勃勃。


    “兒子。”


    “多大了?”


    “五歲。”


    “五歲,五歲好啊,高興了抱抱親親,不高興了打兩巴掌,他是你的。等他長大了你瞧吧……”


    喬軒不知道鍾銳來究竟什麽事,但知道不是為聽他媽說這些,“媽!”他製止媽。


    許玲芳瞪兒子一眼:“我跟鍾總說話!”完整的意思是:你少插嘴。但心裏是同意兒子的——她也沒心思說閑話。兩手交叉放在腿上,身子微向客人前傾,臉上露出點兒知心、關切的神情,她說:“鍾總,公司的情況近來怎麽樣啊?辦公司首先得有人才,像老喬,剛離開正中,就有好幾家聞訊找來了。……”


    這個蠢老娘們兒!老喬不由得在心裏罵開了,臉上卻還得笑:“玲芳,去給鍾總切西瓜。”


    “你去呀。”玲芳正眼不看他,始終看鍾總,“這幾家說起來條件應當算不錯,至少不比正中差……”


    “那就不要猶豫!”鍾銳說。


    玲芳搖頭:“現在都是雙向選擇是不是?我們認為,這幾家各有長處,但也有不盡人意之處,何況人一輩子也不能就為了一口吃的,總還要有點別的,我們老喬一向佩服鍾總的才華、人品,很願意在關鍵的時候幫你一把……”


    這一次老喬小喬一齊覺著無地自容,事情來得太突然,許玲芳來不及跟他們交流,他們當然不能理解。


    “叫你切西瓜你聽見了沒有!”老喬厲聲道,許玲芳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吼嚇得愣住。“還愣著幹嗎,去啊!”


    小喬打圓場,兩手推著媽媽的肩:“走走,媽,我幫你切,西瓜在哪?”


    許玲芳甩開小喬的手,走到老喬麵前,盯著他的臉:“你今兒是怎麽了?”她顧不得客人了。


    老喬用手向外推她:“走走走,你該幹嗎幹嗎去,我們說話你一個老娘們兒跟這瞎攙和什麽。”


    許玲芳哪受過這個,一甩手把老喬帶了個趔趄,手撐門框道:“走,上哪走,這是我的家我娘家的房要走你走!”


    瘦小的老喬差點被胖大的許玲芳摔個大馬趴,臉上掛不住了,衝到許玲芳麵前劈麵給了她一個大嘴巴,許玲芳手捂臉吃驚地看他,他乘機把她推出去,關了門,甩著打疼了的手對鍾銳笑道:“她就這麽個人,家庭婦女沒文化,高小都沒畢業……”


    門外,許玲芳嚎啕大哭。鍾銳坐不住了,作為客人,這時他得出麵。他來到了門廳。“大姐……”


    許玲芳對鍾銳哭訴:“鍾總,他他、他竟敢打人……告訴我婦聯在哪,我得找她們給我做主。”說著要向外走,訕訕跟出的老喬用目光乞求鍾銳,鍾銳攔住許玲芳。


    “都這時候了,婦聯早下班了,要找也得等明天……”


    許玲芳不聽,要立馬、現在就去。邊哭著說著邊推鍾銳,推不開就撞,不管用她的哪裏撞別人的哪裏。她不在乎,鍾銳在乎,既要攔住她,又得想辦法盡量少與她發生肉體接觸,累得出了一身的汗。


    小喬趁亂背上包溜了。


    即使是蒙著被子,也無法不聽到這樣的騷亂。王純聽到了騷亂中鍾銳的聲音,這才想起了“七點半”,看表,八點。


    門廳裏,許玲芳攔不住地一次次向外衝,鍾銳對她的過火表演有點煩了,也是累了,手下攔得便不是那麽起勁,竟讓她拉開了單元門,無奈之下老喬隻好親自上馬,與許玲芳扭作一團。這時王純屋的門開了,王純出來,看都不看哭鬧著的許玲芳,也不理老喬,隻對鍾銳。


    “呀,鍾總來了。”


    “……你好。”


    老喬趁機趕快跟老婆遞小話:“是我不好,咱倆進屋說。”不容許玲芳開口,又對王純道:“對了,王純,鍾總來找過你一回了,你不在,想著想著還是忘告訴你了。”


    王純不理他:“鍾總,那就上我屋來坐坐?”


    老喬扭著脖子:“鍾總,你去你去,咱們再聊!”


    “那……好好勸勸大姐,今天這事兒是你不對。”


    “是我不對是我不對。”趁許玲芳哭聲高的時候對鍾銳說:“我工作的事還請鍾總多關照。”


    鍾銳跟王純進了屋。老喬欲扯著許玲芳也進屋,玲芳不從。老喬去衛生間擰了個毛巾把遞過去,邊小聲焦急地:“玲芳,進屋去聽我跟你說!”


    “你,你竟敢打我。長這麽大我媽都沒這麽打過我……”


    “進屋進屋,進屋你打我成不成?”總算勸進了屋。


    兩邊的房間門都關上了,門廳的燈被忘記了關,孤零零照著一地騷動後的淩亂。


    王純哭了,孩子般抽抽答答。“……她看著她們家老喬好,就以為別人也都當寶貝,跟她搶,可笑!神經病!……”


    鍾銳摸摸她的頭發。“吃飯去好不好?”


    “老實在屋呆會兒吧,說說話,去外麵招搖什麽。”


    鍾銳想了想,起身去拿水瓶,空的。


    “我沒地兒燒水。電熱杯不敢用了。”


    “插頭進水了,有改錐嗎?”


    王純拿改錐,鍾銳接過,擰下一個螺絲,放到桌上,又擰下一個,與上一個放到一起,打開塑料殼,拿出裏麵的銅片,用手絹細細地擦。他低著頭,全神貫注於手中的動作,每個動作都很認真,很細,過分細了。


    “你怎麽啦?”王純看著他。


    他笑笑,搖頭,表示“沒怎麽”,繼續著手中的工作。把修好的插頭插上,等到電熱杯發出絲絲的響聲後他站起身來,出去了,過一會兒,回來,手裏多了一個包。這個包剛才放在了老喬家裏。他打開,從裏麵一樣一樣向外掏東西,花旗參,白蘭氏雞精,桂圓,奶粉,果汁……


    王純尋找他的眼睛,找不到,伸出手去托起他的頭。“你……知道啦?”


    兩張臉相距很近,他甚至在她含笑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她瘦了許多,蒼白,鼻梁上出現了兩條以前沒有的藍色小血管,他伸出食指摸了摸。


    王純把這根指頭連同其他指頭一起攥住,要他回答問題:“你怎麽知道的?”


    為了不回答,為了不再看到那雙眼睛,鍾銳把女孩兒摟在了懷裏。他無法預測未來,但有一個心願很明確,不能失去她。於是他更緊地抱住她,卻仍無可奈何地感到她仍不屬於他……


    如果不是因為何濤,這個時候,在奔波了那樣的一天之後,曉冰絕對早已洗過澡,上了床,在燈下聽著音樂看著書,準備睡覺,或者幹脆就已經睡著了。因為何濤,因為剛剛跟他分手,她根本別想睡,今天她不跟某個人談一談他,別想睡著。這個人當然不能是媽媽,她可不願意自己身邊有一雙窺測的眼睛。無可否認媽媽是知趣的,但與不知趣的相比,不過是行為方式的區別,本質上,所有的媽媽都一樣,不管是有文化還是沒文化。她想到了王純。回到家,點個卯,跟媽媽說一聲,“看看王純去。”轉身又下了樓。身上臉上到處黏糊糊的,一天的汗水灰塵了。


    一步兩個台階地上了三樓,曉冰不假思索敲門。開門的是個小老頭兒,曉冰後退一步仰脖看了看門牌號碼。


    “是找王純嗎?”老喬和氣地問眼前這個氣喘籲籲的女孩兒。


    曉冰恍然想起王純跟她說過她跟人合住一個單元,趕忙點頭。


    “王純!來人了!”


    小老頭兒吆喝完就進了屋。王純應聲出來。一見來人,喜出望外。“曉冰!……來來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擁著曉冰進屋。


    曉冰看到了站在屋內燈下的鍾銳,“姐夫!”


    王純好像沒有聽清,“什麽?”她說。也許不是“說”,隻是嘴唇的一下翕動。


    鍾銳笑笑:“曉冰,來看看好朋友?”


    王純把臉轉向鍾銳,看他,目光像看一個奇怪的陌生人。


    “你們倆……認識啊?”曉冰說。


    “豈止是認識。她以前也是正中的,就為替我打抱不平,才跟方向平鬧翻了。”鍾銳說。


    “是嘛!那你可得好好感謝人家。”曉冰說。說著還衝王純擠眼一笑。


    “我這不是來看她了?”鍾銳也看著王純笑了笑。


    王純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誰說話看誰,脖子左扭右轉,如同看打乒乓球。這讓她覺著頭暈,暈得厲害,像蹲久了猛地站起似的,站不住,隻想重新再蹲下,或者坐下。她控製住自己,不讓動作過於突兀,盡量自然,手扶住桌子,慢慢、慢慢地坐到床上。終於坐下了,她長長地吐了口氣。


    盡管小心著,還是驚動了另兩個人。他們看到了她突然冒出的滿臉細汗,灰白的嘴唇和恍惚的眼神。“王純!”情急之下,鍾銳一下子撲過去,用手扶住了那冰涼的肩,馬上自覺失態,收回手,緩了口氣:“你怎麽了?”


    曉冰自以為明白地推開鍾銳,同時向他使了個眼色叫他不要再問,扶住王純,“躺下吧王純。你看你,叫你在我家多住幾天就是不肯。”


    王純就勢躺下,閉上眼睛。她無法再直麵曉冰。


    “要不還回我家吧,你自己在這,要什麽沒什麽怎麽行?正好我姐夫也在這兒,咱們一塊兒,打個車。好不好?”王純搖頭。曉冰伏下身子,把嘴湊到她的耳邊,小聲道:“要不要我幫你給他打個電話叫他來一下?”態度認真,毫無揶揄。


    如果真有所謂“心碎”的話,那麽此刻,王純便是。


    見王純總是不回答,曉冰決定代為決定。“姐夫,你先下去攔輛車,讓他開到樓門口,我們收拾一下就下去。……”


    “你們回去曉冰,我就是累了,想睡覺。”王純開口了,聲音不大,但很堅決。


    曉冰看鍾銳,鍾銳說:“你先走,我留這觀察一下,如果不行就送醫院。”


    曉冰預備向外走,“曉冰!”王純尖叫,把曉冰嚇了一大跳。“什麽?”她走回來,問。王純說,不看鍾銳,對曉冰說:“你和你姐夫一起走,天那麽晚了。……我想睡覺,現在。”


    “那好,再見。”鍾銳說。


    湖麵上浮著一個月亮,月亮向周圍輻射出一片白金的光澤,靜靜的發散著權威的、逼人的美。這時,一個小小的圓圓的黑影躍然出現,在其間時起時伏,緊跟著又是一個黑影躍入,更加生動而富於韻律,月亮頓時化作了一片閃爍的碎銀。兩個黑影逐漸拉近,拉近,融到一起——何濤抓住了先遊出很遠的曉冰。月華沐浴著女孩兒,給那濕漉漉的臉蛋、脖頸、雙肩、前胸披上一層晶亮的銀飾,宛如仙女……何濤心一抖,鬆開握在手中細而富於彈性的手腕,曉冰不解地看他,看到了一雙嚴肅的眼睛,她收起了臉上的嬉笑。兩人對視,相隔著一臂距離。月亮重又聚到了一起,他們立於月亮之中……


    從那時起到上岸,到何濤送曉冰到家,他們始終小心避免著身體的觸碰,該分手了,站在自家樓門口,曉冰說:“再見。”“再見。”何濤說。卻都沒有動。


    曉冰嗓子發幹,假笑著,她又說:“我有一個好朋友——女朋友——我們無話不談。我想,我想跟她說說你……”


    “說我什麽?”


    “說有你這麽一個人唄。……再見!”沒容何濤說話,轉身走了。何濤慢慢走開。“有你這麽一個人”可以做多種解釋。僅僅是字麵上的意思,沒意思,也不可能,沒必要專門強調;更深層的意思,深到什麽程度?眾多男友中又多了一個?她身邊或身後肯定有許多男孩子,這樣的女孩兒——看她的笑臉!那笑臉是徹底明朗的,像大雨之後陽光燦爛的天。見多了一笑大了就趕緊抿嘴捂臉的女孩兒,對此你可以勉強理解為教養或羞澀,但還是會不由得懷疑她臉上有什麽需要避人的地方,牙齒,嘴巴,還是眼角的皺紋?曉冰的臉很完美,但何濤敢說,即使有一天這臉上生出皺紋,那笑容也不會改變。盡管美,卻不以為意,或者說,她就是不想用外表、用身體去吸引異性,所以她不扭捏,不搔首弄姿,不遮遮掩掩,她在用心去尋找一個有別於大眾口味的同類,作為被眾多女生喜愛的男生,何濤知道,這種女孩子的愛,會很專一。何濤家在外地,十七歲來北京上學,多年吃食堂、住集體宿舍、節假日也無家可歸的生活,使他對於愛情的追求,不得不融進一些實際的考慮。風花雪夜要要,溫暖安定也要要,曉冰是他的理想。他希望“有你這麽一個人”的意思是,他是她的唯一,應該就勢問問她。剛認識時戲謔放浪無所顧及,熟悉了之後,卻膽怯了。


    這一夜,何濤沒有睡著,分分秒秒地熬著時光,熬到天一點點變亮,早晨七點半,他撥了曉冰家的電話。七點半她媽媽準時出門上班。


    “是我。”他說。然後又很快地說,“你跟你的女朋友說了麽?”


    “什麽?噢,還沒有,哪來得及?昨天回來十一點多了吧……”


    他打斷她。“那就不要說了。我有個建議,”他感到對方屏息靜氣,這給了他勇氣,“跟你媽媽說說,怎麽樣?”說完了哈哈一笑,一如他往常開玩笑的口吻。她也哈哈一笑:“沒問題。”何濤放下電話就後悔,不該用這種態度,要明朗!在惴惴不安中等了幾天,她來了電話。


    “我跟我媽說了,”她頓了一頓,何濤等待。“她說請你來玩。下周末如何?”


    放下電話後,何濤才想,應一鼓作氣,問問她跟她媽怎麽說的。


    曉冰跟媽媽說,她交了一個挺好的朋友,男的,家在外地,所以下周末有可能來家裏玩玩。


    曉冰還從來沒請男孩子到家裏來過,夏心玉把這事跟曉雪說了。曉雪非常高興,不僅自己要來,還通知鍾銳一定到。她需要全家團聚,這種事鍾銳不能推辭。


    曉冰邀請了王純。


    王純很猶豫,猶豫的結果是,不去。哪還有臉再去那個家?夏阿姨,曉冰,曉冰的姐姐,那種種的信任和友愛使她覺著自己很壞。因此避而不見鍾銳,呼也不回,盡管仍然想念他。負疚感和罪孽感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想跟一個人談談。媽媽不在北京,在也沒用,徒然地增添煩惱。她懂得了世界上為什麽會有神父。這天她為公司辦完事後,騎著車子信馬由韁竟然來到了婦產醫院,跟夏阿姨談,她會理解,她什麽都懂!


    產科病區很熱鬧,正是給孩子喂奶的時間,護士推著巨大的嬰兒車站在走廊裏喊:“發孩子了!”產婦們聞聲從各個房間裏湧出,爭先恐後去抱自己的孩子。嬰兒車一溜十幾個一模一樣的嬰兒,紅臉,小眼兒,稀落落的頭發和肉球般的鼻子,奇特的是每一個媽媽都不用看拴在嬰兒小手腕上的布條,就能準確無誤地找出屬於自己的嬰兒。母子之間似乎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應信息。夏心玉帶著幾個醫生走來,她腳步很快,白大褂下擺隨風敞開。一個產婦還沒進病房就迫不及待把手中的牛奶嘴塞到孩子嘴裏,夏心玉叫住了她。


    “為什麽不先喂自己的奶?”


    “我沒奶。”


    “越不吃越沒有。”拿過她手中的奶瓶,轉身給一個護士,“什麽時候真的沒奶了再給她。”說完了走,言語簡單,近乎生硬,她沒時間多說。而產婦笑嘻嘻的也不生氣,知道是為自己好。


    夏心玉給一個產道損傷的產婦做檢查,一護士走過來對她說有人找。


    “我現在沒有時間。”


    “我跟她說了。她說她有急事,還讓我告訴您她叫王,王,王什麽純。”


    “王純?”


    “好像是。”


    夏心玉出病房,沿走廊向外走。王純找她什麽事?術後感覺不好?有並發症?作為一個從醫三十多年的醫生,夏心玉難得對某個病人有什麽特殊感覺,卻對女兒的這個朋友印象不錯。女孩兒文靜,很有分寸,年齡跟曉冰差不多,卻成熟得多。她不願對人多談她的事,她也就不問。但如果她跟她說,她會勸她一句,不要太癡迷。


    推開產科印著“來賓止步”的玻璃大門,門外沒人。人呢?


    當夏心玉身影出現在走廊拐彎處的時候,王純逃了。夏阿姨不是神父。神父應當與將要聽到的事毫不相幹,不能為了減輕心理壓力就去冒險。想到可能麵對的憤怒,鄙視,斥責,王純不寒而栗。


    王純騎車走,已到下班時間,到處是車和人。呼機又響了,打開看,依然是“鍾先生請回電話”,收起呼機繼續走。“她”現在在幹什麽?“她”是王純在心中對曉雪的稱呼。她很想見到“她”,悄悄的,不為“她”知道。她想看看“她”生活的怎麽樣。如果很好,會減輕她的壓力但同時亦會有情感的失落,如果不好,因為她而不好,她會自責但又會有一種滿足,內心相當矛盾,越矛盾越想見到“她”,卻完全不知去哪裏才能見到。她不知道“她”在哪裏工作,做什麽工作,也不知道他們的家在哪裏。忽然想起曾與鍾銳一起去過丁丁的幼兒園,而現在正是接孩子的時間,王純騎車飛馳而去。


    幼兒園大鐵門緊閉,門口集聚了黑壓壓一群家長,曉雪擠在最前麵,早晨分手時丁丁一再叮囑“第一個來接我”,她答應了。大鐵門剛一響,家長們停止了聊天,大門打開後便一擁而進,個個嘴巴緊閉悶頭向裏走,有的幹脆小跑了起來。還好,曉雪總算保持住了“第一”的地位。


    丁丁今天學英語了,並且受到了老師的表揚;馬思明中午睡覺尿床了,丁丁上小班的時候就不尿床;今天來了個新老師,新老師穿黑衣服;晚上的飯裏有棗,苦。……拉著媽媽的手,仰頭看著媽媽的臉,丁丁把今天幼兒園的新聞一項一項報告。走出幼兒園大門,媽媽把他抱上自行車,他仍然不停地說。


    “媽媽你知道伯那那是什麽嗎?”


    “不知道。”


    “連伯那那都不知道呀!告訴你吧,我隻說一遍啊,是香蕉!”


    “噢,是香蕉!”


    “我還會好多呢,老師今天教的。”


    曉雪笑了,摸摸丁丁的頭。她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像曉冰。姐妹倆長得很像,卻又完全不像。如果說都是水,妹妹是溪,姐姐是潭。躲在幼兒園門邊的樹後,王純想。“她”騎上了車,走了。王純趕快也騎上了車。騎了近半個小時,“她”拐進了一個胡同,開始王純想“她”是要由胡同裏穿過,因而當曉雪在一個小院門口下車,抱下丁丁,並搬著車進院時,王純驚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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