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臨出門的時候,老婆突然對我大喊一聲:“你到底怎麽了?”她說。


    沒人是傻子,我感到慚愧,就低頭裝出認真穿鞋的樣子。


    “我已經跟你說過五次,我們談談。要是再不談就離婚。你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了嗎?離吧,誰知道誰還能活多久,活著分開總比死了再分開好。”


    在她這麽說的時候,我腦袋裏閃現了一下黑麗的模樣,沒有答茬兒。對所有和死亡搭界的話題,我都忌諱。


    她看上去那麽傷心,這是我們結婚十八年來,她第一次提起離婚的事。可我還一次沒提過離婚。雖然我們有時的關係比好多離了婚的夫妻更差,差很多。一這麽想,我的內疚就減輕了一些。我對她說,現在太忙,以後再談好了。然後就離開了家。


    來到街上,在早上溫暖的陽光中打了個冷顫,不明白自己為什麽一次也沒提出過離婚。決定下班後,一個人好好想想,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男人,除了禿頂,我還有什麽特征?


    我開步走,去上班。走著走著,心情就變了。我的思緒提前活躍起來。迎著經過女人留下的香氣,我又想起了和黑麗度過的晚上……


    十八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女人。那之前和那之後的我,應該是有變化的。但我忘了具體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那個女人成了我的老婆。


    現在我有了第二個女人,好像也有了巨大的變化。走在大街上,我總是感到心中有跳動著的節奏,走路時也飄飄的。


    一個老太太在掃烤雞店門前的塵土,她抬頭看了我一陣,直到我走過去。也許她能發現我現在有了第二個女人,流水一樣的日子被係上了一條紅線。不然她為什麽看我看了那麽久?我朝單位走去,看見的每個從身邊經過的行人,都覺得親切,相信他們能發現我的變化,我現在和以往不同的心境,就像他們能發現一個處女一夜之間不再是處女了一樣。


    如果性能在生活中劃出一條分界線,那它就應該是個標誌,而不應該是個秘密。


    邁進了研究所的大門,我就像一個被重新設置了程序的機器人,立刻把在大街上還願意張揚的東西收藏了起來。夾起尾巴之後又發現了新的樂趣:我必須在研究所裏隱藏的事情,另一個人知道得清清楚楚。一看見黑麗的辦公室門,心就癢癢的,仿佛正在被一種幸福輕輕地撓著:我們是一條繩上的兩個螞蚱,兩個螞蚱,兩個。


    我走進辦公室,翻過台曆昨天那一頁。今天的日子下麵寫著:宜祭祀,補塞;忌理發,如宅。


    早就該去理發了,一直拖著,像我這樣發型的人去理發,總有虧的感覺。原想今天去,台曆上又這麽寫了,逆著老規矩去做事,不知道還罷,知道的情況下,我一般不做。於是,我在台曆上閑寫了一句話:“今天不去理發。”


    “那你今天幹什麽?”鄧遠走了進來,看見我寫的話,開玩笑地問了一句。


    “還沒安排,你想請我?”


    “哎喲,頭兒,請領導的事,我這輩子還沒幹過呢。”


    “沒機會嗎?”我好像找到了一些不屬於我的幽默感。


    “都沒有,沒機會,也沒必要。”她說,“我一不想升官兒,二不想發財。”


    “那你想幹什麽啊?”


    “沒什麽特想幹的,每天就這麽活著唄,高高興興的,有時候看點書,挺好的。”她說得自如,沒有絲毫作秀的成分。


    我被她感染了。我說:“真是不錯。”


    “要公布分房名單了,你不緊張嗎?”她轉了話題。


    “你緊張嗎?”


    “那倒不至於,但下次我再也不參加所謂的分房小組了。”


    “幹嗎是所謂的?”


    “幹嗎不是所謂的?!給誰房子,不給誰房子,我說了算嗎?不算,那對我來說就是所謂的。”


    我沒辦法跟她就這個話題再深談下去,分房,是一件很奇妙的事,總會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到目前為止,我的經驗是跟它拉開一定的距離,別讓它像符咒一樣貼到身上。


    “張道福怎麽樣了?”我換了話題。


    “出來了。我去過一次他們家,看他的樣子跟沒事兒一櫸。對了,他還讓我帶個口信給你,說找個時間碰個麵。”


    應該說這也是我的願望,很快,我們就約定了時間。


    黑麗在我們的關係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之後,還是對我表現出了不同的態度。最初的那幾天,我惦念她,也怕她情緒不穩定,上班時總是找個理由去她的辦公室。


    有一次我進去,黑麗沒有用慣常的“胡所長”來招呼我,卻給了我一個有點詭秘的微笑。我心裏剛湧上甜蜜的感覺,門後探過來一個腦袋,看見是我,連忙用“胡所長”跟我打招呼。跟我打招呼的人,是所裏公認最老實的一個人。他也看見了黑麗不同尋常的微笑,我想,如果他智商沒問題,他就該得出一個和事實貼近的結論。


    後來,我趁一個沒人的時候,提醒黑麗,該跟我打招呼的時候還是得打招呼。可她說,她是想那樣的,可心裏的感覺有時候不允許她那樣。


    聽了這話,我又往愛情那方向想了好多。


    但是,你不期望發生的事,常常是很快就發生了。


    給我做過按摩的張小姐來找我,完全超出了我對她的想象:得體地做一切,永遠把握著分寸,如果必須來找我,至少事先會打個電話過來。


    沒有,沒有。


    她突然就站在我麵前了,為她打開我辦公室門的是黑麗。


    “胡所長,這位小姐是找您的。”黑麗看見我一臉驚恐的時候,發出了一絲冷笑。


    女人總是能突然就冰冷起來。


    黑麗為我們關上門之後,我發現隻有一件事,張小姐做得還吻合我的想象,穿得很得體。就是專門管這事兒的警察也看不出她的職業痕跡。


    “真是對不起,事先沒打電話給你。”她坐到我的對麵,端莊大方地說。我又一次感到不解,這麽好的女人,為什麽就非得做按摩小姐?!


    “今天怎麽這麽閑?”


    “我有件事挺急的,原先想找另一個朋友幫忙,可他不在,所以,我就過來了。”張小姐說。


    “什麽事,你說。”


    “明天,我弟弟結婚,我得找個人陪我去參加婚禮。”


    我看著她,還沒有完全反應過來。


    “當一天我的男朋友。”她小聲說,好像自己知道這是很不正當的要求。


    “是這樣。”我的聲音更小。


    “是這樣。其實,我沒找什麽另一個朋友。我直接過來,也是想讓你看看,我穿成這樣,你能不能陪我去。”


    “你為什麽非得向家裏人證明你有男朋友?”


    “沒人知道我現在做的事,我擔心他們已經有點懷疑我,所以……”


    “也許我不該問,你必須做這種職業嗎?”


    她點點頭。她臉上的某種表情,阻止我再問下去。


    我答應了張小姐,盡管我不情願,但我在一個端莊得體的女人麵前,找不到拒絕的借口。即使這端莊和體麵都屬於按摩小姐。


    下麵才是我真正不期望發生的事。


    黑麗居然為露過一次麵的張小姐吃醋,她的某些做法越來越厲害。有一次,我在門口跟劉托雲說話,黑麗從她的辦公室出來,走到我們跟前,愣說有個找我的緊急電話打到她的辦公室了。我跟她去接電話。她立刻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然後憤怒地對我說:“如果你同時也對一個瘋子感興趣,那你應該先通知我一下。因為我對瘋子沒興趣。”她看上去真的生氣了。


    我向她解釋,不管怎樣,我都得正常工作。我跟劉托雲說話,是要給她打打預防針,馬上就要公布的分房名單上麵沒有她。


    聽了我的解釋,黑麗的表情平和下來,臉上現出了令人憐愛的委屈。這表情讓我覺得陌生,在我老婆臉上從沒見過。為這樣的表情,我做什麽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就做了。我和黑麗又去了幾次那個幹淨無比的小屋。


    我給黑麗講了一個英國小說。


    從前有一個女仆,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伺候主人多年,主人很滿意她的工作。有一天,多年獨身的主人終於耐不住寂寞,跟她發生了關係。


    事後他們留在了主人的床上。女仆人睡後,主人想起很多關於主人和女仆的故事。它們說的都是女仆跟主人上了床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就覺得自己再也不是女仆了,盡管她們還是女仆。


    這位主人第二天醒來時,不敢馬上翻身。他想他即將看到的景象應該是女仆還在睡著,忘了給他準備早飯,而且還會直接叫他的名字。


    “最後怎麽樣呢?”黑麗很想知道結局。


    最後,他就這樣躺著,直到聽見敲門聲。女仆進來。對他說,早上好,老爺,今天在床上吃早飯吧。


    “你喜歡這個故事嗎?”黑麗問我。


    我說,所有的男人都喜歡這樣的故事。


    黑麗說,那是因為所有男人都喜歡女人伺候他們。


    我擁抱她,親吻她。她告訴我,她不喜歡那個女仆,因為她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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