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派出所或者監獄裏出來的人,大都寡言而且不愛見人,很少有情緒高昂者,這是我過去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印象。見張道福時,我有了完全另外的印象,他好像剛從國外訪問歸來,所以,我也不好問他在派出所裏怎麽樣。


    “我們去吃飯吧?”我們約定見麵的地方是他的辦公室。


    “別再去大燕二燕那兒了。”我差不多在求他。


    “你這輩子恐怕放不開了。”他還是答應了我的請求,我們去了另一個光可以吃飯,沒有燕子也沒有鳥的飯店。所以吃完飯張道福說,去看看大自然吧。


    哪裏是“大”自然呢?我們去了一個公園。而我至少有十年沒進過公園,任何一個公園。在公園裏,我發現,像張道福和我這樣的散步者幾乎沒有。兩個男人,看不出同性戀的跡象,誰都能從我們的穿著上做出判斷,我們是官吏,是小官吏。觀察力再銳利些的還能看出來,我們是管藝術單位的小官吏,同時也是離藝術最遠的人。如果再進一步做點解釋,說我們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分房,說不定還會獲得同情。


    走在張道福身邊,看著那些自發組織的打拳跳舞的人,還有那些野泳的人,呼吸著平時呼吸不著的好空氣,頭腦似乎也清醒好多。這清醒卻把心情攪得很亂。


    “派出所怎麽樣?”我因為突然而莫名的絕望感獲得勇氣,問了我一直想問又不好意思問的事。


    “開眼界。”張道福感慨而認真地說,好像我終於問了他,不然對我們都是損失。


    “這我相信。”


    “我碰見一個搞撬壓的,跟哲學家似的。他跟我說,人和人就是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紮實了。”


    “你是說搞撬門壓鎖的?”


    “對,這家夥有一次進了一家,沒完活兒呢,那家老太太就回來了。他看外麵正好是下班時間,就讓老太太給他做頓飯吃。老太太說眼睛不好,什麽都看不清,做不了飯的。他說,那就燒點茶吧。老太太還是說眼睛看不清,燒不得茶。他早就發現,那老太太的眼睛好好的。他對老太太說,我隻偷東西,不害命。老太太相信了,給他做了飯,燒了茶,還聊了半天家常。”


    我笑了,轉眼去看別處,到處是有差別的綠色。一群髒兮兮的孩子從我們身邊經過,其中的一個男孩兒手裏拿著一盒香煙,邊走邊分給另外的孩子。


    “你把跟你老婆的那層窗戶紙也捅破了?”


    “早就紮實了。”


    “你老是在外麵緋聞不斷,不怕你老婆離婚?”


    “她怎麽會跟我離婚?!如果我有一件緋聞,她沒離婚,那我有一百件,她也不會離婚。”他不甘心地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我總結的定律。”


    “你老婆愛你吧,所以才不離婚。”


    “這跟愛一丁點兒關係都沒有。她不離婚是因為她虛弱,離婚會過得更糟。我找別的女人也是因為虛弱,半斤八兩,所以誰都不用同情誰。”


    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婆,覺得那是另外一種情形。


    “你經曆了這麽多,沒有讓你真心動的?”我們逐漸有了坦誠的基礎。


    “個個讓我心動。”他笑著說。


    我也笑了。我想,他故意這麽說的。沒想到他又強調了一句:“我不開玩笑,對誰我都心動。這個甜點兒,那個酸點兒,我都喜歡。”


    聽他這麽說,我也不好意思再提愛情這種字眼兒。


    “你不煩嗎?”


    “你聽誰說過,抽大煙的煩大煙?!”


    我們已經從公園裏走出來了,從我這方麵感覺,我們比進公園之前更接近了,但在我們之間,我發現了更多的不同,這也許是我們能互相接近些的理由。


    公園門口的電線杆上貼著治療陽痿的廣告。我隨口說了一句,這樣的廣告太多。張道福立刻開玩笑似的問我,我是不是有問題。我笑笑,心裏很想知道他是不是有問題,像黑麗說的那樣。


    “我有個朋友開了一個這樣的公司,叫勃陽健康用品公司,什麽藥都有,各種價位,來自世界各地。”


    “你自己留著吧。”我打趣地說。


    “我?哎,老胡,不瞞你說,我從來沒有過這方麵的問題。這是我生命力最後的完美體現處。”他說完,我們大笑起來。


    “我不開玩笑,這件事,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好最長久的一件事。”


    我們再一次大笑。


    “真的,我他媽的不是一個好演員,也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父親,現在也不是一個好幹部……”


    “你是什麽?”


    “我是一個好床上人啊!”


    我們最後大笑起來,不管天,不管地。即使全國人民都在看我們,我們也隻能笑下去。這是無法製止的笑,好在不經常爆發,一輩子裏頂多一兩次。


    回到家裏,我徑直去見我的魚,就想跟它們靜靜地坐上一會兒。明天全所開大會,要公布最後的分房名單,我盡量不讓思緒停在這上麵,該怎樣就怎樣,我現在多想也沒用。


    我看著和昨天一樣慢慢遊動的魚,盯了半天那些公魚們,在魚的世界裏,它們是不是也比母魚們活得艱難?哥們兒,你們的感受如何啊?


    我是說作為一個公的,就像我作為一個男的。


    回家前,我去找過劉托雲,想把分房名單的結果提前告訴她,不希望她再做出上一次那樣的蠢事。可是,她不在。


    “我本來想今天晚上跟你談談,但我聽說,你們所明天公布分房名單,我們就改日吧。但我們必須得淡談。”我老婆在門口對我說。


    “你怎麽知道的?”


    “有個叫於奎的打電話來,我看是想威脅你吧。”


    我拍拍魚缸,魚不由得加快了遊動的速度。那些拿著網走向池塘的人,能讓魚感到恐懼嗎?盡管他們能用網殺死魚。威脅,威脅,那個搞撬壓的人會說,這不過是另一層窗戶紙。想到這兒,我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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