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你這小小的黑子兒,那將是一個特定的"眼"——題記


    她聽見了聲音。


    她深起身,從他懷裏掙出來。那聲音又沉又悶。


    她知道他一定把大門從裏麵鎖上了。她重新躺下。她看出他正盯著她,她蓋上被子。


    又聽見了聲音。這次,她沒動。


    他說:"你又要出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巴妮。"


    "今天我不舒服。"


    她下床穿衣服,他說可以不穿衣服,隻要被上一件衣服,打開窗戶對巴姐說你不想去就可以了。她穿好衣服,對他說巴妮不在大門外。她一定回家等她去了。


    他閉上眼睛,用手一下一下地敲著腦袋。


    她飛快地打開大門,她真擔心剛才那聲音不是巴妮搞的。巴妮要是不在,她可沒別的朋友了。


    巴妮在。她坐在她家院子裏曬台上,抱著兩隻兔子,樣子很憂傷。


    "你怎麽了?"


    俄以為你不來了。我阿媽不在。"


    "阿爸呢?"


    巴妮一閉眼睛一揚頭,一副陶醉樣兒。她總是用這個動作告訴別人阿爸喝酒去了。


    地跳上曬台,抱過一隻兔子,這時她說:


    "巴妮,我得回去了。今天你找胖子玩吧。他病了。"


    "你哥哥?"


    她點點頭。


    "他像個鬼。是個戴眼鏡的白鬼。"


    巴妮呲牙咧嘴,拎著兩隻兔子的耳朵吊在臉龐,大叫著發出一連串怪音。


    這個慢慢朝家走要去照顧哥哥的女孩兒叫紫杉。這個十六歲的女孩不介意比她還小五歲的巴妮叫她紫奶奶。就像她不介意巴妮說她哥哥像鬼一樣。她不喜歡哥哥為她取的眼下的這個名字。很害怕鬼不戴眼鏡,尤其是晚上。剛閉燈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可是過一會兒等眼睛適應了就能看見這張白臉,白白的,鼓出來的兩隻眼睛又黑又亮還動來動去的。隻要這個時候他摸她,她推出汗呢。


    天漸漸暗了下來。到了晚飯的時候。她打開他屋裏的燈。他把手從眼睛上挪開點看著她。她說她要去做晚飯了。他點點頭。她把放在床頭櫃上的眼鏡遞給他,他戴上,又摘下擦擦,又戴上。


    她又聽見那聲音,又沉又悶。


    這是一間有二十八九平方米的大房子,像是庫房。它被分成兩半。其中有一半又被分成第二個兩半兒。一半兒小點的是廚房。另一半大點的是哥哥的臥室。三個屋子裏有兩個屋子有床。大一點兒的房間裏有一張小床,哥哥的臥室裏有一張不大不小的床。


    哥哥躺在他的房間裏。紫杉把巴妮領進屋裏,沒想到哥哥坐在這個屋裏,他熱情地招呼巴妮。她說,巴妮的阿媽出去了。


    "就在這兒吃飯吧。"


    巴妮扯著紫杉的衣裳跟進廚房。她們彼此做著鬼臉。巴妮說:


    "紫奶奶,求你做餅吧,就像上一次的那種。"


    她很犯難。


    "那就做餅吧。紫杉。"


    是哥哥的聲音把她們嚇了一跳。


    "巴妮,你肯定能找到嗎?巴妮,我們都離家這麽遠了。你記著路,這麽黑,咱們要是丟了,就全完了。不會有人來救的,誰也不知道我們在哪兒。"


    巴妮停住腳步等紫杉走近。紫杉四下張望。河嘩嘩響,在刮風,樹也響。她們走在一條公路上,公路的另一側是一片荒地。也許夏天會有羊群。


    "巴妮,我們出城了。"


    "噢,紫奶奶,別怕,別怕,噢喚,別怕。"


    巴姐接著她的腰,不停嘴兒地喚喚。


    "別鬧了。我們順著這條路回去吧。我記著我們就是順著這條路來的。"


    "我要找阿媽。"


    "回去吧。也許你阿媽已經回家了。她根本沒去你說的那個地方。我也不信你能找到那個地方。回去吧。"


    舊去阿媽不在家。"


    "阿爸在。"


    "你回去吧。你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會到家的。"


    她們繼續朝前走了。風好像比剛才大。因為河水和樹木的響聲比剛才大。紫杉突然跌進一個坑裏,坑不深。她往前看,往前的路麵堆滿了砂石。她突然明白為什麽這條路上一直沒有車輛往來。巴妮攙起她,她們拐上一條礫石小路。小路兩旁是快要幹死的草叢。草把小路擠得很窄。她們一前一後向前走,每次邁動腳步草叢都沙沙響。聲音越來越大,漸漸蓋過了河水和樹木的響聲。紫杉知道他們離公路遠了,而且小路是彎來彎去的,方向完全亂了。


    草叢變稀了,再往前一段草完全沒有了。出現一片開闊的礫石灘。她們坐下,望著礫石灘的遠處。


    巴妮說:"你怕那個鬼說你嗎?"


    紫杉沒回答,心裏很茫然。


    "我阿媽一開始也不讓我姐姐晚上出去。可她偏出去。後來阿媽就對姐姐說你死在外麵吧!"


    "她死在外麵了嗎?"


    "沒有。她沒病不會死的。可我阿媽說她死了。我姐姐漂亮極了。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有時候沒病也會死人,是自己想死。"


    "你是說你,還是我姐姐?"


    "都一樣吧。"


    "不一樣。你沒有阿爸阿媽。我們這兒沒人跟哥哥住在一起。每個房子裏都有阿爸阿媽。你和他分開算了,那鬼又不是你的親哥哥。"


    老頭盡管老了卻是一個很漂亮的男人。紫杉總是在每天早上看見他。她去小街對麵的鋪子買一個北京人炸的油餅。她不知道老頭這時候是去上班還是去喝酒還是去幹別的什麽。他穿得很整齊,不像晚上。晚上他總是讓人攙回來。攙他回來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由此猜想他不定在一個地方喝酒。老頭臉都喝腫了,褲子勉強掛在身上,上衣亂七八糟係在脖子上。巴妮很怕她這個阿爸。紫杉也怕。隻是紫杉從沒對巴妮說過她阿爸是個很漂亮的男人,他的眼睛是凹進去的。像那個派克。巴妮似乎不懂凹過去的眼睛意味著什麽,因為她除了阿爸喝酒沒對紫杉提起過別的。


    巴姐家住的是一幢獨立的房子,很厚的牆,房門前是一個麵積不大種滿花草的院子。房子的結構很特別,從南到北緊連著三間,仿佛是一個沒有窗戶的長走廊被門割開。紫杉沒去過第三間,它太深。她總是在院子裏的曬台上同巴妮在一起。巴妮住第二間,這是巴妮說的,紫杉隻去過一次。而在紫杉看來巴妮似乎一直在曬台上。


    星期六紫杉可以出來很久。家裏有客人。她推開巴妮家的院門馬上又關上,她看見老頭站在院子裏。


    "進來。找誰?"院子裏傳出來的聲音很大。


    紫杉重新推開門,還沒等她說話,老頭又大叫一聲。巴妮從屋裏隨著喊聲飄出來。接著她被巴妮擁出門外。


    "你怕了。他不喝酒就是要這樣喊的。"


    "巴妮,昨晚你阿媽回來了嗎?"


    "紫奶奶,我阿爸讓你跟我一起去西街買酒。"


    "你阿媽回來了嗎?"


    "你別再提我阿媽。"


    "去西街什麽地方?"


    "你跟著我就行了。"


    "好吧。"


    "我阿媽她在家,你見過我阿媽嗎?"


    "我好像見過。我記不清她什麽樣。"


    西街是一條石板路,路兩旁有彼此相接的舊房屋。白天這些臨街的房子都是鋪子,什麽都賣。晚上都上厚厚的門板,街裏很靜。


    巴妮敲門,聲音傳出好遠,沒人開門。巴妮後退幾步朝這幢房子的二樓窗戶張望。淡粉色的窗簾裏燈光很安詳。好像沒人。紫杉回頭發現自己身後有一個水泥電線杆,上麵那盞路燈閃著藍幽幽的光。


    門過了很久吱吱嘎嘎地開了,探出一張泛青的老臉,是路燈的緣故。巴妮和紫杉隨著老太太進去,門重新關好。紫杉覺得自己下了一個很深的台階,險些摔倒,屋裏的地麵果然很低。


    "上樓吧。"


    樓梯在屋子的西北角。老太太把毛披巾扯到頭上,用手在頜下指緊,突出的麵孔像被精心雕琢過,皺紋走向很特別。


    紫杉跟在巴妮後麵上樓。老太太就著燈光看著巴妮放在桌子上的錢。錢旁邊放著酒桶。


    樓梯是木板的,踏上去聲音很小。巴妮上得很快。紫杉倒吸一口涼氣,一個熱乎乎的東西觸到了她的腰部。她回頭,在她目光下老太太安靜地把手從紫杉的腰部慢慢挪開。


    走到那個很明亮的房間門口,紫杉回頭,身後什麽都沒有。她很惱火。


    就是巴妮剛才從外麵往上看的那個房間。窗簾的顏色從裏麵看要比外麵深些。巴妮讓紫杉坐下,她自己拉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東西放到嘴裏嚼起來。那東西似乎很硬,嚼得有些費力。房間裏沒有別人,靠牆放了一溜很舊的黑色木椅。椅子很漂亮,椅背上雕出花朵。紫杉把目光挪到牆角,緊貼木椅放置一個隻有兩扇對門的大櫃。櫃子上有一個很大的鏡框。鏡框裏的照片有些發黃,是一個很妖冶的女人的全身照。


    這時候,巴妮捧過一個盒子。盒子外麵包著的東西好像是蛇皮。巴妮很突然地把要開的盒子朝紫杉臉前推去。一個又硬又驚的東西碰貼了一下紫杉的臉,又落回盒子裏,發出一個輕輕的響聲。


    巴妮把盒子裏的東西放到手上讓紫杉看。是一塊四方銀錠,上麵鑲著三顆牙齒,牙齒呈戾形分布。巴妮重新把它放進去,扣好盒子。紫杉看見她把盒子放到剛才拿吃的那個抽屜裏。巴妮回身對她說,這都是真的。


    "是誰的牙齒?"


    "是真的牙齒。"


    說完她朝紫杉輕鬆地做了一個鬼臉。紫杉心裏一下子平靜好多。


    老太太像是一張沒有重量的絹紙,紫杉盯著看了好久,認定站在鏡框左邊的就是剛才把熱乎乎的手放到她腰上的老太太。她想不出這個房間可能有幾個門,也許她太緊張了。


    "走吧,酒裝好了。"老太太說完源了紫杉一眼,她的眼睛又黑又大深深地陷在一堆皺紋裏。巴妮急急忙忙整理著剛才從抽屜裏拿出來的東西,然後她朝紫杉一揚手,紫杉起身跟在她身後。


    老太太、巴妮一前一後撩起市簾從另一個門走出去。紫杉記住那個門的位置,便來到櫃前,湊近那個鏡框,近看照片的那雙眼睛更大了。


    "下來吧。"樓下傳上來的喊聲嘶啞低暗。


    紫杉去撩布簾想從剛才她們出去的那個門出去。她一定著急了。她摔倒了。她的一隻胳膊觸進布簾。她很快就把那隻胳膊縮回來,從另個洞開的門下樓,隨巴妮來到街上。她們沒有向老太太道別。老太太似乎也不需要這個。她們剛剛邁出那幢房子,身後便是閂門的聲音。


    "巴妮。"


    巴妮放慢腳步等紫杉趕上來。


    "我剛才摔倒了。"


    "那你為什麽不跟我們一塊下來。樓梯總是很黑。"


    "我是在房子裏摔倒的。"


    "地板上蠟了。"


    "我摸到一個腦袋。是隔著布簾。"


    "巴妮,你聽見我說了嗎?"


    "我們快走吧,我阿爸等急了要罵我的。"


    "我真的摸到一個腦袋。是我摔倒時無意摸到的。"


    "也許那裏麵有人睡覺。我們快走吧。"


    "那布簾遮住的是床?可是巴妮我摸那個睡覺的腦袋,應該有什麽聲音,叫一聲或者哼一聲。什麽動靜都沒有,是不是個死人。隻有死人你碰他臉他才會沒有聲音。"


    "算了,你要是不急,我先走了。"


    巴妮有些費勁地拎著酒桶小跑起來,紫杉望著她的背影,第一次覺得巴妮是個可惡的東西。


    紫杉回到家裏,倒在自己的床上。她把脖子上的毛衣扯到胸前,翻動著盡量讓自己躺得舒服。屋子裏彌漫著煙臭味。


    "杉。"


    他坐在床邊,鏡片在黑暗中發亮。


    "和巴妮去哪兒了?客人們剛走。"


    她沒回答。


    "巴妮一舉一動都那麽誇張,看著讓人累得慌。她怎麽會喜歡跟你在一起,你們完全不一樣。"


    "也許因為我傻,可以唬來唬去的。"


    "你怎麽哭了,鬧點別扭值得這樣嗎?"


    紫杉掀起毛衣扣到臉上。


    "紫杉,你已經不小了。已經很大了。你自己知道嗎?"


    "我多大了?"


    "十六歲了。"


    "我知道了。"


    "還有你不知道的。"他像隻猴子跳起來,打開燈。"我要幫你考上一個大學。"他很激動,兩隻手絞在一起,走過來走過去。紫杉看著他。


    她有一種新鮮感。她從前從他嘴裏聽過類似的話。她從本多想。因為這些動聽的話總是說在人最容易忘卻的時候,也因為太多次的重複。就像一種反射,她覺得自己有些緊張。他壓在身上,不管她像隻快死的小鳥一樣發抖,不管她出很多汗,他一切都不管,大聲說,"我要送你去上學。"仿佛她對他的所有不適都可以在此話中消融。紫杉漸漸習慣了這一切,也習慣了聽那句話而不多想,她知道她遲早要睡去,忘掉一切感覺,像走入死亡一樣走入夢鄉。


    而現在是什麽時候?太陽在她和巴妮買酒的時候已經落了。屋子裏有燈光,他穿著衣服在那兒興奮地說著。他沒有像被一樣蓋在自己身上。這不是夜裏。她沒有出很多汗,她安靜地躺著,巴妮回家了,她阿爸已經醉了。這不是白天,這是晚上。


    第一個沒有欲望。崇高而偉大的晚上。


    "我要按我的主意去做。以前,我說愛你你還不懂,現在我真的愛你,是一種重新開始的讓我自己也詫異的愛。我要送你去上學。我要寫信給你還要去看你。讓你看清我,也開始愛我。然後,我要娶你做妻子。從此,我們開始一種新的。藝術的生活。你看,我多像個夢想家,就這一次,做個夢想家。不過,為了保證功課,你不能再和巴妮一起玩了。"


    她聽得那麽真切,她不能再和巴妮一起玩了。在這個晚上哥哥和巴妮都那麽奇怪。


    日子過得很快,紫杉也漸漸地喜歡學習了。她有時去巴妮家,在曬台上跟巴妮跟兔子一起呆會兒。她們沒再出去。巴妮似乎更加憂傷了。紫杉問過她為什麽這種樣子,巴妮不回答,隻是把腦袋拚命地搖來搖去。


    有一天紫杉對哥哥說,她說把頭發剪短,哥哥很爽快地答應了,也答應了她找巴妮一塊去西街理發。


    西街是一條石板路,路兩旁有許多岔路,外地人永遠搞不清楚每條岔路通向哪裏。巴妮和紫杉看也沒看就拐進了西街上的一條岔路。巴妮非常肯定在這條岔路的第四個彎上有一家理發店。


    每一條岔路延伸進去的世界都很誘人。行人稀少,房門緊閉,充滿陽光,異常地安靜,像是隨時都要撰寫的故事。紫杉把自己當成了主人公。他們都穿著樣式很特別的黑色皮夾克,站在一個門洞前,在巴妮和紫杉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時,他們定定看著這兩個女人,然後看著她們一步一步從麵前經過。紫杉幾乎認定要發生什麽,認定那三人男人認定她們這時候經過妨礙他們秘密商定的計劃。她加快腳步,隨時提防那隻突然搭在她肩膀上的大手。走到第三個彎兒時,紫杉迅速回頭看了一眼,三個男人如今隻剩下一個靠在門洞旁,正朝紫杉的反方向看著。


    "剛才那些人大嚇人了。"


    "有什麽怕的,他們就那樣。"


    "他們是誰?"


    "我也不認識。"


    她們找到的理發店是一個胖女人開的雜貨鋪。門口支起的攤床上擺著煙糖。外麵陽光很強,胖女人坐在門裏,像一幅低調油畫。巴妮招呼胖女人出來,指著紫杉對胖女人說紫杉要理發。胖女人費勁地站起來來到陽光下仔細瞧了紫杉一陣。她像在審量她配不配讓她給理發。紫杉友好地笑笑。


    屋子裏光線很暗。紫杉等眼睛適應以後打量了一下周圍。地麵和牆壁都是木板的,都塗著紫紅色油漆,看著不舒服極了。巴妮又像到了熟人家裏,東走西逛,摸摸看看。看起來,胖女人一點兒也不介意,她正忙著呢。


    胖女人端來一盆水,黃色的銅盆很淺,水很清澈。紫杉坐在中央的方凳上,胖女人很麻利地把一塊很肮髒的白布披在紫杉胸前。白布散發著濃膩的香氣。胖女人自己也圍上一個帶口袋的圍裙,口袋裏插著理發刀剪。


    胖女人解開紫杉的頭發,皺皺眉頭,然後她拉開橫在紫杉麵前的簾子,露出一麵鑲在木框裏的鏡子。紫杉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鏡子。它充滿了整個牆垛。牆垛兩麵各是一個狹長的空間,紫杉在想也許是兩扇門,紫杉從鏡子裏可以看見自己和胖女人還有胖女人屋外的攤床。


    "要什麽樣式?"


    "短了就行。"


    巴妮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竄出來,給人感覺她對這個地方熟極了。她站在鏡子前麵歪腦袋照看,又從鏡子裏看紫杉和胖女人。最後她又跑到鏡子底下,用手摸摸鏡子,手上的熱氣留下的印跡隨即又消失了。她又用食指敲打鏡子,鏡子發出清脆的聲音,像是金屬發出的聲音。胖女人製止了巴妮,巴妮離開。


    胖女人用鋼盆裏的水浸濕了紫杉的頭發。開始梳理。紫杉看不見巴妮,偶爾從鏡子裏看看胖女人。


    胖女人用手掐住紫杉的頭發對她說:


    "這麽長行吧。"


    "行。"


    胖女人掏出剪刀開始剪。紫杉這時目不轉睛地看胖女人,起初是擔心頭發,後來她發現胖女人心不在剪頭上,總是往她們右側那段鏡子反射不到的地方張望。胖女人嘴角噙著一絲笑意,看著不舒服,給人沒安好心的印象。


    "巴妮。"紫杉喊了一聲。


    "她就在那兒。"胖女人依舊笑著,好像此時此刻巴妮正做一件中她心意的事。


    "在哪兒?在這個屋子裏嗎?"


    "在,就在那兒。"


    "巴妮。"紫杉喊得更響了。


    "我在這兒。"是巴妮不耐煩的聲音。


    巴妮沒有過來。紫杉又從鏡子裏望那胖女人。胖女人低下眼皮擺弄頭發,收斂了笑。紫杉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有種被愚弄的感覺。


    頭發剪短後,胖女人要為她把頭發削薄些,紫杉拒絕了,她要胖女人把底部剪齊,胖女人做好紫杉要她做的事站到一旁。紫杉從鏡子裏左右看看自己的新發式,動手解開圍在身上的那塊肮髒的白布。胖女人走近幫她打掃殘留在脖子上的碎頭發。


    紫杉付錢後,胖女人端著銅盆過去了。


    紫杉終於看見了巴妮,巴妮背衝著她,從木板牆上的一個孔朝另一個房間窺視。她拍拍巴妮,巴妮慌忙轉身,是一個二分硬幣大小的小孔,巴妮看見紫杉注意它,連忙用頭擋住。


    "你在幹什麽?"紫杉問。


    "讓我看看裏麵怎麽了。"


    巴妮依舊保持原來的姿勢不動,蹲在地上頭高昂著。紫杉走近巴妮,胖女人說:


    "你們該走了。"


    她們離開胖女人的鋪子,外麵陽光弱些,紫杉忍不住又問巴妮從那個小孔往裏看什麽,巴妮笑嘻嘻地說沒有什麽,紫杉說巴妮已經把一隻眼睛塞進孔裏了,沒有什麽為什麽要看,巴妮說她把眼睛塞進孔裏以後就閉上了。


    紫杉參加高考以後的日子過得不快也不慢。她很少對人提起考試的事,似乎她並不盼望現有的生活發生改變,然而事實說明並非如此。那天當她第一次收到寫著她名字的信時,她哭了。信封裏裝了一張油光光的紅紙,是師範學院的通知書,通知書背麵印著燙金字:歡迎你,未來的人民教師。當然,她哭也許是因為另一個緣故,她第一次收到信,而隻有那個把信給她的老頭兒莫名其妙地看著她亮晶晶的淚珠從臉上摔到地上。他仿佛聽見了那淚珠炸裂的聲音,眼睛一眨一眨的。


    紫杉走了。


    ——她沒有回家,她第一次敲門沒想巴妮是不是在家就推開了她家的院門。曬台上是那兩隻兔子。


    在走進第一個房間,沒有人也沒有聲音。陽光被大塊陰影分割,散布在各處。她走進第二個房間,沒有陽光,光線隨著她身後慢慢合攏的消失了。她聽見門輕輕碰合的聲音。她站在那兒,讓自己的眼睛逐漸適應。她沒看見什麽,因為什麽也沒有。


    她推開第三個門之前,她有種預感:第三個房間有人。


    她被絆倒了。頭很重地碰到了硬東西上,眼前立刻出現了許許多多閃爍不停的小星星。她看著它們忽遠忽近,像睡著了一樣失去了知覺。


    她醒過來的時候胸悶極了,她想嘔吐。她竭力翻身,身體被壓住了,她摸到一個碩大的頭顱壓在她胸上。也許是她的觸摸恢複了另一個人的本能。她覺得那個碩大的頭顱隨著一陣蠕動更加逼近她的臉。首先是味道不對,她幾乎被窒息了。她轉過頭吐到地上。她慶幸自己剛剛剪短了頭發,她受不了頭發沾上股東西。她似乎看見了那隻手朝她的臉伸過來,她輕輕躲閃,那隻手觸進了她的嘔吐物裏,她聽見了那微微的聲音,頓時,她充滿信心。


    她在做女孩兒的年齡做了女人,因為她倒黴吧,因為沒有阿爸阿媽。隻是在這時候她不想抱怨,她知道她有能力不讓自己遭第二次罪,以往的所有經驗讓她在一個瞬間裏決定叫那些不該發生的事不發生。她不能讓自己恨自己。


    她動手了,她伴隨著那聲短促的叫喊站了起來。


    在她離開這個房間的途中,那隻從嘔吐物裏挪出來的手扯住了她的褲子。那隻手在她的大腿外側像一把絕望的鉗子。她習慣地張開手臂,為了不致摔倒,跌進那堆嘔吐物中。而那個發亮的硬東西就是在這時候被她提進手裏的,仿佛有人在暗處關注著這一切。她認定自己做對了一切。她像撫摸一張可愛的臉一樣撫摸潤滑的酒瓶,在那隻手第二次用力,她的褲子發出撕裂聲的時候她又動手了。


    綠色的玻璃碎片或者是白色的玻璃碎片像落雪一樣飄過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睛。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像美麗的泉眼淚淚地流湧著。真的這樣麽?也許不。她是把酒瓶砸在額頭上的,盡管她記不清那額頭的形狀和特點,因為總是有太多的頭發簇擁在那兒。她覺得不重要了。讓所有願意變化的東西在這片黑暗裏變吧。她覺得不重要了。


    她輕巧地用衣袖擦掉滯留在嘴邊的汙跡,這是她在這片黑暗裏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沒有回頭,徑直走出所有的門,在白茫茫的太陽下想著那雙深深凹下去的眼睛,它們那麽美麗那麽混濁那麽閃爍,它們意味著什麽?太陽多好太陽從來都沒這樣好過太陽真是太好了隻有太陽這麽好。


    "巴妮,你每次去找我怎麽弄出的聲音?你從不敲門,那聲音又沉又悶。"


    舊妮,我也許就要離開了,你不是我的朋友,我也不是你的朋友。你讓我看了你的那個傷疤。你說你是不會讓別人看的。我摸它們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們做了朋友。


    "我用屁股撞門。我屁股上有很多肉。"


    紫杉笑了,巴妮也笑了。紫杉再也想不起來另一個話題能使自己開心,也使巴妮愉快。她隱約知道她會走的。


    "巴妮,那天晚上從我們家吃完餅出城去的那地方是哪兒?那天風真大,回來我就感冒了。荒草灘頭上的石頭房子好怪喲。"


    "那是墳地,房子是看墳人住的。"


    "在這兒怎麽會有墳地?"


    "是烈士陵園。我以前去過好幾次,老師每年都讓去。"


    "可是巴妮,那幢石頭房子明明有樓梯是個兩層的,樓下怎麽沒窗戶?"


    "不知道。"


    "你認識看墳人嗎?他是不是特別矮?你忘了樓梯上的那個小門那麽矮,門口蹲的也不是狗。你記得吧,門口蹲著一隻山羊。你上去摸它時它還咋地叫了一聲。你以前去也是山羊嗎?"


    "不知道。"


    "可後來你進去了。你出來什麽也沒說就讓我跟你回家。你阿媽在裏麵嗎?"


    "我沒進去,那裏麵沒人。"


    "可有燈光。"


    "我沒進去。我趴著往下看了看。"


    "往下看?下麵沒有窗戶,燈光在樓上窗戶裏。"


    "這有什麽,燈掛在房頂,窗戶在上麵太陽也能照進去,家家戶戶都這樣,人在下麵。"


    "會不會還有?"


    "沒有。"


    "你阿媽到那兒去幹什麽?"


    "她不在。阿爸說我沒有阿媽。"


    哦見過你阿媽,有一次她在你的曬台上大聲哭。"


    "我阿爸說我沒有阿媽,她瘋了,她會掐死你的。"


    巴妮彎屈著手指朝紫杉伸過來。紫杉抓住她的手腕,把它們緊緊握在一起。巴妮瞪大眼睛。


    "太疼了。"


    紫杉依舊握住它們,並且不斷用力。


    "你是鬼。"


    巴妮再一次大喊起來。紫杉放開巴妮轉身離開了。


    (她似乎稍稍懂了一些從前一直不懂一直讓她心煩的事情。她是相信巴妮那絲毫沒有發育的rx房,進而才相信巴妮是個孩子。孩子不懂或是懂她要弄清楚的事都可以,至少有一件事是從那兒開始又回到那兒的,那就是巴妮的傷疤開始了友情也結束了它。)


    "你是短頭發鬼。"


    紫杉心平氣和地微笑了。(哥哥是白臉鬼,我是短頭發鬼,巴妮要告訴我她也是一個有傷疤的鬼,一切都像童話那樣美麗。)


    紫杉回到家裏。當她發現哥哥逼近她要親吻時,才想起通知書,她在外麵耽擱得太久,那張紙在她手裏變得很輕。仿佛這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把通知書放到桌上,她第一次抱住他,讓自己在他懷裏很溫柔地停留一段時間,好像她做女人的生涯是從這一刻真正開始的。


    "決定去嗎?"


    她再一次想起太陽。她來到外麵,閉上眼睛,太陽在另一個世界裏留下一片光。她盡情地享受它們,覺得愜意。


    在那個紅光閃爍的世界裏,她想著她要說的話,該怎樣對站在她後麵的那個男人說她已經決定走了,絕不會留下來。因為這裏的一切她都無法走進,永遠也走不進。


    她睜開眼睛,讓圍攏她幾年的白牆把眼刺疼,等它們流出淚來,然後擦幹。她笑話自己剛才那些不實際的念頭。在她掏手絹的時候她意識到眼下她最該做的一件事是對站在她身後深情矚望她背影的那個男人說——他們的緣分到此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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