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太陽正在西方落下。


    暮客抬起左手,手背處皮下埋植的電子屏幕顯示時間為18點02分,日落時分。


    智能生態係統今早生起的霧氣仍未散去,這些霧飫飲過暮色後,反倒像化學製劑燃放生成的彩煙,彩煙般驚紅駭黃的晚霞繞過高樓,將落日推著擱淺在了天幕——籠罩全市的透明彈性膜屏障——的邊緣,邊緣被餘暉染成一條不斷收窄的暗紅細線。在鯤市,即使是黃昏這樣的自然現象,都流淌著一種緘默的、機械的反自然美感,像人工智能編寫的詩句。


    暮客慢悠悠地向東走去。


    鯤市的最東麵是港口,外來人員須通過邊檢審核才能登上這座浮島。而暮客的客人此時應該正在市舶司入境,約定是6點半見麵,暮客打算很禮貌地隻遲到5分鍾。


    港口區行政名為黑珍珠區,是鯤市最混亂也最自由的區域,每到深夜和周末,大量住在東邊的本地市民都願意來此追求消遣和刺激。


    市政府在地麵250米處用連廊打通了多處建築的第50層空間,構成了用以通車行人的貳層平台。暮客正行走在寬闊的貳層平台上,這個男人其實身形高大,有著寬闊的肩與頎長的腿,身姿卻懈怠地駝塌,縮在陳舊的黑色皮夾克裏仿佛一隻困倦的狼,拉渣的胡須是不梳理的皮毛。空中連廊兩側的玻璃護欄均內嵌電子屏幕,閃著綠光的各式文字在護欄上滑動,顯示著實時天氣和溫度。孤狼在犬牙交錯的軌道列車間憊懶地遊走著,偶爾車燈照在他的臉上,顯出一雙煙灰色瞳眸的狹長眼睛。


    暮客果然遲到了5分鍾才到達市舶司出口處,似乎還要再費些時間在人山人海中辨認出他的客人——一位年輕有為的特遣專家,來自聯合國超心理學會。但很快,暮客就找到了中間人發送的照片中對應的人物輪廓。


    即使整容技術的發達讓俊男美女隨處可見,站在台階上的男人在熙熙攘攘中仍然矚目,仿佛與人群隔了道玻璃屏障,自成一束在櫥窗裏揮發著珍稀光彩的珠寶。這個混血男人有著琥珀色的頭發與眼眸,身著卡其色格紋西裝,內搭是配色講究的藏青色馬甲與天藍色襯衫,通身的質地剪裁昂貴分明,派頭精致考究卻不死板。這像位剛自宴會離開的貴公子,而不該是常年身陷險境的聯合國特遣專家。


    察覺到審視的目光,長相出色的男子迅速抬起眼,同暮客視線對峙。對方的注視再度讓暮客改觀,那是一雙極靜的淡色眼睛,了無情緒,仿佛來自一隻蜥蜴或鱷魚。


    但下一刻,男子走下台階來到暮客的麵前,對比他高半個頭的暮客揚起麵龐,英俊的臉上呈出溫和的笑意,同時友好地伸出手,說道:“你好,我是石枕竹。”


    暮客接著看清對方喉結下赭色絲綢領帶的渦紋佩斯利花紋,以及手腕處的坦桑藍石袖扣。


    毫無疑問,這個名叫石枕竹的男子富有,敏銳,虛假,迷人,而且危險,如同一柄蟄伏在華麗劍鞘中的開刃寶劍。難怪這麽年輕就已經是特遣專家。


    滿意於石枕竹對自己堪稱冒犯的審視毫不在意,暮客咧了下嘴角,快速同對方握了下手,用懶洋洋的聲調回應道:“我是暮客。晚上好,石先生。”


    春寒時的黃昏短得就像一句誓言,黑夜不期而至。巨大的人工月亮從市舶司背後徐徐升起,清晰的隕石坑和沙層線賦予了觀眾昂貴的真實感,這仿佛就是13個世紀前張若虛寫下《春江花月夜》時的那輪明月。而隨之一同升起的,還有一群紫月神仙魚。


    這些原本來自海洋的觀賞魚此刻愜意地在半空中遊曳,肥大卻輕盈的魚身撩撥著曖昧濕潤的晚霧,紫藍色體側的鮮黃色月形斑紋清晰醒目。當它們懸浮在月球前,就像豐饒月之母和她孕育出的孩子們共譜夜之歌劇。


    “……喔。”石枕竹發出短暫的驚歎,淺棕色的眼裏竟有了孩童般的好奇和讚美,像是藤蔓下剛破殼幼蛇的眸子。


    “這確實是鯤市的特色了,以海洋生物為城市美術。”暮客認為隻動嘴皮的地主之誼並不費勁,“我們頭頂就是空中花園區,是鯤市這個浮島之上的浮島,這些魚就是從空中的海洋牧場釋放出來的。”


    “像是一群海魚在放牧月亮。”石枕竹收回目光,語氣真誠地讚歎,“這座城市很美。”


    直到此刻,石枕竹才看到身邊活像沒睡醒的高大男人終於來了點精神,對方朝他扯了個比之前少了些許敷衍的笑容,聲調依舊是懶洋洋的。


    “歡迎來到鯤市。”


    暮客問道:“你是先回酒店休息,還是我帶你去吃個飯,聊下委托需求?”暮客注意到石枕竹並沒有隨身攜帶行李,應該是先寄送到酒店了。


    對方漂亮卻闃寂的淺色眼睛看了過來,隨後禮貌地說道:“非常感謝,我確實還沒有用過晚餐,麻煩你了。”


    暮客挑眉:“你是日裔混血?”


    石枕竹笑答:“不是,我有一半的華裔血統。”


    暮客也笑了起來,一邊轉身背向市舶司:“喲,半個老鄉呀,既然都是老中國人,走,我請你吃日料。”


    暮客無謂自己的無厘頭行徑會給對方怎樣的觀感,暮客看了眼時間:“現在是下班高峰期,地麵和貳層都堵,我的飛車又在維修。走吧,隻能和遊客一起去坐旗魚艇了。”


    在公共交通站台處,石枕竹看到了旗魚艇,造型有些像他曾在老電影裏看過的19世紀飛艇,隻不過橢圓的氣囊艙體換成了十數米長的旗魚,長劍般的吻突和帆狀的高大背鰭在夜色中閃爍著金屬光澤,魚腹下則是載客用的吊艙。等到旗魚艇發動,石枕竹見識到賽博改造後的旗魚遊速驚人。


    暮客往下指了指,石枕竹立刻看到地麵凝滯的密集車流。


    “鯤市的建築似乎都不高?”石枕竹問道。


    “確實沒有高原層數多,畢竟是浮島,需要考慮承重和平衡。”暮客詳細解釋道,“而且為了保證低層住戶的采光權,住宅樓原則上不允許超過一百層。黑珍珠區多人口眾多,經濟又相對不發達,所以基本沒有百層以上的大樓。商用建築的樓高不受嚴格限製,喏,右手邊就是核子可樂區,鯤市最繁榮的區域。”


    通過圓形舷窗向外望去,光影璀璨的核子可樂區像是快速播放的幻燈片,拔地而起的高樓以陡峭得近乎荒謬的設計姿態摩天而去,仿佛由孩童以石墨鉛筆劃出,陰雲和晚霧橡皮擦一般模糊了建築物們的腰部,而夜空則被映照得有如開啟的電視屏幕。


    石枕竹在高原早看倦了這些光汙染,隻遺憾還不如把酒店訂在黑珍珠區。


    “下船,我們去電子羊區。”


    跟著暮客下船後,兩人穿梭在溢滿了廣告牌、霓虹燈和標誌的街道網絡裏,石枕竹很快就發現巷道越來越窄,直至破舊湫隘,眼看著就要踏入人跡斷絕的死胡同。石枕竹盯著暮客的背影,腳步不緩,右臂肌肉緊繃,手不動聲色地向腰間探去。


    拐過彎後,卻發現別有洞天。走過一段紅磚牆,狹窄的通道兩旁開滿了麻雀大的居酒屋,布簾隔斷後的局促空間裏隻擠得下五六隻圓凳,每家店都坐著一兩個熟客與吧台後烤著燒鳥的大齡店主閑聊,空氣中能聞到從容的煙火氣。


    石枕竹放下手,恭維道:“這真是本地人才會知道的地方了。”


    背部滿是破綻的高大男人回過頭,居高臨下地注視著石枕竹,冷灰的眼睛在燈籠搖曳的暖光中仿佛一瞬出鞘的武士刀,聲音卻緩慢:“我倒是想說,你剛才應該試試的。”


    好脾氣的年輕特遣專家麵上掛起和煦的笑容,他學對方拖長了語調:“……哦?”


    鋒芒很快被暮客麵上痼積的疲憊掩去,他依舊塌著寬闊的肩膀,懶得繼續耐人尋味的對話,轉而說道:“我們到了,本地人都未必知道的餐廳哦。”


    兩人停在一扇樸素的院門外,巷尾處花期將盡的早櫻在倒春寒中些許哀頹,粉白的落花被吹拂到階前。叩過門後,很快就有一位和服女子拉開木扉,對方顯然與暮客熟識,立刻笑著將兩人迎入小院。踩著汀步繞過蹲踞手水缽與染苔石燈籠,走不遠就進到室內,脫鞋在榻榻米上入座後,暮客很快就點完了餐。自紙拉門另一側,石枕竹隱隱聽到三味線與尺八的清幽樂聲。


    看著對麵男人身上陳舊的皮夾克,聯想到方才不菲的船票和此處必定高昂的收費,石枕竹有些意外對方的大方與老饕屬性。


    透支了不少廢話的暮客總算能開門見山:“你的委托是?”


    回想到不久前對方的挑釁,自認厭煩虛與委蛇的石枕竹卻笑眯眯地問道:“方便說一下你和魚孽的關係嗎?”


    魚孽就是介紹他們認識的中間人。


    暮客麵無表情地回答:“打遊戲時認識的網友。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知道身份長相和地址。”


    不待石枕竹再開口,暮客繼續說道:“你其實隻能是來調查活性物品的,特遣專家先生。”


    石枕竹頃刻間一刀刮去自己麵上的笑容,瞳孔收縮後的眼睛愈發淺色得非人態。


    暮客想說自己看他這一麵倒是順眼許多,但不想再多講廢話,於是繼續說道:“按規定,聯合國特遣專家是不得單人行動的,調查活性物品須兩人起組隊,調查潛意識激活者須三人起組隊,如遇突發意外,最多可減員一人繼續行動。”


    原本暮客這段話到此就結束,卻鬼使神差地問道:“你的隊友,殉職了嗎?”


    石枕竹答:“沒死,隻是受傷昏迷。”


    石枕竹看著暮客吃下一塊蟹肉——如今人工飼養的海產可謂有價無市,突然又笑了起來,粉色的唇下牙齒森白,話音撥出:“你曾是聯合國特遣專家。”


    暮客平靜地放下筷子。


    “或者你的親朋曾是聯合國特遣專家,但是已經犧牲了。”


    紙拉門後,三味線弦音兀然淒銳如割。


    石枕竹食欲好了些,這家日料的味道確實上佳。


    尺八聲一瞬淒厲,而當包裹在舊夾克裏的男人聲調不再懶洋洋地拖長時,他的發音其實慄冽且肅正。


    暮客徑直質問:“而你的隊友本來隻是輕傷,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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