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暮客壓迫感逼人顴額的注視下,石枕竹隻覺食欲更好了,他決定離開鯤市前再來一次這裏用餐。


    暮客看著對方英俊的麵容上奇妙地勾勒出仁慈又漠然的神采,這樣的神采並不少見,在教堂裏,在雕塑上,神像看人就是這樣的神采,而石枕竹仿佛想到了一隻螞蟻。


    特遣專家先生笑著應下:“是的。”


    石枕竹有些明白暮客拖長聲調的享受所在了,於是也放慢了語速,“我沒有傷害他,隻是讓他多睡一陣。調查很危險,而我很厭煩拖後腿的廢物。”


    暮客知道石枕竹在說最後半句話時的細微停頓並非因刻薄評價同伴而愧疚,而隻是出於不習慣使用粗鄙詞語的所謂教養。


    特遣專家有條不紊地闡述:“已經有十三位死亡的受害者了,其中四人是在獲救後自殺的,他們死亡的模樣連我都印象深刻,案件相關的很多公員都申請了心理救助;餘下的三位幸存者全部精神失常,伴有嚴重自殘傾向,且屢次自殺未遂。”


    “我需要知道鯤市近期所有人格、認知、神智、性格、情緒等發生了顯著變化和扭曲的人,他們身邊親近的人一定能感知到這樣的變化和扭曲,而這些人全部有生命危險。”


    暮客麵色無波,似乎毫不為恐怖的案件狀況所動,他立刻說出了自己的推斷:“所以這件活性物品並不具有特殊矚目的外表,更像是一件普通器物。而且它不具有直接的物理致死能力,是通過影響接觸或持有人員的心理來殺戮,因此應該也不是一眼能辨的刀具槍械等凶器。這東西不好找,不然也不會在殺了十三個人後還被流通上了浮島。”


    石枕竹幾乎想浮一大白後大聲鼓掌,他不吝讚美與酬資:“魚孽告訴我你是鯤市最向陽的地頭蛇,是可靠的信息販子和掮客,現在我不僅充分相信他——也可能是她,甚至認為你比這些描述優秀得多。我給出的報酬是,每天兩萬元新幣,日結周結隨你選,直到我成功收容這件危險的活性物品。相信暮客先生也會認為這是非常有誠意的開價,還是說——”


    暮客直接打斷了這位開價闊綽得誇張的潛在雇主,他強硬道:“每天三萬新幣,日結,事成後再付十萬獎金。”幾乎像是不想成交的獅子大開口。


    石枕竹吞食下一片生縞鯵,冷血動物般的進食感中裹纏著似笑非笑的尋釁,他繼續被打斷的話語:“還是說,你想先和我交流一下道德和職業操守的問題?”


    暮客扯著嘴角立即回答:“我不過是個地頭蛇、信息販子和掮客,哪配有什麽道德和職業操守,這麽大方的開價我可舍不得拒絕,明早就能開工。”


    石枕竹根本不在意對方的加價,在享用美食後的饜足感中舉起酒盅:“報價就按你的來,預祝合作愉快。”


    暮客麵無表情地與其碰杯:“預祝合作成功。”


    在最開始可謂友善的導遊後,分別時的暮客稱得上態度冷漠,石枕竹對此毫不在意,帶著清淺愉悅的笑意一路進入酒店。


    在套房闔上門的下一刻,石枕竹就像一具切斷了自身電源的歸艙仿生人,每縷情緒如同附著顆粒被逐一擦拭,使得這張英俊的臉猶似一幀美麗卻寂靜的景物鏡頭——荒蕪的苔原中或許冬眠著一隻蜥蜴。


    而下一刻,石枕竹肖似仿生人的臉上浮現出掃描到電子羊一般的興味。


    偌大的房間中,特遣專家仿佛在自言自語:“知道嗎,所有我上報襲擊執法人員的嫌疑人,從無活口。”


    “我誠摯建議你還是出來掙紮一下。”


    石枕竹很快就刺探到了動靜。


    然而動靜卻是熟悉的發怯人聲:“……哥。”


    *******


    暮客今夜睡得並不好。


    他或許是得到了職業生涯中最大的委托,開張就至少能吃半年,可那位聯合國特遣專家比罪犯還要危險的作風讓他感到憤怒和擔憂,他懷疑對方會為了調查工作不惜傷害無辜的普通人。但作為一個混日子的兼職偵探,他又有什麽資格和立場去質疑一位背景神秘、能量巨大的聯合國執法人員?


    種種麵目模糊且不詳的夢魘不斷碾壓著他的軀體,被刻意邊緣化的回憶拖拽著睡眠中寸無防備的神魂徑直下墜,他險些在睡夢中陷入譫妄,直至淩晨時分被通訊器鈴聲驚醒,一身冷汗地脫出桎梏。


    暮客幾乎是感恩地接通了來電,並堅信這會是個好消息。


    “喂,哥,我告訴你,出大事了!一級險情!我們檢測到克拉肯島了!那座全是聯合國通緝犯的克拉肯島!”


    夢魘的後遺症使得腦中的轟鳴仍未消失,顱腔像個原本正要爆炸卻陡然泄了氣的煤氣罐,暮客半是恍惚半是麻木地聽著對方驚悸得緊繃的聲音:“兩座浮島相距可能不到50公裏,整個聯合國政務區都瘋了!城市下方的巨藍鯨已經受驚了,你感覺到輕微震動沒有,城市地基的自平衡懸掛係統就要超負荷了!”


    對方最後問道:“我們可能要開戰了,哥你要不要過來,預備參加一線戰鬥?”


    補給完畢的鯤島已然離開酆都高原,重新流浪在灰色雲海之上。


    自巨藍鯨的尾部尖角延展至頭部,鯤市呈規劃嚴謹的等邊倒三角形,從市舶司筆直列出的中央大道貫穿整個鯤市,逐次經過黑珍珠區、南北並列的電子羊區與核子可樂區、湯問區、麒麟區、南北並列的前進四區與銀河區一共7個地麵行政區。而鯤市的正上方700米處,則是與中央大道完全平行的空中走廊,連通了東西兩級的空中花園與空中農場。空中走廊的兩側是速度緩慢供遊客使用的觀光纜車,正下方則垂吊著20分鍾即可貫穿東西的磁懸浮。


    掛斷通訊後,暮客立刻乘坐磁懸浮從居住的湯問區直抵鯤市西北角的銀河區——聯合國政務區,來電的埃阿斯就是在這裏觀測到了克拉肯島。


    淩晨五點,西方仍靜默在厚重的夜幕下,僅有些許不安地閃爍著的薄弱燈光強撐起銀河區;漸行漸遠的東方卻在逐漸蘇醒,人造太陽亦是賽博阿波羅,伏在層層黑雲後拉開弓弦,攢射出刺眼的光箭朝著暮客的方向追來,仿佛半空中無所依憑的磁懸浮是阿克琉斯之踵。芒刺在背的感覺並不好受。


    車廂裏還有若幹氣質精悍卻難掩不安神色的人,正湊在一起竊竊私語。暮客估計這些都是被臨時通知的政務人員或現役軍人,暮客戴上兜帽,不想和這些人交流無價值的恐慌。


    磁懸浮在終點站銀河區停駐,走出暖氣車廂的人們被鞭子般的晨時冷空氣抽了個趔趄,惶惶然分散進了各自的辦公樓。


    暮客已經很久沒來過銀河區了,但對道路還熟稔,憑著特殊訪客二維碼一路刷進了聯合國超心理學會所在的辦公樓。超心理學會作為並不直接參與行政管理的部門,素來作風獨特缺少莊重,而當下卻不複以往的鬆弛氛圍,凝重甚至慌亂的情緒團在閉塞空間內狼奔豕突,暮客穿過動作或僵硬或激亢的人群,來到了大廳巨屏前。


    埃阿斯回頭看到20分鍾收到通知的暮客已出現在自己身後,棕色皮膚的青年並不驚訝,猛搓了下自己麻木的臉,在操作屏上按下回車,指了指大屏幕,疲憊說道:“你看看。”


    前方22米寬16米高的投影屏幕原本顯示著眾多推演的計算框,下一刻切換出的巨幅畫麵讓原本嘈雜的大廳陷入寂靜,人們像被潑出的爛菜葉子湯頃刻間燙熟的一窩螞蟻,彌留的姿態狼狽得甚至有些滑稽。


    “浮島”兩個字似乎定然關聯著浪漫,放牧海魚的鯤島當然是浪漫的,因此鯤市人民此刻不得不直麵自身被溫室培育出的天真。


    畫麵中是一隻巨大到令人頭皮發麻的章魚。


    章魚的頭部像一枚畸病的恒星,體表令人不安的皺褶及槳狀乳突如同扭曲狂亂的耀斑和黑子群。正常的恒星垂死之際會噴薄出瑰麗夢幻的行星狀星雲,而從這枚活像被寄生的星體裏竄出的,卻是一條條傳播恐懼的飛舞觸手,其上翕張的密集吸盤更是使人觳觫,尤其眾人周知這些賽博改造後的吸盤裏布滿了大火力炮口。隔著屏幕,這些吸盤貪婪地吮吞走了房間內所有的聲音。


    克拉肯島在章魚的頭部,遠看就像一頂瘤狀王冠,其上寄居了最多的聯合國黑戶——自由主義者、獨裁軍閥、極端政客、瘋狂科學家、淘金漢、賭鬼以及罪犯,這座無政府主義的混亂狂歡島上孵化了全球一半以上的私人武裝軍、秘密結社、反倫理實驗室、人口與器官販賣團夥、黑幫、邪教與恐怖組織。


    如果說摩伽羅島、利維坦島、巴哈姆特島雖然遊離,好歹名義上還處於聯合國的管理範疇,那麽克拉肯島則是唯一完全叛離人類聯合政府之外的不定時炸彈,讓人無力的是,鯤島人民被保護在體製和法理的罩子內,目前隻能被動地眼睜睜看著這隻巨型章魚是否會來打破這脆弱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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