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黑的是人血,那麽,白的又是什麽?


    駱駝圈子分場全體幹部。職工一百二十二人,除生娃娃坐月子。回回裏探家、在野地裏管著畜群和生病在床上躺著到不了場的,餘剩的,全部出動,列隊在分場部門口歡迎謝平。兩年前,場部曾給駱駝圈子任命過一個分場政委。這位老兄說啥也不肯到任。給他留的家屬房,至今還空關著(任命沒撤銷)。從那以後,分場長呂培儉、人稱“老爺子”的,就立下個規矩,不管是誰(除過刑滿釋放的新生員),隻要你肯到駱駝圈子來,他就帶著他全家、全分場的人,列隊歡迎你。去年,聽說場裏要來上海青年。他特地趕到場部找政委:“你哪怕隻給我兩個,我也讓我那百把個夥計高興高興。一來,顯著場裏確實看我們駱駝圈裏的人(他常常這樣故意在場領導麵前把”圈子“的”子“字省略掉)是一視同仁,並無親生庶出之分;二來,我這分場長做思想工作也有話可說了:你們瞧,連上海那大地方的嘎娃子都奔咱這駱駝圈裏來,你們還吵吵個啥嗎!我讓他們再不饞別處!”他還給政委做了保證.隻要分給他上海娃子,生活上別愁。多了,他不敢說。頭一年,每個月單給他們宰


    一隻羊。但到了,政委也沒舍得給。駱駝圈子這地方太遠。自然條件太差勁。守著阿爾津老風口。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夏天秋天喝渠水。那水麵上常漂著羊糞蛋。但等快封凍那陣子,就得趕緊清理澇壩。往裏灌一大坑。凍上。再一冬一春,人和牲口就全指著它和老天爺給的那點雪。那地方,人員也太複雜。除過一二十個轉業戰士和他們的家屬,其餘的都是刑滿釋放的新生人員和他們的家屬,師裏有文件嘛,盡量別把上海青年往新生單位放。但到前個月,老爺子去場部開三幹會,政委卻主動跟他打招呼說,要給他個上海青年。發覺謝平背著場領導,要召集幾十個青年班班長“搜集”情況之後,政委就下決心調開他。哪怕他再能幹,自己身邊也不能擱這一號的。政委“怕”這號人。特別是機關,絕對不能容這一號的,不能容


    三心二意的。哪怕“燈下黑”呢,也不能叫‘燈下亂“了。黑了,”燈盞“還在,要三心二意地一亂,保不住就砸了”燈盞“。但政委還是讓那幾十個青年班的人到場部來開了會。不過,讓郎亞娟出麵主持了這個會。還通知謝平出席。謝平沒去。老爺子起先當然不明這些底細,一聽這會兒要給他個上海娃子,卻不肯要了。他揮揮手:”駱駝圈兒再操蛋,也不能光收你們篩下來的落腳貨!往我身上卸包袱?對不住,政委同誌,這包袱您自己背吧。“後來,政委再度把他請到場部,談今年的財務計劃,又談到謝平。晦,他改口了。沒等政委說什麽,他答應要這個”篩下來的落腳貨“了。政委好生奇怪,還專門跟他補了一句:”我可不想瞞你。這小孩子能於是能十,可有一身毛病……還打人……“老爺子笑笑:”打,怕啥?!我那j[殺人放火的還有好幾打呢!“真叫政委一時都捉摸不透他了。


    原來,這一段,老爺子真還用了點心去打聽了下謝平。經驗告訴他,有些事,不能光聽場部那幾個人紅嘴白牙一頭叨叨。打聽下來,說實在的,假如謝平不打黃之源,老爺子還真把他當“爛柿子”“落腳貨”再不肯要他了呢!老爺子早聽說過南山林場黃之源那小子。不就是個三十掛零乳臭未幹的黃毛小子嗎?隻待說要來羊馬河,便攪得場部那一攤人連自己姓啥都忘了。至於嗎?!哪天的夜宵不得由女招待員端著送到他屋裏床頭櫃上?他怎麽了?吃過皇母娘娘拉的金丹了?操!從我黨我軍一貫來的政策說,打是不對。但對這一號人,打了也就打了。老爺子反倒覺得謝平是個玩意兒了!


    這一切,謝平自然是不清楚的。所以,當他從拖鬥裏慢慢探出頭來,看見那一趟破舊的平房前,競“黑壓壓”地站起六七十人。他真呆住了。由於腿麻,由於驚愕,他好半天沒從廂底裏站得起來。


    過後,他爬下拖鬥,老爺子已經走到他跟前。老爺子上身穿著一件很舊的黑粗呢製服。領扣敞著。口袋蓋發皺,沒係扣。下身一條黃棉褲,肥大,直拖到腳背,也髒。棉鞋,肯定是手工自製的,土布厚底。圍起的尖頭,讓謝平想到老式的鑄鐵熨鬥。老爺子鬆開領著桂耀的手,捏成一個空的半拳,放在自己嘴前,似嫌太陽西下後風裏裹挾有太大的寒氣,在哈氣暖手。他就這麽凝視著謝平,好大一會兒,沒有微笑,沒有客套。爾後,從那空拳裏放出一根並不幹淨的於瘦多皺的手指,慢慢朝謝平點了點,說道:“哦,你就是謝平……”就這一刻,也不知道為的什麽,謝平猛然覺得自己已經得到眼麵前這一個、也包括那一大群人的原諒了,他們會好好地相待他的……


    老爺子把謝平安頓在於溝邊,單給了他一個泥巴小房子。獨間。沒簷沒房坡。正不正斜不斜,剛夠兩米高,活像團空心泥疙瘩。到晚上,老爺子讓他八歲的外甥女桂榮來叫謝平上家去吃飯。老爺子沒孩子。從他多子多女的姐姐身邊一男一女領了兩個來。女孩是姐,就是桂榮,男孩叫桂耀,小桂榮一歲。下午,老爺子就是帶著這姐弟倆,在分場部門口接的謝平。他一手領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滿頭灰發。臉皮皺得那麽厲害,跟稀鬆的麻袋片似的,一層摞著一層,耷拉在眼窩下頭。頭一眼,人真能把他看成個六十來歲喂雞的糟老漢哩!


    桂榮倒是比頭一眼見到時,幹淨多了。又細又黃的小辮重新紮過。小花棉襖上的土也撣拍過。黑棉褲也往高裏束過,褲管口不再軟耷在腳背上。但棉襖裏頭,依然什麽也沒穿。還敞著兩粒棉襖扣,(那扣子的顏色也不一樣。一粒是光板軍扣,


    一粒是四眼黑扣)。露著黃白黃白的小胸脯,仍然光腳趿著他舅媽的一雙舊棉鞋。謝平瞧她那光露著的小肚皮,心裏就寒戰。忙蹲下來給她把棉襖扣兒扣上,幫她擦了擦鼻子。但沒走幾步,那扣兒又散了。謝平追著要重新給她扣上,她調皮地朝他笑笑,‘啪達啪達“,先跑了。


    駱駝圈子在桑那高地盡西北邊起。緊鄰著大幹溝。40年代蘇軍在這兒建過一個補給站。在幹溝東邊還真有個飛機場。用石塊兒砌了個供螺旋槳飛機起落的跑道。這麽些年,石塊大都讓近邊老鄉公社的人趕著毛驢車和“六根棍”來起走墊房基了,留下一些坑坑和七翹八裂的碎塊,卻還能叫人看出原先跑道的規模。老爺子住的大房子,也是當年蘇軍留下的。一共三幢。都在分場部背後那小高包上。三幢一模一樣。都是前有廊後有廈。雙層玻璃窗。雙層極——天花板和地板。大房間的牆角裏還裝得有一人多高的鐵鑄的大圓桶狀壁爐,傻大黑粗,好比屋裏掛了張黑熊皮。這


    三幢,一幢老爺子住著。一幢給業務k辦公用了。一幢留給那腆著臉皮死活不肯到任的分場政委。駱駝圈子沒電燈,這是預料中的。過道裏很黑。桂耀早在門口拱形的鐵皮雨簷下的木板台階上等著了。一見他姐和謝平,便從欄杆上跳下來,叫道:


    “上海鴨子來——上海鴨子呱呱叫,長了胡子沒人要……”


    火牆燒得滾燙。謝平在過道裏站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習慣了這黑暗中的悶熱,這雜混著泡酸菜、爛氈襪和雞食氣味兒的悶熱。在往大房間走去時,腳下依然不時踢著碰著什麽硬撅撅的東西。桂榮摸著火柴,點亮燈,小心翼翼地端起幾乎跟她腦袋一般大的鼓肚子銅座大玻璃罩油燈,向一頭牆上的燈龕走去。謝平說:“我來放。”桂耀忙說:“你不知道咋放。”說著忙給他姐在燈龕下擱一張板凳。桂榮捆住燈,從板凳上跳下來。桂耀也爬上去,往下跳了一次。他說他比他姐跳得遠。爾後,緊貼著謝平的腿杆,一隻小雞爪似的黑手,悄悄伸到謝平後衣襟裏,摸弄謝平掛在腰帶上的一把扁刃刺刀。這把老七九步槍上的刺刀是去年夏天,青年班的杜誌雄在衛生隊住院,爬到水塔頂上去玩,在塔頂的青草叢裏發現的。還帶著個皮套子。七九步槍,大名“中正式”。“中正”就是蔣介石的雅號。也不知道這刺刀何年何月何日何許人把它撂到水塔頂上的青草叢裏去的。杜誌雄帶它回青年班以後,正經還攪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因為它是“中正式”上的刀,不少人力主馬上交到政法股去。馬連成的父親在肅反運動中被鎮壓。他年歲又比夥伴們大,他知道這種事的厲害。女生們不管你是什麽“中正”式、“中歪”式,隻是覺得玩刀不正經,丟青年班的麵子,勸杜誌雄扔了它。吵半夜。杜誌雄同意扔了它,也別去麻煩場政法股了。其實,他沒扔。哪舍得呀!這麽一把純鋼的刀。他藏起來了。這次謝平回試驗站。杜誌雄把它給了謝平。說:“謝平阿哥,聽說駱駝圈子那地方還有狼。依自家多當心。”


    ……待謝平坐定,老爺子端來一木托盤熱騰騰的手抓羊肉。肥嫩噴香。肉堆上插著三把牛角把的尖刀。放著兩碟炒黑了的花椒鹽末。兩碟磨細了的於椒粉。兩碟拌了醋的蒜泥,隨後,桂榮捧來一個大黑粗瓷碗。裏頭堆尖放五六個對半切開的生皮芽子(洋蔥頭)。


    老爺子對她說:“去。鍋灶上那一大碗,是你和弟弟的。吃完了給我把碗刷了,手洗了,骨頭撂簸箕裏。別又跟羊拉屎似的,哩哩啦啦,扔滿地。”


    “我哪回都沒扔……”桂榮委屈地掀起嘴,偷眼看看老舅。


    “是我?是我?”桂耀蹦起嚷道,‘壞丫頭。就知道告狀!“


    “我沒告。”桂榮紅起臉。


    ‘告了!告了!壞丫頭!“桂耀叫得更響。


    “桂耀,你要氣死你姐?!”老爺子的老伴在那頭屋裏的床上聽見了,嗬斥。她有病。常得躺著。大屋裏沒女人收拾,也就顯見得亂。


    桂榮、桂耀去廚房了。老爺子得意地打量著自己心愛的外甥女的背影,問謝平:“咋樣?我那小丫頭?”


    “懂事……可愛……”


    “可愛……不假啊,都這麽說。隻可惜了她!沒長在你們上海!”老爺子歎息道。那由衷的讚賞和心愛,使他狹長而灰白的臉龐上布滿了溫柔的光澤。


    不一會兒,陪客陸續駕到。會計徐到裏,轉業幹部,是其中年齡最大的。一臉麻坑。人卻最溫和。老也穿著件舊軍棉大衣,進屋也不脫。扣子還扣得死死板板。那還是部隊大換裝前發的那種,不帶剪絨領的。人字斜紋麵布,軍黃色,快洗白了。衛生員淡見三,在場部見過。典型的中亞美男子型。黑褐色的眼睛熱烈。鼻子尖挺。顴骨高突。臂彎有力。腿細長而又壯實。皮膚亮得跟上了十七八層桐油似的。頭發天然地帶卷。鬼機靈。有心計。還能用撲克牌玩三十六套把戲。但至今還是個單身漢。於書田一進屋先跟謝平親熱地點了點頭,表示已是老熟人了。說起了頭,才知道他還是分場機務大組的大組長。少不得的大角色呢!他個兒不高。墩實。有力。在部隊是個刺殺標兵。轉業前,跟軍教導大隊政委的女兒搞上了對象。那政委還真放他閨女跟書田上這戈壁灘來了。現目今她在分場部當統計員。比他小兩歲又跟他


    一路轉業來的淡見三常跟他開玩笑:“唉!我嫂子當初咋單看上了你呢?瞧你那樣,倒像倒扣起的泡菜壇子!說說,你咋把我嫂子蒙上手的。讓我也學學這第三十七套戲法。”第四個來的是司務長關敬春。原先是雷達兵。江蘇常熟地方人。標準的南方小白臉。也瘦。一張嘴,死也分不清“黃”和“王”,“屎”和“死”。因為是司務長,他就沒空著手來。提著一個南方的竹編小菜籃。籃裏穩穩坐著個小鋼精鍋,放小半鍋開水。開水裏又坐著一隻海碗。海碗裏,白菜打底,上邊團團轉放起四個


    四喜丸子——在南方,人稱“獅子頭”。不過司務長這“獅子頭”是素的。“嚐嚐看嚐嚐看。上海在我江蘇地盤上。阿拉也好算依半個老鄉……”他笑道。“紅屁股猴子充花旦,還撅得怪高哩!你瞎拉啥老鄉!”淡見三笑著挖苦他。最後來的,是大車班班長韓天有。他穿著件很舊的藍布麵子短皮大衣,縫上個棕色的剪絨大翻領。身條寬厚,像塊活動門板。進屋朝謝平微笑著點點頭,問聲:“來了?”算是招呼過了。爾後,便朝牆根前一蹲。老爺子回頭對他說:“把皮襖脫了吧。”他才又站起脫衣。脫完,把短大衣橫起擱自己腿麵上,又蹲下了,還是綿綿地笑著,一聲不吭。來的這幾位,毋庸贅言,都是老爺子手下的“主將”。除過韓天有,那幾位都是同一年、坐同一趟車轉業來的。韓天有這人複雜些,集當兵。盲流、新生員三種身份於一身。他原先在部隊上當文書。有一年被派到地方上去訓練民兵。槍走火。


    一顆子彈穿了姐妹倆。一死一傷。他被軍事法庭判了刑。刑滿釋放,他被遞解回甘肅老家。前幾年甘肅餓死人。他帶了件皮襖,背了個小包袱,爬上往西的貨車,‘琉“到這達來了。開始隻說是盲流,收下了。擱在磚瓦廠打磚坯。一天打一千好幾,把廠長高興壞了,以為得了個寶。後來發函一查,才知道蹲過大獄。軍事監獄也是獄嘛。隱瞞曆史。先說是要把他押回原籍。也是老爺子知道了,說,我那兒沒人肯去。他要肯去,我收下。有人替他擔心。他還是那句老話:不就是因為槍走火才打死人的嗎?我那兒還有存心拿刀砍人的呢!馬靠調教,人不也全靠調教?給我!其實,老爺子是心疼他當過兵又倒了這一頭黴。韓天有自己呢,也確實能幹、肯幹。叫幹啥就幹啥。隻要有苞穀饃吃就行!還從不計較給多給少。今年老爺子提他起來當了大車班班長。他想想,都半夜了,還跑到老爺子家門前,捂著臉,嗚嗚地哭了好大一陣子!他沒想到老爺子還真能把他當個人哇!


    他們幾個把板凳上的髒衣服、破衣服,往一半拉撥拉了撥拉,都在桌邊坐了下來。桂榮趕緊過來相幫端走長桌子那頭的針線籮。又把幾樣裝在大海碗裏的素菜端了來。無非都是些白菜土豆茄幹涼拌海帶之類的。老爺子從身後一架老式鐵梨木黑櫥櫃裏拿出一個玻璃杯,問他的這幾個夥計:“都吭個氣,說,今天咋個喝法?”幾個家夥七嘴八舌卻都說著同一意思的話:“您說吧。您說咋喝,咱就咋喝。”


    “中!”老爺子高興了。這才從櫥櫃裏掏出個軍用水壺。嘩嘩嘩,斟了個口齊杯滿。滴到桌麵上的,用手指刮來也舔到嘴裏。這一杯足有二兩八錢。老爺子端起,“吱兒吱兒”兩聲,便見了底。亮過杯。嘩嘩嘩,又是個口齊杯滿。他指著這杯酒對謝平說:“你的。”


    “一口幹。”淡見三笑著拍拍謝平。


    謝平哪用這麽大的杯子幹過?但是他沒有推辭。他惶惑。困窘。感激、也內疚。這一路上,他總在戒備和猜疑,揣測自己到了駱駝圈子不知又要遇到什麽樣的一幫子人。他不知道等待著自己的,究竟又會是些啥。他無法擺脫地貌的荒寒、冷漠、曠遠給自己造成的精神壓力。他難以想象在這麽一個角落裏會得到熱情和信任。更想不到,這裏的人隻憑他肯到駱駝圈子來這一點,就會這樣款待他。


    謝平看了看酒杯,低聲說:“分場長,我年輕,又犯過錯誤。今後……”


    “別扯xx巴蛋說那個了!”老爺子立馬很不耐煩地打斷了謝平的話,把酒杯又往前推了推。這時,謝平看著那在油燈光下發青又發黃的老白幹,在杯口裏微微晃動,他心裏硬咽了。是的,別扯xx巴蛋了!月光再亮也曬不幹苞穀。咱們瞧以後的。他一把端起了酒杯。二兩八錢。別說是燒酒,就是毒藥,謝平我今天也要把它喝了。人要的不就是這樣一種理解和以心換心的真誠嗎?他咬咬牙,拿起杯子,咕嘟咕嘟幾口,喝光了。杯子彈射似的,離開嘴唇時,一股火兜底從胃腔裏燃起,要帶著他衝出屋頂。他連連哈了兩口滾燙的熱氣,使腳趾扒緊地皮,暗告自己:“拿住點。既然喝了……就喝出個樣子。這也是種開始。”他端穩了空杯,笑著把它交還給老爺子,還問了句:“行……行了吧?”老爺子忙用那牛角把的尖刀戳起塊手抓羊肉,遞給謝平,驚訝地連連嗯了兩聲。


    回到自己的小屋,本想給各方“人士”寫信通報自己的下落,但他已拿不住筆了。他吐了,吐得一塌糊塗。


    第二天黑早,他被尖厲的哨子聲催醒。昨天,老爺子關照過他,這兒早起是要跑操的。讓他記著點,別丟三落四,頭一天就讓人瞧著窩囊泄勁。他慌裏慌忙四下去摸衣服。沒摸著。愣了。衣服呢?再往身上一摸。笑了。操!昨天翻江倒海地一吐,根本沒脫衣服,連鞋還在腳上呢!於是趕緊跳下床,外邊已在吹第三遍哨了。老爺子在隊前站著。脖子裏圍著一大蛇圍巾。手裏提著一盞馬燈。四下裏還黑得厲害。他看不清身前身後,左左右右都是些什麽樣的人。隻聽到他們喘氣。他知道這達隻有兩種人:轉業戰士和新生員、他們都是受過嚴格管教和訓練的,都是些壯漢。這會兒隊伍裏沒有女人。她們被允許不起早。謝平盡量叫自己站直了。四路橫隊一個左轉彎,便成四路縱隊。隊伍跑得很慢。簡直像是在原地跺腳,但跺得很響,跺得一嶄齊。徐徐繞著那不大的空場子。在房子的黑影前,謝平機械地跟著喊道:‘’一。二、三——四,—一二二三三四——“也有人咳嗽,但沒.人掉隊沒人說話。腳步聲聽起來好像是從地底一個空岩洞裏錘打出來的。謝平覺得自己完全消失了、融和了,剩下的隻是一個喊叫和跺腳的意識,尚且是機械的。手背和耳朵凍得生疼。但他高興。甚至激動。他在他們中間。是一體。他越發用力地跺著腳,喊道:”一、二、。——四,——二二三三四——“


    馬燈光照著老爺子踏動的腿。


    吃罷早飯,老爺子跟謝平說:“走,跟我到分場子女校看看。”


    火牆跑煙。教室裏哈死人。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從灰藍布的罩衣下端露出好一截舊棉襖衣襟,咳嗆著,帶幾個大孩子在生爐子。燒的是紅柳柴。


    “喲,分場長來了?上辦公室喝水吧?”她用手背揉著充滿淚水的眼睛,跑出教室,哈了口氣,說道。


    “折騰你的火牆去吧!”老爺子對她生硬。他顯然對子女校的現狀不滿。他頷首指指子女校那一大一小兩間幹打壘的房子,對謝平說:‘你先替我把這學校管起來。桂榮、桂耀也交給你。“說這話時,他都不回避那女教師c那女教師在一半拉便惶惶地站著。老爺子忽而擰過頭去對她叫道:”柴火棍從爐門口掉下來了。沒看見?你以為你還是在喂豬呢?“


    老爺子上別處去轉的時候,謝平猶豫了一下,問他:“我的預備期到時間了。我是這會兒就打報告要求討論轉正,還是待段日子再說?”


    老爺子低下頭想了想,問謝平:“這事,你咋沒在離開場部前辦妥了呢?”


    謝平說:“他們讓我來這兒再說……”


    老爺子說:“那好。我問問。”


    回到子女校,那女教師還呆在原地等著他。她是新生員二貴的女人。原先在豬場當飼養員。她算是有點文化吧。原先的那個男教員不肯再在駱駝圈子待下去,跑個屁子了,才臨時把她從豬場拿來帶這幫娃子。


    二貴女人從一個土塊壘的桌子洞裏掏出幾本用舊報紙包著的教材、一摞破爛得很的作業本、一本點名冊、一本流水賬、又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一小包用花手絹包著的錢。大約有二塊二毛五,是學校經費尾子,交給謝平。謝平問她:‘你這是幹啥?”


    她眼圈紅紅:“我修火牆去。修完火牆,回我的豬場……”


    謝平笑著問她:“你修火牆拿手嗎!”


    她又頗為愧疚地把頭低了下去。顯然她不會修。這達的新生員都個頂個地能幹。誰家會讓女人於那泥巴活?


    謝平說:“分場長又沒說你什麽,你撂什麽挑子。這樣吧,我去修火牆。今天的課還你上。下了課,咱們再商量商量。兩個腦袋瓜總比一個腦袋瓜好使。咱們怎麽也得把這十來個孩子對付好了,不能讓大夥覺得咱們委屈了孩子,覺得在咱們手裏,孩子就沒了指望,這兒到底不是豬場。分場長這話沒錯。您說呢?”


    二貴女人笑了。笑起來還挺甜,後腦勺上的發髻鬆鬆地抖動,就是身上有股味兒不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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