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萍的精神正處於激烈的動蕩之中。她現在內心裏狂熱地愛著高林加;覺得她無論如何要和高加林生活在一塊。她已經下決心要和張克南中斷戀愛關係了。


    問題是她父母親將會怎樣看待她的行為呢?她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從小嬌生慣養,父親親搶著親她,什麽事上也不願她受委屈。但是他們太愛克南了。這幾年裏,克南幾乎像兒子一樣孝敬他們;他們也像對待兒子一樣對待他。她要是和克南斷了關係,肯定會給父母親的精神帶來沉重的打擊。再說,兩家四個大人的關係也已經親密得如同一家人一樣。她父親是軍人,非常講義氣,一定認為這是天下最不道德的事!


    不管怎樣,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非和克南斷絕關係不可。不管父母親和社會輿論怎樣看,她對這事有她自己的看法。在這個縣城裏,黃亞萍可以算得上少數幾個“現代青年”之一。在她看來,追求個人幸福是一個人的權利和自由,“我是我自己的”,誰也沒權力幹涉她的追求,包括至親至愛的父親;他們隻是從嶽父嶽母的角度看女婿,而她應該是從愛情的角度看愛人。別說是她和克南現在還是戀愛關係;就是已經結婚了,她發現她實際上愛另外一個人,她也要和他離婚!在她這方麵,決心已經是下定了。現在她最苦惱的是,高加林是不是愛她呢?從她人個感覺,高加林是很喜歡她的;而且他們在學校時就比一般同學相好。她想:就她各方麵的條件來說,高加林也應該愛她!她長得雖然不像電影明星,但在這個城裏就算數一數二的——她對自己的長相基本上是這樣估計的。另外,她的家庭在社會上的地位和經濟狀況都比高加林強。更主要的是,他們很快要到南京去安家,她將會是江蘇人民廣播電台的播音號。她知道高加林是一個向往很遠大的人,將來跟他們家去南京對他肯定有吸引力。不像張克南,在她父母麵前不敢說,私下裏還單獨勸她不要去南京;說這地方已經人熟地熟生活過得很安樂——這人真沒出息!


    雖然她對加林愛她有一定的把握,但他不全盡然——有時候,他的脾氣很古怪,常常有一些特別的行為。


    但不管怎樣,她要和他把問題談明。她已經不能忍受了。最近以來,她吃不下去飯,晚上經常失眠,工作已經出了幾次差錯。大前天早晨,輪她值班,她一晚上失眠,快天明時才睡著,竟然連鬧鍾都沒吵醒她,結果廣播時間整整推遲了十五分鍾。廣播站長帶著好幾個人愣打門板才把她叫醒。因為這事,領導已經批評了她。


    這天中午,她隻吃了幾口飯。想來想去,再不能拖下去了,於是就準備到縣委去找高加林。


    她剛要起身,克南卻來了,氣得她差點要哭出來。


    “你怎又不高興?”克南自己也馬上一臉愁相。“你最近是不是身上什麽地方有病哩?幹脆,我下午陪你到醫院檢查一下!”克南愁眉苦臉地看著她說。


    “不要檢查!我害的是心髒病!”亞萍往床上一躺,賭氣地說,也不看他。“心髒病?”克南慌了,“你什麽時候得?”


    “哎呀!誰有心髒病?你真笨!你連個玩笑都聽不來嘛!”亞萍又煩又躁地說。“我看見不像是開玩笑,也就當成真的了。”克南鬆了一口氣,笑著說。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桌前的椅子上,說:“亞萍,加林參加工作,來縣上時間已經不短了。我今天才突然想起,咱兩個應該請他吃一頓飯。在學校時,咱們關係都不錯,你和加林也談得來,現在在縣城裏工作的同學也不多……就在國營食堂請他,那裏我人熟,一個係統的,方便……”


    黃亞萍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


    克南又問她:“你說行不行?”


    躺在床上的黃亞萍轉過臉,幾乎是央告著說:“好克南哩,你不要扯這些了,我心煩得要命,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你上班去,讓我睡一會……”克南見她這樣,隻好站起來。他走到門前,又折轉身,準備親一下亞萍。黃亞萍一下子把頭蒙在被子裏,喊叫說:“不要這樣了!你快走!”克南又失望又急躁地歎了一口氣,走了。


    黃亞萍躺在床上,好長時間爬不起來。她一刹那間覺得很痛苦:克南太老實了,他竟然看不出來她愛加林,還要請加林吃飯!她覺得也對克南有點太殘酷了。她暫時決定今天中午不去找加林談了。吃下午飯時,她心煩意亂地回到了家裏。


    他父親正戴著老花鏡,仔細地讀報紙上的一篇社論,紅鉛筆在字行下一道一道劃著。她母親見她回來,趕忙從後邊箱子裏拿出一件衣服,說:“克南他爸去上海出差給你買的,克南媽才送來的,你試試……”


    她把她媽遞到手邊的衣服一推,說:“先放一邊去。我不舒服……”她爸側過頭,眼睛從鏡框上麵瞅著她說:“亞萍,我看你最近好像精神不大對,像有什麽心事?”


    亞萍也不看父親,拿梳子對著鏡子認真地一邊梳頭發,一邊說:“不久,我可能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不過,現在不告訴你們。”“是不是要和克南結婚?”她母親問她。


    “不,離婚!”她說完,忍不住為這句話笑了。


    她母親也笑了,說:“永遠是個調皮鬼!還沒結婚就離婚哩!”她父親又低下頭看報紙,笑眯眯地,嘴裏也嘟囔了一句:“真是個調皮鬼……”


    兩位老人誰都沒認真對待女兒的這句話——他們不久就會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麽了。


    黃亞萍現在進一步認定,她得很快去找加林談明她的心思。決不能再拖下去了!早一點解決了,所有的當事人精神上也就早一點解脫了。她不能再這樣瞞著克南,也不能再這樣折磨他了。她梳完頭,換了一身深藍色學生裝,晚飯也沒吃,就從家裏出來,徑直向縣委走去。


    她來到通訊組,高加林不在辦公室,門上還吊把鎖。


    是不是下鄉去了?她感到很難受。她很快到隔壁窯洞問景若虹。老景告訴她,加林沒有下鄉,今天一天都在辦公室寫稿子,剛才吃完飯出去散步去了。


    誰知道他現在在哪裏散步呢?這再不好問老景了。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老景,你知道高加林到什麽地方散步去了?”景若虹機警地看了她一眼,說:“這我一下也說不準。有急事嗎?”“沒……”黃亞萍一下子感動臉上熱辣辣的。


    她正準備轉身走,景若虹突然拍了一下腦門,對她說:“可能去東崗了,他常愛去那裏溜達。”


    “謝謝您。”亞萍向他點點頭,便又從縣委大院裏出來了。


    高加林此刻的確在東崗。


    他靠在一棵槐樹上,手指頭夾著一根紙煙。他最近抽煙抽得很厲害。整整寫了一天稿子,頭腦一直昏昏沉沉的。現在被野外的風一吹,又加上煙的刺激,腦子很快又清醒了。


    他由不得又交替想起了黃亞萍和巧珍。他不知為什麽,一閑下來就同時想這兩個人。毫無疑問,亞萍已經給了他一些愛情的暗示。但他覺得又有點奇怪:她不是一直和克南很好嗎?從內心上說,亞萍以前一直就是他理想中的愛人。過去他不敢想,現在他也許敢想了,但情況又變得複雜了。她和克南已經戀愛了,而他也和巧珍戀愛了。想來想去,一切都好像已經無法挽回,他也就盡力說服自己不要再多考慮這事了。但亞萍一次又一次找他,除過語言的暗示,還用表情、目光向他表示:她愛她!他已經是戀愛過的人,對這一切都非常敏感;而且亞萍簡直等於給他明說了。他的心潮早已開始激蕩:並且感動一場風暴就要來臨——他為之激動,又為之戰栗!


    一切將會怎樣發展?什麽時候閃電?什麽時候吼雷?什麽時候卷起狂風暴雨?高加林靠在樹幹上,一邊吸煙,一邊胡思亂想。他覺得他想了許多問題,又覺得他什麽也沒想。


    一場普遍的透雨落過以後,大地很快涼了下來。雖然伏天未盡,但立秋已經近二十天。在山區,除過中午短暫地炎熱一會,一早一晚已經感到有點冷了。


    高加林沒有穿長袖衫,胳膊已冷得受不了。他於是便起身下山。一層淡淡的霧氣從溝底裏漫上來,涼森森地帶著一股潮氣。他一邊慢慢下山,一邊向縣城瞭望。城裏又是燈火一片了。眼下已經沒有多少人在外麵乘涼,縣城的大街小巷變得很清靜,像洪水落下的河道。一盞又一盞桔黃色的路燈,靜靜地照耀著空蕩蕩的街麵。隻有十字街頭還有一些人;那裏不時傳來賣小吃的攤販無精打采的吆喝聲……


    高加林沿著一條小土路,剛下了一個小坡,看見前麵上來了一個人。他忍不住站下了。直等那人走近,他才大吃了一驚:原來是黃亞萍!“你怎上這兒來了?”他又興奮又驚訝地問。


    亞萍兩隻手斜插在衣褲裏,笑著說:“這又不是你家的祖墳!別人為啥不能上來?”


    “一說話就和打搶一樣!”加林說,“天這麽黑了,你一個人……”“誰說我一個人?”加林趕忙又向山下的小路上望了望,說:“克南哩?怎不見他?”“他又不是我的尾巴,跟我幹什麽?”


    “哪還有什麽人哩?”“你不是個人?”“我?”“嗯!”加林一下子感動心跳得像要從胸膛裏蹦出來似的。


    亞萍聲音突然變得非常輕柔地說:“加林,你別怕,咱們一塊坐一坐。”


    高加林猶豫了一下,就和她一起走到旁邊一片不太茂密的小杏樹林裏。他們坐下來,兩個人都摘了幾片杏葉,在手裏捏著,摸著,撕著,半天誰也沒說話。


    “我要走了……”亞萍突然開口說。


    “到什麽地方出差去?”加林轉過頭問。


    “不是出差,是永遠離開這裏!”亞萍怔怔地望著燈火閃爍的城市,說。“啊?”加林忍不住失口叫了一聲。


    “……我父親很快就要轉業到南京工作,我也要調過去。”亞萍轉過頭對加林說。“你願意走嗎?”加林的眼睛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黃亞萍把臉稍微邁開一點,憧憬似地望著星光燦爛的遠方,喃喃地說:“我當然願意走!南方,是我的家鄉,我從小生在那裏,盡管後來跟父母到了北方,但我夢裏都想念我的美麗的故鄉……”她眼裏似乎閃動著淚水,喃喃地念道:“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加林忍不住接著她念道:“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亞萍轉過頭,熱烈地望著加林,說:“南京離杭州很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就是江蘇省的……”


    “唉……”加林歎了一口氣,“那些地方我這一輩子是去不成了!”“你想不想去?”亞萍揚起頭,臉上露出一種無法描述的微笑。“我聯合國都想去!”加林把手中的樹葉一丟,把頭扭到一邊去。“我是問你想不想去南京、蘇州、杭州、還有上海?”


    “不會有到那些地方出差的機會。”


    “要是一個人在那遠地方玩,也沒什麽意思!”亞萍說。


    “你去不會是一個人,有克南陪你哩……”


    “我希望不是他,而是你!”


    高加林猛地回過頭,眼睛像燃燒似的看著黃亞萍。


    黃亞萍眼裏淚花閃閃,激動地說:“加林!自從你到縣裏以後,我的心就一天也沒有寧靜過。在學校時,我就很喜歡你。不過,那時我們年齡都小,不太懂這些事。後來你又回了農村……現在,當我再看見你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真正愛的人是你!克南我並不反感,但我實際上對他產生不了愛情。實際上,我父母親比我更愛他……咱們在一塊生活吧!跟我們家到南京去!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人,在大城市裏就會有大發展。我回去可能在省廣播電台當播音員;我一定讓父親設法通過關係,讓你到《新華日報》或者省電台去當記者……”高加林低下頭,一隻手狠狠從地裏拔出一棵羊角草,又隨手扔到了坡底下;接著又拔出一棵,自己也跟著站起來。


    亞萍也跟著站起來;她閃著淚光的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的臉。加林手在自己的光胳膊上摸了一把,說:“我冷得實在受不了,咱們走吧……亞萍,你先別急,讓我好好想一想……”黃亞萍對他點點頭。兩個人轉到小土路上,相跟著一前一後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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