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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伶在一次公益活動中再度邂逅ken。


    那是由費氏藥業斥資,設立了一個醫學界的終身成就獎,專門頒布給白求恩似的大夫,懸壺濟世,且品行高尚。首屆頒獎典禮在五星級酒店舉行,為十名業績精湛事跡感人的大夫頒發獎金。費智信和費揚當日飛赴上海簽定一份合約,頒獎典禮由千伶全權代表。


    "下麵,有請費氏藥業慈善基金會執行主席丁千伶女士致辭!"主持人高聲宣布。


    千伶在鎂光燈的簇擁中款款上台,鎮定地環視四周,微微頷首,麵帶笑容地開始她的即興演講。說是即興,其實演講稿是費氏文案人員早已備下的,由千伶背誦下來。無非是對費氏藥業的成就進行一番含蓄的自吹自擂,然後表明公益心和慈悲心,最後倡導廣大的民營企業家積極行動起來,共同投入到浩瀚無邊的慈善事業。非常正點,且非常煽情。


    "最後,我想借用冰心女士的一句話,來結束我今天的發言——愛在左,同情在右,走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卻不是悲涼……"


    掌聲雷動。


    典禮過後,是一場冷餐會,宴請領導、新聞單位與各路諸侯。千伶把場麵交給費氏的公關人員支撐,她躲在角落裏大啖甜品。千伶是天生纖柔削薄的體態,怎麽吃,都不會胖的,所以不必有絲毫的顧忌。


    一個男人越過人叢,遠遠地朝她走過來。那人穿白色的t恤,左手腕一隻極薄的白金手表,右手腕一隻銀手鐲。長頭發。戴耳環,銀色的環身吊著兩顆小子彈,在耳垂晃晃悠悠。一張好看的臉,一雙漠然的眼睛。麵部輪廓是韓劇男明星那一路的單柔俊秀,卻又有著淡淡的憂鬱,淡淡的落拓,淡淡的桀驁。


    "費小姐?"他在她麵前站住。


    "不,我姓丁。"千伶說。


    "是丁小姐?"他詫異,下意識地揚揚他的過肩長發。他的頭發很黑很順,閃著幹淨的光澤。


    "丁千伶,"千伶突然畫蛇添足地補充,"我是費智信的外甥女。"她心裏暗暗一驚,見鬼了,這不是她的風格。她從來都是坦然的,從不對自己的身份加以掩飾。


    "哦,是這樣,"他似乎鬆了口氣,"我叫ken,電視台的,我們見過麵。"


    "是的,我記得。"千伶想起在那間西餐廳,他的眼神越過重重疊疊的人與餐盤,肆無忌憚地落在她身上。奇怪的是,他的目光仿佛有熱度,有質感,所及之處,令她的肌膚有微微發燙的感覺。


    ken到餐台邊選了一份食物,順便為千伶取了一些水果。他在千伶身邊坐下來,兩人一起望向燈火輝煌的大廳,吃東西,說話。


    "你的傷,完全好了吧?"千伶小心地問。上次見到他,他的胳膊纏著繃帶,連刀叉都使不利索。過後仁希悄悄告訴她,那是人家采訪費氏時被保安暴打的傑作。


    "沒問題了。"ken誇張地活動活動手臂。


    "做記者很辛苦的吧?"千伶字斟句酌,"也許,還有不安全的、危險的因素存在?"


    "franklymydear,idon-tgiveadamn."ken聳聳肩膀,"坦白地說,我不在乎。"那是克拉克·蓋博在《飄》裏的經典動作與著名台詞。


    "你也是影迷?"千伶立刻敏感到。


    "youtalkin-tome?埩黵ぺ"ken笑著,多多少少帶點炫耀和賣弄的意思,"你在跟我說話嗎?"


    "羅伯特·德尼羅,《出租司機》,1976年出品。"千伶懶洋洋地指明出處。


    恰好有穿製服的侍者托著酒瓶經過,ken叫住人家,用英文說,gimmeaviskywithagingeraleontheside?anddon-tbestinchy,beby.侍者聽不懂,傻楞著。


    "給我一杯威士忌,裏麵兌一些薑味汽水?"ken擠擠眼,"寶貝兒,別太吝嗇了。"這是格利泰·嘉寶在《安娜·克裏斯蒂》裏的對白。


    千伶笑出聲來。


    "對不起,先生,今天沒有預備薑味汽水,"侍者不知所措地提議,"要不您試試兌西番蓮果汁或是咖啡?"


    千伶和ken頑皮地對視一眼,情不自禁地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念中學的時候看了那部《安妮·霍爾》,裏邊有句台詞,當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媽媽帶我去看白雪公主,人人都愛上了白雪公主,而我卻偏偏愛上了那個巫婆——我覺得這句話太精辟了,就照搬到我的作文裏麵,結果你猜怎麽著?"ken笑著自暴糗事,"我被語文老師罰站了整整一個星期,理由是,該同學的思想意識出現了嚴重的偏差!"


    千伶狂笑不止。


    "我也幹過同樣的蠢事,"千伶笑著說,"我把《四根羽毛》的台詞胡亂寫進一篇作文——上帝會把我們身邊最好的東西拿走,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結果語文老師給我的批語是,我會把你的分數統統拿走,以提醒你不夠用功!"


    ken大笑。


    "我中學時的那位語文老師相當幽默。"千伶笑道。


    "我念書的時候是很用功的,除了念書,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影,15歲的時候,平均每星期我會看兩部電影,16歲的時候,是三部,到了大學時期,幾乎每天晚上都會看兩部以上的電影,"ken放緩語氣,靜靜訴說著,"有時候,是反反複複地看同一部,一直看,一直看,甚至會看到產生嘔吐的欲望……"


    千伶深深看他一眼。


    "沉溺於電影的人,多半有一顆寂寞與不快樂的心。"ken說。


    千伶一凜。


    "《愛瑪》裏麵說,世界上總有一半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快樂,同樣地,世界上總有一半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憂傷。"千伶道。


    "我似乎應該用《阿丹正傳》裏的那句話回答你,生活就像一盒朱古力,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得到什麽。然後你就借用《飲食男女》的那句,人生不能像做菜,把所有的菜都準備好了才下鍋。我呢,就接著回應《玻璃樽》的台詞,星星在哪裏都是很亮的,就看你有沒有抬頭去看它們。"ken一口氣說下去。


    千伶笑起來。


    毫無疑問,ken是個極好的談話對象,他能夠輕而易舉地讓千伶笑出聲來。千伶覺得自己終其一生都不會像這個夜晚笑得如此之頻繁,如此之肆意。


    他們就這樣遠離人群,呆在角落裏,交流著觀看電影的感受,為了影片裏的某句對白縱情大笑。不知不覺間,千伶的手機響了,是費太的電話。


    "你該回來了,"聽筒裏傳來費太陰霾的嗓音,"難道你就不能自覺地看看時鍾?"


    "知道了。"千伶泄氣。


    這種場合,一過十二點,依例會由費太打電話催促千伶回家。隻要不與費智信同行,哪怕是參與費氏的應酬,千伶都隻能扮演童話裏的灰姑娘,錦衣華裘,輕舞漫卷,贏得滿場歡,過了午夜,卻是即刻打回原形,片刻的繁華片刻的歡愉轉瞬成雲煙。而費太,便是那個盡職盡責堅守時間之約的巫師。


    千伶解釋,舅母催促她回家。ken有些吃驚地問,你住在舅舅家裏?千伶垂下頭,不看他的眼睛。是的,她說,我一直跟隨舅舅舅母。ken沒有再說什麽,送她出來。


    "這是我的電話。"在門口,ken遞過來一張片子。


    千伶敷衍地說聲謝謝,然後說對不起,我沒有名片。拔足欲走。


    "等一等……"ken攔住她,從禮儀小姐那裏借一支水彩筆,交給千伶。沒有紙,他就勢張開寬大的手掌,示意千伶把號碼寫在他的手心裏。


    千伶遲疑。


    ken笑笑的,卻是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千伶握筆的手。千伶被他的右手強有力地掌控著,在極度驚詫中,被動地留下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在他的掌心裏。


    2


    知心和ken前去曝光一幢爛尾樓的時候,意外地遇見了一幫衣衫襤褸的流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統統棲息在這幢遲遲未能竣工的樓房中,蜷縮在一些淩亂的稻草與碎褥間,猶如一群冬去秋來的候鳥。


    知心沒有通常新聞記者那種充當零度旁觀者的超脫淡然,采訪時她往往免不了旁逸斜出地跳入到她的受訪事件中,伸張正義,感同身受。


    拍攝完畢,她充滿正義感地、激情昂奮地向這些流浪人宣講黨和國家的大政方針,包括自食其力的光榮,包括有困難應當找救助站,包括市容市政建設的總體規劃。


    可惜知心的聽眾們並不來勁,白晝大概是他們的睡眠時間,知心的聒噪僅僅是擾亂了他們的酣夢。一些人照睡不誤,另一些人眯縫起眼,無精打采、兩眼空空地瞪著她。他們像是一群灰色的昆蟲,病懨懨,鬆垮垮,未見陽光與缺乏飲食的臉,蒼白和瘦削得仿佛稍受刺激,就會像風中樹葉一樣顫抖。


    ken把攝像機放在腳邊,很有耐心地叼起一支煙,懶懶地靠在一旁,看著知心對牛彈琴一般的大作宣講,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俺們不是有意破壞城市美觀,閨女,俺們可是有冤有苦哪。"一位年邁的大娘忍不住對知心大義凜然的演說作出了回應。


    "有冤?"知心一楞。


    "是啊,要不是為著申冤,俺這把老骨頭了,哪裏會離鄉背井,來受這份罪噢……"大娘哀歎。


    "大娘,發生了什麽事?您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甭跟她講,"旁邊的人攔了大娘一句,"搞不好她就是費氏派來的臥底,打探俺們的動向來著。"


    大娘作恍然大悟狀,看知心的眼神立即變成了麵對階級敵人。


    "費氏?哪個費氏?是費氏藥業嗎?"知心來了勁,一疊連聲地問。大娘卻是三緘其口,任憑知心怎麽誘導,就是不說,打死都不肯再透露隻言片語。


    "費氏八成有問題,每個人都鬼鬼祟祟的,那次去采訪,居然還試圖用武力鎮壓住咱們,絕對是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可惜啊,咱們又逮不著什麽證據。"回程的車上,知心沮喪地慨歎。


    "你不能對人家有偏見哪……"ken反駁。


    "他們打折你胳膊的時候,你難道就沒一點疼痛的感覺?你當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知心大叫著,啐他一口,然後惡狠狠地,"漢奸!叛徒!賣國賊!"


    ken不生氣,笑一笑,閉嘴。


    知心到底不信邪,回了電視台,徑直去找女台長,申請對那幫流浪人進行特殊的係列追蹤報道。她義憤填膺地談到費氏,談到流浪漢們隱約透露的訊息,談到ken挨打的那件事。


    "ken是我的屬下,我會不心痛他?"女台長對她的憤怒嗤之以鼻。


    "這裏頭肯定有b門,我打算順藤摸瓜,將費氏好好地整治一把!"知心斬釘截鐵地說。


    "你惟恐天下不亂是不是?"女台長變色,"你還嫌上次采訪給我惹的麻煩不夠大?你知不知道連省裏的領導都來過問了專門囑咐我們要保護本地的大型民營企業以正麵報道正麵宣傳為主?你幹嘛非得把自己搞得像個女張飛一樣,到處闖禍,到處惹事?!"


    3


    知心被女台長潑了一大盆冷水,怏怏而歸。一進家門,迎麵卻赫然是費揚神清氣爽的麵孔。那家夥被許爸爸許媽媽許姐姐包圍著,坐在沙發正中間,懷裏抱一大堆許媽媽硬塞過來的蘋果香蕉餅幹綠茶什麽的,幸福地吃著,喝著,高談而又闊論著。


    "你來做什麽?!"知心暴喝一聲。


    費揚作起秀來,假裝被知心嚇一大跳,驚跳起來,那些好吃的東西隨之滾落一地。果然,許爸爸許媽媽趕緊袒護著,一齊朝知心發難:


    "一邊兒呆著!別在那兒一驚一咋的!"


    "你無聊是不是?沒事兒憑什麽跑咱家來蹭吃蹭喝的?!"知心衝費揚嚷嚷。


    "你這丫頭,忒不懂事兒了,一點兒規矩沒有,都是我們平時給慣的!"許媽媽頓足,指指屋角一隻集裝箱似的大禮盒,"瞧人家小費,能比你大幾歲了?簡直跟你天壤之別!知道你姐姐身子不好,趕著買了這麽多-安孕寶-送來……"


    "他——"知心冷笑,指著費揚的鼻子,生生地把"他那是不花錢的,順水人情"吞了進去,改成,"他那是不懷好意!"


    "小費,好孩子,來來來,咱爺倆接著聊,甭搭理她!"許爸爸把費揚護在身後,溫言安撫,仿佛費揚是一隻小綿羊,而知心倒成了那頭張開血盆大口的狼!更為可惡的是,費揚站在許爸爸背後,旗開得勝地朝知心眨巴眨巴眼,一臉的壞樣兒。


    "知心,這藥好著哪,"神色憔悴的知意挺著肚子,走過來拉拉知心,小聲道,"先前都是於斌送給我的,我一直服用來著,我到藥店看過價,你知道多少錢一盒?"


    "你就貪圖小便宜吧,你!"知心故伎重施,出其不意地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許爸爸許媽媽的重圍裏扯出費揚,奮力把他攆出家門。


    在小區外站定,知心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費揚倒還不惱怒,整一整被她拽得皺皺巴巴的外套,笑嘻嘻地瞅著她,像是麵對一個囂張頑劣的孩子。


    "說吧,你什麽目的?"知心氣喘籲籲地問。


    "我隻是看望一下你的家人,上次喝醉酒,給他們添了很多麻煩,而且,我喜歡他們,你的父親母親,都是那麽的和善,還有你姐姐,"費揚微笑,"她真是比你溫柔很多。"


    "冠冕堂皇!"知心哼一聲,"恐怕你費大少爺的真實目的,不過是為了遮掩罪惡……"她頓住,沒有真憑實據的事情,她不想打草驚蛇。


    "又來了!"費揚歎息,"我記得第一次見麵,我就清清楚楚地告訴過你,雖然我穿黑衣服,但我真的不是黑社會,絕對沒有什麽殺人越貨見不得天日的前科。"


    "那你為什麽——"


    "一個男人千方百計巴結、討好一個女孩子的家人,除了對這個女孩子有愛慕之意,你認為還會有別的什麽理由嗎?"


    知心差點失手抽他,她鄙夷闊少爺這種玩世不恭的腔調。


    "失敬失敬,原來是這麽回事嗬,"她憋著氣,譏諷道,"我不知道,費大少爺有收集女人的愛好。"


    費揚一怔。


    "你不認為這是對我人格的侮辱?"他的表情認真起來。


    你就裝吧!知心暗笑。


    "愛米,我知道是你,隻有你不會離開我,是不是?我的小愛米,我的忠誠的小愛米,"她清脆玲瓏地摹仿費揚那晚醉醺醺、色迷迷的嗓音,"還有你,愛貝,我知道你在等我,我的親親的小愛貝嗬……"


    費揚傻眼了。


    "早在猿的時光,一隻公猿都擁有一群母猿,"知心洗刷他,"所以嗬,你別遮著掩著的,女朋友多呢,能充分證明你的雄性魅力,說明你的荷爾蒙分泌足夠的多……"


    費揚先是發愣,突然發力,抓住知心的手,大步帶她到附近泊車的地方,打開車門,把她硬推進去。知心來不及反抗,費揚已啟動車子。


    "你想幹嘛?"知心怒喝。


    費揚不吭聲。


    "你要行凶?"知心略有一絲怯意。


    費揚不說話,麵色鐵青。


    "光天化日之下,我諒你也不敢怎麽樣?!"知心自言自語。


    費揚一隻手掌住方向盤,一隻手伸過來,利落地幫她係安全帶,眼睛根本不朝她看。然後,他開始提速,一輛接著一輛地超車。


    "你是在炫技?"知心冷冷地笑,"愛情的雜耍?嗬嗬,可惜我沒有興趣觀看你的表演!"


    費揚擰緊眉頭,車子飛快駛出城區,抵達郊外一處低矮疏落的建築群。他在一扇大鐵門前刹住車,知心跳下車來,目力所及,是一塊鐵匾,上麵寫著:費氏藥業動物實驗基地。知心狐疑,卻步不前。費揚拉她一把,強行把她帶了進去。


    鐵門內,竟然別有洞天,迎麵是一大片廣闊的草地,幾匹馬在草叢間悠閑行進,牧馬人騎在其中的一匹馬身上,或緩行,或疾奔,很有些世外桃源的韻味。知心看得發呆。


    "當心了!"費揚低低提醒一句。


    "愛米!愛貝!安妮!維維安!小乖!豆豆……"費揚忽然抬高音調,吹了一聲長長的呼哨,接著喊出一長串的名字。


    知心本能地後退一步。天哪,這花花公子,居然把情人全部窩藏在此!


    可是,隨著費揚的喊聲,出現的,並不是知心預想中傾國傾城的絕色狐狸精,而是有十幾隻高大彪悍的藏獒,從四麵八方飛奔過來,爭先恐後地一同撲向費揚。


    "維維安,天天想著我,是不是?"費揚蹲下身,逐一揉弄它們的皮毛,"安妮,快生了吧?我猜猜這一胎會有幾個寶貝兒,三個?四個?五個?"


    這些以凶猛著稱的藏獒在費揚麵前變得溫馴似羊羔,擠擠挨挨地依偎著他,以輕柔的嗚咽聲回應著他的問候,紛紛舔著他的臉和手,把腦袋瓜直往他懷裏拱,每張狗臉的神情都快樂得要命。


    由於整個場麵太過戲劇化,知心當即驚得目瞪口呆。


    4


    "房子已出手,資金全部到位,我一起砸到了癌症疫苗的研製中,"費揚告訴仁希,"目前的麻煩是,那幾位參與科研的專家,由於他們薪資過高,五廠又在連年的虧損中,說不定隨時會有被我爹解雇的危險。"


    "費總是很重視效率的,他屢次在董事會上強調,公司絕對不養閑人。"仁希也承認。


    "閑人?"費揚有些不悅,"什麽叫閑人?我知道,在費氏,地位最高、薪水最豐厚的,是那幾位-新藥研發專員-,他們那都是做的些什麽研發啊?跟做填空題似的,通過-劑型-和-名稱-的變換、組合,-創造-出藥品的新價值!"


    "每間製藥企業,都有這樣的-新藥研發專員-,"仁希說,"他們的工作,與企業的效益息息相關。"


    "就是由於他們的努力工作,中國的藥品才會出現同一種藥,能有十幾個、到幾十個名字,單價從幾毛錢到幾十元錢不等的情況。"費揚不無鄙夷。


    "這樣吧,我提早與人力資源部經理溝通、協商,"仁希道,"請他盡力出麵保全五廠的專家。"


    "謝謝你,仁希。"


    "酬勞是什麽?"仁希頑皮地問。


    "吃飯?喝咖啡?看電影?"費揚拍胸脯允諾,"我全陪到底。"


    仁希老實不客氣地照單全收,先喝咖啡,然後看電影,到飯點兒了拉費揚去吃日本料理。那間料理店充滿典型的日本風味,有舊式的木格窗、精致的榻榻米、淡紫的壁櫥,瓷盤瓦罐與木製飯盒十分古樸。點完菜,千伶叫侍者單獨來一客酒蒸貴妃蠔,打包。


    "回家的時候,你幫我帶給千伶,"仁希說,"她特別喜歡這間店的貴妃蠔,說是蒸蠔用的清酒滋味醇濃。"


    "難得你有心,"費揚挑挑眉頭,道,"不過你對千伶的好,千萬別讓我母親知道,你知道我媽背地裏怎麽稱呼千伶?妖精!"


    "妖精?"


    "我媽說,我爹的錢,相當於吃了會長生不老的唐僧肉,所以身邊永遠不缺乏虎視眈眈的妖精,而千伶武力尤甚,相當於連孫猴子都對付不了的那些妖精,因此在費家盤旋日久。"費揚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


    仁希駭笑。


    "伯母太有意思了,"她一邊笑,一邊繪聲繪色地說,"不過,《西遊記》裏的妖精可不一樣,基本就是一群被壓迫與歧視的物種苦練成妖,通過各種手段包括不正當手段,比如暴力,來追求幸福自由,然後統統被搞死,天地間從此一片太平與和諧。"


    "千伶不是這種有目標有追求的妖精,"她補充一句,"千伶是一個沒有欲望的女子。"


    "有時候我也會很困惑,"費揚承認,"千伶的行為跟她的靈魂,似乎全不搭調,世俗庸常的標準仿佛根本無從評判她。"


    透過仁希,費揚已經熟知千伶在工作日的日程安排,極其死板——每星期一三五看電影,那幾日影院播放難得一見的老片,二四六她上健身房,公司給她聘一流的健身教練,一周學習一次演講,因她時常代表費氏出席慈善活動,口齒流利對她有益,一年回家探望父母一次。其餘時間,除出費宅,便是公司,即便無事,她亦可以在辦公室坐一整天,午飯不與費智信同吃,固定在一間歐洲小館,叫一份沙拉,一塊巧克力蛋糕,縱容自己的時候,會多叫一杯葡萄酒。與公司其它高層管理人員一致,千伶亦有女秘書,不過她從不叫女秘書做私人的瑣事。


    "我雖然不太懂得她,但是我已經發覺,千伶並不快樂,"費揚繼續說著,"豐沛的物質不能使她快樂,我爹的寵愛亦不能使她快樂,當然了,我不認為這一切,是由她的身份所導致,事實上,她對我母親近乎吹毛求疵的苛責毫不介意,我覺得她根本沒想過要在費家籠絡人心、掌控權勢,她簡直有點兒逆來順受。"


    "是嗎?我還以為,她的憂鬱,恰恰來源於無力獨占自己心愛的男人。"


    "不,我看得出來,千伶對待我爹,敬畏和感激,遠勝過其它。"


    "也許你是對的,"仁希凝視著他,突然話鋒陡轉,"你的分析很深刻,你是這麽善於揣摩女人的心思,這說明了什麽?閱女人無數?"


    "難道你不知道?"費揚做個誇張的表情,嬉笑道,"在國外的歲月裏,成千上萬金發碧眼的洋妞哭著喊著要嫁給我,我一個都沒看上眼……"


    "是看不上眼,"不曾想仁希一點兒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反倒正而八經地說,"盡管你命犯桃花,時刻被女孩子圍追堵截,但骨子裏你很挑剔,你傾心的,是許知心那種類型的女孩子。"


    知心的名字,讓費揚的心陡然一跳,慌張得就像是在公交車上被當場擒獲的扒手。是的,他愛上知心,狂熱地愛上她。他見過太多的美女,可是那些女子全都跟他氣場不對。而知心,她的品行,囊括了無數美好的漢語詞匯,比如正義,比如仁慈,比如勇敢,比如剛強,在ken采訪受傷的那一次,她拒絕和談,追究到底的精神,是那樣空,那樣絕,那樣不妥協,不畏懼,深深地撼動了費揚。


    "所以,我一直明白費伯母的心情,"仁希繼續說下去,"愛情的旁觀者——費伯母是在扮演著愛情的旁觀者。"


    費揚作聲不得。


    "明明深愛一個男人,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愛別的女人,什麽都不能做,不能爭取,不能奢望,因為愛情不是競賽,不是考試,即使盡了力也沒有用——你明白那種無助、無望的痛楚嗎?"仁希雙目潮濕。


    費揚緘默。仁希從未如此嚴肅地向他示愛,他實在不知道應當怎樣應對,才不至於傷害到她的自尊,傷害到他們之間根深蒂固的友誼。


    "你知道魯迅怎麽說?"仁希道,"魯迅提倡人在愛情中應當做到十個字,-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


    費揚隻能悶頭喝茶。


    "如果是男人還好,可以糾纏,可以執著,可以像韋小寶那樣,信誓旦旦地跟人家求婚,說什麽-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這一生一世,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千刀萬剮,滿門抄斬,大逆不道,十惡不赦,男盜女娼,絕子絕孫天打雷霹,滿身生上一千零一個大疔瘡,我也非娶你做老婆不可-"仁希活靈活現地摹仿著,滑稽至極。


    費揚忍不住,笑到噴茶,仁希瞪他,卻是撐不住,也笑出聲來。


    5


    知心參加小學同學聚會,深覺無趣,托辭早退,意興闌珊地回到家,正巧遇見於斌攜了一罐烏雞瓜條湯,殷殷勤勤地來探望知意。


    "晚上我跟部門經理去應酬,見這湯煲得夠火候,就單叫了一份,順便送過來。"於斌扶了扶眼鏡,一板一眼地解釋道。


    "順便?"知心捉弄他,"不是巴巴地跑到酒店去問,什麽湯最有營養、味道最好、又最適合孕婦進補?"


    "不是不是,"於斌連連擺手,臉也紅了,聲音也結巴了,"我、我真是去應酬來著……"


    "應酬會專門帶著你家的湯罐?"知心一語戳穿他。


    於斌手裏拎著的,確是他家那隻祖傳的黑色湯罐,於斌用它給知意送過好些美食,每回都有不同的借口,有時說是母親煲的好湯,有時又說順道買的。


    於斌大窘。


    "好了,知心,你就會欺負於斌,"知意解圍,"於斌,剛好我有點兒餓了,這就嚐嚐吧。"


    許爸爸許媽媽外出散步未歸,於斌笨手笨腳地到廚房取了餐具,乘一碗湯,遞給知意。知意小口小口地啜飲,不住口地誇湯味醇香。於斌羞澀地笑,一臉的歡天喜地。


    "晚了,回去休息吧,明早還上班兒呢。"知意溫言道。


    於斌奉若聖旨,乖乖兒地打道回府。


    "真是個實心腸的好人,"於斌一走,知意就歎息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一點都沒變,還跟小時候一樣,那麽善良,那麽老實,那麽不得誌,他家裏的長輩一直對他寄予厚望,總希望他排名在前,結果落榜名單,他是第一個,裁員名單,他也是第一個,叫人看著都心生惻隱。"


    "沒辦法,對於於斌那樣的人來說,命運就是一根大悶棍,有本事一次一次地把他給打趴下。"知心道。


    知意莞爾。


    "姐,為什麽你們青梅竹馬這麽多年,能夠始終保持著兩小無猜時的美好情愫?"知心感歎,"不像我那些小學同學,一個個變得麵目全非。"


    "沒那麽誇張吧?"知意笑吟吟地審視著她,"一定是參加同學會,看到了你從前的夢中情人,大失所望,是不是?我記得誰說過的,愛,就是愛消失的過程,你是親身體驗到了這種殘酷的消失過程?"


    "姐,你記不記得那個被我叫做蜘蛛俠的男生?"知心粘著她問。


    "記得,怎麽不記得?你崇拜人家得要命!"知意笑,"不就是會踢踢足球、跳跳街舞、個兒比一般男生高那麽一頭嗎?你那陣子天天跑回來跟我念叨,說什麽你們班也有個蜘蛛俠!"


    "是,他那時候威風八麵,好多女生暗戀他,結果今晚同學會,乍一見,我都不相信是他!"知心滔滔不絕,大發感言,"他胖了許多,人一胖就顯得俗,可是,他的庸俗又不止是因為胖,他的西裝過分緊身,領帶過分鮮豔,頭發太亮,笑容又太假,根本就不是我記憶裏的那個人了,時間像是徹底改變了他,最糟的是,他選女伴的品位實在是太差,那女人打扮得花團錦簇,身上可以戴首飾的地方全部掛滿了家當,連短頭發上麵都扣著重磅炸彈一樣的鑽飾……"


    "俗不可耐,是不是?"知意發笑,"你眼中的那位白馬王子,我原先看著就勉強得很,他有哪一點像蜘蛛俠?黑色緊身衣又髒又難看,油滋滋的劉海耷拉下來,不僅不可愛,簡直可恨——又可恨又搞笑!"


    "我也懷疑我的眼光,"知心不笑,苦惱道,"當年怎麽會把他當成了蜘蛛俠?不就是一個滿街-得瑟-的小混混嗎?惡搞而已。現在想來,他那時跳街舞扮酷的樣子非常找抽!"


    "蜘蛛俠本來就沒什麽稀奇,不過是偶爾換上英雄服裝的普通人,人家超人和蝙蝠俠才是穿著普通人衣服的英雄哪,"知意不屑道,"初戀女友被殺了,蜘蛛俠居然可以忍辱負重,過兩天又愛上旁的女人,要換了蝙蝠俠,估計是先把壞人給滅了,再蹲蝙蝠洞裏生好幾個月的悶氣——你看看那個新出來的版本,退休的蜘蛛俠重出江湖,成了什麽樣兒?又乖戾又愚蠢,根本就不是正義向邪惡宣戰,而是黑對黑,那壞也還不是真正的邪惡,最多把情敵揍一頓,跟老板打打小報告什麽的。在老蜘蛛俠的世界裏,壞人是怎麽被處理掉的?要麽自取滅亡,要麽幡然悔悟,幼稚得可恥。更為荒唐的是,這老頭除了辱沒公共使命,私生活還一團糟,他一生的愛人,居然因為體內儲存了他有放射性的精液,得癌症而死!"


    "姐!"知心驚呼,"你不是一向都不喜歡這些玩意兒的嗎?我可是從來不知道你對動漫有這麽深邃這麽精辟的研究!"


    "去!少給我戴高帽子!"知意笑著打她一下,突然間神色灰黯,"還不是因為你姐夫,他生前最喜歡……"哽咽著,說不下去。


    知心不由得緊緊擁抱她,心如刀絞。


    "不要緊,我不會再傷心了,因為我已經想清楚了,你姐夫,他是死得其所,他是那麽熱愛消防工作,葬身烈火中,應當是死而無憾的,就像是他所喜歡的那種鳥,金雕,"知意輕輕說著,"你姐夫說,在藏民的傳說裏,神鳥金雕從不會在人間留下屍體,當它知道將死時,會竭力飛向高空,直到被閃電劈碎,直到被熱浪融化。"


    "姐!"知心忍不住嗚咽。


    "別擔心我,要知道,他雖離去,卻留給我彌足珍貴的禮物……"知意振作起來,溫柔地一下一下撫摩著自己的腹部。


    "別忘了,除了肚子裏的小寶貝兒,你還有我,還有愛你的爸爸和媽媽,"知心安慰道,"有好多好多的人愛著你呢!"


    "想想你自個兒的事吧,"知意微笑著,"爸媽好象對你那個大學同學挺滿意的,誇讚他懂禮貌,知事理,言談舉止都透著好教養好學問,一瞧就是個有深度有內涵的小夥子。"


    "他?有深度有內涵?"知心嗤笑,"我看哪,他恐怕是屬於高深莫測、不可預知的那種人,自戀自私,再有一個特征——容易被忘懷!"


    "你就刻薄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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