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許爸爸許媽媽一大早就到菜市場買甲魚,為知意煲湯。知心整個上午都沒有采訪,就到病房裏陪伴知意,聽著於斌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地在知意耳邊回憶著他們念書時的陳年舊事,傾訴著他的愛慕之情。


    "……你記不記得高中畢業那一年,學校組織的旅行?"於斌捧著知意的手,喃喃道,"我們在海邊露營,燃起一堆篝火,唱著歌,有海浪,有薰風,有沉紫色的天空,還有影樹的紅花綠葉……"


    知心動容,她從不知道木呐的於斌有這樣善於抒情的口才。


    妙的是,間中知意居然睜開雙眼,看一看於斌。於斌興奮得忘乎所以,大叫知心過去。結果知意神情漠然地再度閉上眼睛,呼呼大睡。


    "我真沒用,竟然喚不醒她……"於斌沮喪地抱住頭。


    "我相信她聽得到的……"知心虛妄地安慰於斌,其實她自己也傷感得要命。


    綜合診療小組的大夫們進來探視知意,向當值大夫問了問情形,又紛紛離去。靳大夫落後一步,叫過知心,請她提供知意服用安孕寶膠囊的時間和劑量。


    "姐姐是從懷孕第六周開始服用的,"知心使勁回想著,"當時,姐夫遭遇意外過世,姐姐情緒很不穩定,反應也很重,所以每天都吃三粒——好象是四粒,後來似乎還吃過六粒……"


    "一直到終結妊娠嗎?"靳大夫問。


    "是的,整個孕期她一天不拉地服用。"知心肯定。


    "這樣的服用劑量,顯然處在了一個臨界點,"靳大夫說,"雖然是在規定範圍以內,但是已經達到了安全值的最高線。"


    "有什麽不妥嗎?"知心忙問。


    "你們提供的食品,醫院的實驗室已經一一進行了篩檢,都沒有查出問題,"靳大夫直言不諱,"可是對安孕寶的檢驗,我遇到了一點阻力,實驗室一直找借口推脫,不肯接手。後來我才知道,院長的意思是,像費氏藥業這種聲譽上佳的製藥企業,藥品質量是值得信賴的,而且醫院和費氏關係良好,院長認為,沒有經過費氏的認可,擅自對他們的藥品進行查檢,是很不友好的行為。"


    "費氏藥業與各家醫院一向往來密切,"知心不屑道,"每一種藥品的上市流通,費氏和他們所掌控的中間商,給予醫院的回扣空間,都是非常之大的。"


    "是嗎?"靳大夫微微皺眉,道,"不過,我已經把安孕寶的樣品寄回美國,請那邊的同仁們幫忙查證。目前,找到致病的因素,對症下藥,才是挽救你姐姐的有效辦法。"


    "靳大夫,您有所不知,費氏藥業在此地神通廣大,盡管有所懷疑,但從來就沒有人能夠真正查實他們的藥品質量問題。"知心氣憤道。


    "難道已經有人對費氏藥業出品的藥物,產生過懷疑?"靳大夫很感興趣。


    "豈止是懷疑!"知心一股腦兒說出了來自觀眾熱線的所有聽聞,連同爛尾樓中的那群流浪漢,下崗工人家死亡的孩子,以及前藥監局局長猝死的孫子。


    "那家下崗工人死了孩子,本來是主動打了電視台的新聞熱線,我趕了過去,結果碰到費氏藥業的人,那家人當麵拒絕接受我的采訪,"知心並沒有提到費揚,"靳大夫,您說蹊蹺不蹊蹺?"


    "能帶我去看看嗎?"靳大夫突然說。


    知心沒有推拒,她陪著靳大夫,去了那幢爛尾樓,那群流浪漢還在那裏,就著涼水,啃著堅硬的剩饅頭。在遭遇了藥監局的冷麵之後,那些人萬般無奈,已經不似往常那般警惕和設防。


    "既然是電視台的記者和醫院的大夫,就跟他們說說吧,"其中一個人說,"權且當作賭一把,咱們願賭服輸!"他的意見得到了眾人的一致擁護,於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人家從來就沒什麽大病大痛,一點小小的胃炎呢,吃了費氏的息炎痛,腎功能衰竭,沒錢治,眼睜睜看著死掉了……"


    "……一家子六七口人,就靠著他一個勞動力……"


    "……俺們去費氏,被保安打,去藥監局,被門衛攔著……"


    ……


    在紛亂的訴說中,知心聽明白了,這些人,目的不過是幫助死去的親戚一家,討要一筆象樣的賠償金,結果被費氏的保安毆打,到藥監局投訴,連門兒都進不了,遞上去的材料,沒人理睬。走投無路之下,他們當街攔了費智信的車,攔車以後,藥監局的報告倒是迅速出來了,答案是藥品沒問題。


    "……俺們不是傻子,平白無故的,人咋能說死就死了呢?"


    "……聽人說,藥監局跟他們是勾結一氣的,就會欺騙俺們老百姓……"


    "……這一趟,挨打受累,路費也花光了,連家都回不了……"


    死者的親屬聲淚俱下。


    我會盡全力幫你們調查。末了,靳大夫承諾道。他從衣兜裏掏出幾張百元鈔票,遞給一位正嚼了冷饅頭,一口一口喂嬰孩的老婦人,說,大嬸兒,去給孩子買點兒熱乎的吧。那老婦人感動得當即跪下,給靳大夫磕了幾個響頭。


    在下崗工人家,知心和靳大夫吃了閉門羹。知心一經說明來意,對方就粗魯地把他們攆了出去,任憑怎麽敲門,人家都不再開門。


    前藥監局局長倒是熱情地接待了他們,知心順便解釋了上次的采訪,電視台的領導臨時接到通知,對費氏的報道,需報經有關部門的批準。知心把選題報上去,立刻遭到了否定。


    "太不正常了!"老人家憤恨,"我前幾天已經去找過主管新聞媒體的領導,當麵質問了他們!他們沒有權利遮掩事實!"


    他與靳大夫一見如故,詳詳細細地講了孫子死亡的經過,又把孫子的照片拿給他看,說著孫子生前的趣事,說得老淚縱橫。


    "可惜,我剛接到通知,藥檢所的報告,說明鎮靈丹沒有質量問題,"老人家嗚咽,"孩子就這麽冤死了,連凶手都找不到,我這爺爺也太不稱職了……"


    "那支注射液,還有剩餘嗎?"靳大夫問。


    "有的,"老人家說,"一出事,我就把剩下的半支針劑封存了,拿到藥檢所進行檢驗,等藥檢所的檢查一結束,我又給帶了回來。"


    "那太好了,我立刻寄回美國檢驗,"靳大夫說,"老人家,您放心,我會盡我的全力,幫您查明原因。"


    老人家握住靳大夫的手,久久的,不肯鬆開。


    2


    "費總,藥檢所的報告出來了,一切正常。"谘詢部經理向費智信報告。


    "好!"費智信稱讚一聲。


    "那老頭恐怕做夢都沒想到,就算他一步不離地守著人家做檢驗,出來的報告,一樣不受他的監控。"谘詢部經理麵有得色。


    "從明天起,小揚就到谘詢部工作,"費智信交代,"你抽空教教他。"


    "沒問題。"谘詢部經理大言不慚地應允。


    費揚站在一旁,緘口不言。


    "另外,我得到線報,"谘詢部經理瞄了一眼費揚,告訴費智信,"有一位電視台的女記者,跟一個從美國來的大夫,去找過那幾個死亡患者的家屬。"


    "哦?"


    "這是他們的資料。"谘詢部經理一如既往地扮演著情報人員的角色。


    "省電視台新聞部,許知心……"費智信念了出來。


    費揚一怔。


    "美籍專家……靳忠烈!"費智信啪地扔了那疊資料,"他媽的,這渾蛋想幹嘛?!"


    "聽說這位姓靳的大夫,還從那老頭手中拿走了剩下的半支鎮靈丹。"谘詢部經理說。


    "姓靳的,你他媽的想威脅我?"費智信冷笑了,"當心老子玩兒死你!"


    "費經理,對不起了。"谘詢部經理朝著費揚,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費揚不明所以。


    "那位姓許的女記者,以前到費氏采訪過,她的同伴,還被保安打折了胳膊,"沒想到谘詢部經理對費智信說了出來,"這會兒,她跟費經理好象走得很近……"谘詢部經理看了看費揚,口下留情,沒有說下去。


    這個該死的探子!費揚想揍他。


    "走得近?很好啊!"費智信沒有聽懂,"我記得那個女記者,很聰明的一個人嘛。小揚,你叫她大大方方開個價,給她點錢,叫她從此以後不要再插手費氏的事情。"


    "她是我的女朋友。"費揚不得不說。


    "女朋友?"費智信張大眼睛,不置信,"你說,她是你女朋友?"


    "費總,我先出去了。"谘詢部經理識相地避開。


    "小子,不要輕易用女朋友這三個字,女朋友是要變成未婚妻,再變成妻子的,"費智信走過來,拍拍費揚的肩膀,"兒子,你的意思是,這個許知心,她是你的女人?"


    "爹,我是認真的。"費揚說。


    "既然是你的女人,你就該管教管教,叫她不要亂做報道,亂惹是非,"費揚的話,費智信充耳不聞,他恐嚇地豎起一根手指,"否則,即便是你的女人,我對她也不會客氣的!"


    "爹,我對她是認真的。"費揚再次重申。


    "別犯傻了,"費智信不怒反笑,"人家那是看中了你的錢,這年頭,稍微有點姿色的姑娘,誰不是拿條魚杆兒,到處釣金龜婿?你倒好,別人一伸杆子,你就乖乖兒地上了鉤!"


    費揚隱忍著。


    "那姑娘長得不賴,玩玩是可以的,要是喜歡,爹幫你買幢房子給她,養起來!"費智信慷慨道,"不過呢,咱們這樣的人家,結婚,還是要講求門當戶對的。"


    "我很愛她,"費揚說,"我會娶她。"


    "愛?"費智信笑,"小子,記得一條金科玉律,隻是想滿足肉欲時,不要假裝愛對方,否則會很麻煩的,尤其到了想脫手時。"


    "我愛她,尊重她。"費揚強調。


    "她家是做什麽的?"費揚的堅持,總算引起了費智信的重視,他皺眉問道。


    "爹,我和她的感情,跟金錢沒有絲毫的粘連。"費揚反感。


    "說得好!"費智信冷著臉,喝一聲倒彩,譏諷道,"想不到我費智信也能生出個情種!怎麽著,你是不是覺得做羅密歐、做梁山伯比當費大少爺更好?是不是特浪漫、特刺激?嘿,我怎麽就沒看出你還有這種資質?"


    "爹,她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孩子,她絕對不是衝著錢來的,"費揚忍耐地說,"她爸爸原先挺疼我的,知道咱家的背景,反對得不得了……"


    "不願意高攀,是不是?"費智信不為所動,"那多簡單,把他家姑娘給看住唄!"


    "爹,我會用事實向她爸爸證明,我不是一個紈絝子弟。"費揚堅定地說。


    "小揚,她家那是演戲!"費智信歎口氣,"在這世間,有誰是不貪財不愛錢的啊?她爸爸裝什麽清高呢?我告訴你,他們肯定巴不得你立馬就娶了他家姑娘,一家子窮親戚都能跟著沾光,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所以呢,父女倆煞費心機地哄著你,串通了演一出苦肉計,專蒙你這等傻小子——這就叫做,欲擒故縱!"


    "她爸爸不僅對咱家的錢沒好感,對咱們的名聲也心寸芥蒂。"費揚見沒辦法在價值觀上與費智信達成一致,索性借機試探一下北塘製藥廠的事。


    "名聲?什麽名聲?"費智信果然追問。


    "外麵有人說——"費揚遲疑,他不想拿出千伶拍攝的相片,他怕連累到她,給她帶來無盡的困擾。


    "說什麽?"費智信緊盯著他。


    "說、說、說是咱家受利益驅使,"費揚字斟句酌,"在搞什麽人體實驗!"


    費智信神色陡變,毫不猶豫地揚手甩了費揚一耳光。費揚沒提防費智信會動粗,而且下手這麽狠,這麽重,他被打得眼前星光紛亂。


    "混帳!"費智信咬牙切齒地罵道。


    "爹,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費揚豁出去了,捂著臉,一問到底。


    "王八蛋!"費智信怒不可遏,順手抓起桌上的一疊報紙,朝他劈頭蓋臉地打過來,"虧你問得出口!你把你爹當成什麽人了?!"


    3


    費揚領著知心去了郊外的費氏動物實驗基地,那群藏獒從四麵八方飛撲過來,與費揚親熱。那些無比凶猛的大狗,舔著費揚的手,在他麵前撒著歡,變得像是全世界最溫馴最輕柔的小寵物。知心站得遠遠的,注視著被狗群親昵簇擁的費揚,心裏牽動不已。


    費揚向馴狗師做了個手勢,馴狗師會意,吹了幾聲呼哨,狗們戀戀不舍地圍著費揚轉了幾個圈,朝馴狗師飛奔而去。


    繁茂的草地上,養馬人正趕著幾匹壯碩的馬悠閑而過。費揚叫了一聲,對養馬人招手示意,養馬人於是牽過來一頭紅棕色的母馬。


    "它還好吧?"費揚撫摩著馬頭上的鬃毛,顯然與這匹馬相熟。


    "前些天鬧肚子,請獸醫診斷過,已經沒事了。"養馬人說。


    "知心,來。"費揚扶助知心上馬,他則坐在知心身後,操縱韁繩。


    費揚一揮鞭,母馬順著草地慢慢向前走去。知心初次騎馬,又是驚喜,又是膽怯。費揚手把手地教她掌控韁繩的要領,在她耳邊輕聲道:


    "別怕,有我在呢。"


    知心終於受不住誘惑,從費揚手中接過韁繩,試著駕馭那匹陌生的馬。馬很聽話,規規矩矩地揚蹄前進,並沒有因為她是新手,而朝她發脾氣、耍大牌。費揚不住讚美她:


    "知道嗎,這可是全馬場最烈的一匹馬,居然輕而易舉就向你臣服了,你真是個天才……"


    "別再誇我了,我會驕傲的。"知心回過頭來,打斷他,卻是忍不住笑。


    費揚深深凝視她動人心魄的笑容,突然俯下頭,親吻她。知心的嘴唇是如此的菲薄輕軟,有一種清涼微淡的香氣,如同一片戰栗著的花瓣,很美很性感。


    馬帶著他們,穿過潺潺溪澗,越過野草橫生的緩坡,然後是大片的柑橘林。柑橘林中,果實累累,枝葉間懸垂著一隻隻熟透的橘子,觸手可得。知心孩子氣發作,從馬背上探手摘下橘子,兜在衣中,剝開來,一行吃,一行喂給費揚。


    "真甜哪!"她嘖嘖讚歎。


    "我想不明白,這麽大的基地,這麽多的動物,我爹有什麽必要非用活人來做實驗……"費揚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道。


    "我從側麵請教過靳大夫,他說,臨床上有一批誌願者,在新藥正式投入使用以前,會參與前期的試用階段,不過基於人道主義原則,在這個階段,誌願者可能出現的、哪怕是微乎其微的身體傷害,都會被每一家製藥企業或是醫院,充分考慮到,他們會竭力規避可以預見的一切風險,"知心頭頭是道地說,"同時,這些誌願者全部都是自願報名,並且會在實驗過程中獲得一定的報酬。換言之,沒有哪個國家、哪家藥廠會在藥品研發過程中,殘忍地公開使用活人做實驗,除了抗日戰爭時期的日本鬼子!"說完,知心聳聳肩膀,吃掉了最後一瓣橘子,而後像個小孩子一樣,逐個舔舔沾染果汁的手指頭。


    費揚不作聲。知心講到的內容,其實是製藥行業的常識,他再清楚不過。


    "靳大夫是個俠肝義膽之人,"知心說著,"醫院阻擾他檢測姐姐服用過的安孕寶,他就寄回美國,請那邊的同事幫忙化驗。我順便告訴了他費氏可能存在的一些藥品質量問題,他聽了,義不容辭地著手展開調查,幫助那些伸冤無門的人……"


    費揚擁了擁她,感激她的直言相告。她沒有向他隱瞞她所做的一切不利於費氏的事情,說明她信賴他,說明她相信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


    "如果每位大夫,都像靳大夫這麽正直,這麽熱心腸,"知心感歎,"我想,國民的藥品安全,就不會再是一個棘手的問題了。"


    "那位靳大夫,"費揚猶疑道,"似乎與我爹有些過節。"


    "是嗎?"知心驚訝。


    費揚把費智信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告訴了知心。他說,在北塘製藥廠時期,靳大夫曾經偷竊了費智信的研究成果,一去無蹤。


    "難道靳大夫是為了跟你爹之間的恩怨,才會熱衷於調查這些事?"知心揣測。


    "我不確定。"費揚很公允。


    "不,依我的直覺,"知心認真想了一想,斷然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靳大夫絕對不是那樣的齷齪小人!"


    4


    千伶的生活逐漸變得千篇一律。ken每日早起,為她準備黃澄澄的煎蛋與香噴噴的牛奶,早餐後用摩托車載她到公司。下班她搭公交車,提前一站下車,到附近的菜市場,與精明的小販鬥智鬥勇,為一塊或是五毛錢而斤斤計較,然後在狹小悶熱的廚房中,煮一頓豐富的晚飯,等著遲歸的ken,一起吃飯聊天。晚上的閑暇時光,他們有時看碟片,有時做愛。


    再有,千伶慢慢戒掉了煙,戒掉了安眠藥。躺在ken的懷抱裏,她很安心,不需要藥物的輔助,也可以沉沉入睡了。


    到了周末,他們會一起去建築工地,仰望那幢尚在毛坯狀態的電梯公寓,按圖索驥地暢想著他們的新居,在哪個房間安放日式榻榻米,哪麵牆壁打穿了,以透明的玻璃來隔斷,等等。


    就是這樣。


    而在公司裏,千伶盡力保持最為清淡的妝容。唇膏用豆沙色,眉筆是棕色,再也不敢似從前那樣任性地把眼皮搽成一半金一半紫。她看過太多的女性雜誌,那些作者都向職業婦女諄諄善誘,叫她們努力工作,以智力及能力取勝,千萬不要在男上司麵前突出容顏的優勢,抑或以女人的本錢交換薪酬。


    尤其千伶的公司又有那樣一個色迷迷的洋人,一雙眼睛時時都處在發情狀態,水波蕩漾,澄藍的底色透出情欲的紅,不知多可怕。


    於是千伶倍加小心謹慎,在小處格外留意,惟恐出錯。底裙,永遠不會露出來。內衣,以肉色為主。襪子從來不勾絲。清潔、整齊、理性,不拋媚眼,不發嗲,辦公的態度與男人一模一樣。


    "丁,不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老姑婆。"洋人連連搖頭,露骨地提醒她。


    難道應當穿一襲低胸晚禮服、嘴巴裏斜斜叼枝玫瑰,踩著倫巴的節奏往他身邊靠嗎?千伶在心頭冷笑。


    "我不是老姑婆,"她禮貌地回應,"我有未婚夫。"


    "未婚夫?"洋人挑逗道,"美女的未婚夫,頭上天生就有一頂綠帽子。"


    千伶不予回應,依舊我行我素,在洋人跟前,孤清而淡然,嚴防出現春光外泄的紕漏,隻差沒穿上鎧甲、戴一副防毒麵具。


    千伶不是不知道美色的裨益,在男人的疆域,色誘幾乎是一件所向披靡的武器。公司裏的年輕女郎,大都不遵照淑女的條款,怎麽出位就怎麽穿,有本事無端端弄雙黑色絹花絲襪去配粉紅高跟鞋,可是男同事看到她們,全部眼前一亮。


    事實上那些女孩子不見得漂亮,蒼白的麵孔,略黃的頭發,但不知怎地,把眼睛描一描、撲上粉,襯著玫瑰紅的唇,頭發染一染,也就是亮晶晶的豔女了。


    千伶每天一抬頭便能看到她們花花綠綠的衣裳,全是廉價貨,寶藍的豔黃的,釘著亮片,鑲著羽毛,披披搭搭,但別說,穿在她們身上,襯看她們圓潤的手臂及背脊,並不難看,反而有一兩分原始的誘惑。


    是年輕?還是有信心?千伶不知道。


    臨近下班,她們一個個把顏料厚厚塗上麵孔,一層一層的,千伶親眼看著她們變戲法似的把五官變出來,紅是紅,白是白,一罐礦泉水,對牢麵孔一嘖,水霧使粉沉澱,被皮膚吸收,滑得如剝殼雞蛋,嫋嫋娜娜地去約會泡吧蹦迪k歌。


    "一群小母雞!"洋人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千伶身邊,在她耳旁詼諧地輕輕說道,他口腔裏腥臊的氣味直衝到千伶鼻腔裏,熏得千伶反胃。


    千伶忙避開他。


    "事實證明,一個拈花惹草的男人,從骨子裏瞧不起輕浮的女人。"洋人一走,坐在千伶對麵的中年女同事便小聲說道。


    千伶笑笑。


    這些女孩子活得通透圓滑,玩弄男人於股掌之間。上下班由不同的男人接送,吃飯由男人買單,購物由男人買單,如魚得水,八麵玲瓏,卻是不輕易將自己交托予誰。洋人時不時擠到她們中間去,調笑幾句,揩揩油,然而自她們身上,壓根兒討不到真槍實彈的便宜。千伶瞧著她們遊刃有餘地對付那色鬼,隻覺得自己像是活在上一個世紀,靦腆而呆板。


    饒是如此,洋人的眼光卻從未離開千伶。他對千伶的工作萬般挑剔、萬般為難,千伶起草的文件,被他圈點得千瘡百孔,一改就是十數次。


    "文思三千,不如胸脯四兩。"女同事朝千伶擠擠眼,開腔道。


    千伶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透過玻璃門,一名妙齡女正交一份報告給洋人,該女穿著露背的t恤與尖尖的高跟鞋,沉甸甸的胸乳直往洋人眼前湊。洋人對著報告,也不知看還是沒看,接連點頭,雞啄米似的。千伶簡直大開眼界。


    "這種3p男人,就吃這一套!"女同事笑著評說。


    "3p?"千伶不懂。


    "pig,poor,poud,"女同事一口氣說道,"豬,差勁,傲慢。"


    千伶笑起來。


    "你知道有些女明星為什麽一輩子紅不起來?"女同事詭秘道。


    "為什麽?"千伶傻傻問。


    "是因為她們沒有張開腿……"女同事尖嘎地笑起來。


    5


    睡到半夜,費揚被一些刺耳的聲響吵醒。他披衣下床,查看究竟。走道裏燈光大亮,費奶奶的房間敞開著,費太的房間也敞開著。費揚探頭進去叫了一聲,奶奶。沒人。再看看費太的屋子,也是空無一人。


    費揚心內驚疑,快步奔下樓,大廳裏一派燈火通明,卻亦是無人。他穿過草坪,見管家和幾名仆傭垂手侍立在費宅的大門口。他趕過去,剛看到一部疾馳而去的計程車。


    "發生什麽事了?"費揚問。


    "老太太接到一個電話,慌慌張張地和太太一塊兒坐車出去了。"管家答。


    "怎麽沒叫家裏的司機?"


    "我也不知道,"管家如實說,"老太太堅持要坐的士,隻好打電話到的士公司去叫,老太太嫌太慢,後來又讓司機開車到街角,叫了一部計程車過來。"


    聽了管家的話,費揚心中大體有了數,他猜費奶奶和費太是去了北塘製藥廠。在那個看守嚴密、甚至不惜栽種有毒林木的宅院裏,必定出現了什麽狀況。


    那幾日費智信去了香港簽合同,家中並無他人。費揚上樓換衣服,從車庫開出自己的車子,一路駛向北塘製藥廠。剛到北塘鎮,就見那輛計程車已經空車返回。他的揣測沒有錯,費奶奶和費太果然去了那裏。


    費揚照舊把車子泊在稍遠的地方,步行過去。還未走近,他就感覺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件。因為一向緊閉的大鐵門無遮無攔地洞開著,門內停放了兩部車子,有一部是救護車,還有一部是運送靈柩的汽車。


    院中無人,費揚順順利利地朝二樓走去,正對樓道,是一間陳放著醫療器械的房間,大約就是千伶講述過的那間診療室。此刻房中擠滿了身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費揚一眼就看見費奶奶和費太,守著那張金屬質地的搶救床,雙雙慟哭不已。


    "救救他啊……"費奶奶拽住一位大夫的衣袖,不肯鬆開。


    "媽,"費太扶住費奶奶,哭泣著說,"人已經走了,沒用了……"


    "老人家,節哀吧,"大夫也勸慰費奶奶,"這是多髒器衰竭,沒辦法的。"


    "怎麽會這樣呢?!"費奶奶哀嚎不已。


    "媽,他已經多活了二十幾年,值得了……"費太說著,泣不成聲,索性與費奶奶抱頭痛哭。


    "奶奶!媽!"費揚再也忍不住,喚了兩聲,走到她們身邊。


    "小揚,你——"費奶奶和費太轉頭看見他,同時瞪大淚眼。


    費揚來不及解釋,撥開人群,湊近一看,搶救床上的,正是千伶所拍攝相片中的一個異形人,麵色如蠟,呼吸全無,平躺在那裏,非常猙獰,卻又非常的不真實,像是由橡皮捏製而成。


    "他死了嗎?"費揚不禁回頭問。


    沒人回答他。


    "還有一個呢?也死了嗎?"費揚止不住追問下去。


    "呸呸呸!"費太突然反應過激,連連啐他,"不許胡說!你姐姐會長命百歲的。"


    "我姐姐?"費揚詫異萬分。


    "小揚,你既然找來了這裏,也算是天意了,"費奶奶拭淚道,"來,跟你哥哥告個別吧,他生前從來沒有見到過你這個弟弟,死後,你好歹也叫他一聲哥哥……"費奶奶雙淚長流。


    費揚傻了眼。那橡皮人是他的哥哥?開什麽玩笑!


    "老人家,到隔壁休息一下吧。"一位護士為費奶奶測量了心跳和血壓,覺得不妙,趕快將她攙扶了出去。另一位護士端了杯開水,喂給費太一粒鎮定劑。


    "你是怎麽來的?"費太問費揚。


    "我被你們驚醒了,不知半夜三更出了什麽事,所以就開車跟在計程車後麵,結果到了這裏。"費揚怕刺激到費太,省略了中間的所有環節,假裝之前從未察覺。


    "你奶奶說得對,到了這兒,是你們兄弟一場的緣分,"費太哽咽道,"去吧,認認你的兄長,叫他一聲哥哥,送他一程……"


    連費太都這麽說!橡皮人真是他的手足同胞?費揚把頭搖得幾乎掉下來。那一刻,他簡直以為費奶奶和費太集體瘋掉了。


    "夫人,已經給費總打通了電話,"一個陌生男人進來報告,"費總說,他暫時趕不回來,請夫人全權料理——另外,費總的意思是,要安排最好的殯葬儀式,不必吝惜錢。"


    "知道了。"費太說。


    "媽,難道他真的是——"費揚頓住,他沒辦法對著怪異的橡皮人說出哥哥兩個字。


    費太含著淚,點點頭。


    此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長長的悲嘯,似人聲,又如狼啼,一聲連著一聲,聲聲相接,單調,呆板,全無平仄,全無起伏,卻像是一根粗重的鐵鏈,重重地、狠狠地,在空氣中揚鞭劃動著,將寂靜的夜空攪拌得支離破碎。


    費揚聽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想起花圈店那個肥婦和知心二姨說過的話,這聲音的確慘烈,像鬼怪,也像截肢斷手後的悲鳴。難道有關鬧鬼或是人體實驗的傳言,就是因此而生?他狐疑地別過頭,看向費太。


    "那是你的姐姐,我可憐的孩子,她一到夜裏,就疼得滿地打滾啊……"費太淚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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