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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印尼咖啡本身略帶糖漿味,酸度極其好。我在裏麵加入新鮮牛奶與清涼的薄荷,做成一種新款,沒想到這種口味在水粉畫華爾茲立即走紅。我又嚐試了另外的創意,在昂貴的康那咖啡裏兌一點紅酒,並且取了一個搔首弄姿的名字,叫做紅唇。一經推出,男客們的點擊率直線颮升。在內地開咖啡館是這樣的,不會耍噱頭的話,你就去死吧。


    做咖啡和做記者都不是太困難,但做人家的老婆確實是一個很糟糕的兼職。我不大去芙蓉,除非是想洗木桶澡的時候。林梧榆自然也不必再像開初那樣隨時請假、調用公車,如火箭一般衝向他的獵物。現在他同樣不急於見我,除非是饑渴的時候。嗬不,他仍然不是粗魯的男人,在床第之間他始終是溫柔和靜默的,像一隻巨大、無聲的器官。


    我照舊住在我的小公寓裏,做自得其樂的土資,做一杯卡布其諾咖啡,買一些成都特色的串串香來吃。我不大講究規矩什麽的,沒有必要。自然我也閱讀,近來我買了全套的卡夫卡。那本殘缺的《城堡》讀來著實有些費神,我平均每晚讀三頁,結果無一例外,我總是東搖西晃地打起瞌睡來。


    k為了請求政府批準他在城堡外的村莊安家落戶,冒充土地測量員,在村子裏的客棧住下。但這個倒黴的家夥根本無法順利進入城堡。城堡周圍密布著無數道路,然而就像迷宮一樣,它們在接近城堡時迅速地轉一個彎,朝向另外的地方。


    基本就是那樣,情節很簡單,我打著嗬欠,看著k張皇地尋求接近城堡的機會——勾引某位官員的情婦,給學校當雜工等等,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我們似乎可以發現這樣一個荒誕離奇的悖論,k越努力,離他的目標越遠,而這不幸究竟來自何處,他竟無從知曉。


    k和大部分人相似,有著狡猾的、同時又是悲觀而且憂鬱的靈魂,他讓我感覺到宿命之不可抗拒。我讀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日,書就放在我的床頭。有一天,林梧榆急迫地壓到我的身上來,我的手一抖,震落了那本書,它搖搖欲墜地撐持了一會,然後,就在林梧榆釋放自己的那一刹那,它掉了下來,準確地擊中了林梧榆的腦袋。


    我憋不住自己,笑出聲來。我知道,做愛的時候發出笑聲是極其不禮貌的,既不道德,也不專業,等同於笑場什麽的。但我失去控製,笑得全身痙攣。林梧榆先是受到驚嚇,繼而惱怒,翻出打火機,一言不發地拎起那本書,點燃它,並且將黑色碎屑拋入抽水馬桶,嘩啦啦全數衝走。


    事後林梧榆有整整一個月沒辦法完整地做愛,在最後的片刻,他總是渾身緊張,而後就不得不鳴金收鼓。這倒算不得荒謬,真正的奇觀景象是,我到書店重新購置了十來本《城堡》,當著林梧榆的麵一一燒掉,衝毀,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水流中旋轉的城堡的屍骸,突然間,他使勁抱住我。我們在狹小的洗手間裏做了一次。他什麽都行了。嗬嗬。


    頭兒親自為一間大型百貨公司的老總做了一次訪談,得了一疊購物券,送了幾張給我。我領了林梧榆一道去轉悠,替他買了幾百塊錢的內衣。你無法想象,林梧榆的貼身行頭不僅采用最爛漫的花棉布,而且是他老媽幫他縫製的,無比幼稚。因此當我脫掉他的外套時,總有點犯罪感,好象在猥褻男童。我促狹地問過他:


    "喂,你媽媽怎麽給你量尺寸?"他笑著打我的頭。


    我們坐電梯到女裝部,我看中一根今季流行的白色帶穗子的腰帶,配搭我的低腰牛仔褲是不錯的。但林梧榆極力反對,他說那像農村裏披麻帶孝用的帶子。售貨小姐掩著嘴笑。我啼笑皆非,兀自買下來。跟著又選了件式樣簡單的白色絲質襯衫,因牌子的緣故,非常昂貴。看得林梧榆很是肉痛。


    "一件襯衫一千多,你知不知道,一台電視才那個價。""但我不可能穿著電視出門。"我不屑地斜睨他一眼。這種男人,我呸。


    在淑女屋,我試一條藍色泡泡袖的公主裙,美是很美,但小女孩子味十足,不適合我的年紀。一位20餘歲的女孩試了同樣的一款,站在穿衣鏡前,牽起裙角,輕輕轉身,她的男伴微笑起來,掏出信用卡。換了隔壁的寶姿,再次遇見他們,女孩子選了一條純白連身裙,長僅及膝,露出一雙光潤的小腿。她的男伴微微頷首,根本不問價格,直接刷卡。


    我不由得留意他們。那男人怕已年過半百,但氣質非常洋派,衣飾名貴,講純正的粵語,相貌看上去很舒服。女孩子精致漂亮,洋娃娃似的,一雙眼睛冰雪聰明。他們並不在公眾場合親熱,然而有什麽地方卻是不對的,女孩子絕對不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女,她沒有那種泰然自若、甚至略含厭倦的神情,她很亢奮,眼神不斷逡巡那些華服,帶著輕微的貪婪,像一頭餓極了的、卻又竭力掩飾自己欲望的幼獸。顯然的,她是一名錦衣夜行的小蜜。不同的是,盡管她很年輕,但她不是洛麗塔,她知道自己要什麽。


    我們沿途兜轉過去,不住地碰見他們,女孩子每試一件衣服,男人都慷慨地買下來,手臂挽著大堆紙袋,全是名牌,從紀梵希到ck,令人側目。我和林梧榆漫無目的地閑逛,我買了一罐金色防曬霜,林梧榆不得不死撐麵子,送我一隻佐丹奴的手袋。嗬,忘了告訴你,我並沒有接掌林梧榆的財政,我們aa製。


    路過停車場,我們再次看見那對情人,男人果真闊氣,駕駛一部benz開蓬跑車,徐徐駛離,他用一隻手氣閑神定地掌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搭在女孩子肩膀上。老天,在擁擠的市區裏開一部昂貴的跑車,那是重量級的奢侈了。林梧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們,半晌才狠狠吐出一個字眼:


    "雞!""別那麽正點,"我著實被他義憤填膺的模樣逗笑了,拍拍他的臉,我說:"這價錢已經很厚道,想想看,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資格搭奔馳,哪怕是順風車。"聞言林梧榆瞪大眼睛,故意誇張地湊近我,像個近視眼似的,在我臉上仔細看來看去。


    "老婆,"他擁住我的肩膀,"你的道德感到哪裏去了?""別叫我老婆。"我掙脫他。這是一個烏鴉般的詞語,它預示著某種形態的家庭生活,其核心人物將是一位穿著大花褲叉、滿肚肥肉的男人和一位燙了雞窩頭、手指盡是油膩的女人,他們分別叫做老公和老婆。多麽恐怖,太平盛世的地獄也就不過如此了。


    林梧榆是不懂得的,我要的男人絕非他那樣的類型。真正的男人應該能夠跑一次馬拉鬆、造一所房子、寫一本書、欣賞優秀的音樂和在太空中飛行。林梧榆做不到,他姿質缺乏。


    我趕去采訪了一宗車禍,寫一則600字的小稿子,甩給老編,算是脫手,午後3點回公寓睡覺,睡得昏天黑日,連夢都沒做。每逢深春我都有短暫的怠工現象,很正常,有人生春癬,有人發春騷,我不過是犯犯春困罷了,小兒科,沒什麽大礙。


    臨近傍晚我被林梧榆叫醒,他專程來接我去吃飯。我睡眼惺忪,一腳深一腳淺地跟著他,他招手叫的士,車子開到我不太熟悉的一家餐廳,地點比較偏僻,在三環路外,麵積很大,室內鋪著青石板的甬道,做了假山池魚,一些清潤的植株散布其間,走近看,原來那是茶樹。


    幾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已經等在那兒。林梧榆逐一給我介紹,全是芙蓉國稅局的頭頭腦腦,他們朗聲笑著,與我握手寒暄。告訴你,官場裏的政客們個個有表演天分,將就湊湊,就是一個草台班子。引座小姐過來領我們入席,這裏的女服務生穿著硬邦邦的旗袍,身體像薄薄的紙片,妝化得很濃,臉色白如日光燈管,可以去演吸血鬼。


    林梧榆與國稅局的一個胖子關係很鐵的樣子,相互執手,撫拍著肩膊,臉貼得很近,邊走邊旁若無人地竊竊私語。坐定下來我才知道那胖子是正職,今晚的老大。他當仁不讓地坐上首,林梧榆在他旁邊,推心置腹地低聲交談,親密得有恃無恐。


    瞌睡蟲們圍著我嚶嚶嗡嗡地哼唧,我完全集中不了精神。我身邊是一個戴眼鏡的大嘴女人,殷勤地跟我說話,誇獎我的衣服很美麗,誇獎林梧榆很出色。我敷衍地朝她微笑。這女人的嘴巴讓我想起鱷魚。


    幸而菜很快就上來,這裏的特色是以茶入菜,嫩嫩的茶尖拌上銀耳是一道,大張的茶葉切成細絲滾油一炸,是另外一道,當然還有泡椒香茶魷魚、銀芽炒臘肉一類的。有一款茶葉雞丁,烹飪手法很特別,湯汁裏有幼茶、番茄肉、蔥白、鮮筍片,味道非常清醇,我忍不住多吃一點。


    他們喝起酒來,你知道的,他們這種人,都是推杯換盞的應酬高手,一杯酒,搭上一籮筐虛情假意的廢話。先是逐一向我和林梧榆敬酒,然後起身集體敬,跟著又是單獨與林梧榆幹杯,隔一會,胖子帶頭跟我碰杯,轉風車似的,一刻不得安靜,比花樣滑冰還叫人眼花繚亂。我最煩就是這些。


    "蘇畫,你敬敬老板。"林梧榆提醒我。他稱胖子是老板。你知道,領導也叫老板,他們喜歡這稱謂,市場化、市民化,淡化某些東西。


    我喝新茶,但我必須做得周到些,我叫服務生取一隻小酒杯,斟了白酒,握著酒瓶,走到胖子身邊,把他的杯子也斟滿。我用白酒敬他,這是禮節。


    "局座,我經常聽林梧榆提起您,他對您的能力和人品極為欽佩,今天有幸當麵聆聽您的教誨,我深感榮幸,"我假惺惺地說,"這杯酒,是表達我對您的敬意,感謝您對林梧榆的關心與栽培。"我幹了那杯酒,酒味醇濃,但我很淑女地假意皺皺眉頭。


    "小林,你好福氣,娶了這麽賢惠的夫人,"胖子嗬嗬笑,壓低嗓門對林梧榆說,"什麽時候到基層來鍛煉鍛煉,到我那裏做個副職。"聞言林梧榆舉起杯子,慎重地說:


    "老板,小林隨時聽候您的差遣。""別說客氣話,小林,你這幾年給我們國稅做了不少事,"胖子拍拍林梧榆,"什麽時候市長肯放你了,我立馬要你過來。"我在酒杯裏續一點酒,一一敬在座的賓客。經過林梧榆身邊,他悄悄捏了捏我的手,麵呈感激。沒辦法,看來他是習慣了與這幫人混。混來混去的,若是運道好,必然有機會自淤泥中緩緩攀升。那也是一種理想。人各有誌啊。


    一餐飯吃了四五個鍾頭,我瞌睡得東倒西歪。胖子和他的屬下分乘兩部雪鐵龍回芙蓉,林梧榆決定留宿我處。我們沿著樹影婆娑的人行道步行,那條路有一家著名的的廳,門麵是石頭做的大衛跟維納斯,零零散散地佇立著長頭發的看門男孩,他們穿貼身閃光的漆皮褲子,細瘦的下身像兩條盤結的蛇。午夜的城市裏總是浮遊著曖昧的男人女人,他們是一群夜之動物,活在燈火狂亂的的吧與迷醉模糊的激情中。


    "老婆,有了你,我相信我會平步青雲的。"林梧榆帶著微醉,擁住我,放肆地吻我的脖子。


    "你在說什麽?"我推開他。


    "人家都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長袖善舞的女人。"他的眼裏逐漸浮現出某種欲望,蠍子般黑色強勁的欲望。我突然有點灰心。我發現自己並不了解這個男人。


    "沒意思,沒意思,"我喃喃自語,"沒意思透了。"


    傍晚我無所事事,很單純地、有一種想出門的渴望。我借了頭兒的車匙,駕車去芙蓉,我總是這樣盲目地去芙蓉。公路兩邊是大塊大塊的麥田,在暮春的斜陽裏泛出微暗的光芒。我敞開車窗,讓風肆無忌憚地吹進來。


    林梧榆外出應酬,他的父母在看一部哭哭啼啼的台灣言情片,我淡淡與他們打個招呼。大毛衝出來舔我的鞋,我拍拍它,打算徑直到臥室裏去。林梧榆的母親表情有些不自在,我怔了怔,林梧榆再是個笨人,也不會無休無止地糾纏些莫名其妙的雞婆並且堂而皇之地藏嬌於家中吧。


    我推開門,浴室裏有水聲,有我的熏衣草香精油的芬芳。我循聲而去,一個女人背對著我,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我的木桶裏,撩起水來,緩緩衝洗。她脊背的皮膚長了一些紅色的小針刺,很粗糙。我怔在那裏,我想林梧榆的水準真是每況愈下。他隻是一頭色情的豬。他本來就是。不過是我沒有看清楚罷了。


    我定了定神,準備無聲無息地退出去。自然我不會跳上跳下,大吵一頓,把熱水瓶摔到情敵頭上。我不是那種女人。


    但桶中人突然回過頭來,竟然是林梧榆的妹妹。我徹底呆住,像在樓梯上一腳踏空。我的小姑子很尷尬,她勉強對我笑了笑,匆匆披上一條水藍色的大毛巾。請注意,那條毛巾也是我的,聖羅蘭出品,價值不菲。她用我的原木梳刷了刷頭發,稍有歉意地說:


    "我身上有點過敏,醫生說用蒸汽熏一熏會有好處,我泡了兩次,果然有效果。""但我這裏並不是公共澡堂。"我木著臉回答她。她吃驚地瞪住我,臉色轉為青紫。我一言不發地出去,穿過客廳,離開林梧榆的家。


    我痛惜我的木桶。女人是有三六九樣的,在我,是寧可你搶走我的丈夫,也不願意你隨便占用我的浴室。相信我,這不僅僅是清潔問題。


    我遇到一個好題材,一位健全高大的男人愛上一名高位截癱的女子,他們結了婚,最近生下健康的雙胞胎,在醫學上算是奇跡了。


    我作了5000字的特稿,講述他們的生活。男主人公是木匠,不善言辭,一直在亂糟糟的屋裏走來走去的,洗尿片、衝奶粉、逗弄兩個月大的一對小baby。


    一切都是他癱瘓的妻子講給我聽的。她的口才是一流的,她的父母家裏開著一間租書鋪子,她自己讀了很多古龍、席娟的書,因此她所敘述的故事本身就像是一本九流作家的小說,充滿了幼稚的浪漫與輾轉往複的哀傷,足以賺取大把的眼淚跟救濟。但在采訪的最後,她說了一句很坦白很有禪意的話:


    "我不覺得他是愛我,他也不是同情我——他就想對我好。"哈。


    林梧榆打了幾次電話過來,我沒有接聽。傍晚他出現在我的公寓。那時我剛剛寫完英俊小木匠與殘疾妻子的繾綣愛情,用郵件發回報社。我洗了一點紅蘿卜、小黃瓜、番茄跟甜辣椒,放進榨汁機裏,做了一大杯稠密的蔬果汁,一邊翻一份南方城市的晚報,一邊慢慢喝下去。林梧榆就在此時開門進來。他穿一件醬汁色的毛衣,皺著眉頭,活像個生意不佳的賣油郎。我笑起來。林梧榆的衣著常常是離譜的。


    "跟我回芙蓉,"他簡潔地說,"妹妹今晚請我們吃黃辣丁,我叫了車,司機在樓下等。"他的話簡直不可理喻。我眯起眼,喝完我的養顏飲料。我晃了晃空杯子,故意湊近他的鼻子,仔細打量他,自顧自笑笑。


    "對不起,"我說,"我今天吃素。"說完我到案台邊,當著他的麵準備我的晚餐。我做了一盤水果沙律,一份乳酪,一碟堅果以及少許葵瓜子仁。氣候幹燥,有時我會整餐吃這樣的食物,清毒滋潤。林梧榆冷冷瞧著我。我開了電視,轉到體育頻道,看一場籃球賽,然後若無其事地吃我的東西,有人進了球,我不問青紅皂白地喝彩。


    "蘇畫,沒想到你是這麽狹隘自私。"林梧榆繃著臉開了口,又有個黑人球員輕巧一躍,順利將球推進網籃,我吹了一聲口哨。


    "我一直誤以為你是個柔弱善良的女孩子,我——"林梧榆的眼睛噴出火來,他說不下去。


    "柔弱善良?"我失聲發笑,"林梧榆,你查過沒有,你的腦子是否燒壞?"林梧榆閉了閉眼睛,他轉過身去,對著窗外。我換一個頻道,是房地產節目,主持人介紹一款複式住宅,餐廳緊鄰著落地飄窗,一株室內長青藤沿著牆壁一路攀爬到天花板上,光線清透得很,似在水中。


    "別鬧了,蘇畫,不就是用了一下木桶嗎?"林梧榆回過頭來,隱忍地說,"如果你不願意,告訴她就是了,都是自己家的人。""與你成為一家人是我的恥辱。"我盯著他,放肆地說出來。這男人有本事穿那樣糟的毛衣,老天,更糟的是,我居然委身於他。林梧榆久久地看著我。我並不理會,再換一個頻道,是動畫片,一隻長耳朵的兔子正躡手躡腳地往門外走。


    終於林梧榆越過我,開門出去,門在他身後重重碰上。堅果太幹,我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脫脂牛奶。我看電視到十一點鍾,上床睡覺。不去水粉畫華爾茲的晚上,我通常睡得早。半夜裏下了雨,我起身關窗,在窗前站了一會兒,雨點打在我身上。


    我29歲的生日是與幻、鳥一起度過。幻和鳥剛與導師巡遊回來,瘦了不少,她們買了一條傣族婦女的裹裙給我,那其實是一塊蠟染的布,上麵繡繪了一個蛇似的女人,四肢柔軟,下半身像人魚公主。我們去吃墨西哥風味的烤羊排,老板與我很熟,價格打八折,但仍然不便宜,自然地,是我買單。我的妹妹們沒什麽收入,至少在我看來,她們始終是孩子。


    羊排肉質較嫩,配料很複雜,蒜頭、蒙特利爾調料、蘆筍、墨西哥玉米粉、雞湯、牛奶、胡椒粉、口蘑,吃的時候需要耐性,慢條斯理地切一小塊下來,調好味道,放進口中細細咀嚼,浪費很多時間。我要的是紅酒,以玫瑰蜜釀製而成的品種,盛在長頸大杯裏,極大的、晶瑩剔透的杯子。我知道,幻和鳥對紅酒有些興致。


    "生日快樂,姐姐,"鳥與我碰杯,"不必擔心,出嫁的女人在29歲是最美的。"我微笑,我明白她的意思,29歲的已婚女人是芳香甜醉到極致的水果,再多一刻便會糜爛。我喝了一點紅酒,幻和鳥吃得很香,我喜歡看她們吃東西的樣子。


    "姐,等一會兒,你和林梧榆是不是還有燭光宵夜?"幻問我。她們是這樣,連名帶姓地稱呼他,好象熟到不能再熟的同班同學,好象——同謀。


    "沒有,"我說,"我對這些沒有興趣。"我和林梧榆不通音信有兩個禮拜,春天已漸漸過去,但仍沒人願意首先屈服,也許是因為懶,至少我是,我懶得追究。譬如你買了電熱毯回家,不見得天天時時用著它,不過知道有那麽一件物品、放在某個櫥櫃中罷了。丈夫也是一樣。


    "老姐,"鳥伸個懶腰,歎息一聲,"你這人就是缺乏激情。"我笑了,她懂什麽。


    餐廳裏客人不多,老板請了鋼琴師,在廳堂的中央墊一塊木台,放了白色浮雕的三腳鋼琴,琴師是男人,輕雲淡墨地帶出一些陌生的旋律。我不熟悉那曲子,不知道他在彈什麽,但還是好聽的。鋼琴曆來是一種討巧的樂器。


    "喂,你知不知道,小師弟有親戚在咱們院工作,跟老癟關係鐵得很。"鳥神秘兮兮地對幻說。她們私下叫導師老癟。她們的導師是上海人,我見過,相貌確實寒磣。


    "老癟長袖善舞。"幻說,她順手叉了一塊肉喂給鳥。我啜了一點紅酒。說實話,我對這酒沒什麽好感,葡萄與玫瑰,紅光豔影,太俗太浮華。


    "聽說老癟請小師弟給他女兒補習英語。"鳥詭秘地說。


    "老癟的女兒上高中沒有?""高二了,長得跟她爸爸一模一樣,像隻蝌蚪。""嘿,當心小師第不懷好意。""開玩笑,小師弟有女朋友的,在他老家,是銀行裏的出納。""遠水解不了近火,你看他那雙眼睛,水濕水潤的,那是桃花眼。""他的基礎倒好,本科讀化學,研究生是計算機,八麵玲瓏。""人長得還行,老癟這個點上,他算是男生中的一枝花了。""你不會喜歡上他吧?要不要我幫你追過來?""嗤,這種白臉男人,白得跟石灰似的,人家還以為我找了個牛皮癬呢。""牛皮癬?虧你想得出。"她們擠擠攘攘地亂笑起來。我轉頭看外麵的街道,窗前有一排綠色的梧桐樹。一部腳踏車停在街沿。一個黃頭發女人牽著一隻沙皮狗走過去。


    "物理係那家夥倒不錯,我數過了,他一共送了你36塊巧克力。""嘁,那種雜牌貨。""小姐,那是金帝。""我是說人,他那人就是個雜牌貨。""說不定他就是你命中注定的伴侶,上天早晚會叫你愛上他,躲都躲不掉。""廢話!上天叫你喜歡豬八戒,你會不會喜歡他?""嘿,我想起來了,上周老癟布置的論文,我們可以叫他幫忙查資料,物理係的資料室是全校最好的。""你去找他好了,我可不露麵,要不他叫我以身相許怎麽辦?""老癟說了,這題目有希望被《sci》選中,值得了。""去你的……"服務生送了一盤冰塊到鄰桌,我喚住她,叫她也給我一點。我漫無目的地將冰塊全部沒入酒中,看著它們一點一點融化掉。幻和鳥在一起永遠是親密的,但我卻無法進入她們的快樂。我不懂得她們。所以我是寂寞的。


    我在水粉畫華爾茲值守,頭兒和頭兒的老婆也在。頭兒最近相中一環路附近的一間鋪麵,租金是此地的三倍,但地段上佳,我們商榷搬遷成本,算出一筆細目。頭兒的老婆猶豫不決,她喜歡這地方,尤其她的周末銳舞派對已頗有名聲。後來我們就散漫地聊聊天,頭兒的老婆問起林梧榆,我隨意說他在加班。


    "蘇畫,坦白說,"頭兒的老婆認真看著我,"你倆壓根兒就不是同一類人。"我笑笑,我何嚐不知道。


    "女人天性無非想要三件東西:男人、愛情和安全感,"我回答她,"別的無所謂。""你得到了嗎?"她迫著我。這女人,何時變得這麽長舌。


    "差不多吧。"我毫無誠意地敷衍。朋友說話也是需要尺度的,我有我的原則。頭兒倒識相,適時打個嗬欠,哄著老婆回家睡覺去了。


    我呆到午夜,乘計程車回去,司機播放著靡靡之音,早已死去的鄧麗君還在淒傷地唱:到如今,年複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


    風從車窗吹進來,我伸手抱住自己的肩膀。那是唱給18歲女孩子聽的歌,真相是,年複一年,心漸漸僵硬,纏綿的愛無非是以卵擊石,砰砰砰,砰砰砰,傳來的盡是石頭的悶響。


    我乘電梯上樓,開了房門,我聽見呼吸聲。我擰亮了燈,林梧榆睡在我的床上。他睜開眼睛看著我,沒有說話。我放下手袋,有條不紊地到浴室裏洗泡泡澡,換了睡衣,在臉上塗一點夜霜,然後喝一杯加檸檬片的冷開水。林梧榆一直無聲地盯著我。


    我到床上去,靠一張軟墊,翻看小說選刊。看了一會,困倦起來,我撚熄燈,躺下去。林梧榆在我身旁一動不動。開頭我隻是安靜地躺著,黑暗中有林梧榆剃須水的味道,是淡淡的香柏木氣息。突然之間,我不能克製自己,我轉過身去,抱住他。我想念他的身體。


    (b)


    聞稻森的診室外徐徐開了一大片絢爛的金盞花,護士摘了大大的一捧,幫他插在案頭的青花闊口瓶裏。我的就診時間再度改過,每個星期四,早晨九點。我買了一個有小木偶人跳舞的鬧鍾,頭痛欲裂地早早起床,重重抹一層眼霜,打的去見他。


    "這陣子天氣熱,沒打算出去消消暑?"聞稻森用紙杯親手幫我泡一杯茶。你知道,隻有多買鍾點才享有這樣的待遇,不熟悉的,任憑你口幹舌燥地說下去,沒人關心你口腔的感受。


    "我們這種人,是簽了賣身契給老板的,偷一天的懶,就得挨一天的鞭子。"我亂發牢騷。


    "稿子必須每天有?"聞稻森問。


    "幾乎。"我說。外行的問題不外乎是這些,是不是每天有新聞寫,一條稿子多少稿費。不奇怪,他們以為記者安身立命的本錢就是寫寫寫。天大的誤會。


    "重慶的氣候我不喜歡,"我進入我的話題,每一分秒都是收費的,我不想浪費掉,"夏季熱似火烤,但冬天有很濃的霧,空氣潮濕得要命。""我和維嘉一早走到江岸去,看得見的隻有霧,也不知道江水在哪裏。"我說。聞稻森不動聲色地靜靜聽。


    那一次,雅子跟著一幫音樂係的男生到江岸邊燒烤,結果徹夜未歸。友子和銀子上課去了,我打電話給維嘉,他毫不猶豫地答應陪我去看看雅子。


    我們沿著岸邊向前走,四周白茫茫的,腳下怪石嶙峋。維嘉握著我的手腕,是的,他握著我的手腕,而不是我的手。有一刻,他站定下來,望著我,霧藹氤氳,他的麵孔近在咫尺。


    "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見到你的情形,"他輕聲開口,"世間竟有兩個一模一樣的時刻。"他溫柔地凝視著我。我的心有點亂,我以為他會吻我。但他沒有。他注視著我,很久很久。


    "記著我的忠告,"他說,並且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腕,"將來,你隻能嫁給一位粗枝大葉、粗心大意的男人,隻有那樣的男人才真正地適合你。"


    "他對愛他的女孩子說,你去找個粗線條的男人做丈夫吧,"我在聞稻森麵前失控地笑起來,"多麽殘酷。""他究竟在想什麽?"聞稻森問了一個更加艱澀的問題,難如(5¥+9фx4?-7?)這樣恐怖的公式,關鍵在於,你連它屬於哪一類學科的研究範疇都無法判斷。


    維嘉拽著我的手腕,我們繼續摸索著朝前走,在濃霧中走路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我不斷駐足,深吸一口氣。經過一處長滿芒草的岩壁,我看見音樂係的那幾個男生,抱著吉他,慢慢地撥弄一支曲子,地下全是散落的啤酒瓶。


    我認得他們,是雅子的朋友。雅子有一大堆與眾不同的朋友。她將外語係一個慘綠少女引為知交,那女生借雅子的錢,叫她幫著抄筆記,後來那家夥考試門門不及格,被學校開除,遣返回原籍,臨走雅子還狠狠哭了一場。"雅子呢?"我問他們。他們努努嘴,順著他們的視線,我看到了雅子。這小姑娘睡在岩壁下背風的草叢裏,墊了一塊塑料布,身上蓋著兩張報紙,她的一雙光腳探出來,腳上沾滿了露水,雅子的腳是非常美的,足趾纖長,趾甲瑩澤。


    我和維嘉走過去,在她麵前蹲下來,維嘉把遮住她下巴的報紙挪開一點,雅子稚嫩清秀的麵孔全部露了出來,她依然沉睡不醒。


    "她喝多了。"音樂係的男生從岩壁上跳下來。維嘉伏下身,輕輕喚著雅子的名字,雅子翻一個身,照睡不誤。


    "這樣不行,她會感冒的。"維嘉看了我一眼。


    "我們帶她回去。"維嘉對我說。不待我回答,他彎身抱起雅子,在大霧中緩緩往回走。音樂係的幾個男生麵麵相覷,跟了上來幫忙。


    "他就是電台的維嘉吧?"其中一個男生悄悄問我。


    "是。"我說。


    "雅子跟我們提過,他在追求你。"那男生說。


    我但笑不語。維嘉抱著雅子艱難地邁上石階,間中有強壯的男生跟他換了手,把雅子背在背上。雅子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了看周圍,跟著又搭下腦袋睡過去。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真相,"我告訴聞稻森,"雅子、友子和銀子,她們統統以為維嘉愛上了我。"


    雅子醉了,我們不可能大張旗鼓送她回學校,維嘉打發了音樂係那幾個男生,和我一起把雅子帶回家裏。維嘉把雅子放到床上,蓋好棉被。我衝了一杯很濃的茶,喂給她喝。喝到一半,雅子嘔吐了,吐出一大灘黃綠色的液體,盡是啤酒的味道。


    "對不起,維嘉。"我很歉疚,忙著收拾髒汙的地板。


    "那幫家夥真是混蛋。"維嘉生氣地說。他拿來漱口水和麵紙,細心地幫雅子擦洗。雅子似睡非睡地,直嚷頭痛。


    維嘉轉身出去,很快就買了幹菊花和冰片回來,裹在毛巾裏,覆蓋住雅子的額頭。雅子漸漸安靜下來。維嘉把她的手臂放進棉被中。我們在床邊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她睡得並不沉,不斷地翻來覆去,低聲囈語。


    "把這個給她換上,她會睡得舒服一些。"維嘉遞給我一套藍灰色的棉布睡衣,然後退出房間。我替雅子脫下緊繃繃的毛衣與背心裙,用熱毛巾揩去她身上的汗,幫她穿上維嘉的男式睡衣,那睡衣有暖暖的陽光的氣息與隱約的古龍水香味。我忍不住貼近雅子,把臉埋入睡衣,嗅著維嘉的味道。


    後來我和維嘉在客廳裏看電視,他放了一張錄象帶,由年近60歲的羅伯特o雷德福主演,他的皺紋和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看上去無比性感。維嘉點起一支煙,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他很有些奇異的煙草。


    "學音樂的男生是危險的。"他突然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我楞了楞,隨即反應過來,他在說雅子。


    "搞不好雅子的清白已經被他們玷汙了。"我心不在焉地說。維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讓我不安。


    "雅子的朋友五花八門,"我解釋,"她認識一個賣打口磁帶的小販,那人腦袋後麵梳著十幾根維吾爾族少女的小辮子,前麵蓄了一把大胡子。"我笑起來。維嘉吸了一口煙。


    "她還是個孩子。"隔了半晌,維嘉自言自語。我聳聳肩膀,雅子當然是個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有煙嗎?"我鬱悶地問,聞稻森給了我一支。


    "謝謝。"我說。診室裏不能抽煙,我知道。但隻要我一想起維嘉熟稔地點起他的古巴雪茄,一想起他那個優雅的姿勢,我就控製不住自己,非來一支不可,像毒癮發作。


    "談談雅子吧。"聞稻森看著我。我吸進一口煙子,滋味有點澀,我嗆了一下。聞稻森把紙杯遞到我手中,我喝了點茶水。


    "雅子是浙江人。"我再吸一口,依然被嗆住,這煙不適合我。我在桌角敲了敲煙灰。那是個粗野的動作。也許聞稻森會介意。管他呢。


    "她父親據說是當地一個什麽局裏的頭兒,母親是體操教師,雅子是獨生女,"我眯起眼睛,"養尊處優。""哦?"聞稻森略微吃驚,"她父母舍得送她到這麽遠的地方念書?""她高考分數很低,在本地上不了本科。"煙身在我手中慢慢燃去,我盯著那灰黑的一截碎末。


    "你不知道,她剛來時,連襪子都不會洗,他媽的。"我說了句粗話。聞稻森在我的杯子裏續一點水。


    "她死了以後,她父母趕到學校來,她媽媽當時就急瘋了,脫光衣服在街上跑來跑去。"煙頭燒到我的手指,我把它扔進紙杯,茶水"磁"地響了一聲。


    "後來怎麽樣?"聞稻森扶扶眼鏡,"我是說她母親。""肯定沒什麽大不了,"我煩躁起來,"反正人都已經沒了。""聞醫生,你去過敦煌嗎?"我突如其來地問。


    伍辰幾乎是同時認得我和雅子,但他愛上了我,而不是雅子。開初我們拍拖的時候總喜歡領著雅子,有時看電影,有時散散步。我的手放在伍辰的掌心中,雅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麵,時不時回頭等著我們,她什麽都不在乎,隻掛住玩。


    我們提早一點送雅子回宿舍,宿舍前有很深很茂密的一片林木,我和伍辰會進去呆一會。伍辰熱烈地吻我,隻是吻我,他的身體離我遠一些,他甚至沒有伸手抱住我,他用他的嘴唇有力地侵占我,仿佛那個柔軟的器官就是他全部的欲望。他的舌頭無限延長,不斷伸入我的口腔,直抵我的咽喉,他不是在吻,簡直就是在觸探著什麽。因此我必須緊緊依傍著一棵樹,才不至於被他吻得倒下去。


    我與伍辰,我們像兩條魚一樣貪婪地糾纏在一起。我剛允諾他那陣子,他患得患失,夜裏睡不著,漸漸疑惑起來,天不亮就翻圍牆進入女生宿舍,在窗下叫我的名字,我光腳跑出去,撲向他。但那種感動與癡狂如同轉瞬即逝的焰火,很快地連他自己都平息了下來,他滿不在乎地穿著汗衫拖鞋,拉著我的手去街邊吃田螺肉。我們可以一兩個鍾頭不說話,專注於味蕾的刺激。


    接吻的功夫熟極而流,不再有懸念,以及驚喜,我們就像兩個演員,在劇集中傾力演出,難分難舍,待導演一聲"收工",男女主角立即淡漠地拾起道具,退回真實的生活。


    "再後來,我捧著那朵致命的棉花糖,撞進了維嘉的懷裏。"我看了看牆上的時鍾,我的時間已近尾聲。


    "對於你所愛的男人,你必須作出抉擇,占有他的身體,或是靈魂,你不可能同時擁有兩者。"我看著聞稻森的眼睛,他不會明白我的意思。


    "這就是宿命。"我補充。


    (c)


    一個名叫小君的女人(維嘉的往事)——我遇見的女人沒有自己的名字剛做主持人是在南方的一家電台,開頭並不適應,其間的喧囂又有點與世隔絕的味道,而我盼望的是徹底的、放肆的、煙花似的轟鳴,一哄而散。我開始讀女孩子喜歡的《紅樓夢》,讀了三次,我也看透了不少世事。人和豬有什麽分別,出生是一小塊無助的肉,死去不過是一大塊無助的肉。


    台裏沒有房子,我自己租了一間。房東太太大概三十幾歲,工作不太忙,每天變著花樣煲湯,她的丈夫兒子喝得唏哩嘩啦,都長得肥實,嘴唇紅紅的。而她很瘦,臉色不好,隻有手指頭腫得發亮,手背有些幹裂,一身的舊衣,皮鞋是男式的,整個人就像她家餐桌上繡的那朵模糊的菊。


    她很客氣,時常盛一碗湯請我嚐。他們夫妻看上去挺恩愛,挽著手散步、說笑。半夜偶爾聽見他們吵,她壓抑地罵,流氓。一揮手弄響燈、杯等物,很快地,又靜了。老鼠在牆角磨牙、走動。


    間或她邀我一起吃水果,切得薄薄的蘋果或梨,她的丈夫一把一把地往嘴裏塞,望著我含混不清地說,很貴嗬,我做單身漢就沒舍得買過。第二天她急著跟我道歉,他是那樣口沒遮攔的人。默一陣,又說,我聽你的節目。


    她的床單洗得很勤,她那張大床式樣考究,床單是一色的黃,由淺而深,有不同的花紋。有時我想象她丈夫那堆油膩的肉覆蓋著她馥鬱豐饒的身體,她的手一定無助地掐著黃顏色的床單。


    我下班的時間較早,她就坐在客廳裏織毛衣,一邊聽著一首數年前的歌,停在我心裏的溫柔。整盤帶子都是這首,不知怎麽弄來的。她叫我幫她繞毛線,問我是不是可以借些好聽的磁帶給她。我本來挺多的,就隨手選了幾盒,下午漫長的時光她就坐在那裏聽著,全是蕩氣回腸的曲子。她竟不動聲色,舉止安詳地織完一件又一件的毛衣。她的脊背瘦骨嶙峋,從背後看去像未發育的男孩子。


    看得出來她的丈夫十分疑懼,他不知道應當怎麽做,他跟我說:"女人沒意思,房子家具,沒命地賺錢,都是為了她們。"或者"我不懂節目主持是什麽職業,一天到晚放點音樂瞎說幾句,你年紀也不小了,不要做這麽吊兒郎當的事。"他偷偷地剪碎了磁帶,扔進垃圾桶。臨睡前他在陽台上練身,練得驚濤駭浪,他真是絕望的人物,肥胖、不修邊幅,如何配得上她?


    有一天她到電台來找我,說是買東西路過之類的,但她兩手空空。我們去了pub,要了兩大杯幽綠冰涼的啤酒,她喝得很凶,雙郟似火,像是一幅油畫。啤酒的細沫沸騰和旋轉,她用手去試探,低著頭,不看我。


    年輕的時候我不明白怎樣愛人,現在卻不再有機會。


    她說。


    我很震動,她何以說這些。她抬起頭來,我發現她塗了紫色的唇膏,有淡淡的鬼魅氣,並不適合她。倒是她平日略有倦意、不化妝的臉更自然。


    我有個沉重的包袱,背了好久了。


    她說。


    是什麽?


    我問。她說,是我的感情。很平緩的語氣,像在討論買西紅柿、刷牆壁一類的家居瑣事。


    我不想談下去,點了一支煙,我說抽完這支煙我就走。垂下眼瞼,我才注意到她的衣領開得很低,戴了一串塔形項鏈,她很白,而且她的胸部並不瘦削。我想笑,真的就笑了。她也跟著我笑,我們像兩個瘋子。


    抽完一支煙我就走了,兩天後搬了出去。我清理自己的衣物,我的每一本都被剪破,我知道一定是她丈夫做的,我很憤怒。她看著我收拾,她說:"別理他!"我不作聲,突然她從背後抱緊了我,把我拽到那張鋪著黃色床單的大床前,床單上有數不清的玫瑰,一叢一叢的。她躺了下去,脫了她的衣服,她的身體果然很美。


    極度亢奮中,我不想讓自己叫出聲,我抓起床頭的燭台,那是青銅質地的,冷雋、細致、華美,劃過她的額角,立即滲出血來。


    之後我叫了的士,徹底搬走了我的行李。她還睡在床上,一絲不掛,麵向牆壁。我喊她,我說,小君,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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