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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有一張匯款單,麵額是一百元,不用看我也知道寄出的地址。每個月依約而來的一百塊錢,像一場毫無懸念的邀約,所有情節都在事先被確定。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地將那張單子對著光線,在落款那一項,有很小的一個字,殷。怯怯不自信的一個字。殷。


    午後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那些字跡漸漸變得模糊,我似乎看見一雙試探著、試探著,悄悄靠近的男人的鞋,最老式的縛帶皮鞋,纖塵不染,猶疑地停住,卻又回身而去,隱入黯淡無光的角落。


    一個男人背對著我,佇立在陰影中,我換了一件好衣服,貝殼紅的紗,散開的裙裾,貝殼紅的名貴皮鞋,頭發也洗過了,是海藻味道的洗發水,不張揚,卻是可以長久停留的那種淡香。我走過去,從後麵擁抱他,他回過頭來,他的臉隱沒在暗影中,我看不清。


    我吻了他的唇,他的嘴唇是熟稔的,印象中已經吻過很多次,很多很多次。他避開我,然而緊緊抱著我。突然間我哭了,流了大量的淚,訣別的眼淚令我心痛如焚。


    我嗚咽,掙紮著醒過來,眼睛濕濕的。我時常做這樣的夢,夢見那恍惚的男人,貧寒的愛情,那些無休止的淚水。在我18歲的時候,至大的奢求便是擁有貝殼紅色的衣衫,與我所愛的人長相廝守。我無法忘記那如死一般強烈的渴望。


    我在郵局兌現了匯款,而後去圖書館。一名學姐在教師閱覽室做兼職,有時我會到那裏去消磨一個下午。我走進去的時候,看見佟槿棲,他捧著一疊書,在借閱台那邊做登記。看到我,他點點頭,微笑。


    他帶著書離開,他實在不是一個相貌出眾的男人,可是那句話竟在我心裏枝葉牽絆地生長起來。他說,你的眼睛,比你的問題聰明。


    你的眼睛,比你的問題聰明。


    你的眼睛,比你的問題聰明。


    我在層層疊疊的書架間走來走去,翻看一本巫師與人類學者的對話,跟著是一本俄國小說,充斥了漫長漫長的雨季與蘋果酒的清香,再就是一冊古漢語詞典,一個詞語一個詞語地看下去,但是根本不知道在講些什麽。我猛然間覺得極度地不耐煩,與學姐打個招呼,走了出去。


    圖書館附近有幾家禮品店,我心不在焉地逛蕩,逐一檢視凱蒂貓音樂盒什麽的。蔥鬱的生日在三月,去年我送她一對牛皮白銀手鏈,她很喜歡,立即戴起來,趕赴約會。


    牆上有一張手繪的畫,我摘下來看一看,畫麵是絲絨的,有大朵大朵的花,深紅與火鶴花與嫩黃的向日葵,一名黑頭發的裸身女子屈膝而坐,四周堆積著錦緞絲繡。我身後突然有個熟悉的聲音說:


    “材料是不錯的,手工粗糙了一些。”


    我一驚,回頭看,嗬,又是他,佟槿棲。我有些慌亂,將那張畫放回去,手一鬆,畫框差點落下來,他伸手接住,穩穩掛好,拍拍手。


    “絲繡,是以蘇州最為著名。”他微笑地說。


    “是,”我傻傻地說,“真巧啊。”


    他看看我,沒有說話,兀自拿過一具玻璃鎮紙,舉起來看裏麵的水和船,一隻小船在水裏晃晃悠悠的。我呆呆地跟著他看,隔一陣,他低低說:


    “你不會認為,”他咳嗽一聲,“一天中遇見我兩次是一種偶然吧。”他的眼睛透過玻璃鎮紙看著我,靜止的、灰黑色的眼睛。藍色的湖水蕩漾不止,船也蕩來蕩去的,還有他的眼神,刹那間我有點暈眩,整個人不太穩定,似在水中。


    自然他不會跟蹤我,這種鬼話我是不信的,他這樣的身份,不會做這些無厘頭的事。碰巧而已,但經他順勢輕輕流轉,就叫人眼花。是了,我對自己說,簡微紅,這個男人正在勾引你。


    “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小店——”他停住,不再說下去。那剩下的部分就像是半支孤獨的煙,繚繞著細線似的煙霧,一閃神,猛地纏住你的脖頸,那軟軟的絲線瞬間變了堅硬的鐵。


    我身不由己,跟著他走到街上。他揚手叫住一部taxi,非常紳士地替我開了後座的車門,他自己在前座。一路上他很沉默,不與我說話。我的心懸在半空,但十分刺激,而且略微感覺尊貴。我猜他會帶我去一間情調頗好的咖啡屋,或者是西餐館,男人的把戲,也就是那些。


    車子停在一條僻靜的街,我認得那地方,有不少異域風味的店鋪,蔥鬱常來淘些希奇古怪的玩意。佟槿棲帶我進了其中的一間,招貼很醒目,以新鮮稻草做底,上麵隻有一個字,叫做淳,是由堅韌的牧草編織起來,門楣卻又懸掛著環佩叮當的金屬飾品。佟槿棲在門口叫:


    “淳!淳!”


    一名女子應聲而出,穿著黯紫毛衣,披一條帶穗子的黯藍色披肩,圖案竟是濃墨重彩的山水畫,黑長靴,臉色蒼白而疲乏,但是微笑著。


    我是見過她的,業餘賽車手,佟槿棲的太太。佟槿棲作介紹,簡,我的學生。淳,我妻子。我不懂得稱呼,含含糊糊叫了一聲,師母。佟槿棲嗬嗬嗬地笑起來,攬住他太太的肩,說:


    “你瞧瞧你瞧瞧,中國女孩子就是這樣拘謹。”他太太笑著打掉他的手,嗔怪道:


    “口口聲聲中國中國,你是哪裏人?”


    我很尷尬,再料不到他是帶我來見他的妻子。不,我不會認為他們真是甜蜜的一對,我沒那麽稚氣,越是敷衍得密不透風的中年夫妻,心頭的芥蒂越是深不可測。這是規律。沒人相信愛情的水果可以生生不息地芬芳20年,除非是以塑膠為原料,徹頭徹尾的假貨。可佟槿棲的妻子確是很好看,不是東方女子水質清香的氣質,她有一種濃鬱的美,濃到幾乎無法湮散,像滴在畫紙上重重的墨跡。


    她領我們進去,店裏盡是繽紛的飾品,熏著印度香,氣味濃了些,叫人想起深暗的原始森林與猙獰的獸。工人捧一杯茶出來,那是一位小女孩子,頭發染了咖啡色,紮成辮子。佟太太接過給我,異常親熱地拉住我,說:


    “簡,下次領你朋友來,我這裏很有些好東西呢。”


    我不大會應酬,隻曉得笑,傻乎乎地喝那杯茶,很燙,有一股藥香,我低頭仔細看,原來水裏浸泡著枯幹的桔梗。佟槿棲走開一些,坐下來胡亂翻一冊帳本子。那椅子也有些來曆,是天然的樹墩,剖麵微微發黑,大約死去並不太久。


    佟太太把店裏的器物一一指點給我,有一隻普巴金剛香爐,普巴是印度的門神,很自在的坐姿,奇異的是,金剛肚裏的盤香青煙可以從嘴裏升起。幾盞尼泊爾的麻紙燈,有的用天然樹葉的麻紙裝飾,有的在麻紙上繪龍、轉經筒之類富有宗教含義的圖畫。印第安掛飾的品種比較多,比如抓夢環,巫婆鑰匙鏈,骨製項鏈。另外有一張手工繡毯,是以琉璃、瑪瑙、珊瑚、珍珠等貴重材料一針一線繡在棉麻布料上,華美神秘如一千零一夜。


    “這裏的生意一定是好的。”我情不自禁地說。


    “他們喜歡我淩亂的小店和我煮的咖啡,便用高價買不少垃圾回家。”佟太太笑著說。她是個幽默的女子呢。她叫小工開了一隻上鎖的木盒,取出一些很舊很舊的古物,逐一告訴我那是俄國沙皇亞曆山大的鼻煙壺,中國乾隆青瓷手壺,土耳其手織結絲毯,勞力士古董表,甚至家常用的銀餐具,鑲鑽酒壺,紫晶黃石煙盒什麽的都有。


    “簡,看看這個。”佟槿棲叫我。他隨意彈撥著一具木頭琴,安靜的音色,清脆玲瓏的,沒什麽調調,但很好聽,宛如天籟。


    “這叫桑乍,”他一邊彈一邊告訴我,“是西非加納的一種手指琴,沒什麽固定的旋律。”他側側頭,示意我試試看。我用一根手指輕輕觸過琴弦,立即傳出一些空寂的樂音,那聲音是有顏色的,淡淡綠綠,仿佛一莖一莖蒼翠的植物。我戀戀地彈撥著,一顆心靜得出奇。


    “簡,跟我們一塊兒晚餐吧?”佟太太倚著門楣,點起一支煙來,我發覺她的指甲染成了黯淡的紫顏色,一瓣一瓣的,像枯敗的山茶花。


    “今晚老莫請客,”佟槿棲搶在我前麵回答,“我和簡一起去。”


    “好吧。簡,常常來。”佟太太若無其事地替我整理整理頭發,她的煙灰落在我的手背,熱熱地一閃。她把煙含在雙唇間,那動作絲毫沒有男人做來的猥褻氣,隻覺得似有無邊無際的疲憊。


    小工叫了一部taxi,我和佟槿棲上了車,車子掉頭,掠過那間小店,天色微暮,招貼四周亮起了細微暗淡的燈光,照著那個淳字。


    “多好的名字。”我忍不住慨歎。


    “她就叫做淳。”佟槿棲平淡地說。


    “姓什麽?”我問。


    “沒有中國姓,她的父親是印尼人,淳是我趕著給她起的,”隔一會,他補充,“為防止她自作主張,起名叫張美麗什麽的。”他看我一眼,我笑起來,我們同時靜默下來。


    “去哪裏?”佟槿棲不吭聲,我不能不問。我怕他賣了我。嗬嗬。


    “剛才不是說了嗎?”他奇怪地看看我,“老莫請客,我朋友。”


    “我以為,”我微微一笑,斜斜瞟他一眼,嗓音放低一點,“你不過是找個借口溜出來。”我知道我的語氣很不對,眼神也太輕佻,但他早已經把我當作可以調情的女人,我身不由己的,竟朝著他誘導的方向滑過去。女人嗬,就是這點賤。


    “我從來不找什麽借口。”他笑了笑,不看我。


    “朋友請客,不帶太太嗎?”我問。


    “她不喜歡應酬,當然了,也說不定——”佟槿棲笑著注視我,“她約了男朋友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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