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悲痛是為了什麽?在遙遠的北方


    它是小麥、大麥、玉米和眼淚的倉庫。


    1


    周四晚上我依約去見湯姆森夫人,替她補習英文。這節目持續已有一年之久,是蔥鬱替我介紹的,每個鍾點的薪酬是50塊大洋,一次兩個鍾點,一個月四百塊錢的收入足以讓我維持大學校園裏的中產階級生活。


    湯夫人住在繁華地段的電梯公寓裏,第21層,屋子很大很考究,淺色家私搭配得很舒服。我按門鈴,她幾乎立即就開了門。湯夫人個子很高,家常穿著一條闊腳麻布褲,一件鬆鬆的羊毛衣,毛衣上麵繡滿了淺藍深藍的花。她的長頭發梳成一條辮子,辮子又挽成圓髻,插一支晶瑩的玉簪,不很綠,卻是有點年月的好貨了。著年月戴玉手鐲的女人多得是,玉簪卻少見。她的鞋子也是藍色,軟底緞鞋。我猜那外國佬就是被這古中國的幽靜所迷惑住了。


    女傭送上自製的點心,是整塊的巧克力香草蛋糕,烘焙得恰恰好。湯夫人親手切開,與我分享。每次上課前,我們總要吃些甜點,湯夫人說那是為了穩定情緒,集中注意力。


    是了,湯夫人是貨真價實的中國人,沒什麽文化,從前是蔥鬱所在那間的普通文員,負責把過期的文件一疊一疊放入碎紙機,或是幫老板衝一杯咖啡。在一次接待活動中,她認識了做皮草生意的美國人湯姆森,搖身一變,成為湯夫人。然而去美國的路程距離湯夫人格外漫長,湯先生所承諾的甩掉原配黃臉婆的期限也一拖再拖。


    湯夫人所能做的,不過是兌現湯先生開給她的一張一張的支票,滿懷憧憬地坐在租來的華宅裏,等候一場幻想中的盛大婚禮。


    湯姆森先生我是見過的,去年冬天他出差路過,湯夫人英文程度有限,出門叫上我做翻譯。我暗暗納罕,不曉得他們在床第間如何交流。我們到粵菜館吃雞蛋蒸魚腸,到河灘邊吃露天燒烤。湯夫人快樂得不成話,一直在笑。


    湯先生相貌是不錯的,替她挽著銀狐大衣,看著她的臉像著了迷似的。出了餐館的門他為她批上大衣,大衣連著帽子,銀狐的毛圍著她扁扁秀氣的臉。


    湯夫人告訴我,有一天下雨,她穿著昂貴的大衣,叫一部街車,在傾盆大雨裏兜轉了兩個多鍾頭,隻為買到一束暖房裏的薑花。他們翻閱相片,湯先生見到黃色的薑花,想看看是什麽樣子,隨意說出來,她就真去了。多麽傻的女人。但他們在一起也還是有三年了。


    近段時期我教她看英文菜單,她沒什麽機會吃到西餐,湯先生總是對街巷裏的地域小吃充滿興趣。我逐一教湯夫人記住每道菜的英文名以及特征。她用一冊巴掌大小的筆記薄認認真真記下來,末了請我看看是否準確。


    頭盤叫appetizer,是正餐前的開胃菜,通常是冷拚或沙拉,但也可能是別的美味。比如意式開胃菜antipasto,是用烤炙和醃泡過的肉、蔬菜或奶酪做的拚盤,搭配一種上麵加有西紅柿、蒜的吐司brushchetta一起食用。還有法國大蝸牛escargo,一般是用蒜和黃油做佐料。西班牙式開胃菜tapas也不錯,這是一種小塊兒的可以任意搭配的開胃小吃,有的餐館tapas可能是什錦西班牙口味的奶酪和牙簽串起的肉塊,另外的餐館也可能是配了燒烤沙丁魚和辣醬的四方形吐司。東方人會比較適應日本豆麵醬湯misosoup,是以熏金槍魚幹和發酵過的黃豆加上紫菜和大塊豆腐做成的清湯。


    主菜叫maincourse,有意大利調味飯risotto,是意大利上等米配搭蘑菇、海鮮或南瓜、火腿做成的,法式雜碎sweetbreads,是用原壤把小牛胸腺部位的肉微煮,切成片,裹上麵粉,微煎時一般加入檸檬和醃製過的刺山果花蕾。平鍋菜飯paesushimi是西班牙口味,以龍蝦、蛤蜊肉、魷魚、雞肉和西班牙辣味香腸與一種藏紅花調味的大米烹調而成。日本壽司sushi和生魚片saahiml也是不錯的。


    甜品叫dessert,包括意大利冰淇淋gto,西班牙式焦糖蛋奶n,日本甜點redbeanicecream。


    湯夫人記得很詳細,我略微修改了一兩個單詞,然後告訴她下次教一些烹飪手法的單詞。湯夫人打一個嗬欠,她說,你懂得這麽多知識,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喜歡你。


    我但笑不語。


    沒課的午後我坐在教室裏寫一篇作文,我們的寫作課統共不過是老掉牙的內容,散文的技巧、詩歌的格式、小說的寫法,單單看看課本就叫人生膩。寫作文卻甚為有趣,一個月一次,題目是自由的。很多同學會寫成一則好看的小說,虛構的愛情或是謀殺,三千字,倒也勉強夠了,留點懸念在那裏。我的作文拿不到太好的分數,這是我的遺憾。


    這次我寫一個家庭事件,親密的、粘稠的人倫之愛,母親與一雙兒女的故事,輕微的衝突,纏綿的諒解,非常正常和健康。我知道盡可以寫成杜拉斯小說裏的那種母子關係,比如《伊甸園影院》那一出,歇斯底裏的母親,沉默而又瘋狂的兒子。母親穿著rx房處破了洞的石榴紅色的絲裙,當她洗這條裙子的時候,她就睡在床上,等裙子晾幹。她光著腳丫。她的兒子在種滿菠蘿的森林裏與當地的每一個白種女人睡覺。


    是的,我應該寫一篇這樣出位的故事,一位花紅柳綠的風騷老媽,獲得老師的驚歎與激賞。但說不上來是什麽原因,我喜歡常態的、充滿疲憊的家事,尤其當我涉及到母親,總是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起來。倒不是我的母親特別值得尊重,作為簡一百的原配,她確實度過了淒惶的前半生,然而重要的是,她的傲氣是在骨子裏,是我所不能夠徹底了解的。


    我與我的兄長曾經在曆經兩個月零三天的秘密偵探後,將我們的父親簡一百堵在鄰村一位小學教師(!)的被窩裏。需要注解的是,那位小學教師是方圓數裏唯一的知識分子,她懂得用一具天文望遠鏡觀測天象,懂得用電飯煲做飯,不單如此,她還很年輕,丈夫在遙遠的西藏服役,每隔半月寄回一封滿是熏香的信件,信封上的字跡遒勁有力。酒鬼簡一百是怎麽把這樣一個女人哄上床的,對我來說至今都是個謎。在此之前,簡一百頂多隻是乘著酒勁,在一些原本就大大咧咧的女人身上摸上那麽一把,討得些許便宜。難得有人跟他動真格的。


    我告訴你,在廣大的農村,一個中年混混是沒有市場的。30歲以上的農婦絕對沒有斯佳麗的冒險情懷,即使白瑞德船長他老人家騎著駿馬親自前來,也不會有人收拾了包裹與他私奔。農村小妞的膽量極限是高攀鎮上的飯館老板,或是人造革涼鞋的代理商,離家出走的地點是廣東省。如此而已。你別指望簡一百除了五毛錢一斤的老白幹還能找到別的人生享受。


    因而當我與我懵懂的兄長抓住銷魂的簡一百時,心裏漲滿的幾乎不是憤怒,而是巨大的驚奇,驚奇的情緒蓋過其它,以至於那位渾身上下都是花露水氣息的小學教師忙亂中錯穿上簡一百肥大的褲子,從我們跟前輕易地落荒逃走。激動使我們兄妹忘乎所以,拋下簡一百,一溜煙跑到母親跟前,結結巴巴地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整個過程我一直若有所待地盯著母親的表情,等待預想中那場驚天動地的暴風雨。


    正是做晚飯的辰光,母親把整條的木柴靠住膝蓋,手裏用勁,喀嚓一聲,斷裂開來,扔進火紅的灶膛。她耐心地聽我們語無倫次地說著,這中間我和兄長不住地為某個細節的準確性而發生爭執,我們互不相讓,有一種為真理而戰的豪情。有一瞬間,我注意到母親竟微微笑了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寧可以為那是明亮的火焰在她臉上的投影。


    我們終於敘述完所有的線索,包括那潛伏在冥冥中漫長的一段猜想、跟蹤與監控,那些由興奮轉為失落,再由失落重新振奮起來的心情,直至於塵埃落定的那一刻。我們熱切期待著母親的反應,想象她吃驚,想象她怒火中燒,想象她舉著劈柴的刀,嚇破簡一百的膽。理想中母親至少應當淚流滿麵,悲聲咒罵,痛訴婚姻生活中的種種不幸。這時的咒罵便如同一種明確的信號,我和兄長將依照村中老例,約齊族中親眷,捆了簡一百,違背綱常,狠揍他一頓。


    “我都知道了。”母親很快說,她平靜地往沸騰的鍋裏添了一大瓢水。我緊張地注視著她的動作,接下來也許她會大放悲聲。但她重新在灶前的小凳上坐下來,揀小塊的柴扔進火裏。我和兄長交換了一個眼神,從兄長的眼神裏,我看到了更大的不安。


    “媽,您要難過就哭出來吧。”情急中兄長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言情片語言。


    母親再次站起身,朝院子裏走去,我和兄長大惑不解,正欲跟上去,她已經回來了,若無其事地提著一串曬幹的蘿卜條,一言不發地放在案板上,伶俐地切成細絲,澆上紅海椒油、味精、白糖,做了晶瑩繽紛的一盤小菜。


    “媽,這事兒可再不能息事寧人,我替您做回主,我這就去找大伯。”兄長按捺不住,抬腳就朝外走。他走得太快,一腳踢翻了籮筐裏新摘的核桃,綠茸茸的核桃果滾了一地。差不多就在同時,母親勃然大怒:


    “你回來!”她聲音裏的火氣把兄長嚇了一跳,跟在兄長身後的我也呆呆地站住了。


    “該幹嘛幹嘛去,”母親清晰地說,“你們給我記住,這話以後誰也不許提。”


    “媽!”兄長躁狂地喊了一聲,“不能就這麽便宜了他們!”


    “這事兒我都沒說話,輪不到你來管。”母親斬釘截鐵地扔下一句,轉過身去,不再理會我們。我和兄長麵麵相覷,母親的舉止恍如霧夜的大海,茫茫生煙,除了碼頭一盞盞淡黃的燈,什麽也看不見。渡海小輪互相響著號,大聲的,絕望的,船一直駛,像是駛進永恒裏。


    院子裏有我信手種的一些薄荷,我一直記得那年的薄荷,在雨水中有一種特別的香。母親就在那個薄荷芬芳的夏天試圖結束自己,她跳進了一個淤泥密布的沼澤地。當兄長狂叫著將她打撈起來時,她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嘴裏全是水草,如此瘦弱的一個女人,卻腫脹得像巨型的水獸,往日的沉默和清潔都不複存在,她就那樣肮髒地、赤裸地,躺在熾熱的陽光下,任憑蚊蠅飛舞,臭蟲滿天。兄長鎮定地為她做了人工呼吸以及胸外按壓,汙水一口一口地被擠了出來。兄長專業的手法和母親的生還是當日兩個巨大的奇跡。


    從那以後,村裏人開始傳說簡微紅是個冷心腸的孩子,因為我一直沒有哭,由始至終,我忘記了哭,一動不動地看著這陌生的身體。震驚過於其它,不不不,我無法置信,也沒有傷感什麽的,隻覺得生命是這般的荒謬。荒謬到無法言說。


    連死亡都將母親擯棄,這是多麽悲慘的事實。兩天後我攙扶著她走出了鎮醫院,她瘦弱得像一片秋天的落葉。簡一百推著借來的木板車站在醫院門口等待,母親並沒有傷感地抬頭仰望清澈的藍天,她隻是平靜地看了簡一百一眼,平靜地坐上了他的板車。板車在鄉村的泥路上顛簸,麥苗在風中起伏,母親拉緊了外套,突然問了我一句:


    “你哥呢?”


    親戚們在鄰居家的屋後找到了我的兄長,他蹲在柴禾堆裏,胸前抱著一根粗壯的木柴,警惕的雙眼四麵張望,就像一個忠於職守的偵察員。沒有人能勸他放下手中的武器,他把手指豎在嘴邊,對來人輕輕“噓”一聲。親戚把一張烙餅遞到他的眼前,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而初潮也就在那年不期而至,帶著翻天覆地的痛楚。那一天是我13歲的生日,我的兄長20歲,距離他訂婚的日子還差15天,我未來的嫂嫂是一名姿容清秀的女子。不過後來他們並沒有結婚。因為我的兄長瘋了。


    好些年以後,在經曆了一些事件以後,我想我有些明白我的母親了。簡一百的妻子並不是普通的愚昧村婦,這隻要從她堅持要她的女兒簡微紅念書便可印證,她也不是為情而徇身的朱麗葉,她對簡一百的拈花惹草、惹是生非早已習以為常,並且從來沒有過有朝一日浪子回頭的浪漫情懷,簡一百的性情堅如磐石,不可救藥,這在他們結婚以前就是一個不可更改的事實。問題的症結在於,她是一株長錯地方的鈴蘭,憂傷的時候,她應該站在長窗前,看山下的景色,穿一套純白的絲綢衣服,窄窄的肩膀,足踝精致,手裏拿一杯酒,一定是白蘭地,杯子是那種大肚杯。


    我的母親平素靜默寡言,像枯萎的稻草,尋死是她這輩子最轟動的壯舉。不是緣於一次事件,小學教師的事件,肯定不是。她的心裏必然對生命充滿無窮無盡的膩煩,極端的厭倦,我猜彼時簡一百一夜暴富,請她去做皇後,她也未必肯。


    看看,活在這樣的情節裏的簡微紅,還有什麽必要在一冊作文練習薄上冥思苦想胡編亂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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