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張他這數月以來一直念念難忘的容顏一現之後,兩人目光才才一對,就見那珠簾合攏,簾中的人急促地催了一聲:“走!”


    那馬車立即騰躍而去。


    要追的話,韓鍔還是追得上。但、但、但……他心中遲疑:那、真是方檸嗎?如果真是她的話,怎麽裝扮又如此……特異?而她如果知道自己已違諾進了洛陽城——這她千叮萬囑讓他切不可進的洛陽城——她會不會惱?——她剛才的臉上是不是有著一絲怒氣呢?


    他心裏這麽千回百轉地想著,腳下一時僵住,還沒想明白時,就見車影已杳。他一拍額,疾回首,可——被挾持而去的於婕和那三個人影也就此不見了。


    第二天早上,韓鍔起得很晚——昨晚,他一夜都沒有睡好,睡夢中兩個女子交迭出現,把他的夢攪得支離破碎,卻又記不清夢見了什麽。隻隱隱覺得那兩個女子都神情凝定,倒是他這個男子周旋其間,顯出說不出的慌亂。隱隱,韓鍔聽見門口似有些低微喘息的聲音。他回過神,門口有人?愣了愣,他起身打開門,隻見門口地上有一個孩子低著頭跪著。韓鍔一愣,那小孩兒見他出來,身子便抖了抖,喉裏更是輕輕抽咽起來。韓鍔伸手抬起他下頦,隻見那小孩兒淚流滿麵,正是曾見過一麵的於小計。


    於小計的小臉上已滿是淚痕縱橫,配上他小鼻子小眼,端的可愛可憐。韓慌忙要扯起他來,愕然問:“小計,你怎麽了?有人欺負了你嗎?”


    於小計哭泣道:“韓公子,我求你一件事,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了。”


    韓鍔還沒有全清醒過來,問道:“什麽事?你先起來再說。”


    於小計哭道:“你先說答不答應。”


    不知怎麽,韓鍔看著他哭泣的樣子,心裏就不忍已極,硬把他拉了起來。小計的腿在空中還是懸著,做著跪著的姿式。韓鍔把他提到屋內,關了門,才道:“現在你說吧,我能答應就會答應的。”


    於小計低哭道:“你一定要答應呀——我姐姐被他們抓走了,這一次,如果你不救,是再沒有人能救得了她的了。他們可凶著呢!韓哥哥,韓爺,韓公子,韓大俠,求求你救救我姐姐吧。”


    韓鍔一拍頭,這時才想起昨晚於婕曾說過她就是於小計的姐姐。他喟然一歎:“你怎麽知道你姐姐已被抓走了,昨晚你都看到了?”


    於小計點點頭。


    韓鍔歎道:“那你知道是什麽人抓走的她?”


    於小計咬牙道:“是衛尉寺幹的。”


    韓鍔不由眉頭就一皺。他緩緩在床邊上坐了下來。要知當今朝廷的官署設置原有三省六部,外加一台五監九寺。衛尉寺就是‘九寺’之一,掌皇室兵器儀仗。怎麽於婕與輪回巷的事和皇室會牽連這麽深?韓鍔廢然一歎,低聲道:“小計,你知道,我出身於太白一脈,所修技擊之術就是師承於彼。太白地近長安,我師傅人稱‘長庚老人’,又號‘太乙真人’,我們這一門,師徒相授,人並不多,也最少什麽門規戒律。我師傅一生對我沒有什麽要求,最後我出師門之際,他隻要求了我一件事。”


    他抬起眼——他雖遠居於野,卻也不是看不清這個時世的,這是一個末世,未世中最多傾軋,也最多人與人間的爭鬥,富戶巨室,朝野諸勢,一個個暗爭惡鬥。他心中一歎,輕輕道:“那就是,要求我絕對不要卷入皇室與朝廷的事情中去。他一直沒給我限什麽戒條,隻要求我這一件事,我也曾在心中暗許:這一點,無論如何也要聽他做到的。所以這幾年,我雖四處漂蕩,也曾沾惹上一些事,卻還從未曾卷入皇室與朝廷中事務。我這麽說,你可明白嗎?何況我就算身為技擊好手,也不見得以一人之力就能對抗得了大內‘紫宸’高手與那‘五監’‘九寺’之力的。而你姐姐之事,分明與他們糾纏已深。”


    於小計怔怔地聽著,聽到這時才明白韓鍔這是婉拒之意。他心中憂急,可口裏也不知說些什麽說,隻覺得舉世滔滔,無論如何,韓鍔都是他最後的指望與依靠了。他不再說話,跪在韓鍔膝邊,隻將一張小臉在韓鍔腿上輕輕蹭著。他在旁人前頗為剛挺,可在韓鍔麵前,心裏說不出為什麽的隻有一種依賴信任。韓鍔怔怔地坐著,有一會,小腿上被小計一張小臉蹭得鼻涕眼淚一大片,卻有一種溫柔憐惜慢慢沿膝升了起來。他倒從來沒有跟這樣的孩子打過交道過。他忽低頭一笑,小計沒看到,韓鍔決定耍耍他,輕輕抬起他下頦,一臉嚴肅道:“所以……”


    他眉頭一皺,小計眼看他分明就要拒絕了,眼裏的淚斷了線兒的珠子似地就要往下掉,韓鍔忽大笑道:“你個小調皮原來也有怕的時候!——所以……你姐姐被擒,我出手相救,就也隻能算破例了,這樣的事可一而不可再呀!”


    於小計當即興奮得跳起來,一躍而起,大叫道:“韓哥,你耍我。”


    韓鍔兜兜他小下巴頦兒,含笑道:“不耍你耍誰?原來你這孩子還這麽會放賴。其實,就算你不求我,我昨天也已答應你姐姐了,她的這回事我不會不管。但你這麽會賴,昨天我就是沒答應她,今兒隻怕也要被你纏得不能不答應了。”


    於小計臉上紅了一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把臉兒埋在韓鍔腋下道:“韓大哥,你隻要救了我姐姐,以後我情願做你的跟班小廝,為奴為仆,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你說什麽,我再沒有不依的。”


    韓鍔笑道:“罷了,收你當小廝?我救你姐姐還不夠,還要養你一輩子?我當真昏了頭了!天知道你小鬼還要給我惹出什麽新鮮麻煩來。”


    小計見他玩笑,得機已扭股糖似地纏在他身上來,笑嘻嘻道:“韓爺,你知道我缺爹少娘的,我姐姐也不愛答理我,你就答應了吧。”


    樓下忽然傳來一長二短的三擊掌,小計臉色一正,道:“來了。”


    韓鍔愕道:“什麽來了?”


    於小計舉袖拭淨臉上的淚,笑道:“是我幫韓爺約了個人。——我姐姐被捉前,就曾叮囑我,如果她有事,那麽她一但遭擒,就要我找兩個人:一個是禦史台的古超卓,一個就是韓大哥了。我昨晚先去找了那個古超卓,說如果他願意見韓大哥的話,今天就叫人在這客店樓下給我個聲兒,我們在董家酒樓碰麵。”


    韓鍔心中不知怎麽一跳,隱隱覺得:這於姓姐弟二人無論人看起來多麽孤弱可憐,但其謀劃算度卻早已在找到自己之前就已籌劃得絲絲入扣了,甚至象已算準了自已的這次前來。而自己此來洛陽,怎麽這些天給他的感覺卻是:好象好多人老早就在等著自己了!先是輪回巷中餘國丈‘冤魂’一現,再是安樂窩‘餘姑姑’莫明看相,怎麽一步一步,都象要引著自己卷入那陳年秘事之中?


    董家酒樓上,韓鍔與古超卓相會的地方這回卻是個雅座。那座位被三扇絹麵屏風圍了起來,屏風上的翎毛畫得頗為雅致。窗外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與那條隔斷南北的洛陽河。韓鍔和於小計才進酒樓,就有個店夥迎了上來,把他們讓入了那個雅座。


    韓鍔才入屏風後麵,就見座上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絲袍常服的男子含笑站起。那男子腰身極長,韓鍔一見之下,已微微一驚:禦史台中還有勤修技擊一道的好手?那男子修韌的腰幹分明顯露出他定是從小就勤修博擊之術的人。小計卻把這兩人默默看著,在心中比較兩人的身材哪個英挺,眼神中有一種小男孩渴望長大的神情。


    那男子一見韓鍔進來,一拱手,先是一揖,然後右手一伸,就要與韓鍔拉手。


    韓鍔伸手相握,沒料到眼看要觸到時,那男子卻手腕一翻,來拿韓鍔腕脈。韓鍔手腕一屈,已脫出他的拿扣,卻伸指一彈,彈向那男子關寸之處;那男子也不含糊,腕底一沉,依舊來捉韓鍔的腕脈,他所用分明就是技擊術中以擒拿捉摔聞名於世的‘龍門九打’;韓鍔習過此術,也當即以此‘九打’中的一式‘纏絲解腕’相避。兩人麵色不動,手裏卻勾轉挑拿,閃攻電避,指掌偶然輕觸,就在對方皮膚上帶出一痕紅印。韓鍔忽一沉肘,一式‘挑燈剔蕊’讓開對方一拿,手掌一翻,已輕輕捉住對方五指,穩穩握住,對方隻要一加力,他必也要加力相還了。


    那人一愣,抬臉笑道:“韓兄!”


    韓鍔也望向對方的眼睛:“古……超卓……兄?”


    那男子點頭一笑。他們眼睛都正視對方,雖僅一刻,但已覺對方似同為坦蕩之人——要知識人度相,眼睛原是最無可隱藏一個人心胸氣度的地方。韓鍔一笑鬆手,那古超卓已笑道:“怪道小弟每遇關中來的懂得技擊之道的人,無論何等高手名宿,俱稱韓兄少年英發,迥異凡俗,名門才俊,於技擊一術上,已可稱為獨步關中。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幸甚幸甚!”


    他又伸出手來與韓鍔握了握,才笑道:“韓兄,請坐。”


    韓鍔應聲攜小計入座。小計卻不肯坐,隻站在他背後,看他麵上神色,似對搬得動韓鍔這尊菩薩來大感得意。隻聽古超卓笑道:“韓兄真的要插手洛陽橋上刺殺一案嗎?”


    韓鍔點點頭,等著古超卓繼續說下去。


    隻見古超卓望著窗外,忽廢然歎道:“堂堂洛陽府尹居然在其所治下洛陽城黃昏遇刺,傳出來足以聳動天下了。嘿嘿,我不說,韓兄大概也明白,這事隻怕沒有這麽簡單。當此時勢,此事一出,不能不說是亂象已現了。”


    韓鍔心知於婕此事看似簡單,其中內情一定非比尋常,否則此案不會連列名朝廷重鎮的‘一台九寺’中的衛尉寺與‘一台’禦史台也有人出動。他淡淡道:“這案子看來很一般呀,眾人目睹,證據極足,看來一審就足以定案的。”


    古超卓含笑看著他:“隻是,韓兄,你為何不早不晚,卻於這時來了洛陽城?洛陽現今可是個險惡的城市,韓兄此來,就沒有別的深意嗎?”


    他雙眼直盯著韓鍔,似要看進他肺腑一般。韓鍔卻也坦然地與他對望。倒是古超卓先低了眼,一歎道:“那倒也是,這案子本也平常,似已鐵定,隻是這案子發生的可太是時候!如果韓兄久居洛陽,且熟知城內典故,隻怕就知我所言不虛了——隻怕好多人不會覺得這案子一般的,也有不少人想挖一挖這案子的幕後。”


    他歎了一口氣:“如今朝廷,表麵平和,其實已不知藏了多少汙垢。發生在十六年前一直未清的輪回巷一案就不說它了吧——當日就有人一意容忍,弄至今天,當真是尾大不掉。但總有人該來清理疏浚,不能由那汙垢掩埋了整個嚴謹法度吧?——韓兄,你說可是?”


    韓鍔避開他望來的眼神,笑道:“韓某一介野人,這些朝廷大事,原是不懂的了。古兄到底想說什麽?”


    古超卓望著他,似在猜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半晌哈哈一笑,低頭用手裏的筷子輕敲桌麵:“我隻奇怪,那洛陽尹於自望雖一直深藏若晦,可洛陽城中的技擊名家隻怕少有人不知他出身‘大荒山’一脈的,手上功夫,嘿嘿,不是小弟亂猜,隻怕在這臥虎藏龍之洛陽城中也足以自立一席之地的——他怎麽會聲都沒吭的就被於姑娘一刀給殺了?”


    他話不說完,拿一雙眼睛看著韓鍔。韓鍔也一皺眉,心頭一閃,似想起那日在洛陽橋上聽到的轎內那微促的喘息之聲。那喘息聲後來在於婕出手前,分明忽停。他心中已有疑惑,抬眼望向古超卓道:“古兄,我隻想知道,於姑娘現在羈押何處?”


    古超卓一笑道:“韓兄可是想劫獄?你這麽在一個朝廷官員麵前麵不改色地探問消息,不覺……太過唐突嗎?”


    說完,他朗聲大笑。韓鍔也不由笑道:“古兄玩笑,我還不至無視法度一至於此。我出身太白,太白一派的規矩不用我說,古兄想來也深知。韓某雖行走天涯,也當不起古兄如此玩笑。古兄若不便說,那也罷了。”


    古超卓笑道:“她被衛尉寺所捉,昨天自然是關在衛尉寺的監押之處。那監押之處雖然秘密,我不曉得……”他看了韓鍔身後的於小計一眼:“可這位小兄弟,身為洛陽城九門消息總管,就是全洛陽城人都找不到的去處,怕也沒有他找不到的。”


    他話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韓鍔心中不由一怔。回看於小計一眼,隻旁邊於小計笑嘻嘻聽著,見韓鍔回頭便吐了吐舌頭,韓鍔就知他果然知道。


    古超卓已又笑道:“小計這孩子果然機警。昨天一見到他姐姐被擒,就來找我。如果我不是馬上叫人拿了名刺到衛尉寺去詢問此事及於姑娘下落,於姑娘此刻隻怕……”他一笑住口,沉吟了下道:“不過今天,在我過問之後,於姑娘隻怕就不會再身在衛尉寺監所了,按朝廷規矩,她怎麽也會被轉到大理寺的。不然有我們禦史台盯著,他們衛尉寺做過了怕也不好看。不過‘天牢’‘天牢’,嘿嘿,今晚,韓兄有人引領的話不妨去見識見識。如我所料不錯,於姑娘今夜隻怕難過。”


    韓鍔籌思了下,向古超卓拱手道:“多謝古兄了。我還想動問一句,望古兄明告——我知古兄盯上這件事,隻怕和朝中政局頗有關聯,禦史台與仆射堂也必都有不便出手明查的緣故,才會有興趣找我這外鄉之人通通氣容我插手。我隻想知道,如果我代查清了這個案子的幕後,古兄可有辦法讓那於姑娘逃過一劫?我韓某雖為一介野人,也不想幹擾朝廷法度,輕易冒犯朝廷之威,貽天下‘俠以武犯禁’之譏。何況真的惹動了‘五監九寺’連上‘紫宸’諸君,以後就是我韓鍔躲得,她姐弟二人怕也躲不得的。”


    古超卓見話已入巷,便低頭沉思,半晌道:“於姑娘此案,證據確鑿。法內容情、法外施恩隻怕都難辦到了,我禦史台也不便出麵。不過我雖不行,但有一人怕還行。於姑娘此次死罪是難脫的,不過,也許那人出麵能容她有個全屍還魂之機——隻要韓兄真的查清了此案的幕後。”


    韓鍔輕輕一擊掌,他要的就是這個,接著敲磚釘腳地追問道:“不知那人又是誰人?”


    古超卓聲音壓低了些:“洛陽王。”


    他聲音不大,似覺得隻此三字已足以解得韓鍔所有疑惑。韓鍔卻一愕,怔道:“誰是洛陽王?”


    小計卻已忍不住一臉喜色,輕輕在韓鍔耳邊道:“韓爺,洛陽王就是卜源呀。他家三世以前曾被禦口親封為洛陽王的,世襲此位,在洛陽城中,是個跺跺腳滿城都顫的主兒。洛陽城中,諸多勢力,其中要數‘龍門異、白馬僧,洛陽王——震關東’,另外還有‘城南姓、北氓鬼,河洛書——定輿圖’。有他出麵,我姐姐是有救了。”


    韓鍔對別的倒沒注意——‘蝸牛角中爭底事’?這朝中之鬥,他看來不過象是蝸角之爭罷了。但——‘北氓鬼’?


    韓鍔聽到這三字卻似心中一跳,眼光望向那條洛水,心裏不知在想起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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