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大門口突然起了一陣喧鬧的聲音——汽車聲,


    人語聲,皮鞋聲,頓時阻斷了金梅的語聲。霍桑和倪金壽也都從皮墊椅上站起來。我覺得這室中的空氣,霎時間也有些緊張起來。


    一分鍾後那門外喧擾聲音的來由便被查明。原來警廳裏的載屍車到了。倪金壽放好了筆冊,搶在霍桑的前麵,走出去接洽。不多一回,有一個穿製服的警官,帶了四個穿白衣的抬扛夫,抬著一隻扁狹的舁床,跟倪金壽走進這會客室來。這警官叫做秦默齋,生就一副上得鏡頭的滑稽嘴臉,跟我們早就認識。


    他向我們招呼了一下,便微笑著說:“霍先生。已有些線索了嗎?”


    霍桑微微搖一搖頭。“還早。”


    “我相信一經你的法眼,什麽秘密,總會給你揭穿。不是我恭維你,那凶手一定跑不了。”秦默齋還向霍桑嘻了一嘻。


    霍桑笑著答道:“秦警長,別說笑話。你吃法律飯,你的眼才是法眼。凶手跑不了跑得了,我可沒有把握。這件事太複雜了。”


    “別客氣,你總有辦法。”


    “真的,我的工作必須等你們的工作完畢以後,才能開始。”


    “這話什麽意思?”


    霍桑不再回答,從他的衣袋裏摸出他的煙盒來。


    倪金壽說道:“秦警長,別發老脾氣罷。你快把屍體抬出去。我們還要問話哩。”他向站在鏡台麵前的金梅投射了一眼。


    秦默齋走到王麗蘭的屍體麵前細細地瞧了一瞧,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唉!真可惜!這樣一位粉控玉琢似的美人,竟得了這樣子下場!咳,那凶手真是太忍心了!”他又旋轉頭來。“喂,霍先生,倪探長,你們得著力些,這個人決不能讓他漏網。”


    我暗忖秦默齋固然還保持著多嘴的脾氣,但同時也顯得這個已死的舞後,在生前確有著若幹迷人的魔力。


    霍桑冷冷地諷刺說:“你倒是這位王小姐的知音,隻可惜遲一些了!”


    那警官想了一想,忽申辯似地說:“不,我是為著你們兩位啊。這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交際花,現在給人家謀殺了,報紙上準會有大篇的記載。你們兩位既然參與這件案子,要是拿不到凶手,那不單掃興,還是‘盛名之累’哪!”


    霍桑微微彎了彎腰。“謝謝你忠告和鼓勵。”他燒著了紙煙,慢慢地坐下來。


    倪金壽也感覺到霍桑的不耐煩,便沉著臉說:“秦警長,你要發表高論,也得找個相當的時間。別耽誤公事罷。”


    秦默齋閉緊了嘴唇,把頭頸縮了一縮,才舉起手來,向站在門口的四個抬扛夫招一招手。


    那四個身體結實的男子走進來以後,先將舁床放在地毯上,兩個人就動手搬移王麗蘭的屍體。那身體已經有些兒僵硬,放到舁床上時,已不怎樣平直,尤其是伊的頭向下倒掛著。霍桑重新站起來,又向這屍體作一度最後的端視。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這樣一個浪費的墮落女性身上,怎麽沒有一件首飾。我這感覺卻讓倪金壽發表出來。


    他作詫異聲道:“奇怪,怎麽兩條光光的膀子,連手表都不戴一隻?”


    霍桑吐了一口煙,慢吞吞說:“這又是複雜問題的一環。”


    倪金壽似不了解。“這話什麽意思?”


    霍桑道:“本來是有的。你瞧,伊的左腕上不是有一條痕子嗎?不過不像是手表,也許是手鐲。還有伊的左手的無名指上和耳朵上,都有戴過指環耳環的痕跡。伊身上雖沒有掙紮的傷痕,但右耳朵孔上的血印,卻明明是取耳環時所留下的。”


    這時那兩個扛夫正要把一條白單被掩蓋到屍體上去。倪金壽揮揮手阻止他們,蹲下了身子,向霍桑所說的幾處細瞧。我才明白剛才所瞧見的伊的耳朵上的血印的來由。


    倪金壽點點頭說:“不錯,這的確又多了一重麻煩。凶手行凶以後還劫取過首飾。”


    那單被蓋好以後,另外兩個扛夫便抬著舁床走出去。秦默齋跟在後麵,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補充一句:


    “霍先生。倪探長,我希望你們得到最後勝利!”


    霍桑答道:“謝謝你,等到檢驗法醫的工作完畢,我也希望你早些報告倪探長。”


    秦默齋點點頭。“好,不過白醫官今天一天亮有公事上真茹去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一有結果,我決不耽擱。”他走出去了。


    這一度小小的紛擾結束以後,室中慘怖的空氣仿佛減少了些。霍桑又向金梅招招手,叫伊走近些。他和倪金壽也各回複了原座。倪金壽重新摸出他的記事小冊來。


    霍桑問道:“金梅,王小姐昨夜裏出去時戴的什麽首飾?”


    那女仆好像思索了一下,答道:“我不曾留意,不過伊出去時常戴一隻鑲細鑽的金鐲,昨夜裏也許戴出去的。”


    “伊平日常戴一隻什麽戒指?”


    “鑽戒,那粒鑽石有黃豆那麽大。”


    “耳環呢?”


    “伊有好幾副耳環,一副翡翠的,一副鑽石的,還有一副牛奶珠的。不過伊出去時不一定戴耳環。”


    霍桑道:“我相信昨夜裏伊一定戴耳環的。”


    金梅道:“我倒不留心伊戴的是哪一副。”


    倪金壽忽插口問道:“你們昨夜裏最初發見伊時,伊的手上和耳朵上都沒有首飾了嗎?”


    金梅疑遲道:“我——我不曾想到這個,沒有細瞧,大概是沒有了。因為從那時以後,除了薑小姐跟陸老爺以外,沒有別的人來過。後來就是這位——”伊的眼光瞧著倪金壽。


    倪金壽接口道:“後來就是我來了。是不是?…那麽,伊昨夜回來以後,會不會自己將首飾卸下來呢?”他這最後一句,好像在自己問自己。


    霍桑忽自動答道:“我想不會。伊回來以後,連沾了泥的高跟鞋都沒有換掉,決不會先卸首飾。你瞧,伊的一雙胡展式拖鞋也本來在長椅底下啊。”


    倪金壽向我坐的方向隨意瞧了一瞧,又問金梅說:“伊的首飾放在什麽地方?我們隻要檢點一下,就可以明白。”


    金梅向那淺藍色噴漆的鐵箱指了一指。“這鐵箱裏有一隻小小的首飾盒子。”


    倪金壽把鉛筆放了,身子向前一傾,正想立起來的樣子,卻又意外地來了一個小小的打岔。


    會客室的門口突然出現一個短衣的老人。那人的年齡在五十上下,頭發已花白,不曾留須。他的瘦黃的麵頰上,配上一雙小而圓的鼠耳,身上穿一身黑洋緞的夾襖褲,腳上倒是一雙圓頭黃皮鞋,不過已經敝舊而且集滿了汙泥。他站立在門口,要想走進來,又像有什麽顧忌。他的嘴張開了,露著幾個殘缺零落的牙齒,一雙小眼也睜得圓圓的,兀自向倪金壽直射著。倪金壽本來要站起來,突然瞧見了這個人,顯然出乎他的意外,便又坐了下去。這時候他定了定神,索性站直了身子。


    他大聲道:“老毛,你來幹什麽?我叫你等在門房裏。誰叫你進來?”


    那看門人神氣越發尷尬了。他的兩手忽前忽後,像是沒處安放,額角上分泌著細粒的汗珠,呼吸也顯然增加了速度。


    他吞吐地說:“我——我——偵探先生——我——”


    霍桑忙解困地說,“金壽兄,請坐下來,讓他走進來說。”他旋轉去瞧著門口。“老毛,走進來,不要慌。你有什麽話告訴我們?”


    老毛把兩隻腳在地上拖著,一寸一寸地拖近,直到地毯的邊緣為止,眼光在室中的四個人身上繞圈子。


    他吞吐地說道:“先生——偵探先生,——我——我本來不應該進來,可是我——我有——”


    霍桑從嘴唇邊拿下了紙煙,婉聲道:“說啊。有什麽?”


    “有一句話要報告。”他的嘴唇顫動,身上也像有些兒站不穩。


    “你不用害怕,你說,你要報告什麽?”


    “凶手!”


    這兩個字一進出那老人的口,好像這室中頓時起了一陣北冰洋吹來的冷風。我身不由主地怔了一怔。倪金壽和那女仆金梅吃驚的神氣,也許比我更厲害些,隻有霍桑仍保持著鎮靜,不過也掩不住他眼睛裏的突然注意的光彩。


    霍桑仍柔聲問道:“你要報告凶手?誰?”


    “餘甘棠!——就是餘少爺。”


    霍桑雖也射出驚異的目光,但比較倪金壽那種突出了眼珠,張開了嘴的狀態,在百分比上似乎相差還遠。可是這時候最緊張的還不是倪金壽,卻要算站在旁邊的金梅。伊也張大了眼睛,直射在看門人的身上,又像發怒,又像驚恐。伊不但失卻了伊的鎮靜的常態,簡直身不由主地忘了伊所處的地位。


    伊忽不顧一切地搶著發話。“老毛,你怎麽亂說?”


    “我看見的!”


    倪金壽不等金梅再開口,突然用手一揮,大聲喝阻。“金梅,這算什麽,誰叫你幹涉他?”


    金梅瞧見了倪金壽那副嚇人的麵目,才退後了些,呆住了發怔。霍桑起先處於旁觀的地位,隻是默默地吸煙,這時他揉熄了煙尾,慢慢地站起來解圍。


    他走到金梅麵前,婉聲說:“金梅,你不用著急,誰是凶手,我們當然細細地調查事實,老毛的一句話,決不會就算鐵證。現在你到樓上房裏去歇一歇,我們要問話時,再叫你下來,走罷。”他說完了用手執著金梅的肩膊,像護送的樣子,將伊送出這會客室的門口。他又站住在門口,眼望著樓梯的方向,直等到金梅走上了樓梯以後,才回身進來。這時倪金壽已利用這個機會,先向那老毛發問。霍桑也不幹涉,自顧自地回到圓桌旁邊的椅上去。


    倪金壽道:“老毛,說下去。你說你看見的。看見什麽?”


    老毛道:“看見那姓餘的。”


    “什麽時候看見他?”


    “此刻——一兩分鍾以前。”


    倪金壽作詫異聲道:“一兩分鍾以前?”他顯得莫明其妙。


    “是的,我親眼看見。”


    霍桑好像比倪金壽更了解老毛的語意。他接著問道:“你剛才在門口看見他的嗎?”


    老毛的視線移到了霍桑臉上,點頭道:“是的,這位偵探先生叫我等在門房裏,不許出來。我問得很,開了窗向外麵隨便瞧瞧。我忽見餘少爺從大同路那邊轉過來,先向停著的那輛載屍汽車瞧了一瞧,又向鐵門裏張望,卻不走進來。他的模樣兒有些鬼鬼祟祟。正在這時,王小姐的屍體恰巧從大門裏抬出去。他的行動更叫人可疑。”


    “有什麽行動?”


    “他走到抬床的旁邊,揭起那條白單被來,向王小姐的臉瞧了一瞧。他一瞧之後,不等那後麵的警官走出門口,便飛也似地跑去了。”


    霍桑思索似地靜止了一下,不即回答。倪金壽便利用著馬上接續下去。


    他向老毛說:“你擅自跑進來報告,隻是這回事嗎?”


    老毛舐了舐嘴唇,答道:“先生,我看他的模樣很可疑。”


    “可疑?這樣子的可疑,你就說他是凶手?”


    倪金壽的語氣中表示出十二分的失望。其實他剛才的興奮,也未免太過度了,霍桑仍婉聲排解。


    他說:“金壽兄,別心急哪,坐下來。老毛還有話說哩。”


    老毛點點頭道:“先生,是的,昨夜他也來過,我也看見的。”


    我一聽這話,不能不承認這局勢更有進展了。剛才金梅一再說,餘甘棠從十一那天吵嘴以後不曾來過,我就覺得伊好像故意為他掩飾,現在果然證實了。但伊為什麽如此呢?


    霍桑點點頭說:“我從金梅的口氣裏,已猜到那餘甘棠昨夜來過。老毛,他昨夜什麽時候來的?你怎麽會看見他?你昨夜不是出去看戲的嗎?”


    老毛道:“就在我出門看戲的當兒看見他的,那時大約在七點鍾光景,我剛才走出門口,忽見他站在門外。”


    “他可曾招呼你?”


    “他問我‘王小姐在家嗎?’我回答他不在。他又問:‘趙伯雄今天來過沒有?’我又回答他不曾,又問他有什麽事。他卻不理睬我,回頭就走。”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說他是凶手,可是就為著這兩件事?”


    老毛搖搖頭道:“不,還有——還有更可疑的事。”


    “還有更可疑的事?什麽?”


    “昨天早晨,我在樓梯上洗抹的時候,他來了一個電話——先生,那電話箱就在樓梯的轉彎處。”


    “是你接聽的嗎?”


    “是,他沒有說姓名,不過我聽得出是他的聲音。他要王小姐接談,我就上樓去報告伊。”


    “王小姐可曾接談?”


    老毛點點頭。“接談的,可是談了不多幾句,便在電話中吵起來。”


    霍桑增加了注意的神色,又道:“吵起來?你可曾聽得什麽?”


    老毛道:“那姓餘的話,我當然聽不見,但王小姐說的,我卻聽得幾句。”


    “伊說些什麽?”


    “伊說‘是的,有這事。’……‘你配管我?’‘你有這個膽!’……‘放屁!……’,那時姑老爺恰巧從外麵回進來,便勸王小姐不要發火,王小姐才把聽筒用力一擱,怒氣衝衝地上樓去。”


    霍桑的眼光越顯得莊肅了,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人的確不能輕視。……金壽兄,我們有找他來談一談的必要。”


    老毛不等倪金壽發表意見,又搶著說:“還有呢。就是那天他跟王小姐在這客室裏鬧的時候,有幾句話聽了也很可怕。”


    霍桑道:“什麽話?”


    老毛道:“他在這裏跟王小姐和姓趙的吵,我雖然沒有完全聽得,但他們的聲音很響,拍著桌子,形勢很可怕。後來姑老爺勸著姓餘的出去,他一路走,一路嘴裏還在罵人:‘無情無意的東西!……好,我教你便宜!’先生,你想想看,他明明跟王小姐過不去。現在王小姐這樣被人打死,不是他打的是誰?”


    霍桑又低垂了頭,好像在估量老毛的見解有沒有成立的可能。倪金壽又接替著問。


    “你的話都是真實的嗎?”


    老毛堅決地說:“沒有半句假。”


    “那末,剛才金梅怎麽說你亂說?”


    老毛忽把嘴唇一努,那雙鼠目霎了幾霎,鼻子裏哼了一聲。“那還不是鈔票作怪?他每次來過夜,金梅總有進帳,二十塊十塊。那自然會把伊的嘴塞住啦。”


    “你卻沒有進帳。是不是?”


    “我不要他的錢。我雖窮,卻不願做奸細!我不願意用這樣的錢!我不是為了沒進帳才瞎說他。那姓趙的有一次曾給我兩塊錢,我也沒有拿。”


    霍桑忽又抬頭接,嘴說:“唉。這個姓趙的你覺得怎樣?”


    老毛緊蹙著眉毛,仿佛一時回答不出。頓了一頓,他才說:“這——這個人我也說不出什麽。他在這裏出進,還不過半個多月的事,好像是王小姐的新朋友,不過交情卻像比老朋友還厚。”


    “你怎麽知道?”


    “他在陸經理不在的時候出進得很忙,有時一天會跑兩三次。他一來,王小姐總是眉花眼笑地歡迎他。並且那一次王小姐跟姓餘的大鬧,也就為的他。”他忽伸一伸舌頭,聳一聳肩,扮了一個鬼臉。“醋罐兒打翻,王小姐卻回護著他!”


    “他在這裏歇過夜嗎?”


    老毛搖頭道:“這倒沒有,不過——”


    “不過什麽?”


    老毛又舐著嘴唇,忽現出一種忸怩的神氣,好像有什麽話說不出口,不過不像先前那麽的害怕。


    霍桑又催逼著道:“說啊,不過什麽?”


    老毛低聲道:“有時候王小姐也許——也許會送上門去。”


    霍桑的眼睛忽向窗口邊的淡黃鏤孔紗的窗簾凝視了一下,好像在想什麽,又像在聽什麽。接著,他把右腿擱在左膝上,把身子靠著椅背,繼續向老毛發問。


    “噢,有這事?你怎麽知道的?”


    老毛又放低了聲音,答道:“伊在最近的兩星期中,有兩夜住在外麵。第一夜——我已記不得日子,大概是一禮拜多了罷?——風平浪靜。王小姐在早晨九點鍾回來,當然不會告訴我們伊上夜在那裏過夜。可是我們已猜想到八九分,因為這趙伯雄正跟伊攪得火一般熱哪。”他舐了舐嘴唇,又用手在額角上抹了一抹。“可是第二次就不很太平啦。”他繼續了一句,忽又頓住了。


    霍桑催促著說:“怎樣不太平?”


    老毛忽走近一步,彎了些腰。“這一次險些兒弄僵!那天——我想想看,是大前天十六,禮拜五晚上,伊又一夜沒有回來。到了十七早上八點鍾時,陸經理忽然來了一個電話,聽說王小姐不在,便發起火來——”


    霍桑忽止住他道:“慢。這電話誰接的?”


    老毛道:“金梅接的,但我在這裏掃地,聽得很清楚。金梅還掉過一個槍花,可是沒有用。”


    “掉過槍花?”


    “金梅先回答他王小姐還沒有起來。但陸經理逼著要王小姐接談,金梅還假裝上樓去喚叫,停一回兒,又回答他叫不醒。那陸經理分明更起了疑心,一定要伊親自接話。金梅給逼得沒法,才不得不說實話,所以這個槍花反而壞事。”


    “以後怎麽樣?”


    “到了八點一刻光景,陸經理氣忽忽地趕來了,可是王小姐還沒有回來,害得我們都著急起來。幸巧陸經理還沒有上樓,門口又有汽車聲音,王小姐回來了。接著他們倆見了麵,就在這一間裏鬧起來。”


    “怎樣鬧?你可曾聽得什麽?”


    老毛搖搖頭。“我聽得不很仔細,隻有一句兩句。那陸經理曾說什麽‘你太對不起我……一定是這姓趙的流氓……那天電影院裏我就看出他不是路道。’我聽了這幾句話,肚子裏當然雪亮,陸經理委實不曾冤枉伊——”


    這時霍桑忽有一種出我意外的動作。他忽然立起身來,放步竄到客室的門口,向門外迅速地探望。原來他的聽覺同時負擔著兩種任務,一麵聽老毛的動人報告,一麵又在留意那門外的聲音,分明在防什麽人偷聽。他在門口停留了一下,好像要奔上樓去,他略略疑遲,忽又停止了,慢慢兒回進來,把會客室的門關上,重新坐下。


    霍桑繼續問道:“當時王小姐說些什麽?”


    老毛道:“伊的聲音低得很,我聽不出。不過我相信伊一定不曾發火。因為我好幾次聽得伊的格格的笑聲。哼,王小姐的笑,真夠厲害哪!因著伊的一笑再笑,便把陸經理的百丈怒火化做了一團和氣。不到半個鍾頭,陸經理退出去時,七煞神已經變做了彌陀佛哩!”


    霍桑又低著頭靜止了,我聽到這裏,覺得這案情的確複雜,因著一步一步的開展,越見得它的內容的錯綜糾紛,因為這案子的主角既然是一位盛名赫赫的紅舞星,自然免不掉有著色情的牽纏。就眼前我們所知道的事實而論,已經有了三個男角——餘甘棠,趙伯雄,陸健笙。這三個人彼此還有相互的關係。譬如餘甘棠跟趙伯雄有過衝突;趙伯雄又跟陸健笙發生間接的瓜葛;而且三個人的糾紛的主因,又都集中在這個迷人的舞後身上。這件事要爬梳清楚,的確要費些兒腦筋。我這一種推想,在當時原隻一霎那工夫,但這一霎那的機會,早就被倪金壽利用著。


    他向老毛說:“照你這樣說,這姓趙的跟你主人的交情真是密切不過的。那末,他不像會有打死你主人的嫌疑了。”


    老毛點頭道:“是,我也想不會的——不過——”他忽頓住了。


    霍桑突然抬起頭來。“什麽?還有一個‘不過’?”


    老毛好像有些吞吐的樣子。“他——好像也有一次不高興。”


    “為了什麽事?”


    “那是前天十七日下午的事。王小姐在這客室裏跟表少爺談話——”


    “什麽?表少爺?”


    “是的,他是李老爺的兒子,也是王小姐的表哥。前天十七日那天吃中飯時,他從蘇州來,過了一夜,昨天一清早就回去。李老爺曾親自送他上火車。”


    霍桑停了目光,點點頭。“好,你說下去,那時王小姐跟伊的表哥在這裏談話。怎麽樣?”


    老毛道:“那個姓趙的忽然來了。王小姐從窗口裏瞧見了他,連忙從這會客室裏出去,不讓趙伯雄進來。接著伊將正門關住,又將這裏的窗簾扯滿,分明不讓姓趙的看見什麽。姓趙的吃了這個沒趣,在門口站了一站,才沉著臉兒走開。”


    我暗暗自忖道。“唉!三個還不夠,又加上了一個表哥!這女子生前迷人的魔力真可怕啊!”


    室中靜寂了不過一兩秒鍾的光景,老毛又自動開口了。


    “先生,你們不要誤會,這個姓趙的無論怎樣,總不會打死王小姐的,打死伊的,一定是餘甘棠——”


    霍桑又第二次跳起來,這一次他的行動比先前更快。他奔到門口,施展著閃電似的手段,一手將門拉開。門外直僵僵地站著一個人,就是那女仆金梅。


    霍桑大聲說:“金梅,做什麽?”


    金梅的臉色灰白,兩片嘴唇有些兒顫動,伊先前的鎮靜態度,此刻已完全消逝。


    伊訥訥地說:“我——我來報告——”


    “報告什麽?”


    “我知道凶手一定是趙伯雄,決不是餘少爺。”


    “你怎麽知道?”


    “因為王小姐失掉了這許多首飾,一定是——是——有人看中伊的錢。這定是謀財害命。餘少爺家裏有錢,怎麽會幹這樣的事——?”


    倪金壽早也跟到門口,咆哮地向伊申斥。“誰要你發表意見?你竟敢來偷聽!還不派上去!”


    那女子一言不發,旋轉身子就走向樓梯方麵去。老毛仿佛有什麽顧忌,便也向室門走去,帶笑地向倪金壽說。


    “偵探先生,我的話完了,我——我到門房裏去哩。”


    霍桑忽揮揮手阻止他。“慢來,我還有話問你。”


    那看門的隻得站住了。旋轉身來。霍桑重新坐了下來,他一邊摸出煙盒,一邊從容地說話。


    “老毛,還有關於你自己的事,你還沒有告訴我們哩”。


    老毛又伸出舌子來舐舐他的嘴唇,一雙鼠目連連霎了幾霎,接著他的眼光便集中在霍桑的臉上,仿佛一時間不能了解霍桑這一句話的含意。


    他反問說:“關於我的事?什麽意思?難道——難道說是我打死的?”


    霍桑燒著了紙煙,呼吸了一口,緩緩答道:“不是這個意思。我們要查問的,就是你昨夜裏的行動和你所聽見的瞧見的事實。”


    那老頭兒似乎寬懷了些,點點頭說:“這當然可以。我本來要告訴你們的。昨夜裏的事也很奇怪。”


    霍桑忽剪住他說:“奇怪不奇怪,你且慢下批評。你先把你的行動挨著次序告訴我們。”


    老毛皺著眉峰說:“挨著次序?——我從那裏說起?”


    “姑且從吃夜飯說起。”


    “好,昨夜我是在外麵吃夜飯的。”


    “什麽地方?”


    “正興館——漢口路的一家小飯鋪。”


    “幾個人?”


    “我一個人啊——先生,你為什麽問得這樣仔細?莫非當真疑心我——”


    霍桑仍自顧自地問:“你為什麽昨天一個人到外麵去吃夜飯?”


    老毛理直氣壯地答道:“這自然有緣故的。昨夜我因為要去看戲,這裏的夜飯總要八點鍾光景,戲院裏開場很早,我自然等不及。所以我在七點鍾光景就出去,先到正興館吃了夜飯,接著便到天聲舞台去。昨夜裏天聲舞台演的全本鐵公雞,那布景和機關精彩得很。你如果不相信,我的房裏還有一張戲目單,我去拿來。”他旋轉身子就要走出去。


    霍桑止住他道:“慢來,你暫時不要去拿。我問你,你昨夜裏怎麽興致這樣高,竟會一個人去看戲?”


    老毛吞吐地道:“這不關我的興致高不高,王小姐送給我一張戲票,我才去看的。”


    霍桑的眼光忽又問了一閃,似乎又在無意中發現了什麽線索。他吸了兩口煙,定了定神,仍保持著常態,繼續發問。


    “這戲票是王小姐送給你的嗎?伊可是常常有戲票送給你的?”


    老毛道:“不能說常常,昨夜是第二次。上禮拜天夜裏,伊也送過我一張。”


    “你可知道伊的戲票哪裏來的?是不是人家送給伊的?”


    老毛又皺著眉峰,像又難於回答的樣子。“這個我不仔細。木過昨天的一張,好像——”


    “好像什麽?”


    “好像伊特地買來的。因為在昨天下午三點鍾光景,有一個人騎了腳踏車送一封信來,那是我接進去的,信封裏硬硬的像是一張戲票。”


    “可曾付錢?”


    “沒有。伊什麽戲館裏都有熟人,打電話買戲票,向來用不著馬上付錢。那封信送到了半個鍾頭後,王小姐就下樓來把戲票給我。”


    “那時伊向你說什麽?”


    老毛搖頭道:“伊隻說:‘今夜裏家裏沒有事,你出去散散罷。’我當然也很高興地接受了。”


    霍桑噴出了一口煙,旋轉頭來向我和倪金壽瞅了一眼。倪金壽點點頭,似表示他已領會霍桑的暗示。我也體味到王麗蘭對老毛所說的“沒有事”,恰巧是“有事”的注腳,伊分明故意要把老毛差開去。


    霍桑又向老毛問道:“好,你說下去。昨夜你什麽時候從戲院裏回來?”


    老毛道:“我回來得很早,十二點光景就到這裏——”


    霍桑插口道:“什麽?戲院裏散得這樣早?”


    “不是,昨夜裏很悶熱,戲院裏的人又擠得滿滿的。我坐了不到兩個鍾頭,頭便覺得發昏,後來越看越昏,像是發痧。到了十一點半光景,我再也熬不住,所以等不到完成,就跑出來。”


    霍桑點點頭。“以後怎樣?”


    老毛道:“我回來以後,塗了一些萬金油,喝了一杯冷茶,頭昏就好得多——”


    “且慢。你進門的時候,這屋子裏的情形怎樣?”


    老毛一聽這句,談話的興致似乎又提高了。他低聲說:“我要告訴你們的奇怪情形,就是這個:我是從大同路那麵轉過來的。在大同路相近轉角的地方,停著一輛黑色汽車,汽車中卻沒有人。當時我也不在意,所以不曾留心汽車的號碼。進大門的時候,我瞧見樓上二層窗上都已沒有燈光。隻有這會客室裏的燈光依舊亮著。那時雨下得很大。我進大門時,門虛掩著沒有鎖。我走進來以後,照樣輕輕把門合上。就進我自己的門房裏去。”


    “你沒有把大門下鎖嗎?”


    老毛搖搖頭。“沒有。”


    霍桑又問道:“為什麽?難道這大門每夜不下鎖的嗎?”


    “不,下鎖的,而且大半是我鎖的,除非王小姐回來時太晚,那才由伊自己下鎖。伊也有大門上的鑰匙。不過昨夜裏我瞧見王小姐還在客室裏,客人還沒有去,故而我不曾下鎖。”


    倪金壽分明聽得了重要的關子,再也耐不住靜默。他放了筆,豎直了身子,搶著發問:“有客人嗎?幾個?誰?”


    倪金壽一連串充滿著熱烈希望的問句,卻隻換得老毛張一張鼠目,搖一搖頭,接連著的是一句:“我不知道。”


    倪金壽忽發火似地說:“什麽?不知道?你一會兒說有客人,一會兒又不知道?你可是想在我們麵前放刁?”


    霍桑在這僵局又一度展開之下,從嘴裏拿下了紙煙,乘勢將手向倪金壽搖一搖。


    他問道:“老毛,你說得明白些。你怎樣知道王小姐那時候有客人?”


    老毛答道:“我進門時曾向這窗口望一望,裏麵燈光很亮,窗簾卻拉滿。我瞧不見什麽,但聽得裏麵有談話聲音,我自然猜想得到有客。”


    “可曾聽得什麽說話?”


    “沒有,隻聽得一個是男子的聲音,一個是王小姐。他們說話的聲音不高,雨聲又大,我也因著頭昏,沒有仔細聽。”


    “他們的說話你雖聽不清楚,但那男子的聲音是誰,你也許聽得出來罷?”


    老毛一邊又用手抹他的額角,一邊又搖頭道:“聽不出。我在輕輕關大門時,聽得那男子的笑聲比較高一些,可是我也辨不出是誰。”


    倪金壽忽又禁不住插口說:“可會是餘甘棠?


    老毛向那偵探長瞧了一瞧,疑遲地說;“這個我不敢亂說——我想不像是他。我想他和王小姐既然鬧過,見麵時也笑不出來。”


    霍桑點點頭道:“對,這推想很有意思——唉,你說上禮拜天夜裏也去看過戲。那時候你回家時的情形怎麽樣?”


    老毛道:“那可和昨夜的情形大不相同。那天戲散場時已經半夜後一點鍾。我回到這裏時,樓上樓下已沒有燈光,大門也已鎖上。我開門進來,回房去睡。一些沒有異樣。”


    霍桑丟了煙尾,又道:“好,昨夜裏你進了大門,就回你的門房裏去,不曾到這客室裏來過嗎?”


    老毛道:“沒有——先生,你總也明白,我不便進來啊。”


    “那末,回房以後,你又怎樣?”


    “我已告訴你了啊。我塗了一些萬金油,喝了一杯冷茶,馬上就睡,一睡下去就睡著了。”


    “這樣說,那個客人什麽時候去的,你也不知道嗎?”


    “當真不知。我睡著以後,直到那槍聲發動,才被驚醒。等到我穿好衣服皮鞋走出來時,瞧瞧大門,依舊虛掩著沒有下鎖。那時李老爺跟金梅也已下樓。我聽得李老爺在客室中亂叫:‘誰打死伊的?誰打死伊的?’我才知道王小姐已出了毛病。我走上石階,看見正門開著。我把門口的電燈開亮了。發見門口裏麵的地板上,有幾個奇怪的腳印,我就喊起來。李老爺跟金梅也出來了。”


    “那時你就用木板將足印蓋起來嗎?”


    “是的,因為我既然知道半夜裏有一個奇怪的客人,天又下著雨,這地板上的足印,當然很有關係,就回到房裏,抽了幾塊鋪板,蓋在足印上麵,才走進來。”


    霍桑點點頭。這點頭的動作仿佛有傳染性,影響到了倪探長。我記得倪金壽剛才聽金梅報告時,曾懷疑老毛何以特別重視這個足印,現在聽了他的解釋,分明也認為合理,故而不期然而然地點點頭。


    霍桑又問道,“你說下去。以後又有什麽動作?”


    老毛道:“我們商量了一回。金梅主張打電話報告陸經理跟薑小姐。因為薑小姐是王小姐最好的朋友,常在這裏出進,昨天下午也來過的。當金梅打電話的時候,我曾陪李老爺到二層樓上王小姐的房間裏去瞧過一瞧,一些沒有異樣。伊的床上的被褥鋪得整整的,沒有睡過,好像王小姐回來以後,不曾上樓去過。”


    “你們怎麽能夠進房裏去?可是有房門鑰匙的嗎?”


    “不是,房門沒有鎖。王小姐要讓金梅進去收拾房間,故而伊出去時房間往往不鎖的。”


    “以後你就出去找陸經理和薑小姐嗎?”


    “是的。金梅的電話都打不通,、我就到快樂舞廳去找薑小姐,沒有碰見。他們告訴我,伊陪了舞客到仙宮去了。我趕到仙宮,又撲了一個空。我跑痛了腿,才在光明舞廳裏找著薑小姐。伊聽得了這個消息,主張應得先報告陸經理。陸經理既然不曾回家,伊料想他總在什麽旅館裏賭錢,就陪我走了好幾個旅館,卻總沒有找著,接著我就陪薑小姐回來。那時天已亮了。”


    霍桑立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向老毛揮揮手。“好了,你回門房去罷,如果有什麽別的話,再來叫你。”


    老毛點點頭,向倪探長偷了一眼,見沒有什麽反應,便馬上回身走出去。


    倪金壽也站起來向霍桑說:“這屋子裏的四個人,已查問過三個,還剩一個老媽子吳媽,也許更有重要的情報。要不要去叫伊進來?”


    霍桑點點頭。倪金壽就走出會客室去。霍桑走到那低矮的鋼條窗麵前,站住了不動。他好像要吸收些新鮮空氣,可是他的眼光注視著窗外的那棵在陽光裏顫動的瘦細的月季。他的眉毛也緊蹙著,顯見他對於這疑難的問題正在絞濾他的腦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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