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房門關上了,下了插閂,又把電燈熄滅了一盞,然後走到窗口的藤椅上坐下來。


    夜雖未闌,人聲已漸漸地寧靜。雨後的空氣很清新,炎熱也消失了威力。江麵上的燈火還是明滅不定。涼風挾著波濤的衝激聲音一陣陣送進窗來。我的思潮,也像江中的怒濤經過了暴風,突然地洶湧起來。


    案子的發生好似天外奇峰地突然飛來,使人不可捉摸。霍桑雖是機警過人的人,偵查了半日,似乎已得了若幹端倪。但他說他此番出去,就要破巢擒賊。這一著我還不能了解。從表麵上看,那班黨人既然這樣子凶險,又特地來和霍桑為難,自然不容易對付。況且時間大局促,霍桑又人地生疏,一日之間,他怎麽就能夠探聽明白?而且黨連夜動手?他說他不會亂幹,似乎已確有把握。那末他到底有什麽樣的把握呢?他又說他得到了什麽惠外的線索。這線索又是什麽?他在什麽地方得到的?我和他自從午後分手,不過離開了兩三小時。在這個時間之中,他說在江邊茶館裏閑逛,似乎沒有進城,也不曾往衛家去勘驗。那末他所說的發現,想必就在茶館裏閑逛的時候得到的。茶館裏麵良莠不齊,或許有機會可尋,但怎麽能如此湊巧,竟使他得悉了誠黨的巢穴?


    就情勢上說,霍桑必定已深知那賦巢的門徑,決不會貿貿然趕去。但看他臨行時帶了手槍,顯見已準備搏鬥。我想到這層,又不覺替他膽寒起來。他究竟用什麽法子探得賊巢,因不妨存疑,但他方才既有破巢之說,此會必要和賊黨相見,那是必然的事。那本當此夜分時候,他單身捕盜,又不讓我一同去,豈不太危險?霍桑雖曾練過國術,拳腳的工夫相當深,但是單槍匹馬,究竟不容易應付。


    “我錯了!我應得強製著跟他一同去。此刻他的行蹤如何,我既茫然不知,我怎樣去幫助他?”一會兒,我又轉念安慰我自己。“霍桑會應許我,若是有緩急,他會打電話給我。我不如耐著性子等他。”


    篤篤篤!


    門上有彈指的聲響。我不覺直立起來,但又不敢立即開門。霍桑果真有什麽危險,此刻打電話來叫我了嗎?


    “霍先生在裏麵嗎?”


    外商有人在問。我聽得是李四的聲音。我想開門答應了,忽又想起霍桑叮囑我不要使人家知道他出去。開了門,豈不要顯露真相?


    我撒謊道:“他睡了。你可是李四?”


    “是”


    “有什麽事?”


    “沒有什麽。方才霍先生給我敷的傷藥真有效驗。我覺得好了許多,想再向他討一些。不過他既然睡了,別再煩他。我明天來罷。”


    李四並不堅持開門,倒還識趣。我瞧瞧時計,已是十點半鍾。霍桑已去了半點多鍾了,他此刻已到了什麽地方?進行得怎樣?我料想片刻之間,他成不得什麽事。眼前不見得就有信息。我與其枯坐無聊,引起種種幻想,不如暫時上床去躺一會,養養神。


    我走到床前,和衣橫下身去。可是橫著和坐著還是一樣。我的腦海裏仍然一起一落,正像裝著一個精軼,養神隻是空想。一會兒我很盼望霍桑就有信息來;一會兒我又怕他果真有了信息,大半是凶多吉少,反不如沒有信息的好。


    我翻來覆去了一會,對立的意念在我的腦中亂攪,身上也頓時熱起來。我重新起來,走到窗口邊,拿扇子揮了一陣。天空已在轉晴,雲陣既撤,漸漸地現出星光月光,閃閃爍爍地好似笑服向人。江麵上寂靜了,燈火也都消失。清風斷斷續續地揀我的麵。我立了一會,覺得身上舒服了許多,再瞧瞧時計,十二點鍾已過。


    “時候不早了,霍桑若有信息,大概總在眼前罷?”


    這料想並不正確,又捱過了半個鍾頭,信息依舊沉沉。我走到鏡台麵前,取了一本小說,想借此鎮壓我的煩躁。我從小就喜歡讀偵探性質的小說。因為這類讀物富於想象力,能啟發人的思路,養成一種辨別真偽是非的推理力,並且細針密縷,很能夠引人入勝,激發人們的好奇心。可是那時候,我的企圖一樣空虛。我讀了幾頁,隻覺得眼花繚亂,一條條蚯蚓在紙麵上蠕動,一顆紛擾的心再也沒法控製。


    又過了一個多鍾頭,將近兩點鍾了。旅館中的人聲已完全歸於沉寂。我仍不見霍桑有什麽信息。


    事情究竟怎麽樣?霍桑也許已經得手了罷?否則,他為什麽還沒有信息來?我雖不敢盼望他的信息,可是又不相信他終於沒有信來。我打開了皮包,取出一把手槍,順手放入袋裏,預備他的求助的消息一來,我便可趕出去助他。


    篤篤…篤篤……叩門聲又發作。


    我急急問道:“什麽人?


    外邊的人答道:“是我——姚紀才。”


    我聽得出那是替李四的痕子的聲音,但我仍舊不開門。


    “什麽事?是不是有電話?”


    “不是。有一封信給彭先生。


    我聽得有信給我,料定是從霍桑那邊來的。房門的戒備不能不鬆一鬆,我投去了插閂,將房門批開了一些。那管工並不走進,隻遞進一封信來。我接過信,開亮了電燈一看,信而上隻寫了“包朗先生”四個字,很潦草。拆開了,內中有一張白色外國紙,上麵寫著一行墨筆草字:


    “事很得手。見信可即和人同來,有事麵商。霍桑”


    我仔細看那簽名,果真是他的手筆。因為他平日隻用墨水筆簽名,我看慣了,一望而知。


    我問姚紀才:“這信是什麽人送來的?”’


    “一位先生,穿黑長衫,要回音。”他打了個嗬欠。


    “這個人現在在哪裏?”


    “在樓下。因為夜深了,沒有先生們的應允,我不便放他上來。


    “好。你去對他說,我就下來。


    姚紀才答應著退去。我隨即穿上一件深灰羽紗的西裝外褂,取了一頂鴨舌帽,大踏步跨出房門,反身把門鎖上,藏好了鑰匙,急忙下樓。我走到旅館門外,果然有一個人迎上來招呼。


    他問道:“包先生?”


    我點點頭。


    電燈光照見那人的個子不大高,穿一件黑綢長衫,一項軟草帽壓在眉毛上,裝束好像是個官家探夥。那人忽走到我的身邊,附耳告訴我。


    “霍先生已經成功哩!捉住了兩個黨匪。可是那頭兒還沒有得手,所以請你去商議。我們楊探長也在那裏。


    太興奮,霍桑竟馬到成功!我知道他是楊凡通的夥伴,就想問問經過情形。


    我問道:“捉黨匪,楊探長也在場嗎?”


    他點點頭。“自然。我也在一起。


    我又問:“他們此刻在什麽地方?”


    那人用手指一指。“就在那邊派出所裏,不到三裏路。馬車在這裏。包先生,快l車。他們會心焦。


    那人回身走開去,顯然做向導。我不便多問,就跟廣他走。走過了灣角,有一乘轎式馬車停著。他開了車廂,毫不謙讓地首先跨上去。我也上了車,並肩地坐下來。聲鞭子響,那馬車便得得地上路。


    車子在暗淡靜寂的馬路上進行。車窗開著,風乘隙而入地在車廂中通過。偶然還有月姊姊探頭進來瞥一瞥。


    “捉住的黨人也在派出所裏嗎?”


    我在馬車進行了一段路,耐不住沉默地問一句。那人不回答,但點了點頭。他倭過些身子,將車窗的簾子拉下了,遮住了外麵的月光。


    “那兩個匪黨可都是年青人?”


    我再問一句,可是換到的還是點頭的動作,那家夥閉口不說話。奇怪!他防那馬夫聽嗎?


    我又低聲道:“你是在警廳裏辦事?”


    對方依舊點點頭。黑暗中我覺得他把眼睛向我瞟了一瞟,隻是不做聲。


    “喂,你叫什麽?


    “王三。”


    有回話了,可是不能再簡短。我覺得有些不耐。這廝為什麽把這副鬼臉對我?他初見我時,顯然能說能活,似乎很殷勤,一上車怎麽變了?莫非他是來賺我的?但是信上的簽字明明是霍桑的筆跡。


    車行很迅速,車廂震動得厲害。我的眼梢隱約看得出這人有個尖下巴,年紀似乎很輕。因為他的身材不很高大,我並無懼心。我把手在衣袋外麵摸一摸,手槍仍安然在袋中。萬一有什麽不測,有了這防身器具,我也不怕什麽。我也曾學過拳術。即使車夫是同黨,一共隻有兩個人,我自度還敵得過他們。


    我又問:“派出所在哪裏?


    那人好像把嘴向前麵努一努,再來一個不開口。


    我提著喉嚨問:“喂,你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這樣子裝聲做啞?


    “包先生,性急做什麽?馬上就到了。”他的聲調是冷峭的。


    “到什麽地方?


    “你立刻就可以見到你的朋友。


    我聽他的口氣有些蹊蹺,忙喝問道:“你領我往哪裏去?


    那人仍隻做沒有聽得,不理會。


    我感覺到局勢的惡化,定定神,把車窗的簾子揭開些。車子正在一條狹路上進行。路旁已沒有電燈。月光照見路上的屋宇很稀少。地點已近乎荒僻。唉!我受騙了!


    我的手插進了衣袋,立刻摸出了手槍。


    我厲聲喝道:“車夫!快停車!”


    車子沒有停,車身加強了顛簸。那車夫似乎不聽得,隻管揮鞭前進。我知道他們倆果真是同黨。


    我把槍送出了窗外,喝道:“快停車¥要不然,我要開槍了!


    車子依舊加速地進行。


    砰!


    我向空虛開一槍。槍聲在靜夜中分外響亮。可是車子還不停。


    那分應的人冷笑道:“朋友!別起勁哩!靜坐一會,包管你有個著落。


    怒火在我的心頭熾灼。我就移過槍口,對著那人的胸膛。


    我又喝道:“‘賊!你快叫他停車1快!要不然。我馬上打死你!


    那人的身子略略向後退些,好似有一二分畏懼。


    他低聲道:“停車就停車,也值得這般大驚小怪!”他把頭伸出車窗去。“喂,老八,停車。


    蹄聲一陣子雜亂。車子果真在收煞住。我不等車子停穩,早準開了車廂的門,趕緊跳下來。


    地點很荒涼,車子停在一條小路上。一邊是荒地,一邊有幾所零落的屋子,但不見燈光。月光恰被雲陣掩住了,遠望是一片黑漆。


    怎麽辦?我已經鑽進了匪黨的圈養,繩子雖還沒有抽緊,我的自由顯然已喪失了一半!我步行回去罷?這方法不見得聰明。我記得霍桑常說在危機臨頭的當兒,隻有迎頭前進,才可以找出路,退縮保守會走入失敗的門。我手裏有槍,這個嫌我的匪徒似乎沒有,否則他不會不拿出來。那末我索性控製他,強迫他把車子駛回去,到了比較有人跡的所在,再設法對付這兩個人。


    我的計算在時間上原隻有十多秒鍾。我正準備把槍控製車上的人,那人忽也跟隨下車,而且比我先開口。


    “包先生,你打算怎麽樣?


    “把車子開回去!送我回旅館!”我把槍口對住他。


    那人遲疑了一下,說:“也好。不過我的同伴們正在等你會談一談——”


    “別多說。把車子調過來。


    那人果真揚一揚手。車夫便將車子調頭。路太窄,調頭相當費工夫。我的槍仍小心地瞄著他。那人果真沒有武器,我的心安定了些。車子調好了向,停住了。


    他說:“上車啊。


    “不,你先上去。


    他果真點點頭,回身上車去。他的左足踏上了車板,突的回過身來,對準我的執槍的右腕上猛力一拳,手槍便砰的落在地上。唉!我大吃一驚,急忙俯身去抬手槍。那人的拳頭落在我的頭頂上。我忍著痛,放棄了抬槍的企圖,舉起右手回一拳。拳頭擊中他的胸口。他站不穩,上身便跌進車廂門裏去。我正想再敬他一拳,猛覺得背後的腳步聲。那車夫也來助戰了。我把身子一旋一蹲,射出右腿,來一個金剛掃地。車夫的個子雖比較結實,可是不中用,給我一掃就好倒。


    哈!我很高興,趁著蹲踞的姿勢,我又重新抬取墜落的手槍。巧極,一拾即到手。我正待射擊,那跌在車門裏的人忽從袋裏掏出一塊白白的手巾,向著我臉上一丟。我頓覺有一種奇異的臭味直刺鼻管。那人又撲在我的身上,按住我臉上的白巾。我覺得頭暈目眩,好像腦球中的血管已全數迸裂,我的四肢也突然癱瘓了。當這模模糊糊的時候,還有一種殘餘的意識;我覺得我自己已經墜入賊黨的陷阱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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